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演变中的语言

一、语言在演变中

能够与各位进行学术讨论我深感荣耀，为此我将毫无保留地与大家分享自己的研究成果。如果身处公元842年，我会对大家说：“si saluarai eo cist meon fradre Karlo et in aiudha et in cadhuna cosa, si cum om per dreit son fradra saluar dift.”大家可能完全不明白我这句话在说什么。但请注意，这是法国最古老的文献《斯特拉斯堡誓言》中的一句话，意思是“我将竭力保护我的兄弟查理，双方竭力保护对方”。

到了公元1100年，这句话变成了“si salverai jo cest mien fredre Charlon, et en aiude, et en chascune chose, si come on par dreit son fredre salver deit, en ço que il me altresi face”。看得出来，法语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没有研习过古法语，这句话仍然是看不懂的。公元1400年，这句话又变成了：“si sauverai je cest mien frere Charle, et par mon aide et en chascune chose, si comme on doit par droit son frere sauver, en ce qu'il me face autresi.”只有仔细琢磨，我们才能大致猜到其含义。到了十七世纪，这句话终于变得比较容易理解，即“aussi, je soutiendrai mon frère Charles de mon aide et en toute chose, comme on doit justement soutenir son frère, à condition qu'il en fasse autant”。这句话已经是现代法语，直到二十一世纪它也完全能够被人理解。

九世纪至十七世纪的法语演变历历在目。最初，这种中世纪的语言给我们一种外语的感觉。但八个世纪后，这种语言给我们的感觉和今天我们讲的法语几乎相同。但两者真的是同一种语言吗？十七世纪作家塞维涅夫人和二十世纪作家阿梅丽·诺冬使用的词汇含义也完全相同吗？

接下来我要引用一句十七世纪的句子，亦称古言：“Hubert se sent énervé par cette injure et tout à l'heure va faire en sorte que tous soient étonnés.”（“羞辱的语言令于贝尔恼怒不堪，而后他会用行动令所有人震惊不已”）。这句话当时的意思是，他感觉这不公正的待遇令他软弱无力。这句话的意思发生了很大变化。语言史学家告诉我们，énervé（紧张的）在当时表示“变弱”，并没有恼怒或激动的意思。短语tout à l'heure在古法语中表示“立即”的意思，直到十八世纪，该短语才有了“在很短时间后”的含义。古词汇中injure的意思是“不公正”，源于拉丁语injuria，原意表示违反法律，这一词源还衍生出其他短语，例如：l'injure du temps（气候、时间导致的损失），沿用至今。étonner（使惊讶）最初表示“令某人震惊”。

经历了三个世纪的演变，同样一句话承载的意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词汇的涵义也在不断改变，甚至演化成完全相反的涵义。语言的快速演变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二、词典，语言演变的见证

词典是语言演变的最好见证。词典提供的是某一特定时期词汇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定格的语言历时演变。下面梳理一下法语词典的发展历史。

法语单语词典诞生于十七世纪，这并非偶然。名副其实的法国国家建立于十七世纪。在经历了多次宗教战乱后，法国人在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领导下开始建立一个强大的集权国家。整整一个世纪，对法语的语言意识不断加强，法语日益成为文化和政治精英手中珍贵的工具。单语词典的诞生恰恰反映了这种维护语言稳定的意愿，因为词典作为工具可以描述语言，从而制定规范并保持语言的稳定性。

人们一度深信、幻想语言可以被静止地保持在完美状态。在这段特殊时期，集权、国王、作家和宫廷使用同样的语言进行表述，并分享同样的美学观，表达清晰文雅。但失望随之而至：众所周知，十七世纪末语言开始不断演变。然而，正是在这样的语言和古典文学环境下诞生了“三位一体词典学”：实际上，这三部词典建立了法语单语词汇体系，并由此奠定了规范法语的基础。

这三部词典中，最早的一部是皮埃尔·里什莱在1680年出版的法语词典（译者注：《词与物词典》）。这是一部凭借个人努力完成的词典，被视为《罗贝尔法语大词典》的基础，被广泛引用。这本词典描述语言的日常使用方法，并加入了引文解释和说明，共收录25000个单词，其中一部分与现代法语词汇的拼写和语义相同，只不过其内涵更广。例如：在“狼”的义项中，包括“蓝色、晶莹的双眼”和“其智力水平随月相变化”；“猪”的义项中有“憎恨狼、蝾螈、大象、黄鼠狼和蝎子”，这些有趣但又离奇的定义来自古典时期，有些义项的细节甚至匪夷所思，例如“有些蚂蚁比狐狸还要大”。

另外，有些词的词义也发生了改变，例如：“忠贞不移的情人”（L'amant qui persévère）变成了“幸福的恋人”。在十七世纪，l'amant（情人）是指恋爱中的人，高乃依用它与amoureux（单相思之人）相对。除此以外，这本法语词典还包含很多术语，但现在已不再使用，例如：escaffe，意为“在屁股上踢一脚”，其动词形态escaffer（踢屁股）也已经消失。

这三部词典中的第二部是1690年出版的安托万·菲雷蒂埃编著的《通用词典》。作为百科型词典（例如《大拉鲁斯词典》和《小拉鲁斯词典》）的鼻祖，这部遗腹之作不仅包含大量语言信息，还收录了词汇的能指和所指。与第一部词典相同，这部词典中的部分词汇的词义也发生了变化，例如：crapule（荒淫无耻的人、恶棍）表示“粗俗且嗜酒的女性”。词典的示例同样值得注意，例如：“北方人易长期酗酒”，这种说法有时与事实并不相符。此外，它还辑录了一些在当时已经消失的词汇，例如：compotation，意为“教授或学生间消遣的小酌或聚餐”。

《法兰西学院词典》由法兰西学院出版，于1694年问世。它由国家机构编纂，非个人行为，是国家需求的一种体现。1635年路易十三接受了大臣黎塞留的提议，建立了法兰西学院。

我想特别强调一下这部词典的官方背景：一方面，大量的法语词典由私人编纂，例如：里什莱、菲雷蒂埃、利特雷、拉鲁斯、罗贝尔和阿歇特出版社，这类由个人发起并编纂的词典其售书所得作为酬金支付作者；另一方面，法兰西学院和法国国家科研中心（《法语宝库》即由国家科研中心组织编纂并出版）这样的官方机构也参与词典编纂，官方机构编纂的词典由各机构主持，完全免费，由文化精英（法兰西学院院士和高等学府专家）无偿编著。由此出现法国词典行业的两个显著特征，即私人编纂词典更注重读者反馈，而机构有充足的经费以保障宏大计划的实施。二者既相互制约又高效互补，共同促进了词典业的发展。此外，由机构编纂的词典现在还可提供免费在线查询服务。

十七世纪末，法语的演变仍在继续，词典则成为规范语言的工具。《法兰西学院词典》在问世之初并未得到法国国王的首肯，相比之下他更欣赏《通用词典》，该词典收录了四万个单词，远超《法兰西学院词典》的一万八千个词。当然，词条的收录量并非衡量词典质量的唯一标准。

十八世纪的哲学家很快意识到这部高质量词典的重要性。它基于类别编纂，逻辑规范、定义客观，词条后还附有简单的示例及流行用法。虽然该词典在法国的被关注度不高，但在国外却反响热烈，它在欧洲被大量图书馆珍藏便是最好的证明。

《法兰西学院词典》在欧洲的其他地方也随处可见，堪称十七至十九世纪法语最有效的推广大使。四个世纪之后的2006年，该词典完成了它的第九次再版。

2006年，法兰西学院终身秘书海伦卡雷尔·德·昂科斯在每年一度的公开讲话中指出，“鉴于词典既要记录日常用语，也要记载历史和变化，新版《法兰西学院词典》的篇幅将会增加一倍”。词典的模式在欧洲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以上三种词典模式清晰，各有千秋，从十七世纪起三足鼎立，相互取长补短。

1856年，年轻的勃艮第教师皮埃尔·拉鲁斯完成其开山之作，在巴黎编写了一部全新的单卷本法语词典，该词典每年出版一卷。随着1868年第二卷专有名词卷的出版，整套字典全部完成。1905年，《小拉鲁斯词典》（配图版）接续大获成功，出版当年销量高达四百万册。自1856年起，它便成为公众的首选。

1967年出版的《罗贝尔小词典》源自1964年出版的《罗贝尔大词典》。该词典无插图，但加入了大量的引文。由此不难看出，在阿尔及利亚出生的保罗·罗贝尔所进行的法语语言工程之浩大。此外，由法国国家科研中心出版的《法语宝库》可以免费在线使用，它是现有最大的法语单语词典，共16卷，含41万条示例和11万个词条。

《小拉鲁斯词典》（1905年版）收录了大量已经消失的术语解释，例如：il trolle partout ses enfants（他带着孩子们到处散步）中trolle（意外地打到猎物）表示promener（带着……散步）；ce n'est qu'une mâchoire（只是一个下巴）表示“一个愚蠢到只知道吃饭的人”；que le bon dieu te patafiole意为que le bon dieu te confonde （你这该死的）；patine-toi（patiner溜冰）表示“快点”；还有我们现在很熟悉的un homme à poil（裸男）在当时表示“精力充沛的男人”。这些词汇在词典中都已消失，因为日常生活中已不再使用。很难预测哪些词或词组会在2015配图版《小拉鲁斯词典》中消失，这是语言观察家的工作，即词汇学家的工作。

2015版还收录了autoconservation，exoconservation，vapoter，veganisme，tuerie，obsolescence programmée，consolidation programmée，tourisme spatial，zénitude，tag，surinterpréter等词汇，其中的每个新词都值得详述。这些词汇被收入词典，说明大家认可其词频。同样也需要翻译这些词，但翻译并不意味着推广。还可以由法语研究所及法国语言评议团提出上述词汇的对应词语。

中法两国都拥有非常高效的语言政策。1842年版的《对话词典》对中国的描写是：“勤劳、彬彬有礼、热爱和平与温和是中国最典型的特征。”中国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曾说，1949年以后，“为满足国家要求、实现社会进步和群众之间的交流，政府和民间团体高效率工作，共同制定出各种语言规范，并逐步推广”。正因如此，我们热爱各自的语言；也正因如此，我们与你们一起制订这样的计划。

（章云轩译  郭子荣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