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对尼采意志学说的唯心主义解释
于是我们就站在上面提出的第二个问题面前了。[31]这个问题是:当我们自以为已经发现尼采的意志概念与“唯心主义的”意志概念毫无干系时,我们所理解的唯心主义是什么呢?
一般讲来,我们可以把那种以观念为目的的考察方式叫作“唯心主义的”。在这里,所谓“观念”(Idee)的意思就如同表象。而“表象”(Vorstellen)意味着:广义上的看见,用希腊文来讲就是ἰδεῖν。[32]那么,一种对意志之本质的揭示如何能够在意志中看到一种表象特征呢?
意愿是一种渴望和欲求。希腊人称之为ὄρεξις。在中世纪和近代,它被叫做appetitus[欲望]和inclinatio[欲求]。举例说来,饥饿,一种对食物的欲望,就是一种单纯的欲求和欲望。在动物那里,这种欲望本身并没有明确地看到它所欲求的东西,并没有把食物表象为食物,并没有把食物当作食物来追求。这种欲求并不知道它所意愿的东西,因为它根本就并不意愿;而且,其实它针对的是被欲求者,而决不针对这个被欲求者之为(als)这样一个被欲求者。但作为欲求的意志并不是一种盲目的冲动(Drang)。被渴望者和被欲求者一道被表象为这样一个被渴望者和被欲求者,一道被收入眼帘,一道被觉知。
表象着把某物端出来并且沉思某物,这在希腊文中叫做νοεῖν[思维、觉知]。被欲求者,即ὀρεκτόν,在意愿中同时也是被表象者,即vοητόv。但这决不是说,意愿根本上就是一种表象,而且还有一种欲求紧跟着被表象的东西。情形倒是相反。作为一个毫无歧义的证据,我们在此可以引亚里士多德在περὶι ψυχῆς(《论灵魂》)中讲的一句话。
当我们以“灵魂”来翻译希腊文的ψυχή时,我们不可认为那就是体验意义上的心灵,我们也不可认为那是在“我思”(ego cogito)的意识中被意识到的东西,但同样地,我们也不可认为那就是“无意识”。在亚里士多德那里,ψυχή意指生物本身的一个原则,是使生物成为生物并且在其本质中支配着生物的东西。上面指出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探讨了生命的本质以及生物的等级。
亚里士多德这部著作的内容不是心理学,也不是生物学。它是一种关于生物的形而上学,而人类当然也属于生物。生物是一种靠自身自我运动的东西。在这里,运动不仅仅指位置变化,而是指一切自我变化和行为。生物的最高阶段乃是人类,人类自我运动的基本方式是行动,即πρᾶξις[实践]。因此,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行动即深思熟虑的行为和举措的决定性根据(即ἀρχή)是什么呢?在此起决定作用的是被表象者本身呢还是被欲求者?表象性的欲求取决于表象呢还是取决于欲望?换一种问法,意志是一种表象,因此是由观念决定的吗?或者并不是?如果一种学说认为意志本质上是一种表象,那么,这样一种意志学说就是“唯心主义的”。
亚里士多德关于意志有何教导呢?第三卷第十章讨论了ὄρεξις,即欲望。亚氏在这里说(433a,15行以下):καὶ ἡ ὄρεξις ἕνεκά του πᾶσα·ο ὗ γὰρ ἡ ὄρεξις,αὕτη ἀρχὴ τοῦ πρακτικοῦ νοῦ·τὸ δ’ἔσχατον ἀρχὴ τῆς πράξεως。ὥστε εὐλ όγως δύο ταῦτα φαίνεται τὰ κινοῦντα,ὄρεξις καὶ διάνοια πρακτική·τὸ ὀρεκτὸν γὰρ κινεῖ,καὶ διὰ τοῦτο ἡ διάνοια κινεῖ,ὅτι ἀρχὴ αὐτῆς ἐστι τὸ ὀρεκτόν。
“甚至每一种欲望也都具有其原因;因为欲望的目的乃是深思熟虑的理智本身由以决定自己的那个东西;极端之物是行动由以决定自己的东西。因此,这两者,即欲望和深思熟虑的理智,完全有理由显现为运动者;因为在欲望中被欲求者之所以运动,还有,理智、表象之所以运动,只是由于它表象着在欲望中被欲求者”。
亚里士多德的这个意志观对整个西方思想来说成为决定性的了,直到今天也还是流行的观点。在中世纪,voluntas[意志]被解释为appetitus intellectualis[理智的欲望],就是ὄρεξις διανοητική,即欲望,后者也包括合乎理智的表象。对莱布尼茨来说,agere,即行为,是perceptio[知觉]与appetitus[欲望]的统一;perceptio就是ἰδέα[相],即表象。在康德那里,意志乃是那种欲望能力,它根据概念发挥作用,也就是这样:在其中被意愿者本身作为一个一般地被表象者对于行动来说是决定性的。尽管表象把作为欲望能力的意志与纯粹盲目的欲求区分开来,但表象并没有被视为意志中真正的运动者和意愿者。唯有一种在此意义上赋予表象即ἰδέα[相]以一种不合理的优先地位的意志观,才可能被称为唯心主义的。实际上我们是可以找到这种意志观的。在中世纪,托马斯·阿奎那就倾向于这样一种意志解释,尽管在他那里,问题还没有如此清晰明确。总的看来,历史上的大思想家们从来没有在意志观上给予表象以首要位置。
如果我们把一种唯心主义的意志解释理解为任何一种强调表象、思维、知识和概念本质上都属于意志的观点,那么,亚里士多德的意志解释当然就是唯心主义的了。莱布尼茨和康德的意志解释亦然。而这样的话,尼采的意志解释也是唯心主义的了。这样一个断言的证据是不难提供的;我们只需进一步直接读一下尼采的一段话,在那里,尼采谈到意志是由感情的多样性组成的:
“所以,正如我们必须把感情——而且是多样的感情——肯定为意志的成分,思维亦然:在一切意志行为中有一种发号施令的思想;——而且,人们确实不能认为,他能够把这种思想从‘意愿’那里分离出去,就仿佛意志是此外剩下来的东西似的!”(《善恶的彼岸》;《全集》,第七卷,第29页)
这话的意思十分清楚,显然不仅反驳了叔本华,而且反驳了所有那些在反对思维和概念的力量时想求助于尼采的人们。
鉴于尼采的上述清晰陈述,如果我们还拒绝对尼采的意志学说作唯心主义的解释,那就无法理解了。但也许人们会说,尼采的意志观并不是德国唯心主义的观点。可是,即便德国唯心主义也同样采纳了康德和亚里士多德的意志概念。对黑格尔来说,知识与意愿是同一回事情。这就意味着:真正的知识也已经是行动,而行动只在知识中。谢林甚至说:意志中的真正意愿者乃是理智。如果人们想把唯心主义理解为一种把意志归结为表象的观点,那么,这不就是清晰的唯心主义么?但以一种夸张的说法,谢林无非是想强调尼采在说意志是一种命令时在意志中所强调的东西。因为当谢林说“理智”时,当德国唯心主义谈论知识时,他们并不是指一种表象能力,犹如心理学所见的那种表象能力;他们也不是指一种仅仅在观察时伴随着其他心灵生活过程的行为。知识(Wissen)意味着:向存在开放,而存在是一种意愿——用尼采的话来讲,就是一种“情绪”。尼采本人曾说:“意愿就是命令:但命令却是一种特定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一种突然的力量爆发)——紧张、清晰、唯一地只看到一个东西,关于其优越性的最内在信念,确信自己将得到服从——”(《全集》,第十三卷,第264页)。清晰、紧张、唯一地只看到一个东西,这无非就是:在最严格的词语意义上,把一个东西保持在面前,使一个东西呈现在自己面前。[33]而以康德的说法,理智就是表象的能力。
在尼采那里,没有一种对意志的描绘比上面举出的这种描绘更常见的了:意愿就是命令;意志中包含着一种发号施令的思想。但同时,也没有一种意志观比这种意志观更明确地强调知识和表象在意志中的本质作用,理智在意志中的本质作用。
因此,如果我们想尽可能地接近尼采的意志观,那么,我们最好是避开所有流行的名目。不论是把这种意志观称为唯心主义的还是非唯心主义的,情感的还是生物学的,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都脱不了是一种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