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渝州受困
顾颉刚洞若观火,却不觉自己也陷洞穴。陪都岁月,“一眨眼,进城已二十天。热闹场中,容易混日,可叹可叹。”办《文史杂志》,经费人员不足。1941年11月21日,“为访吴铁城(中组部秘书处长)去了三次始得见,而态度甚冷,对于增加经费事恐不易相助。予为骝先(朱家骅)拉来,而系统则属于秘书处,所谓‘妾身不分明’,办事安望能如意乎?”[57]
顾颉刚以“层累地造成上古史”的观点,成名甚早,也屡遭谤议。1923年他在论大禹的一篇文章中,曾引用《说文解字》的解释:“禹,虫
也,从内,象形,兽足蹂地也。”他怀疑禹可能是古代神话里的动物,“这本是图腾社会里常有的事情,不足奇怪。”此时陪都,却有人拿他开涮。1941年,教育部长陈立夫在多种公开场合讲:“顾颉刚说大禹是一条虫呢。”引得周围人讪笑不已。这年一个夜晚,教育部次长顾毓琇前往顾颉刚家造访。原本同乡,相谈无间。顾毓琇探问:“禹的生日可考不可考?”顾颉刚率性而答:“禹是神话中人物,尚不必有其人,何从考出他的生日。不过在川西羌人住居的松、里、茂、汶等地方,他们以六月六日为禹的生日,祭祀祷赛很热闹,这是见于地方志的。”听者有意。不日,国府竟将6月6日设为“工程师节”,报上开辟特刊,刊有一篇陈立夫撰写的文章,文中说:“大禹治水是我国工程史上第一件事情,现在禹的生日已经由顾颉刚先生考出,是六月六日,所以我们就定这一天为工程师节。”顾颉刚这才方知上当,“禹以六月六日生,本是一个羌人的传说,只要翻翻地方志就可以知道,何劳我的考证,这不是愚弄我么!”[58]本是可以商讨的学术问题,也遭政治批评,如冯玉祥在报上写文章:“有些人,乱搬弄自己有学问,硬说大禹不是个人,是个什么虫子,这真是任意毁谤……圣经贤传上有根据的东西,硬设法子说它胡说,这样一来,他就算是言人之所不敢言,道人之所不敢道,他算有了新发明新发现了,这不是怪事是什么呢?”[59]
禅语道,起心动念皆烦恼。顾颉刚在1942年5月4日致郑德坤的信中抱怨:“我在重庆忙得不〔得〕了。每星期一到沙坪坝中央大学任课及办出版部事务。星期三进城,办组织部边疆语文编译委员会事务。星期五又出城,到柏溪,办文史社事务。这三个地点都是相去三十里,重庆交通又如此不方便,真把我累死了。……”[60]三天后,老友叶圣陶在日记中证实:“余乘车趋两路口,访颉刚于组织部。其任事部分为部中之‘边疆语文编译委员会’,会中有通晓各族语文之编译员,将翻译党义文件,编撰常识书报,俾边疆各族之人与他地人同其文化水准。除此而外,颉刚又在中大任课,兼出版部主任,又为《文史杂志》主编,其繁忙特甚。然自己作研究撰文章,则不可能矣。”[61]
此时,顾颉刚的家眷还在成都。1942年1月30日,他回赖家园子,“与所中同人谈话,周历所中各室,与所中人同桌吃饭。翻看《古史辨》第七册,看所中日记及账目……从重庆极扰攘之环境中出来,到赖家园子,真觉得到了清凉世界。庭中梅花正开,山茶初绽,玉兰待放,真是美丽极了。倘无张西山,我忍舍此而去乎?”3月4日,“宾四与书铭(刘世传字)极力拉我回校。我无他条件,只要西山之去与经济权之获得而已。虽然,此时不比去年,不能说留就留,我在重庆关系已深,必须将各方面关系摆脱,然后可答应回校也。”至3月17日止,“予此次回蓉凡四十七天,在城者三十四日,在乡者十三日,无成绩可言。乡居成论文两篇、序文两篇,每一论文只需三天工夫,自喜精力尚不衰颓也。”[62]如同刚钓起几尾快活的鱼,回到重庆,温馨的心境即转为烹油。顾颉刚在中央大学兼课,不久又受聘中大出版部主任,“从此又多一事。”4月15日,妻子“履安到渝,一家人得团聚矣。成都方面,予真得摆脱矣”。但此时恰似入彀之猎物,不得不与权贵周旋,如出席朱家骅家宴,为之代笔(“告河西、湟川、黔江三中学校学生须注重史地书”、1942元旦致辞、边务工作会演讲稿等)等等;也有小得:“组织部为予打轿子一乘,雇轿夫三人,以便往来。轿夫日食便是五十元,此一乘轿总共当费千八百元一月。十五倍于前五年在北平所乘之汽车。可骇可叹。”“商之朱先生,谓考试院内副院长室可居,遂居之。”“予身兼三职,月入千五百元以上,而自身需用千余元,家中需用千余元,每月赔累,履安为此颇郁郁。”“今日览报,悉予当选为参政员。此出骝先与顾墨三两公好意。予不娴政治,无能为役,而在此救死不遑之际可以解决生活问题,亦一佳事。”付出的代价也不菲:“事务过冗,下午六时许小便后忽觉头晕,几于立足不稳,见者以为予饮酒醉矣。因在室内静坐半小时,看书,幸复无恙。”“予今日做事,得朱(骝先)、顾(孟余)两先生之信任,可以放手做去矣。而今日钱不值钱,购置一物恒较战前加数十倍,而两先生手头又无钱,竟有走不通之苦。”[63]
▶ 学者从政的朱家骅。李光谟供图
1943年1月11日,英美两国宣布,放弃在华治外法权及相关特权,归还上海等地的租界。当是时,举国同庆,蒋的威望臻于顶峰。朱家骅采纳国民党中央党部下属全国大学暨工矿党部“铸鼎奉献总裁”的倡议,决定在蒋出席11月7日的中央训练团开学典礼之际行“献鼎”仪式。此事使顾颉刚卷入一场丑闻。他在1月28日日记中载:
鼎铭:(一)万邦协和,光华复旦。(二)于维总裁,允文允武,亲仁善邻,罔或予侮。我土我工,载欣欣舞。献兹九鼎,实于万古。
中国与英美之新约既成,各学校党部及工厂党部欲向蒋介石委员长献九鼎,而以鼎铭属予,因就起釪所草,加以改窜,如上文。此文发表后,激起许多方面的批评,使予自惭。[64]
得知傅斯年、陈寅恪等人讥评后,他在5月13日日记中辩解:“孟真谓予作九鼎铭,大受朋辈不满,寅恪诗中有‘九鼎铭辞争颂德’语,比予于王莽时之献符命。诸君盖忘我之为公务员,使寅恪与我易地而处,能不为是乎!”[65]
此事为世人笑,还忤怒蒋介石。据说,当初朱家骅曾向蒋透露过,蒋未表态。后来陈布雷向蒋进言:“我意古人说鼎革,是先有革而后有鼎。现在国家多难,日寇入侵,以鼎为献,非其时也,且易引起陈旧意识。”当时国内外都在抨击蒋的专制思想,盟军参谋长史迪威称蒋是“一个无知、专横、顽固不化的人”。于是蒋临时起意。侍从室秘书唐纵在11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中训团开学,组织部将举行献鼎典礼。委座以工料甚贵,典礼隆重,大怒。责备朱部长不是。此时前线将士浴血抗战,何能如此耗费,作此无益之事。时贤多赞委座英明。”[66]
为此,朱家骅丢了中组部部长的官位,顾颉刚也颜面扫地。竺可桢回忆,1943年12月18日,从浙大所在的遵义赴重庆参加教育部会议期间,“至观音岩晤俞大维及陈寅恪。……寅恪对于骝先等发起献九鼎、顾颉刚为九鼎作铭惊怪不止。谓颉刚不信历史上有禹,而竟信有九鼎,因作诗嘲之曰:沧海生还又见春,岂知春与世俱新。读书渐已师秦吏,钳市终须避楚人。九鼎铭词争颂德,百年粗粝总伤贫。周妻何肉尤吾累,大患分明有此身。”[67]
屋漏连夜雨,船迟打头风。1943年5月30日顾颉刚夫人殷履安因患恶性疟疾不治身亡。6月22日,他在给华大博物馆馆长郑德坤的信中写道:“刚不幸,内子履安逝世后,小女自珍又发热至百○四度(今已知是伤寒),连朝不退,只得送至歌乐山中央医院,刚亦随来。此一个月中,家庭叠生变故,刚精神之受打击太酷烈矣。”他并没有趴下,反而屡败屡战,再涉足实业界,当年11月创立大中国图书局。只是,管理乏术、营销无能,命运又将嘲讽这位烦恼的学人。
总结重庆之行,顾颉刚写道:“予任事二十五年矣,从无如此数年中在渝之不顺手者。朱骝先先生好心把我拉来,要我主编《文史杂志》,要我主办边疆语文编译会。又以顾孟余先生之邀,任中大教授兼出版部主任。当时十分忙迫,终于一事无成。予知政学两界不能做事,故有改从商界之心。适会中国史地图表社成立,邀予任社长,予欣然从之,而同行竞争,内部涣散,至于今日也遂解体,且激起若干攻击。予虽心怀坦白,顾无术报以恶声。此毕生之大耻也。”[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