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引
卷一 综述
诗人唐树义和他的成山草堂
——兼及成山文化现象综述
楔 子
清末民初以来,贵州遵义有这样一句民谣:“要想唐家不做官,除非干断洗马滩。”关于唐家,省城贵阳还有一句民谣:“高家的谷子,华家的银子,唐家的顶子。”
要解读这些民谣,或许该从中国近代一个叫“唐炯”的历史人物说起。
唐炯字鄂生,籍贯遵义。其父唐树义曾在湖北做官,担任过天门、监利等地的知县。唐炯道光九年(1829)生于湖北天门,20岁中举。咸丰初年,唐炯为报父仇,在贵筑水田坝(今乌当区水田镇)办“忠孝团”,和丁宝桢、赵畏三相互援应保卫省城,功勋卓著,一路提拔,晚年任云南巡抚。光绪三十四年(1908),唐炯晋太子少保,后人为此尊称其为“少保公”。唐炯一生曲折,历经坎坷。早年曾以道员身份,协助四川总督丁宝桢在成都等地办理盐务,为国家“岁增巨款”。唐炯是贵阳同济堂药房的创始人,从西南地区乃至整个清王朝来看,他都是一个曾经影响时局的重要军政人物。其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领域的建树令同仁敬重,学界景仰。
据《遵义府志》、《遵义文化世家》等文献记载,遵义湘川唐氏、贵阳成山唐氏皆长奶夫人后裔。自清康熙开始至民国,长奶夫人后裔中获取功名者达二十余人。其代表人物是唐树义、唐炯父子,他们均官至布政使、巡抚一级。长奶夫人七世孙唐树义字子方,生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后人以其谥号尊称“威恪公”。
唐树义之父唐源准(1767—1820)字以平,号直圃。唐源准早慧,擅诗文。嘉庆三年(1798)中举,嘉庆十三年(1808)大挑一等,以知县分发广东,补授阳山县知县。后历署英德、清远等县知县,钦州知州和廉州海防同知。嘉庆二十三年(1818)特授广东阳山知县,敕授文林郎,世称“阳山公”。
唐源准与清代贵州著名学者花杰(字晓亭)、黄燮(字理亭)为同科举人,且都交谊深厚。唐树义所撰《皇清敕授文林郎知广东阳山县事加一级显考直圃府君行述》一文中,有父亲唐源准与花杰、黄燮交往之初的相关记载:“(府君唐源准)……是岁遂领乡荐,典试为原礼部侍郎王介堂先生绶,原天津知府张地山先生大维,本房同考官为原同知安桂甫先生嘉相。是科蒙恩加额,同榜自黄理亭先生燮、花晓亭先生杰以次五十人,一时知名士悉见拔,最称得人之盛。”
唐树义青少年时,随父辗转于各任职地读书求学。嘉庆二十一年(1816),唐树义返籍乡试中举。道光六年(1826)以大挑一等分发湖北以知县用。先后在湖北、甘肃等省担任过知县、同知、知府、道员等职务。
与唐源准、唐树义、唐炯祖孙三代交往密切者,大多属当时之名宦俊彦。例如,唐源准交往的韩崶(字桂舲)、蒋攸铦(字砺堂)、李銮宣(字石农)、龚鲲(字北海)、罗含章(字月川)等,或布政使、按察使,或刑部尚书,或两广总督。其中,龚鲲、罗含章皆曾担任过广州知府。唐树义、唐炯父子交往密切者中,既有担任过两广总督、云贵总督的民族英雄林则徐,也包括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骆秉章等大名鼎鼎的“湘军创始人”,还有清廷军机大臣张之洞、李鸿章及云贵总督张亮基、四川总督丁宝桢,著名学者、诗人王柏心、陈钟祥、郑珍、莫友芝和黄辅辰、黄彭年父子,以及著名的辛亥革命功臣、署理四川总督的王人文。王乃云南大理人,白族,早年曾任贵州湄潭县知事。至于嘉、道年间以“廉吏”著称的贵阳高廷瑶家族,与成山唐氏则系世交。
唐树义的女婿张之洞乃中国近代洋务运动代表人物之一,其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晚清“四大名臣”。他所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对洋务派和早期改良派基本纲领的一个总结和概括。
唐树义早年在湖北天门监利担任知县。在此期间与时任湖北布政使的林则徐结识,两人皆有相见恨晚之感,遂结为至交。道光十五年(1835),唐树义得湖广总督林则徐保荐,擢升甘肃巩昌知府,旋晋陕西按察使。道光十八年(1838),经林则徐、陶澍、裕泰、邓廷桢、贺长龄等奏请,朝廷恩准唐树义的二世祖唐廉入祀乡贤祠。
道光二十七年(1847),唐树义转任湖北布政使并曾代理湖北巡抚一职。次年夏,湖北发大水,四十多个州县受灾。唐树义废寝忘食组织赈灾,积劳成疾,又因赈灾诸事与总督意见不合,遂于次年冬称病回乡,在贵阳堰塘坎修筑待归草堂闲居养老。待归草堂,人称“唐家花园”—这是湘川唐氏由遵义迁居贵阳后的主要落脚地。在此之前,唐氏已在远郊水田坝成山草堂定居。
关于成山草堂,唐炯在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谱》中是这样叙述的:“威恪公先以嘉庆甲戌(1814),葬我祖母王夫人于贵阳城北‘凤凰哨’之阳后。道光壬午(1822)葬阳山公(唐源准)于成山,自尔定居贵阳,别为成山唐氏。”
编纂于民国年间、并于2010年经贵州文史馆点校出版的《贵州通志·古迹志》,对成山草堂(即今日之唐家大院)则这样记载:“成山草堂,在府城东北四十五里蔡家寨,道光二年(1822),唐树义葬其父于成山,遂于墓附近筑室曰‘成山草堂’。同治初毁于寇乱,光绪中其子炯重修。”
唐树义是清代著名学者。史料载其“工诗词,好与名士交游。郑珍、莫友芝等,均系待归草堂座上宾”。道咸年间,唐树义曾资助学者周作楫编纂《贵阳府志》,资助表侄郑珍编纂黔北诗集《播雅》,资助学者莫友芝编印《黔诗纪略》。其本人则先后著有《乙巳朝天录》、《从戎日记》、《北征纪行》、《楚北旬宣录》、《水归田银》、《癸丑出山录》、《癸甲从戎录》、《待归草堂诗文集》等。
另外,原兰州府之兰山书院,是甘肃最大的一所省立书院。旧址在今城关区秦安路兰州市三中校园里,建于清雍正二年(1724)。书院所藏《兰山书院增修斋房碑记》,记述了唐树义任兰州道道员期间索回被书吏侵吞之书院房产一事,并补录唐树义与陕甘总督恩特亨额筹措官钱五十万,修建书院五十七间斋房轶事。清代作家、诗人吴敏树后来在《湖北按察使贵阳唐子方先生哀辞》中写道:“公往以名举人,为县令湖北,以才能发闻,洊陟藩翰。”
吴敏树,籍贯湖南岳阳,清代名宦左宗棠的同学,同时也是中国柈湖文派的创始人。其诗文经史造诣深厚,著述丰硕,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经史文学财富。“湖南两百年文章之盛,首推曾吴。”(清郭嵩焘语)曾,指的是曾国藩,吴,即吴敏树。
咸丰三年(1853)三月,洪秀全、杨秀清“诸王”率太平军一鼓作气攻陷江苏南京。接着就派胡以晃、赖汉英、石祥祯(石达开族兄,又名石祥开)等率部沿长江西上,先后占领安徽、江西和湖北省大部分地区,清廷大震!同月,咸丰皇帝颁诏,命唐树义出山,以湖北按察使身份带兵“剿匪”。唐树义接旨,匆匆上路,千里赴任。当年五月,唐树义抵达武昌后,带领军队与石祥祯、韦俊(韦昌辉之弟)、曾天养等部作战。大大小小十数次恶战,胜多败少,颇受朝廷赏识。这段历史,吴敏树在其撰写的《唐子方方伯梦砚斋铭》中做了记载:“公骤起乡闾,捐家室,誓徒旅,蹈锋饮血,其军最为雄健矣。”
唐树义获赞誉,遭湖北巡抚崇纶嫉妒并起意加害。唐树义的部队被崇纶调归他人支遣,最后仅剩数十人。偏在这时,崇纶又令唐树义率这区区数十人于金口布防,堵截太平军水师。咸丰四年(1854)正月,石祥祯等率十万大军沿江而至,黄州、金口一带的清军溃逃四散。正月二十三日早上,唐树义所乘炮船被樯橹蔽日的太平军水师重重包围,唐树义从容写好遗疏后投江自尽,卒年62岁。同月稍早,湖广总督吴文镕亦因兵败投水塘自尽。与吴文镕、唐树义相交至深的曾国藩等获悉唐阵亡内幕,皆怒不可遏!遂上奏以“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罪弹劾湖北巡抚崇纶。崇纶最终被朝廷问罪赐死,在陕西服毒自尽。
唐树义遇难后,朝廷以其人品和卓越功勋,赐谥“威恪”。
唐树义在世期间,凡涉地方公益事皆大义捐资,出手甚为慷慨。但是咸丰三年,这堂堂的陕西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却为赴湖北上任所需的盘缠发愁。幸得儿媳姚氏(唐炯之妻)变卖奁田,才解了公公的燃眉之急。
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惧死,唐树义二者兼备。究其原因,主要源于父亲唐源准早年对他的教育。嘉庆十年(1805)唐树义13岁时,父亲唐源准亲手为他批改蒙学课本,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尝闻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此千古人臣之大义也!”
这是一个父亲给爱子灌输的价值观、生死观。孰料50年后,唐树义果真以悲壮的投江殉国,酬答了父亲对他的教诲。
一、父子巡抚 忠臣良将
乌当区水田镇有一条河叫“白岩河”,流经竹林村蔡家寨的这一段也叫“洗马滩”,乃“咸同名将”唐炯亲自命名。洗马滩北侧约三百米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木结构建筑物,乡人称“唐家大院”。堂屋花窗上镌刻的“一品当朝”、“禄位高升”等文字,折射出当年主人的风光与尊贵。否则依旧时规矩,做官未到督、抚职位,怎敢以“一品当朝”自夸?!
清咸丰四年(1854)春末夏初,贵筑县水田坝,一位年轻的富家公子在当地士绅长老的拥戴下,召集青壮年数百人聚在一起,商讨地方大事。此人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咸同名将”唐炯—当然,“咸同名将”之誉是后来的事情。咸丰初年的唐炯,还只是一个爱读书、爱思考的年轻举人。
咸丰四年(1854)正月,唐树义在湖北金口投江殉节后,唐炯发誓要找到父亲遗骸,归葬故里。但是,想在长江中寻找唐树义遗骸,无异于大海捞针!唐树义的旧友王柏心、左宗棠、胡林翼、曾国藩、骆秉章、张亮基诸公,虽竭尽全力帮助寻找遗骸,均以失败告终。这个时期,王柏心、左宗棠二人应湖广总督张亮基之聘,担任其幕僚。42岁的贵州黎平知府胡林翼,奉诏率六百黔勇一路跋涉,刚进湖北地界。唐炯按照父亲诀别时的嘱托,向“胡叔叔”转交了湖北布政使司衙门的官印,并告之父亲已经殉国。胡林翼闻知噩耗自然是悲痛欲绝,他把自己的一匹军马送给唐炯,助其快速脱离险境。
唐炯回到贵阳,在成山墓园修“衣冠冢”,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其自述曰:“遵遗命,衣冠招魂。”
唐氏在贵筑水田坝建“成山墓园”,始于长奶夫人六世孙唐源准。嘉庆二十五年(1820)九月初九日,阳山公唐源准病逝于阳山知县任上,享年54岁。唐树义将父亲遗骸运回贵州,于道光二年(1822)安葬于贵筑县乌当成山,并在当地蔡家寨结庐守孝。自此开始,成山渐成唐氏墓园。道光三十年,著名学者王柏心曾受唐树义之托,为唐源准撰《赠湖北布政使广东阳山县知县唐公神道碑铭》。
阳山公唐源准老人落葬成山,迄今近二百年矣!广东阳山县距离贵阳数千里,唐树义当年选定贵阳府贵筑县水田坝作为父亲的长眠之地,这里面究竟有何奥妙?
要了解这个问题,唐树义遗著《梦砚斋遗稿》是值得一读的。书中,唐树义写于道光初年的《先府君葬地记》,对成山墓地有这么一段描述:
兹山土色皆红,容棺处间黄白赤泥,人咸称为福地。要其四山围绕,若儿孙罗列。西北有山曰方山,方正而耸拔。背面二水夹流,去茔地东二里而会,殆庶几晦翁所谓山水环合者欤!若城郭、道路、沟渠、耕犁,则茔地势高,外宏敞而内狭,与风泉水蚁之患,窃意皆可以避。且距省会四十五里,异日,虽势家亦无从夺焉!《记》曰:葬者,藏也。斯亦求尽夫藏之之义耳。其他富贵、祸福,吾乌能知之。工既竣,因以此意书于石阴,俾我子孙知葬亲之道,当本诸礼,审诸心。毋托高论以矜异,毋狥邪说以滋惑,斯为得云。
代代相传的“忠”与“孝”,是成山唐氏家族的亮点,也是其久盛不衰、人才辈出的传家秘诀!“毋托高论以矜异,毋狥邪说以滋惑,斯为得云”。所谓矜异,即自我拔高,夸耀或强调自己与众不同。古今文场,此类角色屡见不鲜。对此类华而不实的“读书人”,唐树义先生似洞若观火,且很不恭维。尽管他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其他富贵、祸福,吾乌能知之。”然而字里行间,却未掩饰他的厌恶和鄙夷。
咸丰四年夏,身带重孝的青年举人唐炯在水田坝召集父老青壮,商讨什么大事?关于这个问题,除《贵州省志·军事志》等方志外,唐炯《成山老人自撰年谱》中叙述周详:“甲寅(咸丰四年)夏,桐梓杨凤作乱,围遵义郡城……乃请于官,立忠孝团。分十二局,局各设于适中地,推举父老之公正殷实者主之。余曰,团立矣,而不练犹无团!乃择其子弟之壮健者,局数十人教以击刺、勒以什伍,余时阅之。”
咸丰初年,清王朝山河凋零,内外交困,危机四起,摇摇欲坠。位居贵阳东北一隅的水田坝,成了青年举人唐炯的用武之地。他时而坐镇水田坝操练团丁,时而跨马挥枪上阵拼杀。数年间军功卓著,渐为府、县乃至于朝中所闻。
同样是咸丰四年(1854)秋天,唐炯人生里出现了又一桩大事。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谱》载曰:“(父亲衣冠招魂)葬有日,得彭器之书,巡抚青麟以寻获先君骸骨入告。”也就是说,在王柏心、左宗棠等人和湖北官府的努力下,唐树义的遗骸找到了!
唐炯葬父,乃其人生重要转折点。
咸丰三年十二月,25岁的唐炯由贵阳起身,赶赴湖北探望父亲。咸丰四年(1854)正月二十二,即唐树义阵亡的前一天,唐炯抵达湖北金口—“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唐炯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自己与父亲的生离死别!该过程在其自述中有详细记载:
正月二十二日驰抵金口。先君略问家事数语,即告以誓师始末。时巡抚尚遣人持令来调。炯问如何处置,先君奋然曰:“丈夫宁如江中丞(湘军悍将江忠源)死耳!”次日难作!余奉遗疏及按察使印仓皇奔走,道遇胡公林翼,以印授之。胡公赠一马,每日辨色冒雨行,逮夜半借宿道旁茅舍。衣履透湿,无可易者。乃聚松毛燃火燎之。气腾腾上,自踵至顶以次干,便倒卧地上。时居民皆迁避。往往竟日不得食。如是七日始达岳州(今岳阳)。
咸丰四年(1854)十一月,唐炯自贵阳启程,第二次赶往湖北武昌。在王柏心、左宗棠等人的帮助下,唐炯雇请车马,将父亲遗骸运往贵阳。千里迢迢,路途艰辛。看当下,关山迷茫兵荒马乱;想未来,前路漫漫,人生坎坷!唐炯葬父这一过程,其自述曰:“十一月驰至金口,启棺征验不爽,乃奉以归,葬于成山。衣冠柩附焉。始末具碑阴记!”
威恪公唐树义死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其遗骸历经三次起葬。唐炯撰文、郑珍书丹的唐树义碑阴中,过程、原委有详细记载,内容载《贵州通志·人物志》。
唐树义遗骸最终得以归葬成山时,其早年守孝的墓庐经多年陆续扩建,规模已今非昔比:不仅占地面积大增,且添置了亭台楼阁和衣食住行所需的各种设施。唐树义在世期间名之成山草堂,咸丰初年,唐氏在堰塘坎建待归草堂后,成山草堂又有了“唐氏别业”、“成山别业”等雅称。
咸丰五年(1855)四月二十八日,在湖北按察使唐树义殉难一年零三个月之后,其子唐炯主持葬礼,在位于今乌当区成山的唐氏家族墓地隆重安葬了父亲遗骸。柈湖文派著名学者吴敏树受唐炯之托,撰《湖北按察使贵阳唐子方先生哀辞》。著名学者、《遵义府志》主编莫友芝受托撰《通奉大夫、二品顶戴、湖北按察使、前湖北布政使唐公神道碑铭》。著名学者、翰林院编修黄彭年受托撰《清故通议大夫湖北按察使唐公墓志铭》。
唐炯自己草拟的墓碑阴记,则托付其表兄郑珍书丹。
作为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学者,郑珍对表弟唐炯非常敬佩。有感于表弟的血性刚烈和至忠至孝,郑珍曾为唐炯写过不少诗、文。其中一组诗,后来陆续收于《郑珍全集》、《巢经巢诗集》等多种诗集中。
该诗作于唐府,全诗由序和四首七律组成。题曰:《咸丰六年二月二十三日,偕唐鄂生往其成山别业,拜子方先生墓,因为书碑阴,留二日。闻贼度轻水,鄂生督团众往攻击。余遂还行省。往返得诗四首,用高秀东 1纸,书质鄂生》。
郑珍曾多次得到过唐树义的帮助,他为此感念不已。咸丰六年(1856)的成山,唐树义刚落葬不久。此时此刻,面对表叔唐树义的墓茔,郑珍心里的凄凉、悲痛油然而生:“成山端庄如伟人,诸峰罗揖唐公坟。谡谡长松响终日,察书恍惚来精魂。致命归君骨归父,华屋丘山感今古。罗平妖鸟今七年,太息人亡泪如雨。”
此时,贵州各地少数民族起义风起云涌,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治安败坏的惨景(这段历史被后人称作“咸同战乱”)。以下56个字,一代巨儒郑珍则以其独特的诗人视角,为研究军事的史家提供了唐炯在水田坝办团打仗的描述:“寨户麕奔督师走,贼军烧过巴江口。唐君夜号毛葫芦 2,火把惊喧四村狗!两年办贼初恃兵,兵不足恃招练丁。今日练丁去何处?嗟尔团民苦此行!”
除此而外,诗歌里还有一种真诚的、令人感动的忧民情怀:“夜半雪声蟹行竹,朝来不见麦与菽。老夫归路傲前人,谁到清明踏琼玉?坐听农语生客愁,豆茎麦穗俱断头。饭至唇边忽夺去,人事天时真可忧。”从“谁到清明踏琼玉”一句,我们可以得知,咸丰六年清明前夕,乌当一带不仅降雪,而且还不小。无论乌当、水田坝还是巴江口(今日龙里县所属的巴江乡),老百姓的生活皆苦不堪言。否则,大诗人郑珍怎会有“饭至唇边忽夺去,人事天时真可忧”的感慨?
咸丰六年,唐炯捐知县;九年,被朝廷派往四川南溪任职,时年31岁。以建功立业、报仇雪恨为私念,以忠君爱国为宗旨,以招兵办团为途径,举人唐炯在贵筑水田坝发迹起家,一步步走向了更大的人生舞台,终成一代名将!
二、地设陡险 天纵奇才
唐炯早年在诸多文武职位经受历练,光绪八年(1882),唐炯擢任云南布政使,次年(1883)升云南巡抚,光绪三十四年(1908)晋太子少保。
在80余年的人生岁月里,少保公唐炯对“贵筑东北隅”情有独钟。一者,这里有唐家坟山;再者,其一生荣耀与辉煌,肇始于早年办团。在成山老人唐炯眼中,“贵筑东北隅”的水田坝,既系其人生之风水宝地,更是成山唐氏至高无上的家族圣地!《成山老人自撰年谱》叙述威恪公唐树义的安葬过程时,唐炯顺势借笔,表达了他对乌当这片土地的一片深情:“自遭乱,上下游故家大族,茔地咸被掘毁。明孙文恭公墓亦不保。而此山(即成山)陷贼八年独无恙!岂非先君居乡恩惠在人,而余又尽人事,有以绝其觊觎之心耶?子孙识之。”根据这段文字,唐炯当年在水田坝办团的良苦用心已不难揣测!
同治、光绪年间,唐炯每遇弹劾赋闲,难免心情郁闷,于是常回贵阳调理心态。到水田坝消夏避暑,享田园之乐,更成其人生快事。蔡家寨附近有座小山原本无名,唐炯为其起名“唐家山”。寨前白岩河则被唐炯起名“洗马滩”。
古人爱以“孝心可庚”来赞扬孝子贤孙,唐炯移植祖先生活过的遵义洗马滩为白岩河命名,用意不外缅怀先人,着实“孝心可庚”!
宣统元年(1909),自号“成山老人”的唐炯病逝于贵阳。其子孙依照遗嘱,将少保公唐炯安葬于今乌当成山唐氏墓园。此后,其后人唐我墉、唐我垣、唐我圻、唐我圭、唐尔锟、唐尔铜、唐尔镛、唐尔铭,及众多的儿媳、孙媳,大多安葬于成山唐氏墓园和附近的梅花岭(今新堡乡陇上村)。
少保公唐炯一生兴趣广泛,才兼文武,尤喜地方公益事。光绪三年(1877),唐炯在四川做官。贵阳扶风山阳明祠年久失修,学者罗文彬等倡议修复。唐炯与好友丁宝桢(时任四川总督)召集川内同乡聚会,捐款襄助。丁宝桢捐银三千两,唐炯捐银二千八百余两。唐炯将银票寄往贵阳,委托罗文彬、袁思韠主其事。光绪六年(1880),久负盛名却又废弃多年的阳明祠修葺一新。唐、丁、罗、袁诸公义举,从此在贵阳传为佳话。
唐炯善经营。光绪年间曾与士绅于德楷合资创办“贵阳同济堂药房”。这是迄今为止,贵州唯一一家正式享有“中华老字号”资质的医药企业。130多年过去,同济堂仍然深得市民信赖。筑城老辈人谈及同济堂往事总是绘声绘色、称赞有加。
唐炯善用兵,作战勇猛,人称“唐拼命”。其戎马生涯亮点甚多。同治二年(1863),唐炯率川军“安定营”参与围堵石达开。在此期间,唐炯因向四川总督骆秉章建言而立下奇功。此事在《清史稿》中有详细记载:“(炯)以疾还成都,秉章询寇势。时寇退滇边,声入黔,炯曰:‘此诱我军东下耳。彼必走夷地,乘虚入川,宁越宜警备。’俄而,寇入紫地,复请遣唐友耕军大渡河扼之。达开返西岸,退为倮夷所窘,食尽乞降,枭诛之。”
九年前即1854年正月,在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指挥下,其族兄石祥祯的追杀导致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全军覆没,投水殉国。九年后同样是在“水边”,唐树义之子唐炯建言献计,成功助剿石祥祯的族弟石达开,此举算是报了杀父之仇。
此外,从清政府的利益立场来说,唐炯在平定咸同苗民起义一事上是功不可没的。同治六年(1867),朝廷派唐炯回黔督办“援黔”军务。唐炯率部下万余兵马杀回故乡,原本想与黄号军首领何德胜这个“老朋友”提刀重逢、一决胜负。哪知这年十月,何德胜病逝于开州轿顶山。其妻黎氏率领残部继续与官府为敌。半年后,经唐炯率部猛攻,黄号军占据多年的瓮安玉华山、平越(今福泉市)上大坪、开州轿顶山等依次收复。唐炯获迁道员,赐号“法克精阿巴图鲁”。
唐炯从政多年,但晚年仕途不畅。其一生中,虽曾先后得曾国藩、骆秉章、丁宝桢、左宗棠、张之洞、岑毓英、张佩纶等朝廷重臣及封疆大吏赏识,但职务却时降时升时免,上上下下羁绊回复。光绪十年(1884)中、法两国为越南开战,唐炯临危受命。“命赴开化防守,于军前除巡抚。误闻将议和,亟还省履任。上大怒,褫职逮问,刑部定谳斩监候。久之,上意解,三历秋审,赦归。”(《清史稿·唐炯传》)
经张之洞、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岑毓英等重臣斡旋,唐炯的冤情真相大白,遂化险为夷并官复原职“赏还巡抚衔”,督办云南矿务。光绪三十一年(1905),唐炯以生病为由远离官场,光绪三十四年(1908),唐炯晋太子少保。后在贵阳病逝,享年80岁。
唐炯后裔之孙辈中亦不乏名流显宦。例如,唐尔镛、唐尔铜,其甫入壮年即遭逢“辛亥革命”等波澜壮阔的政治变革,分别担任过北洋政府教育司司长、中华民国北京政府财政司司长。唐尔镛一生热心文教,在贵阳创办师范传习所并任堂长(即校长)、贵州通省公立中学堂(今贵阳一中前身)任监督(主要负责人),创办了贵州最早发行的报纸《黔报》。唐尔铜又名唐瑞铜,字士元,光绪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进士,辛亥革命前出任大清银行清理处总办,民国二年(1913)九月,被南京临时政府财政部任命为中国银行总行行长。中行贵州分行、重庆分行乃其主持筹建。
需要强调的是,唐炯的前辈,例如唐一元、唐廉、唐羲伯、唐惟明、唐惟安、唐金等,大多曾任知县等职。唐炯的长孙唐尓锟乃“唐家大院”的最后一任主人。唐尔锟,当地人称他“唐大胡子”。光绪年间曾在云贵总督李经羲帐下任幕僚,后历任广西全州知州、广西林州知州和贵州盐务局长等职。1916年2月8日,袁世凯下令免去刘显世“贵州护军使”一职,命唐尔锟取代刘显世,统管贵州军务。唐尔镛的弟弟唐尔铭曾在云南担任过云龙知县,他也曾多有善举造福乡邦,是清末民初贵州文教界的著名人物。
三、成山在乌当
唐树义、唐炯父子建于贵筑水田坝的成山别业规模宏大,传承有序,世代由长房长孙继承。但出于保护祖宗墓地的需要,唐氏家族对别业的具体地点三缄其口,对外仅以“成山”二字虚以掩饰。知底细者寥寥无几,仅限唐氏至亲密友,如郑珍、莫友芝、陈钟祥、黄彭年、王人文、张之洞等。其中,王人文、张之洞皆唐家女婿。
同治三年(1864)至光绪十六年(1890),郑珍、莫友芝、黄彭年等陆续去世。宣统元年(1909),唐炯及其妹夫张之洞相继去世。自此以后,外界几乎无人知道成山的具体地点。厚重的历史烟尘掩盖下,人们只记得贵阳堰塘坎的唐家花园和唐炯主持创办的同济堂,却不知成山唐氏发迹于“贵筑东北隅”,更不知唐氏在“贵筑东北隅”的水田坝建有成山别业……
成山,贵阳唐氏家族的重要文化符号,它也是清代名宦、学者唐树义留给后人的世纪之谜!“成山在哪里?”长期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郑珍、莫友芝两位西南巨儒和外交家黎庶昌,被誉为贵州“清三杰”。清咸丰六年(1856)春天,郑珍曾随唐炯到乌当成山“拜子方先生墓”,并为其书写碑阴。
巧合的是,158年之后—2014年3月21日(农历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在乌当区水田镇竹林村,笔者意外拾得一块重约40公斤的墓碑残片,地点就在唐氏墓园的山脚下。据目测,残片最长处约50厘米,最宽处约30厘米,乃碑文之结尾部分。字体乃传统的隶书体。其中有“痛哭”、“十二月二十日自汉”、“临难时命炯归”、“奉归”等文句,落款为“郑珍书”三字。
当地村民告知:此乃少保公之父唐树义的墓碑。“文化大革命”期间,该墓碑被人锤击錾凿,刻意捣毁,距今已近半个世纪。细观残片,虽被弃于荒郊野岭,泥土掩埋多年,但文字笔画仍很清晰,沉稳有力,书法水平极高。
同月二十三日,即158年前(咸丰六年,1856年农历二月二十三日)郑珍为唐树义书写墓碑的同一天,唐氏后人唐之枢、唐桑等闻讯赶到水田坝蔡家寨的唐氏墓园。经过核实,唐氏后人认领了墓碑残片(简称“郑书墓碑”),后将其运走珍藏。
2014年4月1日,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出具《关于贵遵高速施工范围内唐氏家族墓地的情况的说明》,从学术专业角度,对出土的残碑及唐氏家族墓葬群做出了权威认定。由此揭开了成山唐氏的家谱密码:今日乌当区水田镇竹林村一带,就是唐炯、郑珍、莫友芝等人笔下的“成山”!同年4月12日,唐氏家族后裔汇聚水田坝蔡家寨,隆重举行成山唐氏70年来的第一次祭祖典礼。少保公唐炯的重孙—原贵州省水利厅副厅长、高级工程师、98岁的唐继善老人,率子孙后辈在祖坟前含泪秉烛焚香,虔诚跪拜唐氏先祖。
2014年4月17日,乌当区人大常委会组织人大代表,对蔡家寨唐家大院、唐氏祖墓等处的文物保护工作进行视察。冯飞以“成山文化研究者”的身份受邀参与视察。并依照乌当区人大常委会的日程安排,向人大代表介绍了成山文化的起源、定义及历经沧桑的发展历程。同月29日,乌当区人大常委会做出决议,要求政府将蔡家寨唐家大院(成山草堂)、唐氏祖墓等列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
同年6月23日,贵州省文史研究馆、乌当区委宣传部联合主办“成山文化研讨会”。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组织馆员和省内学术界各领域专家一行20余人,前往水田坝成山进行实地考察。省文史馆馆长顾久、副馆长靖晓莉及《贵州文史丛刊》编辑部参加了此次活动。此次活动因专家人数众多、规格较高而令人瞩目,《贵阳年鉴》将此次活动载入“贵阳2014年大事记”中:“成山文化研讨会在乌当区举行,省文史馆馆长、省文联主席顾久出席。与会专家肯定‘成山在乌当’的观点,还从考古学、史学、文学、书法等角度对成山文化展开多学科的分析与论证,并对成山文化的研究和品牌打造提出意见和建议。”
最后,顾久馆长总结说,将成山文化打造为一个文化样本,可有三步走:一、保护:整体规划,把文化遗址打造成文化古镇;二、整理:深入挖掘唐家每一代人的家族史料;三、发掘、阐发:重视家族传统文化的现实意义。
结束语
我家成山下,尘事终年少。每当秋风时,一樽共清晓。
美人来如云,落英餐亦饱。自从被饥驱,幽光为谁好。
老屋余数椽,比复兵火燎。失计夫何言,念来徒自咬。
幸此百本菊,缓我愁肠搅。弱女虽非男,固足慰衰老。
止恨师渊明,投劾去不早。
这是唐炯遗著《成山庐稿》中,一首起名《菊》的诗歌。以直白如话的“我家成山下”入诗,《成山庐稿》中不止一次,我们由此可知,唐炯先生之所以晚号“成山老人”,实有深意。纵观其一生坎坷,唐炯对“贵筑水田坝”的那份深情,显然已超出简短“成山”二字之词义所限,更不容欺世盗名者以种种借口,挟利玷污。
遥想当年,叱咤风云的咸同名将、少保公唐炯老人,时而目光如炬,昂首牵引老迈之躯,长须飘飘行走于曾经浴血拼杀的水田坝,时而躺在蔡家寨“唐家大院”的凉椅上消夏避暑,尽享田园之乐,令人羡慕,何其美哉!情形种种虽成过往,却令人感慨。唐炯老人以八十高龄辞世后,其后嗣仍与蔡家寨地邻老幼和睦相处,留下几多人情佳话,浸润并抚慰着这片历经沧桑的土地……
作者补记
此文总计不到2万字,但是采访、撰写和后来完善的过程却历时十载。在艰难的探索、佐证中,西南大儒郑珍先生的后裔郑昌爷爷、海内外众多的成山唐氏后人,给了我最为宝贵的信任、期待和无偿的帮助。他们中有百岁老人、原贵州省水利厅副厅长唐继善爷爷,有百岁老人、原重庆市政协领导唐之栋老伯伯,此外还包括贵阳92岁高龄的唐瑗老姑太,武汉83岁高龄的唐灿老姑太,贵阳唐之枢叔叔以及居住在加拿大和台湾的可儿阿姨、麟叔、欣叔等。
另外,我还曾陆续聆教于国内学术界各个领域的诸多前辈,如阎崇年、冯楠、冯济泉、顾久、张祥光、梁太鹤、黄万机、王蔚桦、谭佛佑、梁茂林等先生,并曾得到过娄清、李飞、王尧礼等学长的勉励和帮助,受益匪浅!如今,我敬重的冯楠馆长及郑昌、唐继善、王蔚桦、王远道等诸老,已先后辞世。每每忆及聆教之往事,总觉历历在目,余心抽搐、不胜痛哉!今日特借拙作再致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