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火车在第二天的清晨到达了菏泽车站，夜里在火车上涧中没怎么睡好，因为下铺的大叔呼噜声实在是太响了，而且每次总在你即将要迷糊着要睡着时，突然呼噜声就加重，好像是掐算着在睡眠周期的每一个节点上给你提个醒一样。一来二去，睡意全无。
车站不大，一切都显得很旧，就连还未全明的天色都显得很旧，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旧窗帘一样挂着。清晨的车站门口反而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聚集着，原来是接站做生意的，他们可能是守着列车到达的时刻点出来等待的吧，要不这个时间段不会有生意的。
涧中一出站，立刻就被两三个人围了上来。
“老板，住宿吗？”
“老板，住宿吗？有空调！”
“老板，住宿吗？有服务！”
……
李涧中还需要乘坐汽车从菏泽去单县，虽然火车站旁边就是汽车站，但是天时尚早，还没有班车，涧中也想休息会，于是就跟着拉客的旅馆老板走了。
“老板，从哪里过来啊？”旅馆老板边走边跟李涧中攀谈。
“南方，南方。”涧中模糊地回答道。
“哦，南方是个好地方，比我们这里好，有钱！老板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干什么啊？做生意？”小旅馆老板估计见谁都称呼对方为“老板”，这顶高帽子戴得涧中有点不好意思。
“对，对，做点小生意。”李涧中正好顺着话承认自己是来做生意的，如果说明是来采访的话，那会让人敬而远之，而且寻找王文武的事情更不好明说。
“我们这里穷啊，老板做啥生意的，也带着我发发财！”小旅馆老板真是自来熟，三两句话这就要跟李涧中合伙做生意了。
“初来乍到的，还得老板你带我发财才对。我就倒腾点货，有什么就倒腾什么，都是小生意，不挣钱。”李涧中很快地就适应了自己生意人的新角色。
“有货，有货，我们这里什么货都有，你想要什么货就能给你制造出什么货来！”旅馆老板下意识地以为李涧中也是来采购假货的。
小旅馆确实距离火车站不远，边走边聊了五分钟就到了。小旅馆确实只是个小旅馆，三层的小楼看起来应该是自建的房子，门厅很小，大约只有四五个平方，前台里面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看样子应该是小旅馆老板夫人。旅馆老板亲自给李涧中开了个他说是店里最好的房间，在三楼，涧中跟着他曲曲折折地上楼来，楼梯狭窄得顶多只能通过一个人。
旅馆老板把李涧中亲自带到了房间里，临走时故意凑近涧中，塞给涧中一张名片，上面有五六个女人的头像照片，并且笑眯眯地指着名片说：“老板，我这旅馆有‘好’服务呢，点一个试试？续钟半价！真人照片，绝对不骗人。”
李涧中首先是本能地稍微躲了躲旅馆老板凑过来的身子，因为老板身上有一股很冲的烟味，而且是老烟枪那种融化进衣服里、皮肤里的烟味。不过，李涧中倒是也没有直接黑脸拒绝，那样就显得太过于严肃，不好开展暗访工作了，而是装模作样地接过了旅馆老板递过来的名片，咂摸着嘴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说：“嗯，看着都挺漂亮的。不过，老兄啊，我这坐了一夜的火车，没睡好，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改日，改日！我躺着看会电视歇歇，再眯一会就行了。”
旅馆老板见李涧中回答得真诚，热情地说：“有，有，有，‘好片’我这也有，你把名片翻过来看看，价目表在后面。”
李涧中自然地翻过来那张名片，名片正面印着女人的大头照，后面印着的却是“单县影院”电影价目表，租影碟机一小时五块，而且还具体标注着电影的出租价格，国产自拍一小时3块，日韩系列一小时2块，欧美系列一小时也是2块。涧中心里一乐，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单县影院”嘛！看来，不光有线上网站，线下也还有渠道呐，O2O打通啊！
旅馆老板也看出来涧中有意思，但他并不知道李涧中虽然有意思，但并不是有意于这些“好片”本身。
“老板，怎么样？我这‘好片’不错吧！来一套观影服务？我跟你说，这是我们当地特色，出了菏泽，你都没地去找这服务！”
“当地特色？”李涧中疑惑道。
“对啊！你看着不是印着叫‘单县影院’嘛！单县是俺这里菏泽下面的一个县，绝对国产，而且还是土产，这个我敢保证。”
“那好，来一套服务吧！要土产的。”李涧中想看一看，这个单县影院是不是他正要找的单县影院。老板于是欢快地搬了一台影碟机进来，熟练地帮涧中连接好，留下涧中一个人在房间里然后下楼去了。
涧中播放了一下所谓土产的好片，影片比较粗制滥造，确实符合土这个特点，而且也有单县影院的水印。确认了这个应该跟网站上那个有关系后，李涧中并没有再看，本来调查色情网站的选题就是一个借口，没想到刚到地方就被自己碰上了，这样的话也就不得不先真的调查一下了……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李涧中睡醒时，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升了起来。退房临走时，李涧中问旅馆老板，哪里能联系到这个单县影院，他也想进一批货回去。回头到了南方，这种影碟虽然制作简陋但贵在真实，一张至少能卖10块钱。旅馆老板果然是个合格的生意人，眼睛放光，一听说这种简陋的自己刻写的光盘能卖到这么高的价格，就心动了，生意越做越广才越能挣钱，既然南方消费能力这么高，说不定自己也能跟着也挣点钱，他看李涧中对服务很满意，于是也不吝啬，就给了涧中一个手机号码。
旅馆老板说，这群人卖这些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是他们上门来推销的，我就是为了增加旅馆生意，于是就弄了些片子播。只能给你这个电话号码，这人姓罗，你自己去联系一下，就说是“站前旅馆”老板推荐的，看看人家见不见你。如果大家聊得来，生意可以大家一块做嘛。
李涧中会意，记下了旅馆老板给的电话号码，自然也是对旅馆老板称兄道弟的大赞一通，笑呵呵地答应他，有钱肯定大家一块赚。
汽车站与火车站相邻着，李涧中基本上没有排队就买到了车票，二百里路两个多小时的车，一路上都给人一种朴素的感觉。天气已经是深秋，涧中新奇地发现道路旁边的树木竟然会落叶落得光秃秃只剩下一根树干，让人错误地感觉这树木将要枯死了似的，给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南方的树木即便是在冬天也少有落叶落得光秃干净的，冬天的南方也会有许多绿意，涧中久居南方，一时间非常不习惯北方这里严肃压抑没有色彩的秋冬季节。
虽然今天并没有风，但是也不好开车窗的，因为车子跑起来带动起来的风会灌进车里，一股冷水洗面的刺激感觉难以忍受。但是，李涧中还是不得不稍微打开了一条车窗缝隙，因为密闭的车厢内的空气有一股恶心的感觉。人们呼吸的味道、人体散发出的味道、长时间没有洗澡的味道、人们头发里的味道、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直接穿在身上的厚衣服的味道，都搅拌在一起，让人有股恶心头晕的感觉，就像是喝酒上头的感觉。
李涧中就这样晕晕乎乎地到了单县，大巴车停在了车站里，车站也只不过是一个有院墙围着的院子。出了车站的院子，就是一条大路，一眼望去几乎都是平房，最高的房子也就是那些两层的民房，外墙只是抹着水泥，都没有涂料颜色，灰白色的水泥像是一种萧条的底色，给这个贫穷的小县城定下了一个难以调和的颜色搭配。
李涧中还是在汽车站附近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这家旅馆就是沿街的二层民房改造的，门面的后院还住着老板一家，如果把门口写着“住宿”两个大字的招牌搬走，你完全不会意识到这是一家旅馆。
下车之后，呼吸了几口凉凉的空气的，涧中很快就从车上那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醒了过来。距离天黑应该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样子，李涧中决定试着联系一下“站前旅馆”老板提到的那位罗老板，于是就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嘟嘟嘟嘟嘟”响了五声，就被接听了。
“哪位？”
“你好，是罗老板吧？我是来这边进货的，正好住在菏泽火车站旁边的‘站前旅馆’，旅馆的王老板介绍我过来找你的。”李涧中堆着笑脸语带笑意地说。
“进什么货？”对方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
“就是那些‘好片’啊！”李涧中模仿着站前旅馆王老板的说法。
“……”
李涧中刚刚说完，对方那边就只是沉默，电话里只有电流声，一句话也没说。涧中“喂喂”喊了两声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对方是挂了电话。
涧中吃了个闭门羹，而且是个极不友好的闭门羹，根本没有打招呼。他虽然有点无措，但是却觉着很自然，试图采访而无法突破时，涧中经常会吃闭门羹。涧中习惯地再次拨打了那个号码，但是语音提示对方却关机了。涧中发觉，对方或许对自己有点戒心，于是想了一下，他还是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再次详细地说了自己来访的目的，以及怎么机缘巧合地从旅馆老板那里得到这个电话号码的。
然后，李涧中想趁着天还未黑，出去转一转这个小县城，试图打听一点有关于王文武的消息。
李涧中走下楼来，小旅馆老板正在坐在店门口择菜，准备晚饭。涧中也搬了个小马扎，故意笑呵呵地凑近坐在旁边跟旅馆老板攀谈起来。
“小老板，你下来逛逛啊？”小旅馆老板抬头看见了李涧中主动打招呼道。
“嗯，嗯，初来乍到，想了解了解咱这里的情况。”李涧中客气道。
“小老板，听你这口音，你来的地方离这里挺远吧！你哪里来的？”小旅馆老板一边低头择菜一边说道。
“对，对，我是从南方来的。”李涧中笑道。
“来俺这里干嘛？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旅馆老板也笑道。
“做点小生意，看看有什么货能进的。”涧中应道。
“做生意？俺这里有啥生意好做的！除了土坷垃，就是石头山。哦，我知道了，你也是来倒腾假货的？哈哈。”小旅馆老板抬起头来冲着李涧中笑道。
“呃——”李涧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笑笑。
“你要是寻摸假货啊，来俺这里算是来对了，这边什么都有，洗衣液、保健品、核桃露啥的，你要是再往西边去，进了河南地界，那边东西更全。”旅馆老板给李涧中指点道。
“哈哈，这个我在路上听说了。按理说，这路人皆知的事，怎么能够一直造假下去的，工商、警察就没人查吗？”李涧中疑惑道。
“查啊，当然有人查啊！干这一行的，当然得花钱买路了，但是就这样，也得三天两头的躲啊，就看你关系到位不到位了，关系到位了，在查之前就知道消息躲了。”旅馆老板知道的看来不少。
“那就是说，这里头有收黑钱的喽。”涧中说道。
“嘿嘿，小老板你也是做生意，不可能不懂啊。这些人啊，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只认钱啊。”小旅馆老板有些忿忿不平。
“老板，咱这县里，姓王的多吗？”李涧中自知既然被旅馆老板归入了无良老板一类，也就不好去辩解什么，只好岔开话题，自然而然地提起王文武的事情。
“你找人啊？”小旅馆老板反问道。
“也不算是，认识个姓王的朋友，是咱们单县人，但是多年过去已经断了联系了，这次来想着能不能见上一面。”李涧中解释道。
“唉吆，这姓王的，姓王的，应该有吧，印象中好像是有个村子叫‘王家庄’，不过，我也记不大清楚，你别看咱这单县不大，可也有五百来个村子呢。你再多打听打听！”小旅馆老板停了停手里的活，皱着眉头想了想说。
李涧中点了点头，算是对小旅馆老板的回应。他走出小旅馆，沿着街道慢慢悠悠地逛，边走边打听到县政府就在大街的中间，既然那边是本县的行政中心，或许也会有地方志馆一类的档案单位吧。李涧中想着单县也算是个千年古城，大约应该是有地方志馆这种单位留下来的，或许去县志馆看一看，比这样无头苍蝇一样导出乱碰一样来得好些。而且，在这种地方小县城里四处乱问，也容易引起当地人对于陌生人的警惕。
走了大约二三十分钟的样子，李涧中找到了县政府的办公楼，周围围绕的相关单位中，确实有个单县县志馆，但是五点钟还没到，县志馆就已经关门下班了，小县城的生活看来是很安逸的。没办法，涧中只好又慢慢悠悠地往回逛。
涧中发现县城大街两旁有许多羊肉汤馆，看来单县羊肉汤确实是当地的名吃。每到一地，有必要尝一下当地人最喜爱的食物，纸寿千年是写给识字的人看的，而浸入食物中的历史与记忆则是讲给普通人听的，这虽然是了解当地世情风俗的最小切口，当往往却能以小见大。
正好已经到了晚饭饭点儿，李涧中挑了一家食客人多的羊肉汤馆进去坐下，点了一碗羊头汤，一份白面小烙饼。吃饭挑人多的地方，八成是不会错的，尤其是这种开在住家们旁边的饭馆，周围多是久居之人，主要做熟客的生意，不太可能做过路人的一锤子买卖，不管做得好吃还是难吃反正就吃这一次。
果然，羊肉汤一端上来，卖相就非常好看，羊肉汤呈奶白色，水脂交融看着像是牛乳，汤上面漂浮着葱花姜丝，羊肉羊骨头露出汤面，轻轻嗫一口，不膻不腻，把小烙饼泡一块吃，汤香饼香羊肉香味让人有一种满足感。喝一大口羊汤下肚儿，一股暖流下顺直达丹田，蕴热之气上冲直顶出窍，通体舒服好似成仙。涧中这两天旅途奔波，水没喝上、饭没吃好，遇到这么味美的羊肉汤自然是把持不住，一连喝了两碗。
饭馆老板看他喝了一碗，又点一碗，觉着这人八成是个外地人，就凑过来坐下来跟李涧中聊了起来。
“好喝吧！俺做的羊肉汤不错吧！我看你都喝了两碗了！”饭馆老板豪爽地说。
“嗯，嗯，好喝，也好吃，老板手艺真棒。”李涧中抬起头，嘴里还嚼着烙饼，也不住地称赞道。
“俺们单县羊肉汤，那都是山羊肉，不是圈养的那种羊，吃起来味道自然香。”饭馆老板自豪而不自夸道。
“老板，你这羊肉汤咋做的，教教给我，回去了我自己也做。”
“唉！那可不行，厨子的汤、戏子的腔，那可都是不传之秘。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学会了，你哪里还会来我这里花钱吃饭啊！哈哈！”饭馆老板煞有介事道。
“也对，也对，我这是吃高兴了，随口一说。”李涧中不好意思道。
“哈哈，你这个人有意思啊，我还以为你是要偷学回去开店呢。其实，告诉你也没事，这羊肉汤没什么难的，关键就是得‘冲羊肉’，得用流水不停地冲泡杀好的羊肉一整晚上，这么一处理后，这羊肉的口感就好多了，有弹性还好嚼。”饭馆老板非常直爽。
“哦，就是要给羊肉排酸？”李涧中好像听懂了饭馆老板话里的意思。
“对，对，学名就是这个。唉吆，看来你还真是个明白热啊，你真是个开饭店的来这里偷学的？”饭馆老板又故意紧张起来。
“哈哈，没有，没有，我不是开饭店的，只是个吃货而已。”羊汤已经凉了点，李涧中大口地喝着。
“嘿嘿，这就是个耐心活，晚上弄好羊肉，早上赶集买新鲜的配料，白天开门做生意，一天不得闲。告诉你也没事，主要是俺这里羊肉好，单县羊肉汤、单县羊肉汤，你离开了俺单县的山羊肉，哪里能做出来单县羊肉汤呢？所以说，这口单县羊肉汤，你出了菏泽地界，那就喝不到真的啦，距离远了远山羊过去还不够汽油钱呢！”饭馆老板搓了搓手笑着说道。
“老板，我曾去过苏州，吃过那里的藏书羊肉，那里的羊汤味道就不如你们这个，他们那里的羊肉汤好像煮得没你们这里时间久，看起来感觉汤是汤、肉是肉的，不过，他们那里的羊肉做法多点，不光羊肉汤，还有红烧羊肉、卤羊肉、羊糕等等，大菜小点心都有。”李涧中一一细数道。
“哦，还是你们南方人会吃啊，俺这里没这么多精细的吃法，要么羊肉汤，要么就烧烤了，烤羊肉串、羊腰子、羊蛋啥的。”饭馆老板摆摆手道。
开门做生意，饭馆老板确实很爽朗，李涧中最喜欢这样的人，爱聊天，至少表面上特别一副特别好相处的样子。二人东拉西扯的，聊了很多，李涧中已经吃完了，饭点已过店里也不忙了，二人还在那坐着聊。
“老板，跟你打听个事情，咱这县里姓王的多不多啊！”李涧中顺势问道。
“巧了，你找姓王的，我就姓王啊。哈哈！”饭馆老板笑道。
“哦，哦，原来是王老板！”李涧中附和道。
“单县下边有个庄儿，就叫做‘王家庄’，那个庄子里基本都是姓王的，基本上附近姓王的，也都是那个庄子里出来的。”王老板解释道。
“庄子？王家庄？”涧中问道。
“对，对，就是一个村庄！”王老板补充道。
“哦——”李涧中这才反应过来“庄”字的意思。
“你找人啊？”王老板问。
“嗯，我有个朋友是单县的，姓王，这些年断了联系了。这不正好这次经过这里，想着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涧中说道。
“哦，这个样啊，方便。你从汽车站坐车去，有直接过去的车，不算远。”王老板给李涧中指了指路。
“好，好，谢谢，谢谢！”李涧中非常感谢。
“没事，找不着，再回来找我，我这饭店虽然不大，但是来来往往的人多啊，给你贴个寻人启事试试。”王老板打包票道。
李涧中跟王老板嘻嘻哈哈又聊了一会，时间已过七点。涧中付过了账，就走回小旅馆睡觉去了，可能是刚喝过羊肉汤的原因，涧中觉着浑身暖意融融，就好像武侠小说里的张无忌练成了九阳神功化解了玄冥神掌的寒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