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人儿
山林寂寂,万里无云,如洗的天空蔚蓝似海。
曾经的红日已经没有了少女般的羞涩,它金光灿灿扶摇直上,正午时刻到了。这是一年一度的春分时节的正午,是大汉朝重生后的第一个春分日的正午。
春分日的正午是美丽的,特别是这里的山。
这里的山美不是美在险峻,而是山中之山的特殊位置。它卧居于太行山的深处,在峰峦之乡,群山之巅,是山峰之上万峰环抱的一个独立的山中世界。对于这个山中世界的高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形容。多数人习惯把这里称为天,因为这里有天的景致。夜晚初上,繁星如盏,月圆如盘,银河里粼粼碧波涛涌南北,时有流星穿越。神情荡漾之时,可御舟访牛郎问织女,摘星揽月。在山谷之间有地为坪,坪为山上之地,它比平原上的地要高出许多,有山巅之下,峰谷之怀,有日月寝宫之说。那坪上的土,是枯木的躯,山石的魂,日积月累的风尘;经过天施地化之后,便有了肥沃和湿润、有孕穗万物的生命。坪内有一口井,叫天井,意为天上之井,天井五冬六夏都不曾干枯,传说女娲来房子县巡视天下时曾在此饮水煮饭,留下天井之名。
这里的树,有得光、得雨、得风三得之福,树木多而古老,伟岸而又繁荣。大多的树都有百年、千年的造化,古树毗邻,枝繁叶茂,郁郁苍苍,它们由山涧蜿蜒而上,度谷越岭,直指云霄。把山的势,地的美,勾画得淋漓尽致。又因峰峦叠嶂,万山环抱,是人烟罕至之所,说它是世外桃源人间仙界一点儿也不为过。今日春分之节,大地复苏,万物有灵,树儿们舒展开困倦了一个冬季的枝蔓,在正午的艳阳下尽情地裸露着自己的赤体享受春的抚摸和春的梦唤,把无限的惬意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世界。
惬意是心灵的感觉,然而现在它却能驻足在石上、溪水里和路边小草的枯叶上,驻足在近峰、远山和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只有在此时,山庄不再呼啸,大地没有了风动,一切是那样的安逸、寂静、和谐、明媚,充满诗情画意。
经历了一年四季的风长雨短以及昼夜的此消彼长之后,终于在今天的春分之日把黑白冷热两个世界,用阴阳的体量均衡到正午这一刻。仿佛过去所有的风吼雨嚣,都是为了春分正午时的寂寂无声。
山庄的院门紧闭,与山林一样,不见一丝儿的风。山庄内阳光灿灿,春意融融,女主人正以大汉女主的身份开始祭日活动。
女宾祭祀,程式本也简单,现在隐居山林,山高路远,物资匮乏,祭日的程式更是简略许多。祭日是国家之祭,非平民百姓所为,周礼中明确民不可私祭。刘秀家虽是前汉王朝的后裔,但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族弱势微,成为布衣之民,祭日之说当然与他们家无缘。刘黄对祭日之节听得多,见得少,更不可能亲身体验,所以她对祭日的程式不甚了了。但她也知道,春分祭日,国之大节,节可简略但不可以缺失,从前是布衣之家,祈求不上这样的荣耀,现在跃入龙门,成为龙庭之首的天下大贵之人,哪有身为天下之尊而不施天尊之礼的道理呢。几日前,她就吩咐阴丽华仔细阅读周朝的礼法,知晓其祭日的要义,试图按图索骥,依周之礼制,行祭日之礼。
依阴丽华之说,祭日是件特别严肃的大事,是地上的人与天上的神进行沟通以祈求天神护佑的国朝要务,参加祭祀的人除了行为举止之外,就连穿衣打扮都要符合天神的要求,否则得不到天神的护佑还会受到天神的惩罚。这些话,刘黄深信不疑。于是她下令,由阴丽华督办,让使女们连夜赶制祭日用的褖衣。
何为褖衣刘黄不清楚,饱读诗书的阴丽华为她学说了半个时辰,面对之乎者也的说辞,刘黄如坠云雾之中,更是弄不清楚根本。小妹刘伯姬是个性子急,说道:“这有啥难懂的。褖衣是个官名,用咱百姓的话讲,就是镶着花边儿的衣裳。大姐你忘了,过年时乡下小孩子们穿的镶花边儿的虎头斗篷,就是那样,只不过是不叫褖衣罢了。不过呢,祭祀用的褖衣是黑色的带红边儿的衣裳。”
刘黄顾及面子,“这还用你来教导我,小孩子们用的东西我怎能不晓得。我是问祭祀用的褖衣为什么用黑色的衣裳。”
刘伯姬不耐烦了。“祭天祭地是严肃庄重的事儿,哪儿有穿花花绿绿的出嫁的衣裳祭天拜地的,黑色褖衣庄重不是。真是不开窍。”刘黄脸上挂不住,“你怎么说话呢,竟敢说你大姐不开窍,你这小妮子越发没大没小。大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哩。我不过是考考你们罢了。”此话一出,大家笑了,刘黄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说谎,禁不住嘿嘿地笑。
刘黄是家中姊妹中老大,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南顿县做县令的父亲刘钦去世,家中剩下了母亲和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刘钦为人清正,做官时是一个清官,没有多少家产,刘钦死后,妻子樊娴都带着六个孩儿生活得十分艰难。始初,由刘黄的叔父、婶母家接济,后来姊妹们一天天长大,人多嘴多花费大,不便再打扰叔父一家,樊娴都和刘黄等六个孩子回到老家蔡阳县靠耕作维系生活。刘黄身为家中长女,协助母亲照管弟弟、妹妹,付出了许多的辛苦,也受到弟弟、妹妹的敬重,日积月累中确立了她在家中的老大地位。由于家里穷,出嫁早,刘黄的丈夫家也是穷苦的布衣之族,后来丈夫又过世,身后无子的刘黄,便又回娘家居住。虽然生在一个家中,而刘黄与妹妹刘伯姬却有着不一样的命运,刘伯姬是家中的老幺,处处受到哥哥、姐姐的照顾,她虽然没享过大福,但也没受过大难,而大姐刘黄受的苦要比她多得多。刘黄的这些经历决定了她是一个十分不幸的女子;但对于刘黄的娘家而言,刘黄绝对是刘家的一个福星,因为有了她的付出,刘家才能在最困苦的时候度过危局,刘黄无疑是刘家的有功之臣。刘秀做了皇帝之后,特意把她接来,足见刘秀对这个大姐的敬重。
经过紧张的连夜准备,祭日之事总算筹备妥当。
早饭后,佣人在阴丽华的铺排下,在院中央面向正南之位,摆好了祭台、矮几、香炉、酒壶、酒爵和黑红色食器三个,食器内一盘为糕点,两盘为水果。祭台前依长幼位次放了几个垫子。一切准备妥当,只欠日上中天正午的到来。
李嫂三十岁,来自前汉皇室,人长得秀气,但相貌上并不显得年轻。宫女之人,千里挑一,看似清闲,其实的苦一般的人难以想象,在宫中能混成事儿的只是少数,百里挑一都轮不到。一般的人只是个奴婢,在宫中挨天度月,辛苦一生,人老珠黄时被踢回老家,老家无人的,司马门外便是最后的去处。李嫂祖籍柏人,生于官宦世家,本是小姐命,可享一生的荣华富贵。五岁那年,她被选入宫闱做了宫女。小时读书识字,演习礼仪,还算精灵,不到十五岁做了宫中宝林,一年也拿百石的俸禄。家中富有,不恋财物,要的是宫中有人的那份荣耀,她让她的族上很是风光了一阵子。王莽新朝,追求复古,内宫改革,李嫂看到势头不对,由家人说和托病出宫,嫁得一士族人家。到了夫家,李嫂的宫中习气与夫家格格不入,婚后不到一年,被休归家,重归独身。去年六月,刘秀在柏邑称帝,经柏人县令举荐,李嫂到真定刘秀的住处,重拾宫闱之事。
李嫂读过些书,做过宫中宝林有些见识,但担任赞礼,主持祭天祈福仪式,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干如此重大的事情,她手心里攥着一把汗,紧张得往茅厕跑了好几次。
正午时间到,李嫂入位,令使女引领主祭刘黄、亚祭郭圣通、终祭阴丽华三献官洗盥净手,到献官席前正坐就位。
李嫂唱道:“有司谨具,请行事。”刘伯姬入祭拜席。
李嫂唱道:“迎神。”天地庄严,众人肃穆。
李嫂唱道:“鞠躬、拜、兴、拜、兴、平身。”大家皆行再拜之礼。
本来无人懂乐已经决定省略了奏乐一节,李嫂却把这事给忘记了,她唱道:“接引福缘,奏乐。”众人一怔,刘黄马上说:“演奏音乐的事儿省了。”李嫂慌了手脚加补了一句,“没有乐者……”惹得众人哭笑不得。李嫂现学现卖,难免有些紧张,现在弄到这种地步,愈加慌张,发出的唱声,哭一般难听,刘伯姬强忍着自己,不让笑出声来。
刘黄是主祭需要读祝文,没读多少书的刘黄却要一声高一声低地读出抑扬顿挫之美,简直比登天还难。刘黄天生有一种长尊感,不忍心错失出头露面的机会,她愣是硬着头皮读那高低之声,发出来的声音却似巫婆为小儿招魂一般。刘伯姬实在忍不住了,叫了一声“我的娘哎……”笑瘫在地。本来用力忍着的郭圣通、阴丽华,也笑得前仰后合。
祭日仪式一结束,刘伯姬飞也似的跑回屋内,趴在自己的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敲打着床铺,“我的娘哎……笑死我了……我的娘哎……”阴丽华进屋后,拍打着刘伯姬的后背,“行了……行了,别笑了。”刘伯姬挽住阴丽华的手,“……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小时候我娘就是这样给别人家的孩子叫魂儿的,比猫叫还难听……”
“都要出事了,你还笑得出来。”阴丽华说。
“啥事儿……”刘伯姬停止笑。
“你到院里看一下就知道了。”
刘伯姬跳下床,跑到院子里说:“没有啊!”
“往天上看……”
“啊……”刘伯姬惊吓得舌头卷成一卷,她跑回屋内说:“和早起时的一样,这叫啥?”
阴丽华说:“这叫日晕。古人有晕出而战或晕出而乱的说辞,今日是春分,为祭日之节,在此节日,出此天象,不是吉象。说明光复大汉的路仍很漫长,你哥他要经历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的一个过程,战争会一触即发,我们不得不早做预防。现在我心里很乱、很乱,我先去大姐那里,午后,咱俩再谈。”
阴丽华的话像一记闷棍,打在刘伯姬的心上,她知道阴丽华是当真了,否则她不会这般心慌意乱而忧心忡忡。刘伯姬感到前所未有的胸口胀闷,她用力“哦”了一声,想吐出心中的不悦,然而无济于事。她倒在床上,心乱如麻,思虑良久,不得释怀,干脆起身,独自走出山庄,向找她的那位老妇人家中走去。
到了老妇人家,推门进屋,见老妇人一人和衣在炕上躺着,悄无声息,甚是可怜。于是她轻轻地退出屋子,手里拿着一根枝条,心无目的地攀着山林的一处小路拾阶而上,她一路走一路抽打着路边儿的树儿。刘伯姬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仿佛到了世界的尽头,一堵不大的柴门儿横在她的面前。她抬起脚跟,向柴门儿内投去目光,像篦子篦发一样,由近而远仔细的梳理了一通,在山林掩映的山冈上,看到了一处圆形的小城堡,虽有树丛遮掩,但城堡的轮廓依稀可见。她用力敲打柴门,想惊动城堡内的人,等来的却是没有回应的失望,无奈中折路返回。往回走了几步,她突然想起老妇人讲到的大王山寨的事情,心想“莫非这就是大王山寨”。她思想的同时,收住了脚步,冒险的激情油然而生。在这一瞬之间,她决定了自己的计划。
早起老妇人来找刘伯姬,就是想和刘伯姬商量她女儿的事情。刘伯姬问老妇人为什么来找她,老妇人倒是坦率,一是她身边没有可亲近的人,她让她有话可讲,有话可商量;二是老妇人认为她终究是她和她女儿的贵人,她认准了不会放弃,除非刘姑娘不愿帮助她母女俩。对于老妇人的坦诚,刘伯姬很是感激。她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对于身处苦境求助于她的人,她向来是来者不拒。因为,她刘伯姬与苦难之人天生有一种亲近感以及仗义相助的责任感。她不会做也做不出来拒苦难人于千里之外的事情。
她从老妇人那里也了解到了山大王的一些事情。这个山大王一不扰民,不做伤害百姓之事;二人缘好,有众多的人关心他、支持他和保护他;三城堡内有许多好吃的食物,这也正是她刘伯姬急需的和动有邪念取而用之的一桩可遇不可求的妙事。刘伯姬想,既然这山大王不是坏人,我无生命之虞,何不利用这天赐良机,独闯城堡,以探虚实,让好事心想事成呢。于是她重返柴门,用手一边敲打,一边呼叫,呼叫无果后,她找来一根木棒开始撬动柴门。
正当她踌躇满志下气力撬门儿的时候,柴门儿徐徐打开。她向门内瞧了瞧,不见人影,便放心地走进去,刚走几步,柴门儿又慢慢关上。她怕有机关暗箭伤了自己,便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那根木棒紧握在手上。这时,一个小人儿从树丛中跃身跳到她的面前,施礼道:“请问来客有何贵干?”人不大,声音倒还洪亮。
刘伯姬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小人儿,“咦,你是大人呢还是幼童?”
“你说呢?”小人儿说话平和。
“我说?你不怕我出言不逊。”刘伯姬俯身对望着小人儿,小人儿仰视着她。
“当然。”小人儿异常平静。说毕,他跃身跳到路旁的树干上,随意地坐下来,粗短的两条腿儿在空中晃荡。
刘伯姬叹气道:“说你是大人吧,个儿不足三尺;说你是幼童吧,满脸的皱折;说你是个人吧,却长着一幅猴腮;说你是猴子吧,却能说出人话。”
“嘴在你身上,随你如何说。”小人儿眼睛炯炯有神,如闪电一般。
“晦气,大白天撞上了鬼。”刘伯姬暗自说道。
“我也是。”小人儿从唇上读到刘伯姬的内心。
“你说什么?”刘伯姬愤愤地问道。
“你说呢。”小人儿不做解释。
生性好强的刘伯姬很伤自尊,“我说,我说大白天撞上了鬼。”
小人儿嗤嗤一笑,“运气真的不错。”
“你才运气不错。”
“是,我运气好,撞上了鬼。”小人儿不卑不亢。
“你怎敢骂人?”刘伯姬质问道。
“你说呢。”小人儿不知从何处拿出书来,准备看书。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刘伯姬用木棒戳着地,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小人儿却不再回应,埋头看自己的书。
这让刘伯姬十分难堪。她想你这个小人儿要么向我道歉,承认对我的怠慢之过;要么怒斥我几句,说我无端挑衅,冒犯贵宅。对于这些我刘伯姬都可接受。可你小人儿不温不火,一副视若无人的架势,根本是在忽略我刘伯姬的存在,把我当成了比你还小的长相如山猴般的人物,这简直是奇天大辱。刘伯姬心生怨恨,怒火中烧,想挑起一场战争。
“哎……哎……小人儿,你是男是女呀?”刘伯姬把木棒斜插在地上,双手放在上面托起自己的下颌,用蔑视的目光瞧着小人儿。
小人儿头也不抬,旁若无人,依旧坐在树上,两条腿儿自由自在的晃动着,专注地看书。
“哎,我问你呢,你是男是女,聋了!”
“你说呢。”小人儿展开竹简,眼睛盯在书上,依旧是那句百说不厌的“你说呢”。
刘伯姬抓耳挠腮,怒不可遏。“奶奶的,真是活见鬼了。”
“你说呢。”小人儿终于放下竹简,正视刘伯姬。
刘伯姬大声喊道:“我说你是鬼!”
小人儿笑了,笑得特别开心。“这话你已经说了十遍,不新鲜了。若是没有新鲜话说,请来客自行离开这儿。”小人儿低首继续看自己的书,不再理睬刘伯姬。
刘伯姬气急败坏,想不到竟会碰上这样一个不人不鬼不阴不阳的软钉子,让自己哭也不是笑也不能。刘伯姬拿起手中的木棒,在空中晃动着,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晃动的木棒发出呼呼的声响,几乎到了小人儿的头顶上。而小人儿如处无人之境,继续看他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