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板筚路蓝缕
办国学所,只有几位当事者的热情,主管部门多不支持。1940年9月9日,史社系主任张维华向顾颉刚转达,教育部批复齐大“设研究所事缓议”,理由是经费匮缺,房舍图书全是借华大的,故“抗战期内,充实内部,不图扩张”。顾颉刚则表示,“予决不灰心,要做好事,未免不盘根错节者也。”[24]教育部“缓议”并非停办,况且他们不管经费。
另一“老板”哈佛燕京学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简称“哈燕社”)的态度却成败攸关。哈燕社于1928年在哈佛大学成立,在北平燕大设立办事处。依据美国铝业大王查尔斯·马丁·霍尔遗愿,决定拿一笔钱,为在华的基督教大学提供汉学研究经费,齐鲁国学所即其中的受益者。此时,哈燕社社长叶理绥(Serge Elisséeff)[25]认为,齐大办国学所是好高骛远,应该按计划先办好本科教育。自1939年12月起,叶理绥在致齐大的信中,即对国学所有微词。1941年1月9日,张维华到赖家园子,出示哈燕社来信,要求顾颉刚解释1939年4月接受哈燕社资助2000美元所担负的《尚书学》编刻课题的进展情况,信末追问:“交稿抑或退钱?”[26]1942年12月4日叶理绥致信刘世传,指示齐大“除非专修课程组织完善,教学质量崇高”,否则“不应从事研究工作”,而“违反本社董事会政策及未和本社商量就组织的国学研究所开支太大”,已“大大的越出教务费用所占的比例……”[27]
战争牵制学术的发展。齐大原有的学术刊物《齐鲁学报》《齐大国学季刊》被停办。顾颉刚自筹经费办了一份学术半月刊《责善》。为向学生示范读书笔记,他索性在杂志上连载原在昆明写的《浪口村随笔》。老师领进门,修行靠各人。弟子们也把《责善》当成向师长汇报、与同窗交流的园地。魏洪祯的《契丹之文学》,杜光简的《乌地也拔勤豆可汗墓志考释》,钱树棠《秦治驰道杂论》诸文,皆获顾颉刚与钱穆的赏识。
▶ 顾颉刚创办的《责善》半月刊
顾颉刚此时的学术兴趣,重在关注历史地理与民俗。避乱蜀地,他有清理四川上古史的计划。1940年12月中旬,他带弟子李为衡外出考察。先到双流县,查考文庙、薰风塔、瞿上城遗址、商瞿墓、应天寺等。后转新津县,游览“宋太子少保张商英故里”。再雇船沿南河下行15里,上岸西行,观摩一座座汉代崖墓群。后来到九莲山观音寺,“可惜元末毁于兵燹。到明代中叶,又由和尚们兴建起来,清代再加几次培修,才成十重殿宇,与旧址相较,已经缩小了大半。中间一殿还保存明成化以来的壁画,庄严肃穆,因系胶漆所绘,不易剥蚀。诸殿佛像也各极其妙,颜色凝湛……”[28]再赴邛崃,盘桓数日,考察天庆寺、杨伸花园遗址及文君井及邛窑遗址等,瞻仰魏了翁读书台、点易洞。12月31日,转道大邑,游览灌口悦来场、鹤鸣山。“鹤鸣山之中峰曰天柱山,上老君殿甚陡,闻张道陵即在此间仙去。其后迎仙阁则永乐帝所遣道士在此迎张三丰者。”[29]乘坐滑竿离开大邑,再到崇州、温江、郫县,顺路考察鱼凫城、望帝丛帝陵。1月5日回到赖家园子。
这趟环成都周边,由南向西朝北的半月形考察,“对于古代的蜀国也浮动了重重的幻想。”顾颉刚重新调阅《元和郡县制》《嘉庆四川通志》《路史》《华阳国志》《蜀中名胜记》《新津乡土志》《清代边政通考》等地方文献,结合原有积累与此次踏访的所获,开始撰写《蜀国史实之分析》——
三皇之一的人皇,“分九州为九囿”,《华阳国志》说巴蜀之为国,“肇于人皇”,“梁岷之域是其一囿”;五帝之后即夏禹,《史记》说“禹兴于西羌”,《华阳国志》说禹治水后,大会诸侯,巴蜀作为梁州的侯国参加了大会;桀是夏代最末一王,《竹书纪年》说“后桀伐岷山”,可见他曾对蜀国用兵……纵观巴蜀古史,左绌右支,疑窦丛生。顾颉刚提出,须先做彻底的破坏,才有合理的建设。“不幸历代人士为秦汉的大一统思想所陶冶,论古代也是一模一样的,终不肯说这一块地土的文化在古代独立发展,偏要设法把它和中原的历史混同搅和起来,于是处处勉强拍合,成为一大堆乱丝。一班修史的人难以考核,把这些假史料编进许多史书里去,彼此纠缠,把人们的脑筋弄迷糊了,古蜀国的真相再也看不清了。”[30]弟子方诗铭谈道:“这篇文章写好后,颉刚先生翻览群书,又得到许多资料,准备写‘拾补’,还打算遍稔四川方志,系统研究四川的古史传说。”[31]因时间不逮,原定的目标终未实现,唯将构思中的第一部分完成,题为《古代巴蜀与中原的关系说及其批判》,刊载《中国文化研究汇刊》创刊号上。1942年,再完成《秦汉时代的四川》一文。
顾颉刚曾总结此期的学术科研活动:
一、春秋史材料集——前年本拟作古代史材料集,嗣以范围过大,先从春秋史入手。此一年中,读《春秋经》《左传》《国语》《公羊传》《穀梁传》等书,写笔记约4万言,又令书记抄写《春秋经》,编辑《春秋经通检》。
二、研究古蜀史——四川古代史,去年已与杨向奎君合力从事于李冰治水之故事。本年又研究古蜀国之传说,写成《古代巴蜀与中原之关系说及其批判》一文,约三万五千言,刊入《三大学研究所中国文化汇刊》。并游历双流、新津、邛崃、大邑等县,实地搜集资料。[32]
顾颉刚的四川上古史研究虽未完成,但后来的三星堆、金沙等众多文化遗址,证明了他当年的预见。华夏文明起源已从单一的“黄河文明中心论”,演变成当今国内学界大致认同的“中华文明一体多元论”,顾颉刚先声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