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三年半,终于完成了“仙霞古道”的系列性课题。这一刹,我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里的这一名句。
之所以想到它,不是因为心生英雄情怀,也不是因为突发怀古感慨,而是因为这句话里有一个“东”字。中国江河有很多都向东流,不止长江,还有黄河、珠江、淮河、钱塘江、闽江等等,它们的干流大致上都是自西向东的。
这本是个极普通的常识。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江河自然多向东流淌。它与我从事的“仙霞古道”课题,又有何关系?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是先看看“江河东流”对中国交通的影响。在古代,船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船只能行驶于水面,而我国内陆地区的江河大多向东流,所以,中国历史上东西向的交流,总的说来比南北方之间的交流来得方便。道理很简单,江河是天然的,只要造船就行,而马路要人工修,成本高得多。另外除非“快递”业务,马或马车的运输能力也远不及船。
至少从秦代开始,中央政府就在致力于打通南北。打通的方式,要么是修人工渠,要么是修旱路。公元前214年,秦始皇下令修灵渠,沟通了湘江的上游海洋河与珠江的支流漓江。湘江为长江支流,故灵渠连通的是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秦始皇的大军和粮草,可以从长江一直用船载到岭南。灵渠虽小,却是为秦始皇统一中国立了大功。
在灵渠修通的800多年后,隋炀帝开凿了以洛阳、开封为中心,北起涿郡、南达杭州的南北大运河。大运河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成为中国交通的南北大动脉。
到唐初,张九龄修路打通大庾岭,连接起珠江的支流浈江和赣江上游的章江。赣江入鄱阳湖,鄱阳湖与长江相连,故大庾岭也沟通长江与珠江两大水系。大庾岭路修通后,南北大动脉便沿着大运河、长江、赣江、大庾岭路和珠江,一直延伸到了岭南的广州。广州城之兴起,正是仰赖这条贯穿中国南北的大动脉。这条大动脉在古代中国的地位,相当于如今的京广铁路加京九铁路再加上京珠高速公路,以及首都机场和白云机场。
在南宋,钱塘江和闽江也被连通。南宋的首都临安,就在钱塘江下游。福建与浙江相邻,山高而皇帝不甚远,朝廷对福建的重视程度也大大提高。浙闽之间有群山阻隔,不适于修人工河渠,于是修了一条跨越仙霞岭、全长约120公里的旱路,以连接两头的水路。这便是仙霞古道。其北端是浙江江山的清湖码头,南端是福建浦城的南浦码头。
也正是从南宋开始,中央政府对浙江和福建两省的海运区别对待。浙江距离中央政府较近,又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朝廷对其海上运输的控制较严。福建距离中央政府较远,而且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对内交通不畅而对外交通便利,故其海运受朝廷控制较少。福建海港的民间海上贸易尤其发达,即使在明清朝廷实行海禁时也未断绝。明代中后期,东海的海盗一度十分猖獗。这些海盗被称为“倭寇”,其实并不止日本人,还包括来自朝鲜和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渔民、海商等。中国的海上贸易,自唐朝以来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海禁政策的实施,大大影响了这条产业链中从业人员的生计,并迫使其中一部分人铤而走险,加入“倭寇”之列。中国的“倭寇”,以福建人最多。明朝末年的大海盗郑芝龙〔1〕,就是以福建的同安港为据点,发展成“闽海霸主”的。
在南北大动脉形成和福建海港兴起之后,一直到清朝于1843年实行“五口通商”之前,中国事实上存在着两个对外贸易中心。〔2〕一个是官方指定的中心——广州(及澳门),为南北大动脉之南端;另一个是官方态度暧昧、主要靠民间自发形成的中心——福建海港。丝绸、瓷器、茶叶等大宗出口物资,一部分走南北大动脉到广州,另一部分就走闽江到福建海港。这两个对外贸易中心的形成,都是以中国水系的南北向沟通为前提的,而且都对中国内部的交通运输业产生了强大刺激。
从浙江运到福建海港的物资,很多都要经过仙霞古道。运输量之大,以至于形成了“挑浦城担”这一专门的行当。仙霞古道北端的清湖码头、南端的南浦码头以及途中的峡口镇、廿八都镇、仙阳镇、渔梁村等,都是因仙霞古道商贸运输业而发展起来的商业性聚落。仙霞古道途中的一些庙宇,也充分利用交通运输资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茶馆型庙宇(如昭明村的保乡殿)、餐厅型庙宇(如枫岭关的宝华寺)和旅店型庙宇(如五显岭的五显庙)。可见,仙霞古道上的乡土聚落与乡土建筑,和中国的内部交流以及对外贸易都有着密切关系。
这就是我们选择“仙霞古道”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因。同时,它也回答了前文提出的问题:“大江东去”使得政府不断致力于打通南北,大运河、大庾岭路和仙霞古道都是沟通南北的关键线路;仙霞古道上的集镇、村落和庙宇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基于仙霞古道交通运输业而产生的。
“仙霞古道”的研究成果是五本书。本书是第一本,综述仙霞古道的形成与发展过程。其他四本书,《清湖码头》、《峡口古镇》和《廿八都古镇》各写了一个集镇,《观前码头(与南浦镇)》主要写观前村。
仙霞岭和大庾岭的位置示意图
在做“仙霞古道”课题期间,我还抽空于2007年11月去了趟大庾岭,一为将来的研究工作“踩点”,二为与仙霞古道作一番对比。
大庾岭的旱路,北头是江西的大余县城,南头是广东的南雄城,全长约40公里。作为南北大动脉上唯一的一段旱路干道,大庾岭路无疑比仙霞古道更为重要。这里的历史遗存,是不是也比仙霞古道更加丰富呢?我怀揣这个疑问兼期望,上了路。
先说大余。大余古称南安府,由章江北边和南边的两座城池组成,北城较早,南城较晚。章江是赣江的支流,与贡江交汇于赣州城北。赣州之“赣”,正是章贡二字之合。赣江水系最南面的码头,就坐落在大余南北两座城之间的章江畔。苏东坡有诗云:“大江东去几千里,庾岭南来第一州。”这里的“第一州”,不是指赣州,而是指大余。不过,据我到现场所见,大余古城作为一个整体,可以说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几处零散的古迹,比如东山大码头、嘉祐寺塔和一段长约300米的老城墙,城内建桂路、塘前直路、余雄路上也还有少量老房子。这大概是全国范围内县城及其以上级别的城市所面临的同一命运,只有极个别能逃脱(平遥或许算是一例)。仙霞古道南端的南浦镇是福建浦城的县治所在地,也只留下少量的历史建筑——这导致我在写作时,不得不把南浦镇归入《观前码头》,仅作为书中一章。
同治《南安府志》卷首“新老两城图”
同治《南安府志》卷首“梅岭图”
南雄城的情况和大余类似。南雄城坐落于浈江与凌江交汇处的东北角,浈江由东向西,凌江由北至南汇入浈江。南雄和我上小学和中学的地方——广东翁源县,同属韶关地区,也同是客家人聚居之地。南雄产烟,我从小就知道“南雄”牌香烟,流行于韶关各县。最近几年,南雄又因为出土了恐龙“坏蛋”而声名鹊起。〔3〕
南雄城由内城和外城组成。内城较老,距离浈江有一定距离。后来浈江码头贸易兴起,形成新的街区,于是又修了“半圈”城墙,把码头区圈了进去(与北京城南城的形成类似),形成外城。如今,南雄城内的历史建筑也只留下了三影塔、洄澜门、南城门和广州会馆等屈指可数的几处。三影塔是一座高50米的楼阁式砖塔,位于浈江之北,至今仍是南雄城的标志。洄澜门是外城的西南门,正对着浈江和凌江的交汇口。南城门是内城的南门。广州会馆坐落在城东的浈江北岸,坐北朝南,占地3 800余平方米,由在南雄经商的广州籍商人集资修建。据会馆门外“省保单位”牌说明,会馆创建于明嘉靖年间,清光绪七年(1881年)重修。会馆的建筑风格夸张而炫耀,接近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建筑风格,而迥异于附近客家建筑的简朴。广州会馆最能说明南雄与广州之间的经济联系,不过南雄古城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不复存在。
南雄广州会馆,门前是浈江
梅关
大庾岭上有一座梅关〔4〕,其地位相当于仙霞岭上的仙霞关,既是军事重地,也是交通要点。梅关前后的山道旁有好几座庙宇,包括六祖寺、挂角寺、云霄殿、观音殿、夫人庙和云封寺等。仙霞关附近也有庙宇,但只有一座(即天雨庵,后来也是关帝庙)。庙宇的存在,须以香客为前提。大庾岭和仙霞岭上庙宇的香客,主要是过路的挑夫和客商。光从庙宇的数量上看,就知道大庾岭路比仙霞古道要更繁忙。可惜,梅关附近的这些庙宇,全都是近年重修的了。
梅关南北两侧的山脚下,各有一个村子,是因交通运输业而发展起来的聚落。北面的村子叫梅山村,南面的村子叫珠玑巷。
梅山村位于大余县城以南约10公里处,是个杂姓村落,目前人口400余。村内姓氏有十几个,其中黄、张、钟、蓝等姓的人口较多。蓝姓人是畲族,其他姓氏以客家人为主。旧时的“乱世铺”驿站,就在梅山村内,但现已踪迹全无。梅山村的老房子也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的红砖楼,它们都是用外出打工的人寄回的钱建造的。不过,因为新房都建在旧房的基地上,所以村落结构并没有大的变化,仍是长条形,长度约有五六百米。拿今天的话说,这叫“马路经济”,只不过来往的不是汽车和乘客,而是挑担的挑夫。
如今大余至韶关的公路取道小梅关〔5〕。它是在1934年开通的,从那以后挑担业就开始衰落了。但是汽车取代肩挑的过程是相当长的,所以直到1950年代仍有不少人从事挑担业。
珠玑巷位于南雄城以北约9公里处,村落结构与梅山村类似,只是更长,达到1 000多米。根据《南雄文史资料》第18辑,珠玑巷现在的人口1 700多,有19个姓氏,其中钟、何、周三个大姓的人数各在200人以上。珠江三角洲的人都相信,他们的祖先从北方南迁时,曾在珠玑巷停留过。南雄珠玑巷之于珠江三角洲,正如洪洞大槐树之于华北。因为这一点,珠玑巷近年来的旅游事业开展得相当红火,从广东各地来“认祖归宗”的络绎不绝。村内主路两旁的所有建筑,不管原来是“板门店”,还是民居,都“开”起了祠堂,挂上“某氏祖居”的牌匾。在村周围,也新建了不少大型的宗祠(当然都是混凝土的)。与旅游业“配套”的措施,还包括新建一座城门、将一个池塘扩大成80亩的“龙湖”、将一座石板桥改为三孔石拱桥,等等。毫无疑问,旅游业已导致珠玑巷变味,但老房子毕竟留了不少。从这一点来说,珠玑巷的命运是好过梅山村的。
珠玑巷(城门为近年新建)
从大余县城到南雄城,路程约40公里。在古代,挑夫基本上可朝发夕至,途中不用住宿。这应该是梅山村和珠玑巷没有发展成大型集镇的原因。比起仙霞古道上清湖、峡口、廿八都这三个不是县城的大型集镇,梅山村和珠玑巷只能算发育不全的低级聚落。
大庾岭的考察之后,我对“仙霞古道”课题也有了更全面的认识。我更加坚信,仙霞古道的历史意义重大,内涵极为丰富,而且留存状况比同类型的大庾岭路要好得多。所以,我要更加珍惜这个好题目。
罗德胤
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