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革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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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让我们的生活更有趣1

叶:前几天是“五四”青年节,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的题目非常有意思,叫《那满街追风逐日的青年哪去了?》,主要讲20年前的大学青年和当今的大学青年在精神气质上的巨大差别。可以想见20年前您一定也是当时大学校园中追风逐日的青年人之一,那时也是诗人的时代,诗人占据着校园,而如今的大学校园却让我们青年人多少觉得精神上无家可归,越来越像一个职业培训所。您今天在讲座中也谈到您即将出版一本书叫作《欠改革的中国大学》,说明您也非常关心这个问题,那么想请您简单地跟我们谈一谈,您那个年代的大学校园生活是怎样的?您认为,什么是真正的大学精神,以及这种精神如何才能建立起来?

孙周兴:20年前?也就是1994年啰?我当时已经不是学生了。不过我觉得你指的是更早些时候,20世纪80年代吧?那差不多是30年前了。1980—1984年我在浙江大学读本科,但读的是地质学,就是研究地球的。我对大地和地球有兴趣,但对地质学没多少兴趣。后来1987—1989年,我在浙江大学读研究生,不过已经改行读哲学了。当时因为大家都写诗,所以我也写诗,几乎天天写。你想,天天写还能写出好诗么?诗大抵是青春期的活动,当时的大学生除了知识饥渴,还有好些人喜欢从事诗的活动,我想也跟当年生活压抑有关。不一定值得赞扬。

现在有人喜欢怀念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有的学者更进一步,喜欢缅怀民国时代的大学。这当然不是说当年的大学就是十分完美的,无比美妙的,而主要是说:我们今天的大学实在太不像话了。在现象上,不像话的地方太多了,不去说它,我愿意说点根本的。大学是人类自由地从事研究的场所。大学的本质是自由。这差不多是现代大学的创始人威廉姆·冯·洪堡的思想。当年洪堡主张,国家只管给大学钱,但不能管大学——这听起来有点“强盗逻辑”,我给钱,给完就没我事了?但洪堡说:只有这样,大学独立自主了,大学才能为国家做出更大贡献。可惜我们的大学今天也还没有达到洪堡所要求的这样一个状况。我愿意把大学的自由本质表达为“教的自由”和“学的自由”,你想想看,我们今天的大学有这个么?

洪堡说大学的本质是自由,接着又说了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叫“孤寂”或者说“寂寞”,说大学须有寂寞的品质。你刚才说中国现在的大学像职业培训所,这还是温柔的说法,有激烈的说法是“养鸡场”。我们今天的大学热闹非凡而没有内涵,令人心痛。洪堡一说“自由”,二说“寂寞”,我觉得真是把大学的本质说全了。大学是做研究的地方,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在大学里做研究,这种研究是自由的,自由的不是乱来的,研究者须有耐得住寂寞的纯一的心思。在乱糟糟的养鸡场里怎么做研究?

叶:关于海德格尔我有两个问题:其一,您之前最主要的研究重点就是海德格尔,那么请您跟我们分享一下,是什么机缘使您走上研究海德格尔的道路,或者说海德格尔的思想有什么特别吸引您的地方?其二,海德格尔的哲学是很难的,虽然他的表达方式有某种文学性的外观,容易被误读,但要真正进入他的哲学却是难的,那么您认为对我们这些青年学生来说,打好哪些方面的哲学基础能够让我们更加容易进入到海德格尔的思想中?

孙周兴:先说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本科是学地质的,属于理科生。毕业后在山东教书,教的也是地质学,普通地质、大地构造之类。但我在本科读书时就对地质学没了兴趣,成了一个文学青年。后来转向哲学,我觉得跟我的文学青年经历有关。至于怎么喜欢上海德格尔,也是有点偶然,当时读到熊伟先生做的一篇海德格尔译文,是《关于人道主义的信》,译得很优雅、很诗意,就想,这种哲学很好玩呀,就喜欢上了。当时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海德格尔的中文读物还很少,没办法,我于是开始学德语。我硕士阶段读的是马克思主义专业,做的论文却是海德格尔。后来继续读博士,就开始正经做海德格尔研究了。一般德国哲学多半难读,而海德格尔的文字却令人愉快。我想这是海德格尔在中国流行的原因之一。另外当然是思想,海德格尔思想格局大,维面多,经常让人欲罢不能。

自从19世纪中期以后,也就是从马克思、尼采以后,欧洲哲学开始变得富有人间味,开始关注生活世界和人生各种问题。尼采、海德格尔一线的哲人还在哲学表达上做出了根本性的改变,放弃了纯粹推论式的思辨风格,而是以非传统哲学的或日常、或诗意的表达方式来表达哲思了。这时候,哲学就显得好玩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读这些新式哲学就不需要读传统哲学了。哲学史的基本功夫仍然是我们进入海德格尔思想的前提。学术研究首先要对研究课题和研究对象做一个历史的定位,所以史学功夫还是前提。不过,像尼采、海德格尔这样的反传统的哲学家,无论思想还是表达都很出格的,所以需要我们有更宽大的视野和更强的感受能力,不但哲学,文学艺术都得学着点,而且要对当下的生活有一些体会和思考。当然,读书是要凭兴趣读的,好读不好读恐怕永远是个人的事——对于非专业的哲学读者来说尤其如此。

叶:这个问题是关于尼采的:伽达默尔在《20世纪的哲学基础》中将尼采作为当代哲学的坚强后盾,足见尼采在哲学史上的重大意义。您说您目前最主要的研究集中在尼采,那么借您今天的讲座题目,您是否能够简要地谈一谈您认为尼采能够为当代中国思想提供哪些独特的思想资源?

孙周兴:又是一个大问题,不过是很好的问题。尼采是我最近一些年的研究重点,可能还需要几年的时间。尼采的重要性不待说,我在演讲时也提到,尼采是可以与马克思、海德格尔并举的,三者对于中国现代和当代文化的影响是最大的。我曾经表达过,如果说马克思对于中国的影响主要在政治意识形态上,海德格尔的影响主要在思想学术上,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尼采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文化上。这当然是一个大致的说法。尼采特别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和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影响很大。而如今,在学界关于中国现代性的争论中,尼采近些年来又成了一个热点。

若要从思想学术意义上讲,我认为尼采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在形而上学批判或者一般而言的现代性批判方面,尼采对古今之变的现代性文化变局的认识是最为清楚的,他对于欧洲传统哲学和基督教的无情批判以及对形而上学的柏拉图主义本质的揭示,改变和影响了中国学术界关于西方形而上学和哲学文化的总体理解。其次,尼采改变了哲学的性质,无论是在哲思课题还是在哲学表达方式上,尼采都有革命性的贡献。通过尼采,我们知道了哲学可以回归人间,关注大地和身体;通过尼采,我们知道了哲学可以有不同的讲法,有丰富的可能性。

叶:最后,想请问您对我们正在学习哲学的青年学生们有哪些期望或者寄语?

孙周兴:我只想说一点:学哲学是为了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有趣、更美好。要读有趣的书,要研究有趣的哲学。另外就是注意调子,一般来说哲学是趋向阴沉低调的,这是由哲学的本性决定的;但太过阴沉的哲学不免让人郁闷。所以,举例说来,在叔本华与尼采之间,我更倾向于尼采,因为虽然两者都是虚无主义者,但前者过于消极阴郁了,后者则是积极高蹈的虚无主义者。



1 本文系作者2014年5月9日下午在上海大学哲学系做《海德格尔与中国当代思想》的报告后接受研究生叶娜的书面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