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月在天
1943年秋,政治学教授兼教务长汤吉禾接替刘世传,成为齐大校长。其人作风粗暴,不善处理各种矛盾,引起校董事会不满。早就对齐大国学所有意见的哈燕社借机削减经费,国学所面临减员的困境。支撑危局的钱穆以为对学生不能厚此薄彼,裁汰任中一位殊为不妥,于是率性辞职,9月离开赖家园子。
钱穆来到华西坝,华西大学文学院院长罗忠恕邀他加盟中国文化研究所,作研究员兼历史研究部主任。钱穆称,就聘的条件是必须住进校园南侧的别墅。那片小洋楼,通常住外籍教师。罗忠恕请示校长张凌高后满足了钱穆的条件。钱穆得意地称,此举“俾开中西教授平等待遇之先例”。
▶ 钱穆住过的校南宿舍就在华西坝钟塔附近。金大校友会陈农安供图
跟随钱穆搬进那栋别墅的,还有从赖家园子跟来的五六位弟子。严耕望回忆:
我与树棠及吴佩兰则在四川大学研究所继续学业。9月4日迁寓川大宿舍,虽然房舍古旧,但也还宽松舒适。不久,先生嘱我到华西大学讲授一班“中国通史”。我本不想教书,但先生既好意有此安排,对于我也有扩大学术基础的好处,所以到华大兼课,并迁住先生寓所。同时聚居者又有姚翰园、张遵骆、李定一、孔玉芳、黄淑兰等七八人,树棠、佩兰亦常来盘桓。[75]
晚年钱穆写道,“旧随齐鲁研究生诸人皆散去,淑兰有夫不在川,有一女在近县读中学。淑兰前在天津女师与余姨妹张一飞同学,极相善。来华西大学读教育系,兼学绘画,山水翎毛皆工,又善二胡,能拉刘天华诸曲。余来华西坝,遂来从学。余病惟彼乃一女生,常侍在侧。”[76]
2005年春,笔者寻觅钱穆故居,到原坝上校南路宿舍拜访华西牙科专家王翰章,听他细说端详:
我现在住的这个位置,当年华大社会学系主任李安宅住在这里。李先生前面一栋楼,住着华大社会学系蒋旨昂教授,他算是我们河北老乡。蒋夫人谷蕴玉当年是省卫生厅厅长。钱穆住在他家楼上。我一个同学是谷蕴玉的亲戚。一天,我陪他,另外还有几位同学,其中有陈宗祥带着话剧演员秦怡,我们一起去谷蕴玉家玩。正碰到钱穆跟一个女生在草地上散步。当时他们就住在一起。记得谷蕴玉不无揶揄地说:“这么个名教授,有家有室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女学生住在一起……”[77]
就是这位女生,1944年11月,顾颉刚偕新夫人张静秋到成都华西坝时,专门在日记中提到意味深长的一笔,且有后续。
顾颉刚杀回成都,是应校长汤吉禾邀请重组国学所。按照商议,由他领衔重新成立文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顾氏须在所内完成“二十四史”的标点工作。为此事,他跑教育部,与高教司司长赵畸协商,得到对方允诺。但他不想撂下重庆的摊子,想出一石二鸟的主意:一部分为国学研究所,留在成都交由丁山负责;一部分为培养研究生的文科研究所历史学部,移驻重庆,亲自掌握。经费两边平分,待战争结束,研究所再合二为一。
他与妻子张静秋暂住坝上齐鲁村,一边在齐大讲授“春秋史”、“历史地理”课,一边筹措文科研究所及历史学部迁渝事宜。诸事无常。1945年1月,齐大引发学潮,汤吉禾被迫辞职。顾颉刚与之协约也化为乌有。1月15日,他携妻再返重庆。
8月15日,抗战胜利。齐大新任校长吴克明[78]开始考虑返迁问题,也试图振兴国学所。他在给哈燕社的信中,表示将在二年内聘请一批“第一流的学者在齐大国学研究所内工作”,[79]包括吴金鼎、丁山、彭举、常乃德等,顾颉刚也在名单之列。1946年1月4日,叶理绥在给纽约齐大董事会的信中表示,哈燕社的资助是要在齐大内“造就一个专修水准有力的中文系”,而“不是来帮助学者的研究计划”。信中还提到,“顾颉刚虽是一个非常有力的学术事业推动者,但不是一个有建设性的学者。”[80]
国学研究是齐大人心中的理想塔。校长吴克明邀请校友、考古学家、原“中研院”史语所考古组技正吴金鼎,担任文学院院长兼齐鲁国学所主任。顾颉刚曾致信吴金鼎——
《二十四史》之标点,为我辈整理中国历史之初步工作,且为不能不经过之一阶段。经过此一阶段,然后研究工作方有凭藉,引用原文方有标准。刚在崇义桥时,所中工作人员甚多,分配担任,其事甚便。不幸事未毕而刚已他去,虽校中每年寄一小部分经费来,然戋戋之数实无以集事,故迄今《梁书》《宋史》《元史》等尚未动手。
刚以为当今日新旧交替之时,我辈读无标点本已惯,加以钩勒犹不为难,及过渡时代既逝,他年为此事者必苦事倍而功半。刚所以冒若干人之诋諆而坚持进行此项工作者,正为其为时代使命也。甚望校中许我专聘一二人,成此伟业。其人应为大学或研究院毕业生,所得薪金等于一初级讲师。他年书成,交上海一书局刊出,但得标明“齐大研究所编辑,顾某主编”,容刚在齐大留一纪念,且以间塞谗慝之口,于愿足矣。[81]
彼时东归在即,这项计划只能束之高阁。
1946年5月,齐大迁回济南。面对哈燕社取消齐大国学所的要求,吴克明解释道,国学所研究人员其实仅存主任吴金鼎一人,还同时担任着齐大图书馆主任和文学院代院长,并负责一些教务工作,国学所的工作只占他一小部分时间。因国学所握有一些书籍及原稿的版权,立即取消似有不妥。哈燕社不为所动,对齐大年报中仍使用“国学研究所”的称呼感到“万分的震惊”,重申废除研究所乃“义不容辞”,并表示“在再拨付经费以前,我们须有国学研究所不再存在的肯定证明”。[82]
此时,顾颉刚和钱穆都在考虑去向问题,又在苏州邂逅。顾颉刚在1946年5月13日的日记中写,“宾四欲至云南大学,盖以与黄女私,不敢归家,成都僻不如昆明,虑其夫人追踪以来也。”那时钱穆住在苏州小新桥巷耦园。顾氏日记中多访钱穆的记录,从7月24日“到耦园,晤宾四及惠长。出,与宾四夫人谈”开始,到11月8日“到宾四处”结束,前后近十次,除了访钱穆,还多次“与宾四夫人谈”,也有钱夫人约谈他的记载。谈话内容多半涉及钱穆夫妇的情感危机。这以后,顾颉刚和钱穆各奔前程,似再无交际。
1948年3月28日顾颉刚日记载:“予去年被提名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候选人,今日览报,悉候选人一百五十名,此次当选者八十一人,予亦当选。比较之参政员国大代表实在得多。唯予近年劳于生活,竟不能从事研究,未免有愧于衷耳。”9月18日,吴金鼎因患胃癌在济南病逝。在兰州大学讲学的顾颉刚,听到吴金鼎的死讯,在日记中写道:“吴金鼎君于次日卒于济南齐鲁大学,年四十七。齐大研究所恐遂星散矣。”[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