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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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见明刊朱墨套印本《南柯记》述评

华  玮


一、 刊本简介

《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所收汤显祖《邯郸记》,为“影印北京图书馆藏明朱墨刊本”。此本刊刻者吴兴闵光瑜,在书前《小引》中将《邯郸》与《南柯》并论,注102而此本批者四明天放道人刘志禅,亦在眉批中将二剧加以比较。注103《邯郸》刻者与批者不约而同提到《南柯》,是否说明“二梦”可能为同时刊刻?笔者近日在台北故宫图书文献馆亲见明刊朱墨套印本《南柯记》三卷,经比对,系与《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所收《邯郸记》卷数、版式、正文字体均相同,应属同套。注104此本在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善本古籍书目》中皆未言及,显系珍本。注105

《南柯记》三卷三册,卷首书名标作“南柯”,版心题同。卷首有《南柯记题词》,署“万历庚子夏至清远道人题”。注106次为“目”,依序列出卷上、卷中、卷下之折目。卷上由《开场》到《得翁》;卷中由《议守》到《朝议》;卷下由《召还》到《情尽》。注107其次有插图十四幅。注108每半叶八行,行十八字,四周单边,白口,上栏有眉批。与朱墨套印本《邯郸记》相同,此本《南柯记》正文“以汤本为主,而臧改附傍”,注109上栏亦同样将臧评刊于墨板,而将其他批语用朱印以示区别。“臧改”、“臧评”,指的是臧懋循(1550—1620)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出版的“四梦”修订本《玉茗新词四种》。注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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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氏自述其改编主要目的是为了搬演。在《玉茗新词四种》卷首《玉茗堂传奇引》中他写道:

临川汤义仍为《牡丹亭》四记,论者曰:“此案头之书,非筵上之曲。”夫既谓之曲矣,而不可奏于筵上,则又安取彼哉?……予病后,一切图史,悉已谢弃,闲取四记,为之反复删订。事必丽情,音必谐曲,使闻者快心,而观者忘倦。即与王实甫《西厢》诸剧并传乐府,可矣。注111

由于此本刻印精美,并且附图多帧甚为美观,因而广受欢迎,一时之间,几有臧而无汤。至明泰昌元年(1620)吴兴闵氏朱墨套印本《牡丹亭》中,茅元仪即对臧改本有所批评:

雉城臧晋叔,以其为案头之书,而非场中之剧,乃删其采、剉其锋,使其合于庸工俗耳。读其言,苦其事怪而词平,词怪而调平,调怪而音节平。于作者之意,漫灭殆尽。注112

从朱墨套印本《邯郸记·小引》可知此书出版者闵光瑜于天启元年(1621)在晟溪里隆恩堂刻印此书,其出版时间与《玉茗新词四种》相隔仅三年,且出版地就在臧懋循雕虫馆的所在地吴兴。注113依此可以推断朱墨套印本《南柯记》亦约在天启初年于吴兴出版。其时,臧懋循已于前一年过世。晚明江南刻书业以吴兴最为繁盛,吴兴刻书的重要特点,依学者的归纳是“采用多色套印和多刻评点书,将评点和套印完美地结合起来,相得益彰”。注114朱墨套印本《南柯记》可谓此类刻印雅致的评点书的代表。

套印本《南柯记》与臧本《南柯记》相比,草书题词和版画相同,唯臧本有图三十五幅(即每折皆有图),在眉栏注出折数与折目,套印本则取消眉栏,改由版心标示折名与折数,且少十九幅图。有趣的是,尽管臧本第六折《遇粲》在套印本中已依原著改为《偶见》,但此处图版说明仍沿用臧本,显系因袭。套印本也同臧本,以“折”代“出”,且将首折标作《开场》不算入折数,此与万历刊本或柳浪馆本作“第一出提世”相异。此外,臧本全文无圈点,而套印本有圈点,并于上栏增加不少臧评之外的他人批语。二者刻印都极为考究,套印本因用朱墨双色套印,更显精致。最重要的差别是,套印本将臧改本所删之折目、所改之文字全数补回。注115

臧氏关注场上搬演,故在音乐方面,他注意曲文是否合律依腔、曲牌运用与编排是否合情合理而且没有重复;在表演方面,他补充了一些原著未说明的行当配置、指定穿戴、重订了角色上下场,有时还安排吊场。在结构方面,他在一出内删减曲牌数量与宾白,时而重新创作。(如《启寇》批云:“原本有报子【中吕】北调五曲,今改【江儿水】,好与太子对唱耳。”注116)就全本而言,则删去一些他认为与情节发展不太相关的出目,以使全剧结构更为紧凑。诚如套印本《邯郸记·凡例》所言:“新刻臧本,止载晋叔所窜,原词过半削焉;是有臧竟无汤也。兹以汤本为主,而臧改附傍,使作者本意与改者精工,一览并呈。”注117可见闵光瑜是有意恢复临川“本意”,但同时又认为臧改本亦有“精工”之处的。换言之,此书尽可一书二用,同时满足购买者对于原著与改编、案头之书与场上之曲的好奇需求。基于这样的出版想法,汤显祖《南柯记》之本来面目,在《玉茗新词四种》占有优势的情况下,始以独特的“复合”形式重现于世。

二、 正文来源

根据笔者考察,朱墨套印本《南柯记》的底本当是《柳浪馆批评玉茗堂南柯梦记》,注118因为无论是曲文、宾白还是出名,均可见套印本只与柳浪馆本相同,而与其他明刊本相异的例子。注119

首先,曲文方面,套印本卷中第二十八折《围释》,瑶芳公主唱【牧羊关】,中有“小心肠、心肠儿多大”句(页32a),與柳浪馆本同,而此句在长乐郑氏藏万历刻本《南柯梦》,即《古本戏曲丛刊》所收本中作“小则小、心肠儿多大”(页16a—16b)。此外,套印本卷下第三十三折《卧辙》,淳于棼唱【前腔〔懒画眉〕】,中有“重重树色隐隐銮”句(页5b),柳浪馆本亦然;此句在万历刻本中作“重重树色隐鸣銮”(页30a)。显然“隐隐銮”有误。

其次,宾白方面,套印本卷中第二十三折《风谣》,紫衣官道:“曾游几处,近见此邦”(页15b),“近见”在他本均作“仅见”,只有柳浪馆本作“近见”。另外,卷下第三十五折《还朝》,右相段功道:“朝房下有王亲酒到。”(页12b),柳浪馆本同;在万历刻本《南柯梦》中,此句作“朝房下有列位老国公、王亲的酒到。”(页35a)

再次,出(折)名方面,套印本卷下第三十五折名为《还朝》(页10a),同柳浪馆本,此出在万历刻本中作《议冢》(页33b)。注120事实上,套印本只有首折循臧改本之例,作《开场》而柳浪馆本标作《提世》,其余之出(折)名,套印本皆与柳浪馆本相同。

套印本于原文之外的臧本改订文字,大体而言,或列于汤氏正文旁侧,或正文下空白处。需要指出的是,套印本也非一字不改照录臧本。例如第二折《树国》结尾下场诗,在臧本中标明为蚁王和右相各念二句,之后臧本增加了“王吊场”,并以眉批说明原因,这些都不见于套印本。详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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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表可见,臧懋循为《南柯梦》重订了角色下场,以使原剧更适于舞台搬演。我们可以想见,将二种文本并置纸上,在实际操作上并不容易,因此套印本只遵循“以汤本为主”的原则,而非处处顾及“使作者本意与改者精工,一览并呈”。汤本原来没有而臧本增加的部分(如上例)也就省略不录了。由此亦可见,相对于“案头之曲”的改编,套印本更注重“案头之书”的原著。批者细读原作文本,连下场诗也不放过,如其中一句“一身还有一乾坤”,批者就特别于句旁加圈,并以“妙句”称赏之。考虑到此出《树国》主角本为蝼蚁,今为“大槐安国主”的情节,批者所赞不谬。

柳浪馆本和臧本之外,套印本所录文本当还有另一个尚不明确的来源。目前所见至少有二例可证。其一,《开场》之下场诗“登宝阁槐安国土,随夫贵公主金枝。有碑记南柯太守,无虚诳甘露禅师”,其中第一句,柳浪馆本作“登宝位”,臧改本作“登宝座”,而此本作“登宝阁”。此外,在套印本第四十三折《情尽》【南步步娇】中原文“则一答龙冈,到把天重会。恰些时弄影彩云西”被改为“则一搭龙冈,是你归魂地。今日个弄影彩云西”,批者云:“‘一搭龙冈,是你归魂地。’,句佳。”(页42b)经与臧改本比对,发现臧改本与原文毫无差别,仍是“则一答龙冈,到把天重会。恰些时弄影彩云西”。注121究竟改动的文字从何而来?会不会有可能出自批者自己?目前尚难断定。

三、 批语内容

套印本的批语采用朱、墨双色刻印在每页正文上栏,内容可大致分为四类:(一)臧本原有的眉批,包括音释、改动说明,以及对原著的正负面批评,一般为墨印。(二)套印本批者对臧氏改订的意见,多以朱色印于臧批之旁。举例而言,套印本批者不同意臧懋循删去《念女》和《风谣》二折:

此折间《饯别》(按:指《御饯》)之后,《召还》之前,联络上下情节,自不可少。况埋伏公主病患,又为《卧辙》张本。晋叔苦欲删之,不知何意?(第二十二折《念女》,页13b—14a)

非此折,七千三百条德政碑,无根据矣。二十年出守大郡,不见一毫政绩,岂不缺典?此是临川善穿插处,臧本删去,何也?(第二十三折《风谣》,页15b)

他反对臧氏是因为臧本如此删削使情节失去照应,而从思想意蕴的角度来看,此二折也不应删去,因为《念女》和《风谣》的意涵,也是汤显祖其他剧作所一贯关注的女性人生经验和个人声音的表达、士子功名抱负的实现,以及政治清明的理想等重要主题的呈现。

有时批者对于臧氏删减或增加某些字句,亦表赞同。例如:

不宜多着此想,删之是。注122(第三折《禅请》,页9a)

此调“荔枝”句下当增六字。注123(第三折《禅请》,页9a)

“人非人”,已见神通;又引道经明说蝼蚁便着相,删之是。注124(第七折《情着》,页21b)

较为少见的是,批者偶尔也会称赞臧氏之改订。第十二折《尚主》【锦堂月】本四曲,臧删其半,并改动原剧之唱法与部分文字,批者认为“臧改较胜”。注125另如第三十七折《生恣》【鹅鸭满度船】之原句:“则见香肌褪,望夫石都衬迭床儿上。”臧改作“早把相思枕、相思被都衬迭床儿上”,并自诩“曲极紧凑”。注126此本批者也赞曰:“‘相思枕’等句,鲜美可爱。”注127

批者也会指出臧懋循对汤氏原著之改订有所不足之处。例如第四折《宫训》,大槐安国母训女,问:“四德三从,可知端的?”瑶芳公主回答:“孩儿年幼,望母亲指教。”于是国母说道:“夫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而从子。四德者,妇言,妇德,妇容,妇功。有此三从四德者,可以为贤女子矣。”批者对此处的写法表示不满:

四德三从,应有数曲作训,只直说便少精神。临川失检,晋叔亦未之及也。惜乎!徒删其白,与下曲何关?(第四折《宫训》,页11a)

显然批者认为三从四德的训诲,应由曲文表现而非仅以道白直叙,而臧本将国母所言删去,紧接原本【傍妆台】曲,注128改订并不完善。事实上,我们可以从此一细节的处理看到,汤显祖并没有浓墨重彩强调女性教化的思想。

(三) 直接采自柳浪馆本的批语。套印本《邯郸记·凡例》有云:“批评旧有柳浪馆刊本,近为坊刻删窜,淫蛙杂响。兹择其精要者,与刘评共用朱印。”“刘评”是刘志禅的评语,此本前有其题词。注129经笔者比对,套印本《南柯记》对柳浪馆刊本的批语同样也是“择其精要者”,将其刻于眉栏。这类批语除了少数论及文字,多半属于借题讽世之类。兹列举如下:

总评:只为老僧饶舌,蝼蚁成精。故今天下,蚁作讲师,讲师如蚁。(第三折《禅请》,卷上,页9b—10a)

三从四德,人亦有不如蚁者。(第四折《宫训》,页11b)

“虰作”、“蛘亲”,谑甚,趣甚!注130(第四折《宫训》,页12a)

佳词都入三昧。(第九折《就征》,页27a)

妙谑解颐。(第九折《就征》,页28b)

从来楚汉争天下,亦只如是。真可助达者一噱也。(第十三折《伏戎》,页37a)

右相谋国甚忠,凡为相者不可有愧此蚁也。(第十六折《议守》,卷中,页1a)

可笑段生,难道淳于遂不能为蝼蚁先驱?(第十六折《议守》,页1b)

曾闻宋板《大明律》,这又在宋以前了。(第二十折《录摄》,页10a)

此虽戏谑,实从经历得来,若书生何以知此?(第二十折《录摄》,页10b)

对老婆讲书,是驸马弄文法,(按:柳本多“终是腐儒色相”)不如妇人倒暗合道妙。(第二十四折《玩月》,页20b)

世上生祠碑记,无不如是。(第四十一折《寻寤》,卷下,页31b)

世上文章,无不如是。世上妻孥,无不如是。(第四十一折《寻寤》,页32a)

世上风水,无不如是。(第四十一折《寻寤》,页32b)

世上江山,无不如是。(第四十一折《寻寤》,页33a)

读此记竟尚(按:柳本作“而”)不大悟者,真梦汉也。(按:柳本多“即蚁子亦不如是也!”)临川先生大法师也。(第四十三折《情尽》,页46b)

由此可见,柳浪馆主的批语继承了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末尾“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注131的政治性与讽喻性倾向,将此剧视为汤显祖醒世和度世之言。在《南柯梦记总评》中柳浪馆主写道:“此亦一种度世之书也。蝼蚁尚且生天,可以人而不如蚁乎”,“余尝谓情了为佛,理尽为圣。君子不但要无情,还要无理。又恐无忌惮之人借口,蕴不敢言,不意此旨《南柯记》中跃跃言之。”注132个人以为,柳浪馆主快人快语,与他相比,套印本批者社会批判的力道相对缺乏,上引第二十四折《玩月》批语中“终是腐儒色相”以及第四十三折《情尽》批语中“即蚁子亦不如是也!”被省去,或者并非无意。

(四) 此书批者对原著之主题思想、关目结构、文字声韵的评论。兹择其要者列举如下:

(1) 主题思想方面

全传折数中以《情着》起,以《情尽》终,皆以“情”字联络。此《开场》拈出“情”字。(《开场》,卷上,页1a)

“痴情妄起”四字,通本眼目。(第七折《情着》,页22b)

“多情”二字,应第四折“有情”字。(第七折《情着》,页23a)

“文墨”二字,世上无处用着,只得向蚁穴奏献,哀哉!(第十四折《侍猎》,页39a)

垂不朽文章者看此。注133(第十四折《侍猎》,页40a)

名垂青史者看此。注134(第十四折《侍猎》,页40b)

讽切时弊,妙甚。注135(第二十折《录摄》,卷中,页11a)

梦中说梦。(第二十七折《雨阵》,页28b)

是梦,是醉,是戏。注136(第三十折《系帅》,页41a)

情真。注137(第四十折《遣生》,页26a)

真禅语。注138(第四十二折《转情》,页37b)

度人法门。注139(第四十二折《转情》,页38a)

幻法。痴人。注140(第四十二折《转情》,页38b)

痴人还做梦。注141(第四十三折《情尽》,页41b)

此淳于生情障。注142(第四十三折《情尽》,页43b)

六根斩断淫心最难,故临川于此种种提醒。注143(第四十三折《情尽》,页44a)

金犀、槐荚作二观耶?(第四十三折《情尽》,页45b)

是佛。(按:指“空个甚么?”)(第四十三折《情尽》,页45b)

批者一方面承袭了柳浪馆讽世的读法,另一方面则透过细读《情着》《转情》和《情尽》数出,阐发了汤显祖《南柯记题词》所云“梦了为觉,情了为佛”的主旨,此为柳浪馆主和臧懋循所未及。

(2) 关目结构方面

非此一别,则南柯聚首无根。(第一折《侠概》,卷上,页42b)

金钗犀盒,关目好。(第四折《宫训》,页12a)

引“宝珠璎珞”为金钗犀盒地步。(第七折《情着》,页21a)

此与《象谴》折照应。(第十六折《议守》,卷中,页2a)

惓惓付托,有体式,有关目。(第十九折《御饯》,页8a)

请经照应《念女》折。(第二十四折《玩月》,页20a)

一个“快讨酒来”,关目最好。(第三十折《系帅》,页38b)

做法恶,然亦为《风谣》折关锁。(第三十二折《召还》,卷下,页3b)

此处哭公主,安顿得好。(第三十三折《卧辙》,页8a)

右相背笑,使观者当场儆醒,有做法。(第三十五折《还朝》,页11b)

应开国折,此乃为君之法。(第四十折《遣生》,页26a)

国母首生哭,有做法。(第四十折《遣生》,页26b)

为普度张本。注144(第四十折《遣生》,页27a)

不但为同在南柯根由,亦结同皈六合公案。注145(第四十一折《寻寤》,页33a)

收拾金钗犀盒,有情致。(第四十三折《情尽》,页44b)

批者细心,能注意金钗、犀盒在《南柯记》中前后贯串的作用,也就间接称赞了汤显祖的关目安排。第七折取名《情着》,就因金钗、犀盒为淳于棼一见留情之物。当他看见琼英郡主代瑶芳公主献给禅师的金凤钗一对与通犀小盒一枚,他不禁痴情妄起,由物思人。唯有到剧末《情尽》,淳于了悟到自己一向痴迷,才会感叹:“咱为人被虫蚁儿面欺,一点情千场影戏。”那时他已梦醒情忘,再看金钗、犀盒,所见已不相同:金钗是槐枝,犀盒是槐荚子。此外,对于出与出之间的埋伏、照应,或某出中的人物动作及情节设计,以上批语亦有警省之处。

(3) 文字声韵方面

“酒徒”为半万泥头张本,“文友”为《龟山大猎赋》张本,非漫落此四字。(第一折《侠概》,卷上,页2a)

“法度”二字与《遣生》折“小江山全凭一令法”字句相照应。(第二折《树国》,页5a)

此调“荔枝”句下当增六字。(第三折《禅请》,页9a)

去此数语,何等雅洁。注146(第四折《宫训》,页10b)

“帮钻”诨是。注147(第五折《谩遣》,页14a)

谑亦趣。注148(第六折《偶见》,页18a)

以经典作曲白,句句是讲坛妙义。(第七折《情着》,页20b)

惊疑光景,极似梦中。(第十一折《贰馆》,页32a)

字字与广陵关切,妙,妙!(第十二折《尚主》,页35b)

此仿《琵琶记》寄书。(第十五折《得翁》,页42b)

荐本、奖语俱得体。(第十八折《荐佐》,卷中,页5a)

“审雨堂”出《搜神记》,引用梦中事,切当。(第二十七折《雨阵》,页27a)

用“蚁”字太多。注149(第二十八折《围释》,页32a)

学君瑞口角,妙,妙。注150(第二十八折《围释》,页32b)

填词应削。注151(第三十一折《朝议》,页44b)

以下数曲堪与《西厢》、《拜月》骖驾。注152(第三十六折《粲诱》,页14b)

声韵甚佳。注153(第三十七折《生恣》,页18a)

此数曲不减元词。注154(第三十七折《生恣》,页19b)

即落场一诗,顽皮极矣。注155(第三十九折《疑惧》,页25a)

“风光顷刻”句佳。注156(第四十折《遣生》,页27a)

批者指出汤氏注意文字、机趣,乃受元曲启发,其文采不下元人,这些并不令人惊讶。比较特别的是,批者对汤氏曲文之声韵亦有佳评,不似臧懋循对其彻底否定;注157但同时,他对汤氏用“蚁”字太多,念白有多余之处等也提出了批评。

总的来说,批者对于《南柯记》“情”的主题呈现、关目情节安排、内容和字句上的埋伏照应、人物情感刻画,甚至插科打诨的评点,都能言之成理。

四、 版本意义

汤显祖传奇在晚明出版的朱墨套印本,学界以前仅知有《牡丹亭》和《邯郸记》二种,事实上还有第三种《南柯记》。此三卷本《南柯记》对于汤显祖研究、戏曲传播、接受与出版研究,具有以下几方面的意义:

首先,朱墨套印本对《南柯记》之曲文校勘有其价值。据笔者比对此本与万历刻本《南柯梦》(即《古本戏曲丛刊》所收本,下简称“古本”),除了前已提及的第三折《禅请》【滚绣球】:“此调‘荔枝’句下当增六字”(页9a),注158以及第四十三折《情尽》【南步步娇】作“则一搭龙冈,是你归魂地。今日个弄影彩云西”注159之外,另有以下数处文字相异,可资参考:

《开场》:落场诗“登‘宝阁’槐安国土”(卷上,页1a),古本作‘宝位’(1a)。

第六折《偶见》:【对玉环带过清江引】“观音‘坐’宝栏”(页17a),古本作‘座’(14a)。

第九折《就征》:【前腔(驻云飞)】“谁道俺去何来”(页26b),古本“谁”作小字(22a),为念白;【前腔(驻云飞)】“兄靠着小围屏”(页27a),古本“兄”作小字(22a),为念白。注160

第十折《引谒》:【前腔(点绛唇)】“素锦‘霜袍’”(页30a),古本作‘雪袍’(24b)。

第二十折《录摄》:【前腔(字字双)】“山妻叫俺‘外郎郎’”(卷中,页9b),注161古本作‘外郎外郎’(44b)。

第二十六折《闺警》:【尾声】“须则是驸马亲来才救的我”(页25b),古本全句入宾白,作小字(卷下,10a)。注162

第二十七折《雨阵》:【啼莺儿】“猛端相‘断云’何处”(页27),古本作‘断魂’(12a)。

第二十八折《围释》:【梁州第七】“怎便把颤嵬嵬‘兜鍪’平戴”(页31b),古本作‘兜矛’(15b)。注163

第三十折《系帅》:【北醉花阴】“俺这里疋马单鞭怕提起,即‘壍’的一家儿。这里头直上滚尘飞,……”(页38a),古本作‘渐’(20b)。注164

第三十二折《召还》:【猫儿坠】“天公,‘前定’紧处,略放轻松。”(卷下,页2b),古本作‘前程’(27b)。注165

第四十一折《寻寤》:【前腔(宜春令)】“寻源洞穴”(页31a),古本作“寻原洞穴”(50b)。

查钱南扬校注本和汤显祖全集本,以上仅有第九折《就征》、第二十折《录摄》、第二十六折《闺警》与第二十八折《围释》,同套印本。其他均与古本相同。然而个人以为,“素锦‘霜袍’”、“猛端相‘断云’何处”、“即‘壍’的一家儿”和“寻源洞穴”,这几处套印本文字均较古本为胜。此外,套印本与古本相同而与今通行之《南柯记》本相异者还有第一折《侠概》【破齐阵】首句“‘将气’直冲牛斗”,通行本作“壮气”。以上所列虽然不全,但已足以看出套印本在《南柯记》曲文校勘上的价值。

其次,套印本《南柯记》也提供了汤显祖作品在晚明传播与接受的一个新例,是汤氏作品之“文学经典”地位建立过程之具体反映。因为曲坛不再视其传奇为戏场搬演所用之脚本,而高度重视其文学价值,就连声名远远不如《牡丹亭》和《邯郸记》的《南柯记》也是如此。汤氏生前对他人擅改己作“以便俗唱”忿忿不平,注166他曾以诗为自己的原作辩解:“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总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注167然而在他死后二年,臧懋循大幅改订的“四梦”——《玉茗新词四种》问世后即大受瞩目,而从书名来看,颇有鱼目混珠之嫌。有学者曾指出,臧本刊布后,如何评价作者与改订者的工作成为问题,刊刻者斡旋于两者之间,提出自己的见解。注168其时刻书业者吴兴闵氏,值得我们特别重视,因为无论是泰昌元年朱墨套印本《牡丹亭》,注169还是天启元年朱墨套印本《邯郸记》,在其序言及《凡例》中均论及臧氏改订使汤氏原作泯灭的问题:“臧晋叔先生删削原本,以便登场,未免有截鹤续凫之叹。欲备案头完璧,用存玉茗全编”注170,“新刻臧本,止载晋叔所窜,原词过半削焉;是有臧竟无汤也。”注171朱墨套印本《南柯记》将原著与改订并呈,此种“复合”的形式,虽有针对当时出版市场的商业考量,然事实上弥补了“有臧竟无汤”的流传缺失,在版面上就直接昭示读者,改本相对于原著在文字声律、情节内容、思想情感方面的差异。利用眉批和圈点,此书批者且循循善诱,阐扬作者本意,肯定汤氏传奇作为“案头之书”的文学与思想价值。这点与闵光瑜出版“二梦”的理念相互呼应:

若《邯郸》、若《南柯》,托仙托佛,等世界于一梦。从名利热场一再展读,如滚油锅中一滴清凉露;乃知临川许大慈悲,许大功德,比作大乘贝叶可,比作六一金丹可,即与《风》、《雅》骖乘亦可。岂独寻宫数调,学新声、斗丽句已哉!注172

以上引文的最后一句,显然是针对臧氏改本标榜“场上之曲”而发。因此我们可以说,朱墨套印本对“二梦”作为文学作品的传播和接受,功不可没。

最后,朱墨套印本《南柯记》也彰显了戏曲评本的出版,在戏曲之文化传承和教育上的意义。由于其批语的多种来源,此本《南柯记》突显了评点作为批评方法的多向性、积累性与复合性。此书形同臧批的再批评,同时书中又择要摘录了柳浪馆本的批语,其眉批的内容包括音释、文字声律、关目结构与主题思想等多个方面,加上精美的版画,与对各出字句的圈点,实有助于读者亲近、欣赏理解戏曲作品。而从此本《南柯记》之例,我们还可以见到曲本在晚明作为出版物流通的蓬勃文化现象,以及刻书业者在出版市场竞争下,对戏曲经典建构与传播的大力推进作用。

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