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易参同契注解》的学术贡献与问题
权克中认为“参同契者何谓也?以易卦参同丹法契合之之谓也”>83,《周易参同契》“元是演易之书”,他重新编排分为六十四章,“应六十四卦之数也”>84。在解释《参同契》时,他提出了几条原则,首先是假借,“似解周易,其实假借爻象,以寓作丹之旨”>85。其次是推类,“古人造字不无义理。如易字上日下月,日月阴阳之至也,易以道阴阳,故以易名之也。推类征之,则此例甚多,如丹字亦日月象也,金丹出于日精月华,故以丹名之也。”>86第三是比喻,“此书好讳,故全以譬喻为文”>87,“借天地间二气流行,喻丹鼎中药物变化”>88,“乾坤本易卦之象天地者也。……借而通喻,则以人言之为男女,以器言之为鼎炉也。易者本书名也,……借而通喻,则在天地日月阴阳也。在人身精神药物也”>89,“斗极与戊己者,皆喻丹士之心意也”>90。他认为,有些思想,作者知道但是当时没有说,但是现在注释者就应该说出来,“性命大道,达人未有不知之理,列庄在佛法前,而其书所言者,皆禅也。夫子罕言性命者,其意亦可想矣。魏君此书……早已言禅宗工夫也。圣人不先天而开人务,因时而立教,或言或不言,或详言或略言,皆随时应缘也。凡注疏贵乎微显阐幽,则于详言者晦之,略言处当明之耳”>91。傅伟勋先生创造的解释学分为5个步骤:第一,原作者实际上说了什么;第二,原作者真正意谓什么;第三,原作者可能说什么;第四,原作者本来应当说什么;第五,作为创造的解释家,我应该说什么。当此之时,解释学家已成为开创性的新思想家92。按照这个标准看上引文,权克中在后三个层面,已有自觉,差不多可以算作一个思想家了。可是用思想家的标准来要求《周易参同契注解》,则此书也有一些问题。
权克中是个理学家,他说金丹是“曰中又曰性。天下皆本之”93。他的理学著作《读书录》中的文字,常和《周易参同契注解》互见。《读书录》云:“冬至阳自地升,阴自天降。自此升者渐升,降者渐降,至春分二气相遇于天地之正中。故炎凉为平均。至巳月,阳造天竟,阴入地尽。夏至,阴自地升,阳自天降。自此升者渐升,降者渐降。至秋分,二气相遇于天地之正中,故炎凉为平均。至亥月,阴造天竟,阳入地尽,循环无穷。”94《周易参同契注解》云:“冬至之日,阳自地升,阴自天降,升与降,……阴阳相遇于天地之正中而为春分,又九十日阳到天,阴入地而为夏至,气极则变,故阴生矣。夏至之日,阴自地升,阳自天降,如前法为秋分、为冬至,如是循环无穷。”95《读书录》云:“(太极图)一气无始,故黑圈无起处。真空无象,故白地不受物。理乘在气机上,动静无穷,此圆相是也。若气在理中,则不能画也。设画则已会动了。”96同样的论述也见于《周易参同契注解》:“外之黑圈,先天一气也,内之白地,无极真空也。一气无始,故黑圈无起处,真空无象,故白地不受物。至圆无滞者气也,至虚无极者理也,理乘在气机上,动静无穷,此圆象是也。……若夫静时,气在理中,不可画也。若画则已会动了。”97同类情况尚多,此不赘述。
权克中《责志诗》云“夭寿有定分,修炼得正命”98,丹道不是为了成仙,而是尽正命的手段。权克中认为丹道是性分内事,说:“孟子曰知性则知天。天尚可知,何事不可知乎?禅家神通,非别种道理也,乃性分内事也,禅能见诚神通,则儒独不能尽性神通乎?”99这种看法,表明理学家权克中将丹道从根本上归于儒学,完全取消了丹道的独立价值。
理气论是权克中丹道思想的出发点,他的理气论基本同于李栗谷,栗谷认为理气原不相离,权克中也说“理气不离”100。栗谷说“夫理者,气之主宰也,气者,理之所乘也。非理则气无所根柢,非气则理无所依著。既非二物,又非一物。非一物,故一而二,非二物,故二而一也。非一物者,何谓也?理气虽相离不得,而妙合之中,理自理,气自气,不相挟杂,故非一物也。非二物者,何谓也?虽曰理自理,气自气,而浑沦无间,无先后无离合,不见其为二物也。”101权克中也认为理气不离,说“(理气)道一不得,道二亦不得。……在天为理气,在人为性情,合而名之曰太极。……未发前理气性情混融无间,……已发后理气性情,体用动静分歧……混融无间时,可见其为一物。体用分歧处,可见其为二物也”102,又说先天一气“似一非一,似二非二”103,认为“在天曰理气,在人曰性命,理气性命,人天大本也”104。理学家的理论,和丹道本有相通之处,但对理学太过认同,对丹道本身的理解就很难深入,这就削弱了思想的冲击力,将理气作为根本,和丹道的精气神的话语系统,也有冲突。
权克中对金丹的理解是矛盾的。他认为金丹就是中,是性,是天下皆本之的太极,是有超越性的无形之物。“先天性命无形可生,无质可灭,真常不变,通贯有无。”105“儒谓之太极,佛谓之真如,道谓之金丹,皆此一字也。”106同时他又认为丹是气化,精气神是仙佛之本,“精足者形貌泽如婴儿,气裕者吹呵热如真火,神安者,心情寂如镜水,如是之人,临炉即得铅汞,坐禅即见心性”107。离开精气神“徒坐禅床而佛性难悟,漫临丹炉而仙药不应”108。仙佛离不开色身,“色身未败之前,修炼则可作仙佛,修性为佛”109。金丹有形有体,“初关之生如黍米大,此名金丹,中关之生如雀卵,此名金液还丹,后关之生如鸡子,此名金液大还丹”110。神仙是有肉有血的一个具象,“金丹久久在身,其气壮烈,猛火一阵熏烁,经脉从头达足,百匝千周,益炼益化,肌为凝酥,血为白膏,骨变青金。平日营卫间未尽余阴消融躯遣。……欲往世则不弃本身,神与形合,与天齐年,欲离世则脱质出神,逍遥物表,且炼形既至者,亦能以肉身升举矣”111。权克中似乎认为阳神是实体,“有僧悟禅,能入定出神,与紫阳较能,同处室中,俱出神看花,各折花为信,既寤紫阳拈花在手,僧则无有。紫阳曰‘我性命双修,阳神能入无出有,彼单修性宗,故阴神虽灵,能无以不能有也’。”112
陈冲素认为“神无方,易无体。夫所谓药物火候者,亦皆譬喻耳。盖大道之要,凡属心知意为者,皆非也”>113。金丹不是有形的存在体。可惜《规中指南》这个《后序》,《福寿丹书》未收,权克中没有看见。陈致虚有不少论金丹的文字和权克中上引文相近,可是和陈冲素一样,陈致虚也认为“先天一气自虚无中来”,金丹成就则“阴消幻缘空”,都很清楚地指出了金丹炼神还虚是一个超验的事物,丹道家著作的很多话语,不过譬喻耳,万万不可坐实。权克中的金丹有形说,大概只是得自江湖人士的传说。>114
权克中自己也明白《参同契》多譬喻,但他作为一个大学者,为什么会一面讲金丹无形,一面又讲金丹有体?这个矛盾的出现,大概和他理学家的立场有关。权克中坚持李栗谷的气论,认为理气相离不得,一而二,二而一,同时权克中接受陈致虚的先天一气论,将两家的气当作同一个概念来贯穿他的著述。李栗谷的气论理气不离,事外无理,理气不在事外,理气、精气神都只有一个层面,这个框架下,可以谈价值的超越,不能讲神佛的超验。陈致虚、陈冲素的气论之外,有炼神还虚的向上一步,虚是精气神之外的一层面,有了这一层,就可以在讲神佛之形体的同时,讲虚空粉碎,给神佛的超验留下了空间。权克中在坚持栗谷气论的基础上解释丹道,结果就是留下了这么一部有内在矛盾的丹道易学著作。
权克中对文本的阅读,也有可商。他解释《参同契》“其三遂不入,火二与之俱,三物相含受,变化状若神”,说:“火二当作水二,三物当作二物,疑字之误也。不然,则上云火二,下又有太阳气,其文重叠也。金水只是二物。若加一物,则又何物也?”>115这一段各家注并无异说,权克中改字释经,一方面,说明他有独立思考,一方面,也说明作为一个没有实修的理学家,他对丹道实质上有隔膜。尽管他的解释方法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但对他的丹道易学思想本身的学术价值不宜高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