第6章 天井山庄
天不亮,阴丽华叫醒小姑刘伯姬,让其起床。
刘伯姬翻转身子,叫囔道:“好嫂子,让俺再睡一会儿。”两只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肆意地在外面画了一个圈儿,用足气力驱赶着春日的不觉晓,半个玉胸毫无顾忌地坦露在外面,丰腴而白净。阴丽华笑道:“怎么又光着身子睡觉了。”
刘伯姬依旧闭着眼睛,推开被子,裸露出上半身。“怕啥,你又不是爷们儿。”
阴丽华脸红起来,给刘伯姬掩住身子。“亲妹子,可要长点记性。你现在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了。你是皇帝的妹子,皇家的长公主,女人中的娇娇花,贵族中的显贵人,是天下无人能及的皇姑呀。”
刘伯姬一骨碌翻起身,趴在被窝里,脸色红润,美若桃花,眸子里闪烁着青春女子火一样的光芒。“我哥还没封我公主哩,我可不在乎什么皇姑。三哥在我心里头就是个布衣郎,我从没把他当皇帝看待。我呢还是我,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刘伯姬,是种过田、浇过园,纺过线,织过布、入过洞房的庄稼女。我这一生没有太多的想法,等天下太平了,我让李通一块儿跟我回乡下种地过日子,生上一大堆娃,先当娘,后当奶,抱上一大堆孙子就心满意足了。你和圣通嫂子,现在是贵人,将来做皇后,和我哥一块儿君临天下,威仪四方,而我可没有那个心劲儿。我,只想要我的李通,让他陪在我身边,和我一块过庄稼主儿的小日子。”
“说话也不脸红,一口一个李通!你能担保,李通他会听你的!”阴丽华端庄地坐在自己的床头,心平气静地看着刘伯姬。刘伯姬的胳膊像藕节一样鲜亮,她用嘴唇咬着臂上的肌肤,眼泪汪汪地说:“李通他怎么想的,我心里最清楚。为了平天下,恢复汉室,他们李家几十口子都被那个奸佞王莽给害死了。现在他跟着哥哥平天下光复了汉朝,已算是有功之人,没白在世上活一遭,等哥哥大定了天下,他就告老还乡和我回家过平民百姓的日子。他这个人就这点好,对功名看得淡,拿得起放得下,我就喜欢他这一点。”
“你们俩口子光想自己,就不怕你刘秀哥不高兴。你哥光复大汉,国运方始,正是用人时节。现在兵乱平天下不易,将来坐天下治天下更难。李通作为妹夫,足智多谋,是光复大汉朝的开国元勋,将来安邦治国岂可少得了他这样的国之栋才、皇亲国戚。”
“天下是你们刘家的,不是我们李家的。”
“你怎么说话呢,你不姓刘?”阴丽华在刘伯姬白嫩的胳膊上重重地掐了一把。
刘伯姬撒娇道:“疼死我了……”她装出哭的样子,“人都说皇后心如毒蝎,你现在只是个贵人,还没做皇后呢,就开始毒杀皇姑了。”
阴丽华举起手,“再说,再说我就真打了。”
“打吧。”刘伯姬闭上眼趴在枕头上。“我嫁到李家就成了李家的人,理所当然要站在李家的位置上说话。哥哥刘秀已经是大汉朝的皇帝了,身边的能人有的是,不缺文臣武将。大汉朝缺少十个、八个李通都没事儿,可我缺不了他,我就一个李通,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李通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刘伯姬说着又是哭。
阴丽华急了。“好好好,姑奶奶、好姐姐、好妹妹,咱能不能不哭,你大清早的这么一哭,我的心也乱了。今儿,是春分的节气,是祭日之节,我们有许多事儿要做,你可不能把事儿给我们搅黄了。”
“你们……你们是谁?”
阴丽华笑道:“我和你嫂子,郭贵人啊。”
“她郭圣通也懂这个?我认为她只会发大小姐脾气呢。”刘伯姬眼皮也不抬。
“伯姬呀,你比我大七岁,比郭贵人大六岁。论年纪,我们俩做嫂子的应该叫你姐。可……”
“可什么……”刘伯姬打断阴丽华。“你是我嫂子,是我亲嫂子,不管我比你大多少岁,我是打心眼里认你、服你。可那个郭圣通……我也不能说她不是我的亲嫂子,可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总让人心里疙疙瘩瘩,不顺溜儿。照理说,你是我哥的原配,她是后娶,你为大,她为小,她应该敬着你才是。可她没有一点敬你的意思,我真为你抱不平。”
阴丽华收起笑容,坐在刘伯姬的床上,用手扳过刘伯姬的身子,盯住刘伯姬的眼睛,深情而认真地说:“伯姬我告诉你,这话是你第二次说,也是最后一次说。别人怎么议论郭贵人,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你和刘黄姐不能对她说三道四!”
刘伯姬望着阴丽华真诚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移到别处。阴丽华继续说:“自从绿林军起事以来,先是你婶子和她的几个孩子被新莽军杀害,后是二哥刘仲、二姐刘元一家数口被害;起事成功后大哥刘縯功高震主受到更始帝刘玄的忌恨被杀,咱娘担惊受怕也害病去世。一大家子刘姓人家凋零得就剩下你们三人。郭贵人生在官宦之家,母亲是亲王之女,她在你哥最困难的时候嫁到刘家,帮助刘家成就了光复汉朝的大业,是刘家的功臣,现在她又为刘家生了皇子刘疆,让刘家后继有人,这是多么大的功劳啊。我是你哥的原配不错,但我敬重郭贵人,我与她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计较,就是为了和睦二字,家和万事兴。家和了才能让你哥不分心神集中心思平定天下。这是我的真心话。”
刘伯姬大受感动,她拉住阴丽华的手。“人小大气的小明君,怪不得我哥说‘娶妻当得阴丽华’呢。论人,你国色天香,美若天仙;论心,你宅心仁厚,毫无私虑;论事,你高人一筹,聪慧贤达。你说的事没有一件不入理不应验的,我对你是心服口服。其实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晓得,我心里头明亮,可嘴上头讲不出来。要说这郭圣通,哦……郭嫂子这个人,确实为刘家立了大功,说她有啥样的大毛病,也真找不出来,我就是看不惯她指手画脚的样子和她动不动就耍小脾气的秉性,许是我们俩出身不同的缘故。但话又说回来,我心里只有你这个嫂子,再添一个嫂子就盛不下了,我总是为你抱不平。”
阴丽华笑了,笑得灿烂,甜甜的,窗棂上涂满了霞光。“我知道妹妹心中有我,但当下咱们家的平和比什么都重要。好了,我们的宝贝皇妹,起床吧……嗯……”阴丽华拿起刘伯姬的胸衣,手停在半空。“咋了……”刘伯姬满脸疑惑。
“你……是不是有了……”
刘伯姬裹起被子坐在床上大笑。之后她拍着自己洁白细腻而又扁平的小腹,说道:“我半年没见李通的面,和你生呀……”阴丽华把刘伯姬的棉衣裳扔在床上,用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捶打着刘伯姬的后背,“这话儿亏你也能说出口。”
住在厢房里的两个使唤,听到笑声跑过来,推开门小声问道:“娘娘,皇姑,有事吗?”
刘伯姬裹着被,在床上说:“有,给姑奶奶穿衣!”
“诺。”两使唤走进屋来。阴丽华见状,起身挡住。“好了好了,你们俩忙别的去,我来照顾家姑。”使唤退下,身后留下嘻嘻的笑声。
刘伯姬边穿衣裳边说:“都什么时节了,这山窝窝里还是这般的冷,扔不下穿了一冬的棉球球儿。若是在咱们南阳老家,柳树抽芽,大地泛绿,早扔掉这行头了。”阴丽华也不说话,忙着梳洗打扮,还给刘伯姬备好了洗脸的水。俩人收拾妥当,到厨灶房转了一圈,俩厨娘见阴丽华和刘伯姬到来,忙施礼道:“娘娘、皇姑早安,奴婢有礼。”
阴丽华拉起她们,解释道:“已经说过,这里不是皇宫,这里是我们临时避难的地方,大家不必拘礼。没外人的时候都是咱们自己人不拘礼,有外人在场更要装着和平民百姓家一样,不暴露咱们的身份。记住了?”
俩厨娘施礼,“是,家主。”
“那位呢?”阴丽华指着刘伯姬。
“是,家姑。”俩厨娘面向刘伯姬施礼,改口叫家姑。
阴丽华走到灶膛前,揭开正在锅盖,细心地搅拌了一下炖的粥,锅中漂出浓郁的米香。她问道:“还有多少米?”厨娘说:“回娘娘话……不不……回家主话,还有半斗……可是不多了。”阴丽华交代厨娘,“不管有多少米,不管别人吃不吃,首先要保证公子用餐。这是最要紧的。”她把皇子刘疆称为公子。
自从隐居这个地方以来,许是旅途的劳累或是惊吓,贵人郭圣通突然断了奶水,周岁的皇子刘疆只能靠米粥喂养,这成为她隐居山林以来最大的难题。郭圣通不知道突然离开真定漆里家隐居在此地的原因,几次嚷着要回真定娘家找奶娘,都被刘黄和阴丽华以真定正在打仗为由骗过了。但皇子刘疆奶娘的事儿,也确实到了必须找的地步。刘伯姬见阴丽华提起侄儿刘疆,心里一阵酸楚。刘疆是不是皇子,她倒是不在意,她在意刘疆是他们刘家的根儿。如果刘疆有什么三长两短,对不住哥哥刘秀不说,真正对不住的是他们刘家的祖宗。于是,她对厨娘搁下狠话。“刚才家嫂说的话,你们要记准了。就是我们这些人都饿死,也得让我侄儿吃饱、吃好、吃欢实。”
走出厨灶房,阴丽华叹气道:“真是遇上大麻烦了,没粮吃大人们好办,弄点野菜就是,吃点树皮也能活命。孩子一周岁多点儿就没奶吃,喝米粥一天两天倒没什么,长久了可不是个办法。若是刘疆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向你哥交代……”说着落下泪来。
刘伯姬安慰道:“嫂子,不用担心,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有几个不是喝米粥长大的。不瞒你说,娘生我时正赶上爹去世,娘没有了奶水,也是用小米粥把我喂养大的。现在这些不叫个难,当初我们被新莽军队追杀的时候,九死一生,那才叫难呢。”
阴丽华止住脚步,望着东天的云霞,仰面天空,收住泪水。“伯姬你说得对,虽然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磨难,但我能想象得到。人有享受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好吧,这个时辰大姐还不会起床,你陪我转转。”
“到外面的山上?”
“对呀。”
“你不是说了,咱们来这个地方是隐居的,不能出去见人吗?”
“真的吗?”阴丽华反问。
“真的,是你说的。”刘伯姬的大眼睛总是那样有神儿,她亲昵地拉着阴丽华向外走。出了院门,下了石阶,绕过两个石坡,登上山上的林路,望着刘伯姬轻车熟路的样子,阴丽华窃窃地笑。“你对这儿的路蛮熟哩。”
“这有啥,不是没走过。”
“啊……”阴丽华夸张地张开她的樱桃小嘴,望着刘伯姬。刘伯姬似乎听出了阴丽华的弦外之音。“小嫂子真健忘,我们来这儿的时候,不是路过此地?”
“别懵我,你再看看。我们来的时候,走的是涧沟边儿上的那条路,何曾到过这里呢!”阴丽华指着山下的涧沟说道。
“哦……对了……对了,可能在梦里来过。”刘伯姬掩饰道。
“伯姬你就别装了,你在梦中能梦到这山路上有几块大石,要转几道弯?鬼才信。”阴丽华脸色一沉,“老实说,我们来这里不足三天,你干吗出去了两次?”阴丽华望着刘伯姬。
刘伯姬见是瞒不住了,“丽华丽华,你听我说,我这个人是己未年生人,属羊,天生的好游荡。你把我关进一个笼子里,那不是要我的小命。我憋屈的慌,出去走走,也不是找男人。再说了,这个神仙都找不到的地方,有男人吗。”
“愈发没正形。可要知道你是谁,你是朝廷的长公主、皇姑皇妹。”
“不是还没有封长公主嘛。”
阴丽华说:“伯姬你不要嘴硬。虽说你哥已经做了汉朝的皇帝,但天下还没到手,各个地方都是虎狼之境。我们几个弱弱女儿身,绝对是割据军阀的盘中餐,他们一旦闻得消息,都会向我们扑来,把我们当作人质,要挟你哥。你哥和李通在京城一带忙着打仗,根本顾不上我们。若是知道我们被人抓了,他们飞也来不及的。我们帮不上他们的忙,反倒给他们添乱,到那时,死掉的不是几条人命,而是你哥的大汉王朝。”
“有这么邪乎?”
“当然有!我跟你说,北方真定郡府郭贵人的舅舅刘杨起事叛汉是迟早的事,我们从他府上搬出来,就说明你哥、你哥的大汉朝已经不相信他把他给扔了,这更加快了刘杨他叛汉的步伐。房子县是真定郡地刘杨的地盘,县城里就有刘杨的屯兵,中丘这个地方与房子县山地相连,我们山下就是房子县地,刘杨的军队两个时辰就可到达这里。真定郡北面的渔阳郡守彭宠、琢郡郡守张丰是更使帝刘玄派来的人,他们与你哥不是一条心,他们蠢蠢欲动已经做好了与你哥决一死战的准备。西侧有隗嚣的军队,隗嚣俩兄弟现在是更始帝的重臣,若是知道我们隐藏在这里,他们从晋地过来抓我们做人质是易如反掌之事。东边巨鹿郡地的铜马起义军与你哥也不是一拨儿的,他们的游兵散将已经散到我们住的这个山地。在南方你哥正与刘玄的军队和赤眉军打仗,西南地公孙述的蜀汉军也想占有自己的地盘。你看看,这天下一盘散沙,如此的乱。还有……就在我们住的这个山上,有一个山大王……你知道吗?”
“你说的这些大事我真不清楚,你是听谁说的?”
“你哥和大臣商议国事的时候,我在里面的屋内听他们说的。若不然你哥把你的李通留在京都雒阳干什么?现在那里正四面受敌,兵乱如麻,你哥让李通在那儿守着,怕丢了京都好说不好听。”
刘伯姬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三哥李通的事儿,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担心起我的李通来了,京都这样危险,让我们李通一个人留在那里,也真的委屈李通了。”
“说的什么话,好像你哥欺负你家的李通一样。放心吧,那里不是他一个人,叔父刘良也在那儿。这次你哥回去就是和他们做伴儿,一块儿守京都,一块儿建造京都。”
“但愿是这样。”刘伯姬松下一口气。又说:“山上有个小毛贼,我是知道的。不然,我不是白出去了。我已经打探这儿的山户了,他们说……”
“他们说……”阴丽华一脸惊讶。“臭伯姬呀,你真得无法无天了,你出去后到底见了多少人,惹了多少麻烦,是不是把我们都给出卖了?”
“什么话,我会有这么傻。”刘伯姬系好红棉袄的扣子,将额前的乱发收拢起来。
前天午后刘伯姬见大家都在睡觉,初来乍到经历了翻山越岭的劳顿却毫无倦意无所事事的她,在山庄院子里随意溜达,探视这山庄的新奇。她想:这就是山庄,山庄就是这个样子。整个房舍全部用条石垒造,坚固而精细,起脊的房顶,一色的青瓦,与山色浑然一体;院内的正房坐西朝东,倚山而建,正房三间,中为正室,有厅、寝前后两层;左右室也是一样的布局,但面积小了许多;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是厨灶和使唤的所在。正房与左右厢房连为一体,青瓦覆盖的滴水延伸至院内,在正房与左右厢房之间形成了一个回廊。这条回廊的妙处,除了防风、防晒、防雨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够隐蔽山庄内人员的行踪。
正房的对面,是一堵天然的石峰,不高不矮,恰好不挡住正房的视线,人们可以坐在正房远眺山庄外的山景。石峰与山庄的后山巧妙的合拢在一起,像从山半腰伸出的手掌把山庄托在手中。正房的东侧有一个小山,小山旁有一个机关,轻轻一推便见一道暗门,由此可以通往山下的树林中,那里隐蔽着一个小宅。从正门走出山庄,拾阶而上,林立的树木,布满了由北而南的涧沟;站在涧沟的对面,回望山庄,隐约可见它的模样。若隐若现的房舍,面目并不真切的院落,凭险而居,好在不显山、不露水、不现真容貌的,妙在似有似无。若是到了春暖花开万木争春的时节,山庄近在咫尺,也会让人寻不到踪影。
刘伯姬被这山庄的奇景吸引着,她的脚步悄悄地爬上林中的小路,她像幼童一样在林子中穿梭、寻觅,仿佛要寻找一个莫名的世界。她信步漫游,如梦如幻,当一株大树挡住去路的时候,她才晓得悔悟已迟,她左盼右顾,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天无绝人之路,她刘伯姬向来喜欢挑战,她绕开大树,继续前行,不信前方没有世界。走着走,眼前豁然开朗,她发现自己突然降临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内。几间茅舍,坐落在山林的空隙之中,远山是他们的柴门,近林是他们的院落,自幼生活在平原之地的刘伯姬当然不能理解,好在房前的树干上挂着的成串儿成串儿的干柿果,让刘伯姬无暇再想别的事情,她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急不可耐地摘下一枚放在口中,我的娘啊,好甜!一枚还没有完全下肚,她又摘下了第二枚,这时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儿,在叼她的裤角。她惊喜地弯下腰将狗儿抱在怀里,一只手抱着狗儿,一只手拿着柿果,毫无多虑地推开了茅舍之门。
“回来了,关好门!”屋内人说。
刘伯姬寻声望去,见一个老年妇人背着她侧卧在炕上。刘伯姬只好回身把门关好。
“坐在我身边来,给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妇人吩咐道。
刘伯姬移步到炕边儿,坐下来,仿佛处身于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