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1881年8月的四则笔记
我们现在要来考察一下尼采作于1881年8月的有关轮回学说的四则笔记。这四则笔记同时也是一部著作的提纲,从中已经可以明见尼采赋予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的意义了。在时间上,这四则笔记是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对轮回思想的首次传达的前一年做的,并且已经预示了尼采后来对轮回学说的总体言述。同时,这四则笔记还证实了尼采本人在《瞧!这个人》中关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讲的话:轮回思想是“这部著作的基本观念”。其中第一则笔记如下(《全集》,第十二卷,第425页):
“相同者的轮回
草案
1、对基本谬误的吞食。
2、对激情的吞食。
3、对知识和有所弃舍的知识的吞食。[43](认识之激情。)
4、无辜者。作为试验的个体。生命的释重、贬降、弱化——过渡。
5、全新的重负: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我们的知识、谬误、我们的习惯、生活方式对于所有未来者的无比重要性。我们拿我们生命的残余做什么呢?——我们,已经在最根本的无知中浪费了生命的极大部分的我们?我们将传授这个学说——这是我们亲自把它吞食的最强有力的办法。我们的极乐方式,作为最伟大学说的教师。
1881年8月初作于塞尔斯马里亚,海拔6000英尺高处,比一切人类事物更要高出许多!——”
尼采特地注明了这则笔记的日期,这一点就已经说明其内容和意图非同寻常。这个学说是从传授角度得到把握的,并且是被教师把握的。
这个“草案”的标题就直接显出了整体意义。不过,只是其中第五点才提到了永恒轮回,而且即便这个第五点也根本没有对永恒轮回的内容说些什么,甚至没有蜻蜓点水地点一下。这个草案的主导词语倒是“吞食”。[44]这个学说被叫做“最伟大的学说”和“全新的重负”。然后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们拿我们生命的残余做什么呢?”因此,这里的关键是生命中一个决定性的刀口,它把以往的东西(已流失的东西)与尚留下的“残余”切割开来了。显然,这种切割是由改变一切的轮回思想引起的。只不过,在此刀口之前的东西与在此刀口之后的东西不是在数量上被划分开来的。先前发生的东西并没有被驱逐掉。在第五点之前还有另外四点,而其中第四点是以“过渡”这个提示语结束的。不论轮回学说多么新鲜,它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始终被夹在一种“过渡”之中。在我们首先期待着一种对这个学说的重要内容的辨析,特别是对这个学说的论证和说明的地方,尼采所论述的始终都只是——我们可以说——这个学说对于人的作用,甚至首先而且只是对于教师本身的作用,始终都只是对新知识的“吞食”,以及对这种作为一种全新的极乐方式的知识的传授。我们从《查拉图斯特如是说》中得知,对这个思想的“吞食”问题是多么重要;我们也得知,查拉图斯特拉只有在把这个思想的精髓吞食之后才能成为一个痊愈者。如果我们来追踪一下“吞食”一词的词义,我们就会把自己带入“吃”、进食和消化的观念中。被吞食者是那个使身体——我们的肉身——变得结实、稳定和可靠的东西,它同时也是我们已经完成并且决定着我们的将来的东西,是我们从中汲取力量的浆汁。在这里,对这个思想的吞食意味着:要这样去思考这个思想,使得这个思想从一开始就成为对存在者整体的基本态度,并且作为这种基本态度预先贯通和支配每一个个别的思想。只有当这个思想已经成为一切思考活动的基本态度时,它才以合乎其本质的方式被占有、被吞食了。
对这个以“相同者的轮回”为标题的草案的决定性沉思立即就朝向了“吞食”。这第一个草案的特性始终是有重要意义的。我们没有什么“模式”,可以把这个“草案”的特征装进去,使之为我们所熟悉;我们必须从草案本身中、并且从它所包含的东西中看出它本身的模式。倘若它是一部著作的草案,那么这必将成为一部十分独特的书,不只是其内容独特,而且它作为一本书“出现”,然后“起作用”和不“起作用”的方式都将是十分独特的。其中所传授的以及在这个思想中所思考的内容,后退到传授和思考的方式背后去了。这个提纲计划无非是未来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计划的萌芽,也就是说,它恰恰不是一个关于轮回思想的“理论的”、散文化的阐明的提纲。由此已可明见,我们前面讨论过的“理论的”与“诗意的”之间的区分是多么空洞。
与此相关的第二个草案同样既是“散文的”又是“诗意的”。它没有标题,也不是大八开本全集版中首先被公布出来的草案。在尼采的笔记中,它也没有与第一个草案放在一起,而是与《全集》第十二卷中第129条放在一起的。这个第129条说:
“倘若我们依然相信罪孽,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相反,无论我们做什么,如果我们无数次重复之,那它就会成为无辜的。如果万物永恒轮回的思想没有把你征服,那不是什么过错;而如果它把你征服了,那也不是什么功劳。——关于我们的所有祖先,我们想得比他们对自己的想法更柔和,我们为他们所吞食的谬误而悲伤,而并不为他们的邪恶而悲伤”。
这段文字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解释,说明为什么尼采在前述第一个草案第四点中要谈论“无辜者”。随着道德意义上的上帝的死去,罪孽和罪责也从存在者整体中消失了,而且存在者的必然性——存在者如其所是的必然性——就获得了它应有的权利。
现在,第二个草案就把那些主要思想的次序倒了过来,因为它是从轮回思想开始谈的。这个草案如下(《全集》,第十二卷,第426页):
“1、最强大的认识。
2、意见和谬误把人改变并且给人以欲望,或者说:被吞食的谬误。
3、必然性与无辜。
4、生命游戏。”
这个草案也给出了一些不同角度的指示:所谓“必然性”并不是指任何一种必然性,而是指存在者整体的必然性。“生命游戏”令我们立即回想起赫拉克利特的一个残篇;我们知道,尼采以为自己与这位希腊思想家最为投合。赫拉克利特说:αίὼν παῖς ἐστι παίζων,πεσσεύων παιδὸς ἡ βασιληίη(残篇第五十二)。“世界(Aeon)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亦即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45]
这话暗示着:存在者整体是由无辜(Un-schuld)贯通和支配的。整体就是αἰὼν[世界、时间、生命]。αἰὼν这个希腊词语难以得到合乎实事的翻译。它指的是世界整体,但同时也指时间,并且通过时间而与“生命”相关联,意指生命过程本身。人们习惯于对αἰὼν含义作如下规定:Aeon指的是“宇宙”(Kosmos)的“时间”,亦即在物理学所测量的时间中运动的自然的“时间”。人们把这种时间与我们所“体验”的时间区分开来。不过,αἰὼν一词所命名的东西却是与这种区分相抵触的。同样地,要是我们在宇宙学的意义上来设想κόσμος[宇宙、世界],我们对这个希腊词语的思考也过于贫乏了。
尼采对于“生命”一词的用法是有歧义的。它既意指存在者整体,也指我们“被卷入”存在者整体之中的方式。相应地,他关于“游戏”的谈法也有双重意思(参看尼采:“放浪公子之歌”第一首:“致歌德”。《快乐的科学》第二版附录,1887年;见《全集》,第二卷,第380—381页)。
上面对赫拉克利特的联想不是偶然的,尤其是因为尼采在这个时期的笔记中常常触及另一个思想,后者在习惯上往往被人们称为赫拉克利特的主要思想(尼采也同意这个习惯做法),那就是:πάντα ῥεῖ[万物皆流]。但是,这个句子也许并非出自赫拉克利特之口,更谈不上成为赫拉克利特思想的标志了。这个句子倒是使赫氏思想扭曲变形了。
我们上面刚刚引用的尼采关于轮回思想的第二个草案并没有主要思考这个学说对于人的“作用”,或者人及其“实存”在存在者整体范围内的变化。相反,它思考的是存在者整体本身。用今天依然流行的名称来讲,它更多地考虑了轮回学说的“形而上学的”特征;而在前一个草案中,有关这个学说的“实存状态上的”[46]意义的考虑占了上风。抑或,这种在“形而上学的”与“实存状态上的”之间的区分,如果毕竟是一种清晰的和有作用力的区分的话,是不是就像另一方向上的关于理论散文化特征与诗歌特征之间的区分一样,并不适合于尼采哲学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能留到后面来做决定了。
下一个草案似乎又有不同的取向。对于这个草案,编者们说它是关于轮回学说的“诗歌理念的提纲”:
“正午与永恒。
对一种新生命的指示。
查拉图斯特拉,出生于乌尔米湖畔,三十岁时离开家乡,去了阿利亚省,他在山上孤独地待了十年,撰写了这个ZendAvesta。[47]
认识的太阳再次处于正午:而永恒之蛇蜷曲于太阳光下——这是你们的时间,你们这些正午的兄弟们呵!”
在这个草案中,关键词是“正午”。“正午与永恒”:如果我们考虑到我们也只是根据时间来思考永恒的,那么这就是表示时间的两个概念和名称。现在,在永恒轮回思想得到思考之际,“正午与永恒”一体地同时存在;我们也可以说:那就是瞬间(Augenblick)。这个草案选择了最高的时间规定,以之作为一部著作的标题,而这部著作是要探讨存在者整体以及在存在者整体中的新生命。存在者整体是如何被思考的,这一点同样也通过比喻得到了显明:蛇,最聪明的动物,“永恒之蛇”,蜷曲于认识的太阳的正午光芒下。一个多么出色的比喻——而且它并不想成为“诗意的”!它被诗意地创作出来,但这只是因为它得到了最深刻的思考。而它之所以得到了这样的思考,是因为这个关于旨在把握和认识存在者整体的思想的草案在这里敢于向最深广处拓展,但又没有进入一种纯粹“冥想”的没有空气、也没有光亮的空间之中,而是深入到人类轨道中心的领域里面。在正午时分,太阳最高,万物没有阴影。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篇结尾部分,尼采也谈到这种正午时分:
“所谓伟大的正午,就是人类正站在野兽与超人之间的路中央的时刻,也是人类把他通向傍晚的道路当作他最高的希望来庆祝的时刻——因为这也是通往一个崭新早晨的道路。
这时候,没落者将祝福自己成为一个过渡者;而他的认识之太阳也将处于正午时分。
‘所有的神都死了:现在我们要使超人活起来’——在这伟大的正午,就让这一点成为我们最后的意志吧!——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当尼采在此说“所有的神都死了”时,他的意思是说:对于诸神中的任何一个神来说,现在的人(作为最后的人)不再有足够的强壮了,尤其是因为,诸神是决不能简单地从传统中接受过来的。只有在传统已经为创造性的意志所承载的地方,而且只要传统已经为这种意志所承载,这个传统才构成为此在之强力。
正午乃是人类历史中的一个光亮中心,是在永恒之亮光中的一个过渡瞬间,那时候,天空是深邃的,上午与下午、过去与将来互相碰撞,并因此得以确定下来。的确,“正午与永恒”这个草案的副标题是“对一种新生命的指示”。人们或许会指望从中获得实际生活智慧的指导,但这种愿望肯定会成为泡影。因为,这里所讲的“新生命”乃是一种置身于存在者整体中间的新方式,是一种新真理,因而也是存在者的一种转变。
我们必须在这个角度上来理解这里所谓“新生命”。尼采的第四个草案表明了这一点。这个草案还是尼采在1881年8月做的,标题为“关于‘一种新生活方式的草案’”,分为四篇。在这里,我们只能罗列一下这四篇的富有特色的标题:
第一篇:“论对自然的非人化”;
第二篇:“论对经验的吞食”;
第三篇:“论孤独者的最后幸福”;
第四篇:“Annulus aeternitatis”[永恒的圆环]。
第一篇和第四篇包含了讨论人的第二篇和第三篇。第一篇要实行对自然的非人化。这意思是说:一切被放到存在者整体中的人性因素,诸如罪责、目的、意图、天意之类,都应当从自然中抽走,以便把人本身置回到自然中(homo natura[自然人])。在第四篇中,这个存在者整体被规定为“永恒的圆环”。
上面四个草案是尼采在几乎不到一个月内写成的。其中首先引人注目的东西,以及我们暂时能够约略把握到的东西,乃是尼采对自己再三提到的少数几个重要问题域的丰富展望。这种丰富展望促使尼采总是从全新的方面,对一个根本上统一的、而且也许是简单的领域作一种筹划和考察。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们猜度:正如在所有伟大思想那里一样,在尼采对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的首次阐发中,一切本质性的东西虽然尚未展开出来,但都已经含苞欲放了。如若尼采要尝试做一种充分展开,那他首先就得从以往的存在者解释借来已经可动用的手段。如果说在伟大思想家的创作中存在着某种灾难之类的东西,那么,这种灾难不在于伟大思想家有可能失败和不能继续前进,而恰恰就在于他们继续行进——这就是说,这种灾难恰恰在于伟大思想家听任自己由其思想的最切近的作用和效果来规定,而后者往往是一种不当的作用和效果。这种“继续”行进始终是致命的,因为它使人不能停留在自己的开端的源头上面。西方哲学的历史今后也必须在此视野中得到居有。这样或许就会形成一些十分值得注意的、并且十分富有教益的洞识。
如果对尼采来说,那个思想中的思想在1881年夏天已经整个成形了,那么在随后的时期里还会产生什么新东西呢?这或许是好奇者会提出的一个问题。好奇者的主要特点在于,他们好奇的目标根本就与他们毫不相干,而且从一开始就与他们毫不相干。一切好奇心都乞灵于这种本质性的无关痛痒。但眼下,我们中的好奇者也将会感到失望。尼采根本上不再带来什么“新东西”;他似乎顿住了说不出话来,已经对他最伟大的思想感到厌倦了。抑或是相反的情形么?尼采还是如此忠实于他自己的这个思想,以至于他不得不为此而心碎——与医学科学关于他的精神错乱症所作的论断无关?
我们有不同的问法,我们不想问还有什么新东西出现,而是要问:最初的和老旧的东西是否以及如何被居有和展开出来。而且在这里,也许甚至连那种在尼采随后关于轮回学说的明确评论和笔记中给出的东西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毋宁是一种新的清晰性,它扩散到尼采后来的全部追问上,并且把他的思想带到全新的层面上。最近有人企图让我们相信,尼采的轮回学说后来被他关于强力意志的学说替代和消除掉了。与这种看法相对立,我们要指出和证明的是:强力意志学说首先无非是从轮回学说中产生出来的,而且始终携带着这个来源,就像河流总是携带着它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