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类学、化学和教育
继古希腊人之后,古罗马人也将儿童学习放到了一个与真正人类学相近的更广阔的思考范围中。柏拉图的悲观主义将儿童视为一种没有理性、近似于动物的生命,悲观主义稍弱一些的亚里士多德将其看作是一个发展过程的零起点,这些内容都出现在拉丁语文献中,它们所记载的儿童的主要特点是身体的虚弱和判断力的薄弱,59这和其他被完全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的人很相似,例如女人、老人和疯子。“为儿童辩解的是年龄,女人则是性别”,塞尼卡(Sénèque)以格言的形式如是说。60 “如果一个儿童”,法律表示,“或者一个疯子杀死了一个人,根据《科尔奈利亚法》(Lex Cornelia)人们不能将其逮捕,因为一个会因缺少作恶意图而受到保护,另一个会因为命运不幸而得到开脱。”61这种固有的虚弱会带来各种各样的缺陷,贺拉斯列出了一个清单:“已经知道重复单词和在地上踏出坚实步伐的儿童渴望着和其他同龄伙伴一起玩耍。他的怒火会毫无理由地时不时聚集和释放。”62爱玩、易怒和不专注是儿童所共通的缺点,男人甚至永远无法将其克服。63
但古罗马人并没有将试图在儿童身上寻找善良天性的斯多葛学派的观点拒之门外。西塞罗建议关心儿童的摇篮,从中察觉出天性所至;他为儿童描绘的肖像并不是负面的,例如:“刚刚出生的婴儿躺在那里,仿佛缺少灵魂。当他们有了一点力气时,他们的精神和意识开始发挥作用。他们竭力让自己站起来[……]他们与同龄儿童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打成一片,纵情嬉戏,闯下一连串麻烦。他们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多余的东西[……]所有这些都并非无缘无故发生的。”64意志不坚定和易怒等缺点会和一些优点混杂在一起,例如行动本能、热爱社交和慷慨大方。儿童是未来成人的一面镜子,证明了本性难移的特点。甚至提出与儿童有关的负面论述的塞尼卡也承认其身上固有的德行,谴责脱离了儿童阶段之后的幼稚谈吐和举止。
从那时起,人们开始遵从古希腊的医学理论。生命的年龄阶段可以通过大自然的热、冷、干、湿这四种主要元素以及黏液、血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的各种组合来进行解释。从这种炼金术式的学说可以得出结论,儿童的特性是湿与热的组合,多血质是其主导性格,而黏液质是其第二性格。从幼儿期到儿童期,这种组合发生了量变,湿这种要素被排出体外,干取而代之;黏液被排出体外,血液被黄胆汁所取代,多血质成为第二性格。这就是青春期。65
这些推论有着巨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童年作为一种特殊现象出现,成为人类生命范畴内的一部分,热与血液的组合就是它的下一个年龄阶段,冷与湿的组合就是与之相连的以黏液质为主导性格的老年期。生命的整体可以比作四季的发展过程,童年就好比生命的春天。一种真正的育儿学正是在此基础上发展了起来。索兰纳斯对沐浴婴儿的水温给出了具体建议,因为过热或过冷都可能阻碍重要的元素和体液的发展。66
然而在他之前,继承了柏拉图某种观念的塞尼卡认为由于儿童热的天性,不应该让他们喝葡萄酒,他还认为应该让气质更热或更湿的儿童保持温暖。67加连(Galien),另一位在马库斯·安尼乌斯统治时期在罗马行医的医生,对斯多葛学派的乐观主义表示怀疑;他坚持一种儿童发展观点,儿童的灵魂应当首先从植物性变为易怒性,然后通过体液的特殊组合从生理上将其转变为理性灵魂。这种观点并不新奇,但它把儿童缺点的根源归于气质,气质又让灵魂受到身体缺陷的制约。营养学因此在教育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它强调第一印象的重要性,这些印象会通过奶水印在婴儿的灵魂中。68这或许是罗马人昔日所了解的观点,被公认的是老加图的妻子同时为自己的孩子和奴隶的孩子喂奶,目的是让这种共同哺乳唤起后者对前者的感情。69
这些思考导致一些不同的教育观念的出现。是否应该从头开始培养一张“白纸”?或者纠正不良缺点?或者更进一步,难道不是应该培养上天已经赋予人类儿童的内涵吗?这个对任何文明都至关重要的问题在泰伦斯(Térence)的喜剧中已经被明确提出来,西皮阿·埃米利安(Scipion Émilien)、斯多葛学派的莱伊利乌斯(Laelius)以及亲友们的反思都被泰伦斯搬上舞台,客观审视。他从中得出了一种建立在尊重儿童的基础上的教育模型,他将儿童看作一种有着固有天性的生命,而不是人类的某种模糊的雏形。
正是根据这层含义,教育学家和伦理学家们对游戏这个儿童天性中最持久的主题之一进行了思考。古罗马儿童所拥有的玩具与如今儿童的玩具并没有本质不同。这些玩具甚至象征着儿童的不同阶段。出生时提供给儿童的拨浪鼓和木铃被称作“第一眼礼物”,它们用来集中摇篮中的婴儿的注意力;在3岁或4岁时会有一些陶制或木制的动物玩具,由小马或山羊拉着的套车。玩偶象征了女孩的童年,抛弃它们也就意味着童年的结束;对男孩来说则是当作弹珠来玩的坚果,如果他们说:“我们再也不玩坚果了”,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童年已经结束”。其他玩具的制作和销售遍布罗马帝国各个角落,例如球、陀螺和羊骨等。70童年所固有的游戏甚至被用于教学目的,儿童可以收到玩具作为学业成绩的奖励,或者他们可以品尝到一些字母形状的糕点。无论如何,阅读过昆体良作品的老师都懂得学校生活应该是学习与游戏的交替过程。71
虽然教育没有从儿童的天赐主义观点中得到启发,它依然是一项与艺术创作类似的工作。这是朱文纳尔在抱怨家长对学校老师期望过高时所给出的定义,这些家长要求他“如同在蜡上面雕刻面孔一样培养这些尚且年幼的孩子的性格,他们认为这轻而易举。”72出于同样的目的,索兰纳斯建议塑造新生儿的体态,目的是让他们符合以后男性和女性美的标准。于是包裹新生儿、避免四肢变形的襁褓随之出现,哪怕在几个月内这些婴儿看起来就像木乃伊一样。73
为了获得与身体美相符合的道德美,人们应当对灵魂进行塑造,避免让它看到任何形式的丑陋。这就是为何学校课程在我们看来对实用性如此淡漠,对除了成为演说家以外的任何职业准备都毫不关心,这也是为何ludus这个也包含有“游戏”意义的单词会用来指代学校。第一位老师被称作litterator(启蒙教师),他讲授写作和阅读;第二位被称为grammaticus(语法老师),讲完词法之后会涉及课文的学习。孩子们离开他之后,会把经典作家的名篇熟记于心。理想的学校教育是对灵魂和精神的美化。74
教育建立在一些要求严格的教育原则之上,要求成人非常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规定子女对父母,或者人类对神灵的义务的pietas(虔诚;孝顺)传统的范围有所扩大,并确定了成人对儿童的义务。榜样的古老价值通过人类最崇高的价值观而得到重新恢复和更新升级。
因此塞内卡的作品中的教育标准就出现了,它主要体现在昆体良精妙的教育规划中。对昆体良来说,学校要比家庭教育更好,因为它可以在学生之间创造一种类似于秘密仪式崇拜的联系。75早在昆体良的卓越著述之前的风俗似乎就符合这种标准。学校中所学到的学识修养在许多带有饰像的建筑物,尤其是葬礼建筑上都有符号体现,它被当作一种通向永生的途径,可以拯救陷入永恒深渊的儿童,让父母摆脱永久的绝望。在罗马的马焦雷门(Porte Majeure)的教堂中殿中央,有一幅通常被解释为诱拐盖尼米得(Granymède)的场景,但并不确定。它周围是重复出现的阿提斯(Attis)的图像,以及一些神话主题和取材于日常生活的场景。其中一个场景描绘了正在行使职能的学校老师。他身旁有3个学生:一个在背诵课文,另一个在旁边等待,第三个因为通过考试而兴奋跳跃。旁边还出现了一些角力场场景和一场婚礼。很明显这是对生命不同年龄阶段的诗意化和象征化的描绘,这些不同阶段的完成最后集中到大殿中央,然后直升云霄。尽管避开了杰罗姆·卡克皮诺(Jérôme Carcopino)曾竭力捍卫但如今已几乎消失的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假说,尽管他提出的年代测定遭到修改,甚至建筑本身的用途也受到质疑,但学校已经被描绘成一个秘密传授末世论启示仪式的巨型场所。76
教育所充当的拯救角色最清楚、最动人的证据是昆图斯·苏尔皮休斯·马克西姆斯(Quintus Sulcipius Maximus)的葬礼石碑,这是一位生活了十二年五个月十二天的年轻罗马男孩。他曾经与52位不同年龄的希腊诗人一起参加公元94年的卡皮托利山丘竞赛,他即兴创作的诗歌颇受好评。他穿托加的塑像位于设置在石碑上的壁龛中。他左手拿着一本书,人们可以从上面看到他正在朗读的诗歌的最后三句,整首诗(共43行,记述了宙斯责骂阿波罗将自己的太阳马车交给了儿子法厄同(Phaéton))被刻在石碑上,人们在上面还可以读到父母用拉丁语为儿子所写的献词,以及孩子自己用希腊语所写的讽刺短诗,还有父亲哀悼爱子的夭折并希望儿子留下来的诗歌作品能够为他带来永久的荣耀。77这个孩子永远向世人宣告:
身为独生子的我在人世间生活了十二年,在一场竞赛之后,我,马克西姆斯踏上了哈迪斯冥界之路。疾病让死亡降临到我身上,也带来了过度的疲倦。拂晓和黑夜都无法让我的沉思远离缪斯女神。我请求您,为了长眠于此的少年稍作驻足,欣赏一下我即兴创作的作品的抑扬顿挫。愿您那仁慈的双唇读出这句话,愿它能让您哭泣:“你可以进入爱丽舍乐土之中,因为你留给我们的颂歌依旧鲜活,埃多纽斯的嫉妒之手永远无法将其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