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人与海(4)
他于是这样做了。摸黑干活儿很困难,有一次,那条大鱼掀动了一下,把他拖倒了。他脸朝下,眼睛下方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从脸颊上淌下来,在还没流到下巴前就凝结了,干掉了。他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钓索小心地搭到肩上另一个地方。用肩膀锚定后,他小心地掂量那鱼拉曳的分量,然后伸手测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这鱼刚才干吗要摇晃一下,他想。想必是钓索钢丝滑过了高高隆起的背脊。它的背脊当然比不上我的背脊难受吧。然而不管鱼个头多大,总不能永远拖着小船跑吧。现在凡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清除了,我却还有好多备用钓索;一个人的要求也就那么多了吧。
“鱼儿呀,”他轻轻地喊出声来,“我到死都会陪着你的。”
看样子,鱼也要跟我奉陪到底,老人想。他等待着天明。正当破晓前,周围冷飕飕的,他紧贴着木船舷来保暖。它能挺多久,我就能挺多久,他想。晨曦中,钓索伸展出去,通到海水中。小船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露出一角,正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鱼在朝北走啊。”老人说。海流本来会把我们送到远远的东方去的,他想。希望鱼会随着海流拐弯。这可以说明它开始累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觉鱼并没有累。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的斜度减缓,表明鱼游动的深度减少了。这倒不一定意味着鱼会跃出水来,但也许会有这种可能。
“天主啊,叫它跳跃吧。”老人说,“钓索够长,可以处置它的。”
也许可以把钓索稍微拉紧一点儿,它觉得痛,就会跳跃了,他想。既然天亮了,就让鱼跳跃吧,这样会把鱼背脊上的那些液囊充满空气,它也就没法沉到海底死掉了。
他动手拉紧钓索,可是自从鱼咬钓以来,钓索一直绷紧到快要崩断的地步,他向后仰着身子来拉,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莽撞猛拉哟,他想。每猛拉一次,就会把鱼钩刺出的口子弄大,等它当真跳跃时,也许会把钓钩甩掉的。反正太阳出来了,我感觉好多了,这下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着黄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拉力,所以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儿呀,”他说,“我爱你,非常尊重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宰了你。”
但愿如此啊,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鸣禽,贴着海面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尾,在那儿歇脚。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钓索上,那儿觉得更舒服。
“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疲乏了,竟没有细查落脚处。小巧的双脚紧抓住了钓索,在上面摇啊晃的。
“钓索很稳当。”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夜间无风,你不该这样疲乏啊。鸟类都怎么啦?”
有老鹰呢,他想,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但是这话他没跟鸟儿说,反正它也听不懂,而且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
“好好歇一下吧,小鸟。”他说,“然后闯荡进去,碰碰运气,就像任何人、鸟、鱼那样。”
他靠说话来鼓劲儿,因为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眼下正痛得厉害。
“鸟儿,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才起了微风,很抱歉,不能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我总算有朋友陪着了。”
就在这当儿,鱼突然发飙,把老人拖倒在船头,要不是他撑住身子,放出一段钓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
钓索猛抽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右手小心地掂量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看来,鱼给什么东西弄痛了。”他大声说,把钓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转回来。但是拉到快崩断的当儿,他就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
“现在觉得痛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一样啊。”
他掉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很乐意有它来作伴。可是鸟儿却飞走了。
你没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风浪大,到了岸上才算平安。我怎么会让那鱼发飙,划破了手呢?真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想着它的事儿。现在我要专心干活,过后得把那金枪鱼吃下去,才不致没力气。
“多么希望那男孩在这儿,而且真希望我手边有点盐。”他大声说。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换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里洗手。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看着血液在水中荡开去,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手上平稳地拍打着。
“鱼大大减速了。”他说。
老人心里想让手在咸水中多泡一会儿,但害怕鱼又突然发飙,于是站起身,摆好架势,朝着太阳举起那只手。不过是被钓索刮了一下,皮肉伤而已。然而这正是手干活儿的部位。他知道需要这双手来干成这桩大事,不喜欢还没开始就给割破了手。
“好了,”等晒干了手,他说,“该吃小金枪鱼了。可以用鱼钩扎过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尾下扒到了金枪鱼,钩到身边来,小心不碰那几卷钓索。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索,左手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单膝压在鱼身上,从鱼头竖割到鱼尾巴,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鱼肉的断面呈楔形,他从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肚子边。割下的六条,就摊在船头的木板上。他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鱼骨头扔进海里。
“我想我大概吃不下一整条。”说着,他一刀把一条鱼肉切开。他感到那钓索一直紧拉着,左手抽起筋来。左手紧紧卡住了粗钓索,他厌恶地朝它看着。
“这算什么手啊,”他说,“想抽筋就抽吧。变成鸟爪吧你。对你可不会有好处的。”
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他想,快把它吃了,手就会有力气的。不能怪这只手不好,你都跟这鱼已经缠斗了好几个钟头啦。不过,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马上把金枪鱼吃下去吧。
他拿起半片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是不难吃。
好好儿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能加上一点儿酸橙、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跟死尸差不多。“我要为你再吃一点儿。”
他吃下了切断的另一半鱼。他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怎么样啦,手?或许效果没那么快吧?”
他又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真是条壮实的纯种鱼啊。”他想,“运气好,捉到了这个,而不是鲯鳅。鲯鳅太甜了。这鱼一点也不甜,还很劲道。”
然而,实用才是硬道理,他想。真希望来点儿盐。不知道太阳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坏还是晒干,所以哪怕不饿,最好还是吃光它。趁下面那鱼还很平静。我把这些鱼肉统统吃了,就有备无患啦。
“耐心点吧,手。”他说,“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呀。”
希望也能喂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得把它宰了,得保持体力。他细嚼慢咽地把楔形的鱼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行了,”他说,“你可以放开钓索了,手啊,我要单凭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为止。”他左脚踩住刚才左手攥着的粗钓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
“天主保佑我,让这抽筋快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要怎么折腾呢。”
不过,鱼似乎很镇静,而且在按计划行事。他想,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呢?他想。而我的计划呢?因为它个儿大,我必须随机应变。如果它跳出水来,我能宰了它。可它始终深藏不露。那我只好奉陪到底。
他把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摩擦,想使手指松动开来。
可手指就是张不开来。也许晒晒太阳就张开了,他想。也许等金枪鱼肉这样生猛的海鲜消化后就张开了。如果非靠这只手不可,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它张开的。但是我现在不愿靠外力使它张开。让它自行张开,自动恢复功能吧。毕竟昨夜我过度使用它了,当时不得不把各条钓索解开的呀。
他眺望海面,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孤单。但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有虹彩色影、向前伸展的钓索和那平静海面上的奇怪波动。由于贸易风的缘故,云块正在积聚,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上产生一种蚀刻剪影,然后鸟影模糊起来,然后再度蚀刻出来,于是他领悟到,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落单的。
他想起有些人乘小船望不见陆地就害怕,他明白,在风云难测的那几个月里,他们害怕是有道理的。可如今正当刮飓风的月份,只要没有飓风,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
如果有飓风活动,在海上,总是在好几天前就可以看见天上有种种征兆。在陆地上是看不见的,因为不知道该找什么征兆啊,他想。想必陆地对云的外形也是有影响的。但是眼前没有飓风袭来。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就像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激凌,而在高高的上空,九月天高气爽,衬着一片片稀疏羽毛般的卷云。
“微风,”他说,“这天气对我有利,对你不利,鱼啊!”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正在慢慢地张开。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是跟自己身体唱对台戏。吃东西闹得尸碱中毒而腹泻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西班牙语叫calambre,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独处的时候。
要是那男孩在这儿,就可以给我揉揉,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掂量钓索,感到分量变了,这才看见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接着,他俯身靠着钓索,左手啪地紧按在大腿上,看见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倾斜。
“鱼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一点。”
钓索慢慢地稳步上升,接着小船前方海面鼓起来,鱼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鱼身两侧直泻下来。阳光下,它全身亮晶晶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宽阔,呈淡紫色。长吻有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像一把轻剑,全身从头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后潜水员般又滑溜地钻进水去,老人看见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比小船还长两英尺哟。”老人说。钓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说明这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设法用双手拉住钓索,用力刚好不到扯断的程度。他明白,要是不能用稳定的拉力把鱼拖得慢下来,就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并且崩断。
这是条大鱼,我一定要让它心服口服,他想。我决不能让它了解自己的力气,也不能让它知道如何逃跑。我要是它,就马上使出浑身的力气,逃到线被崩断为止。但是感谢天主,鱼类并没有我们这些杀鱼者聪明,尽管它们更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一千多磅的,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单枪匹马逮住过。而他现在正是单枪匹马,还看不见陆地,却跟一条他平生见过的最大鱼儿难解难分,它可是比他平生听说过的鱼更大哟,他那依旧攥着的左手,就像紧抓着的鹰爪。
手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右手。这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手必须复原。手真卑鄙,竟会抽筋。鱼又慢下来了,用惯常的速度游着。
我不知道它刚才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跳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看它的个儿有多大。反正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一来它就会看到抽筋的手了。让它以为我是个比现在的我更彪悍的男子汉,而且会坚持下去。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它什么都有,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力和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坦然忍受着袭来的痛楚感。那鱼稳稳地游着,小船在黑暗的海水中缓缓前进。随着东方吹来的风,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抽筋的左手复原了。
“这对你而言是坏消息,鱼啊。”他说着,把卡在肩披麻袋上的钓索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疼痛仍然折磨着他,只是他根本不承认而已。
“我并不虔诚,”他说,“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保佑我逮住这条鱼,我还许下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一定会去的。”
他机械地祈祷起来。有时候他太疲倦了,竟背不出祈祷文,他就念得特别快,使字句能顺口念出来。《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然后他加上了两句:“万福圣母,请您祈祷叫这鱼死去。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念完了祈祷文,他觉得舒坦多了,但依旧痛苦,甚至更厉害了,于是他背靠船头的木舷,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阳光灼人,微风乍起。
“我还是把船尾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吧,”他说,“如果那鱼打算再过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东西,水瓶也快空了。这儿,我看除了鲯鳅,也逮不到什么东西。不过,趁新鲜吃,鲯鳅味道不算差。但愿今夜有飞鱼跳到船上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飞鱼生吃味道绝佳,而且不用切块。眼下必须保持体力。天啊!先前不知道这鱼有这么大。”
“可我还是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庞大,多么不可一世。”
但这不公平啊,他想。不过我要让鱼知道,人有多大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跟那男孩说过的,我是个怪老头儿,”他说,“现在是证明这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