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伦堡审判:对德国法西斯的法律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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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对美国施加的压力,以及对杰克逊任命的公开,英国有些不满。但同时又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不接受美国的提议,英国要选择的任何其他方案都注定前途艰难。尽管如此,外交部还是热切希望限制美国人的大部分设想,限定被告的数目,简化程序,并且如有可能,它想在伦敦而不是华盛顿举行盟国间的谈判。

当时,英国尽管早已形成这样的基本决定,但由于正处于战争末期的政府转换期,内阁成员对作出决策采取谨慎态度,因此对政策的转变举棋不定。不过,5月18日,内阁的一个特别委员会,建议原则上接受美国的方案,英国官员也利用每一个恰当机会,向美国人确保其政府已经放弃了立即处决政策,并准备尽快在行动上与美国合作。

这样,当杰克逊于5月28日到达伦敦时,他发现英国的和解气氛令人满意。5月29日,英国任命新上任的总检察长马克斯韦尔法伊夫为谈判代表,率领英国谈判团,并兼任首席检察官,领导名为“英国战争罪行执行委员会”(BWCE)的起诉团。这与杰克逊担任的职务相对照。

5月30日,英国内阁正式批准了美国的行政草案。马克斯韦尔法伊夫在对杰克逊的一次谈话中,揭示了英国政策发生转变的原因。他总结说,英国政府打算在德国保持武装军队以控制该国,这需要公共舆论的支持,审判则具有显而易见的优势,它无疑比立即处决更能赢得民心;因此,英国和美国一样,强烈渴望掌握无可争议的证据,通过审判来证明纳粹帝国的暴行。杰克逊表示,自己对英国的合作态度极为满意。会谈中,他倾向于对犯罪组织的起诉限定为党卫队和盖世太保,并赞同其副手多诺万将军的观点,认为一些“意志薄弱和品格低下”的纳粹领导人有可能提供不利于其同伙的证据,这可以促使审判顺利进行,并迅速结束。

这样,在一次非常乐观的外交照会上,杰克逊和英国代表之间的第一次会谈圆满结束。杰克逊刚一离开伦敦,英国就正式宣布它原则上接受美国的提议,并邀请其他盟国于6月25日会晤伦敦,缔结最终协议。不多久,法国和苏联也宣布它们愿意参加伦敦谈判。

不过,在三国政府各自首席检察官的任命上,却出现了很大的混乱。在伦敦谈判期间,由于保守党在战后首次大选中失去政权,马克斯韦尔法伊夫因此丢掉了公职。新工党政府任命哈特利·肖克罗斯(Hartley Shawcross)爵士为英国总检察长,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取代前者,担任英国战争罪行执行委员会的首席检察官;然而,因为新政府提出了很多改革方案,肖克罗斯必须参与其中而难以脱身,他请马克斯韦尔法伊夫做他的副手承担实际的日常工作,他只名义上领导英国起诉团。

法国起初挑选多内迪尼·德瓦布尔教授(后来是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的法国法官),但很快改变主意,派遣罗贝尔·法尔科到伦敦参加谈判(他后来是法国助理法官)。苏联选派尼基钦科将军作为伦敦谈判的负责人,他后来也是纽伦堡法庭的一名法官。

因此,这些在制定审判要依据的法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的人,或者将要出现在纽伦堡法官席上,或与纽伦堡法庭密切关联。除了刚刚提到的三名法官,还应该记得美国司法部副部长赫伯特·韦克斯勒和司法部部长、后来的美国法官弗朗西斯·比德尔,都帮助制订了起初的美国计划。

这样,在6月中旬,尽管还存在着种种具体的不足,但就审判的大致轮廓而言,美国终于克服了重重困难,达到了它的目标:其他三强盟国一致同意举行审判,并且接受美国在旧金山会议上提交的协议草案,作为伦敦会谈的基础。

但是,用这种方法来达成协议,对即将参加伦敦谈判的盟国代表来说,意味着更多的问题,而不是可以立即接受的现成答案。驻巴黎的美国大使在伦敦会议开幕前一周,报告说:

法国已经任命了代表,准备与杰克逊法官和英国、苏联代表会晤,但对其代表的确切职责仍然存在认识上的混乱。因此,有必要在伦敦会议上向他们解释清楚。79

苏联似乎也对美国的提议感到困惑,关于战犯问题,他们有自己的见解。比如,1945年5月28日,斯大林会见杜鲁门的密使汉瑞·霍普金斯(Harry Hopkins)时,就提到如何处理德国总参谋部参谋。斯大林指出,他所说的“参谋”一词,不仅指受过正规军事参谋训练的人,而且也指所有从事一般参谋工作的德国军官,这大约有25000人。斯大林接着建议,应该将这些人全部监禁起来,“可以监禁10年或者20年”。对此,霍普金斯并未提出反对,只评论道,美国希望把德国总参谋部作为犯罪组织来审判。斯大林则略带嘲讽地回应道,“如果具有法律上的可能性,这就是个很好的主意。”80 斯大林对法律合理性的质疑,对美国的战争罪行审判方案提出了清醒的警告。

又如,6月14日,美国国务卿斯特蒂纽斯(Stettinius)和苏联驻华盛顿公使诺维科夫(Nikolai V. Novikov)之间的一次会谈更进一步表明,美国的审判计划前途坎坷。诺维科夫还不知道苏联政府已经同意参加伦敦谈判,这时距离会议召开还剩下不到两周时间,这说明美国的行动显然太超前,步伐走得太快。在茫然无措中,诺维科夫根据苏联政府的吩咐,提出对美国计划的两项意见:

首先,他明确地问道,盟国如何起诉党卫队和盖世太保?在雅尔塔会议上,三大国曾经严厉谴责这两个组织,并命令它们立即解散——对苏联人来说,谴责是终局性的,任何后来的行为都毫无意义,也是出尔反尔之举。

其次,美国人所谓独立起诉人的“检察长(chiefs of counsel)”,在俄语中的意思是“调查委员会”。这该如何处理?

但是,斯特蒂纽斯急于推进事态的进程,把这些都当成“细节问题”,以消除诺维科夫的疑问,这益发增添了整个局势的混乱。他告诉诺维科夫,旧金山会谈后一个月,美国政府修改了最初的方案,一份更新更精细的修改本已经准备妥当,这将成为未来国际法上的一份重要文件。

事实上,杰克逊的班子和国务院在旧金山会议之后,虽然已经对原来的草案做了大量的修订和改写,但是直到5月中旬他们才完成工作。美国政府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开会讨论最终的文本,与此同时,它却迫切要求盟国政府原则上同意其最初的提议。显然,只是在与诺维科夫的会谈中,斯特蒂纽斯才满腹狐疑地说,美国能否让其同盟国看到当前的提议,来加速事情的进程。诺维科夫巧妙而不动声色地回答说,这一步骤是有益的。他得到斯特蒂纽斯的保证,提议的修改本会送给法国、英国和苏联的大使。然而,美国通知其盟国修改文本的事却发生了延误,以至于在美国谈判团抵达伦敦两周后,新提议的文本才送到谈判代表手中。

诺维科夫—斯特蒂纽斯会谈两天后,美国陆军部得到了新消息,苏联对战争罪行的态度非常复杂。苏联外交部部长莫洛托夫透露,苏联准备接受美国在旧金山会议上的提议(他当然还不知道美国后来的修改本),只需少许的改动。莫洛托夫还要求盟国讨论“保罗斯和苏联人手中的其他德国将军的情形”,并要求考虑这些人曾经给苏联提供的帮助。

保罗斯(Paulus)曾是德军陆军元帅,在1943年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向苏联投降。他被俘虏后,随同其他德军高级军官一起,同意与苏联当局合作,并多次通过广播讲话敦促正在抵抗的德国士兵投降,推翻希特勒政权。由于苏联从合作的德国战俘中和一个流亡的德国共产主义者中心,吸收成员组建“自由德国委员会”,长期以来,西方强国对苏联的意图大为紧张不安。所以,任何提及保罗斯和“合作的德国军官”的话,都会引起美国政府的高度警惕。由此可见,战争罪行并非一个单纯的问题,相反,它很容易与东西方之间一触即发的其他敏感问题相互交织、相互作用。

但是,这些危险征兆都被忽视过去了。在美国施加的强大压力下,英国被迫做出政策的急剧逆转;法国在茫然和混乱中错误百出;而从斯大林对“合法性”的看法,到莫洛托夫对保罗斯的评论,无疑表明,战争罪行起诉本身,与任何一个大国选择进行此事一样,都注定要遭遇重重困难。然而,掌握主动权的美国人并没有望而却步,他们决定继续全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