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岛(2)
五
但现在,随着文廷生在船头对着那条神圣的鲟鱼下跪时的一声“三哥”,扬子岛的历史像木排驶进了某一段峡江湾口,在一个极其优美的转动之后,拐向了早已被水流固定下来的历史走向。
文廷生顺手从船头捡起一把鱼刀,跳下四月的江水,对着渐渐缩小的渔网猛砍猛斫。几个浪头冲过来,渔网像游戏的小孩生了气似的,撒开手各自走到自己的一边去了。四百斤重的鲟鱼一个下潜,消失得无影无踪。
熊向魁站在破屁股的船头,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背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毛孔一齐挥动了拳头,把他的背脊擂得咚咚如春雷扯过。“晚了。”他对自己说,数以千计的阳光从他的眼边飘过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小酒馆的石墙上插满了松明,黑烟漫不经心地摇头晃脑,一副无聊的瞌睡相。黑魆魆的男人脑袋沉重地耷拉下来,他们的脖子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坚劲,甚至支撑不起自己的脑袋瓜子。石墙外面的世界安安静静,两只狗争夺一根骨头的打斗声清清楚楚。
门后的八仙桌边围了六七个黑汉。他们细声细气神神秘秘。岛上近来发生的事情在他们的瞳孔里飞来窜去。不远处,汤狗和熊向魁正各自一边闷闷地把盏自斟,独自在石墙的松明子底下黑成一团。但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声说话的黑汉们身上。酒馆老板弓着腰黄鳝般游动于客间。八仙桌那边的声音时重时轻地转悠:
“这些事来头玄乎,老板仙返世也难知定数。”
“老板仙是哪一年的菩萨?”
“雷老爷不好斗,一身的好功夫。”
“天清地浊——地斗不了天。天在上,地在下。”
“万一真归了姓文的,日子过得下么?”
“有江就有水,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咱。”
“你们看到没?文老爷下江的当儿,肚子底下伸出了龙爪……”
“好像是有。”
“两对,我亲眼看见。”
“我想见文老爷,又怕见到。一看到文老爷,我的眼睛就跳。咚,咚咚咚。”
“他有天相。”
“他额头上有三道纹,天纹地纹人纹一纹不缺,长长的,从这个太阳眼拉到那个太阳眼。”
“嘘——汤狗。狗狗的眼睛亮着……”
“说不准明天他就成了文老爷的人……”
“难。他那份血性。”
“省了这份屌心事!谁他妈的把持这码头,说到底都与我们无干。他们要折腾他们折腾,我们一样活。我能吃饱就成,我是两条腿的不吃人,四条腿的不吃凳。”
门外黑黑的一阵脚步声。转眼,门口站着一个穿得干净的女人。他们突然不再说话,那是雷家的下人。那女人在门口张罗了两眼,径直朝汤狗走去,她的掌心里捏着一团抹布打了个千,“狗爷,老爷叫。”
六七双黑亮亮的眼睛顺着她的屁股转到汤狗面前,又顺着汤狗的后脑勺融入门外的黑夜。
“当真?”雷公嘴搁下双龙镂纹的白龙烟壶,站离太师椅,两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汤狗的眼珠。
“当真。下午是我亲自把姓文的从江里捞上来的,那条鲟鱼后来不见了。大伙对他拜了九拜。”
雷公嘴左奶头上的刀疤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抬起头:
“老子的风水还是运错了?”
“总爷……这岛……”
“扯!”雷公嘴回过头两条目光反劈下来,恶毒地点了点头,“母鸡不拉尿,各有各的去处。”
“不,老爷,万一他真的是真龙天子,白龙爷发起怒来,扬子岛四面环水,还得祸及您老。老爷……”
“说!”
“老爷,依我,您得请客。”
“什么时候,屎都逼到屁股眼了,有这屌心事。”
“总爷,我六爷说过,龙不能吃龙肉,‘龙食龙肉,心肺烂透。’酒席上你上一道全鲟鱼,他要是真龙,那时自能降伏,要是他顶了根棒槌充鸡巴,你去金山寺请了法海和尚,不愁他做不了海龟。”
熊向魁把文廷生从石阶上拥挽上来,鲥鳞会的全部头面人物都从四周椅子上站起身子,走向席边。“请。”汤狗指了指上座。文廷生在熊向魁和旺猫儿之间款款落座。
彼此寒暄,应酬。文廷生不敌酒力,雷公嘴们不动酒色之时,酒意已从文廷生的脖子上悄然上爬。但文廷生自落镇定,酒意在脸上反增了吉祥之象。
下人端上一只大木盆,雷公嘴接过,推到文廷生的筷前,“——请!”他急不可待地说。
文廷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依然如磐石一动不动。整个酒席顿时铁静,只听得一线斟酒声在酒盅里叽咕叽咕。
半晌,文廷生从裤腰间解下鱼刀,轻轻翻开木盘里的烧全鱼……所有的人死了一般顿住了呼吸,雷公嘴启开了厚唇紧紧盯住文廷生手里的鱼刀。文廷生似乎感觉到了空气在皮肤的外面渐渐收紧,他的睫毛细细地颤动了几下,翻过了鲟鱼……
空气像酒盅里的酒一样安静。文廷生的嘴角不经意地歪了歪,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在雷公嘴的鼻尖上停住。他猛然举起鱼刀,对准自己的胳膊狠狠戳了下去,拔出来,一条血带立刻从刀口里呈火龙状在半空中往来飞窜,最后在雷公嘴的脖子上转了五圈,蛟龙腾柱一般飞爪吐舌。雷公嘴立时短了七分,大气不敢出,文廷生的鲜血烧得他全身火烤火燎地灼痛。
扬子岛的这一个夜晚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许多历史学家从史书上发现,扬子岛的这一夜慢慢从江水里爬了上来。起初许多人惊恐万分,误以为江洪突发,但后来才明白夜色从江心爬上来了,一寸一寸增加了高度,最后弥漫整个天空。据说这一夜黑得很厚,松明子和洋蜡烛的光芒没能在这一夜的黑色中刺开半个窟窿。
这一夜黑得悠远而又静谧,整个世界昏过去一般,第二天上午公鸡打鸣时全打着哈欠。夜安静得快要炸裂开来,旺猫儿吞下文大哥送来的一扎宣纸后就昏然入睡。整夜里旺猫儿的梦话四处游荡,长了四只脚在黑夜的平面上飞奔。旺猫儿的梦话证明了文廷生是白龙家族云游四方的太子,扬子岛几千年的长梦终于在一夜的梦话里得到完结和应验。旺猫儿的梦话泄露了天机,告知人们文廷生将在扬子岛重修龙榻,雷公嘴将于八月初八在江边的第六块石头边还原成独眼巨龟……旺猫儿说了一夜的梦话,说梦话时他的牙齿咬得格格涩响,这声音你一听就知道旺猫儿在咬牙时下牙床从左到右慢慢移动。人们所受恐惧的程度第二天可以发现,公鸡打哈欠时每一个人的眼帘上都掉下一块蓝膜,直到太阳升起时黑眼珠里还泛出青光。
其实太阳升起时比整夜的恐怖还要可怕。许多人都听见阳光一出江面时黑夜“叭”地一声从天上坠落,咣当咣当东流西淌顺着水沟全部注入长江。
这个神奇的夜晚过后旺猫儿就此失踪。谁也无法弄清他的去向。而旺猫儿一个月后从远方归来时,大家只看到他懒洋洋地坐在鲥鳞会的石头檐下,好像哪里也没去过,两只眼睛就像太阳光那样光芒四射,嘴角边的笑容也全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模样。
“汤狗,”雷公嘴饱受惊恐之后反而胆壮如牛,“汤狗,你过来。”
“是。”
“汤狗,岛是我的命,不能这样送。”
“总爷……”
“汤狗,鱼不死,网就破;网不破,鱼就死。”
“总爷,不可蛮来。”
“汤狗,万一我敌他不过,你切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杀多少头流多少血也得让这个岛子姓雷。权力不能丢,岛上就是灭了种也得是姓雷的墓。”
汤狗跪身下去,在雷公嘴的脚趾上磕了三下:“生做雷家狗,死是雷家魂。”
六
六月初六。
太阳一出江就不对劲。黄黄地暗示着一种阴谋。阳光从东方冲过来时一根根全搅合到一块,在风中抖了好半天都理不出半根丝丝线线来。清早时分太阳就烤得人头皮发痒,竹皮屋顶在阳光下面噼噼噗噗愣愣脆响。扬子岛的太阳这一天来得特早,许多老鼠首尾相连在街坊的竹墙边来往鼠窜。竹青蛇和四脚蛇在山坡上的小竹林里发出□□尖叫。
汤狗把渔网从船头全部抱上岸。他老婆青腮正在岸边的铁锅旁生着柴火。渔网在江里忙了一个春天,每年的这份光景总得修补、血浆。等血好、晒干,差不多已是江里的另一个鱼汛。血网是渔人每年的大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血上一回胜过七七四十九个太阳。血过的网坚韧、耐腐,传说血越旺肥鱼越是肯往里头跳钻。每年到这时分,江边一字溜地排上血锅。新鲜的、黑臭的、汁液的、扁块的猪血在大锅里鼎沸。浓黑的熏烟、腥臭的猪血把江边顿时间弄得远古而洪荒。血淋淋的渔网从滚开的血锅里哧哧拉过,在坡上、树边铺开去,成千上万的苍蝇一团一团云集而来,构成了与人类一样伟大的互补世界。阳光底下的渔网呈紫黑色,紫黑色的渔网在江边罩上了一排排神秘的网影。血网的男人们一律赤裸着上身,把渔网送下铁锅的同时他们亮开了大江一样宽阔的嗓门,所有的男人几乎以同一种节奏高吼着这支流传了几千年的歌:
渔网渔网大口喝呀——哦!
撑得肚皮翻泡泡呀——哦!!
渔网渔网快快喝呀——哦!!!
大鱼小鱼往里跳呀——哦!!!!
今天的血网不同寻常。
扬子岛的命运全取决于今天。昨天一夜,汤狗没有合眼,裹了一床薄被子一个人卧在岸边的石头上。他有个习惯:每当有重大的事情,总觉得女人会坏他的事。一大早他发现了太阳的不对头,他吞下了六六三十六只活龙虾,到现在六六三十六只龙虾还在他的肚子里头前合后仰地折腾。这也是许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这样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通达异常,要气有气要力有力的。
他注意到文廷生他们三个平静如常。三个人闭着嘴各忙着自己的活。文廷生穿了件特别肥大的厚衣,在裸胸赤膊的人群里有点病歪歪的死相。
日头偏西时戏班子赶到了鲥鳞会前的广场。竹架戏台已搭好,背对着鲥鳞会会址的大门。许多不同的戏将会在这个戏台上同台发生。多年以后,中国社会科学院一位“八卦派”史学家就这一段历史曾伟大地指出,雷公嘴之所以栽在文廷生手下,全因为这个戏台的面向。汇阴主阴,百汇主阳,背面主阴,脸面主阳。文廷生是看官,面对戏台,阳气冲盈,肝肺力旺,鲥鳞会坐台面之背,阴气升腾,精气流失,暗里脾肾大伤,元气不复。——鲥鳞会寿水殆尽,命中已定。这一理论在八十七个国家引起重大轰动。许多国家的史学家都一致认为,中国的史学研究为世界历史研究提供了极其科学的方法论,同时指明了历史发展的阴阳走向。
六月初六血网大典过后的一场大戏,是扬子岛流传已久的规矩,也是刀马旦小六吆身价陡增的季节。刀马旦小六吆嗓音脆亮,听她的戏,你耳朵里能流出口水来。她八岁练武台功夫,一手飞镖煞是厉害:说打你眼睛,决不打眉毛,指出你肚脐,偏不离小腰!故事发展到这份上你可能已经猜中了几分:这故事实在不怎么样,小六吆一定被雷公嘴买通,在唱戏的光景小六吆手里的飞镖飞将出去,直中文廷生的咽喉,尔后文廷生一命呜呼。
你猜得当然对,你的猜测和雷公嘴的计谋不谋而合。不过有一点非常遗憾,历史没能照你的猜测发展下去。这全不能怨你,历史这玩意儿偶发因素实在是太多,只要哪儿出了点问题可能就完全走样儿了。历史无所谓必然,所谓必然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后。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你无法知道历史“必然”要往哪里行走。
司鼓、钹、锣,所有的乐器轰将起来,小六吆背插雉翎威风四射。一段《东海宫》震得你耳鼓发酥,心醉骨软。
离别了新婚郎披铠执枪,
此征伐征路远不意彷徨。
正念着新婚别如意君郎,
龙宫前遇见些虾兵蟹将。
……
哐才哐才才才才——哐——才——哐!才才才才才才才——哐!哐哐哐哐——才——哐!小六吆止住唱腔,一柄长剑在她鹞子翻身过后闪来闪去,许多跑龙套的从戏台上打了几串筋斗,“啊啊啊”地被小六吆杀将下去。
乌灵龟搅得咱人心惶惶,
受皇命穷追这海底荒凉。
探宫底顿使我回味洞房,
呀——呀——呀——
皇命不可抗皇命不可抗,
何时能得胜打道回府上把如意君郎来探望,
先杀你这夜叉精赤鬼王。
……
小六吆拔出飞镖来,一海鬼呈“大”字状立在木板前。“嗖嗖”几声,头顶、两虎口、裆部立即中了几镖,离皮肉只几厘之遥。
“吁嘘——!”台下一片尖叫。
小六吆回眼望去,第三排穿长袖衣的正紧紧盯住自己。凭女人的直觉,小六吆知道,这就是汤狗在她耳边低语的“文廷生”。她本能地握了握手里剩下的最后两支飞镖。
众将士(——有!)随我来一步三望,
四周寻三边望不见这乌灵龟王。
尔等虾兵蟹将不明不白死得好冤枉,
前无仇后无怨杀死你我冷眼却热肠。
……
那两道眼光死死地盯住自己。她知道,只要她一转过身去,手腕一抖,那两只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那两道目光……不,那两道阳光……也不……那两道什么呢?……小六吆感觉到了步子和司鼓不对了,她就势来了个亮相,定会儿神,但她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集中不起来了……她离不开那两道光芒四射的恢弘的目光。
过门过去了,小六吆的唱腔迟迟接不上板眼。“嘟!嘟!”司鼓爷的板鼓点将两下,过门重新演奏一遍。
我的如意郎呀——
小六吆感觉底气冲不到位。她的气息在她的丹田处千回百转却又无道以出。小六吆回头看了看后台,一道锃亮的光点拉了一条长线,“文大哥,有人害你!”她突然对台下大叫一声,随后“当”地一下,飞镖和一只匕首在半空中一个相撞,顿时冒出了一股青烟。
“大哥,当心!”旺猫儿立即按住了文廷生。
“天不灭我,慌乱什么。”
文廷生半眯起眼睛,走上戏台,盘坐中央,脸上似笑非笑,口念着稀里古怪的词眼。一只花猫正端坐在戏台旁的一道围墙上,绿绿的眼睛盯着目瞪口呆的人们。
文廷生双手合十于大袖之内,睁开眼睛瞄了瞄台下,突然大叫一声:“看那只猫!”
刹那间,他的双手一拱,一声巨响冲着火光从他的袖中飞奔而出。花猫一个后仰直挺挺地跳将起来,爆炸之时喷涌而出的猫血把整个夜空照得血红。
一股很浓的药香味悄悄散了一地。
雷公嘴的双腕软弱下来。但他提足了底气,提起双齿叉从后台跳将出来。“文廷生,”他吼道,文廷生用眼睛接过他从瞳孔里逼射过来的锋利目光。文廷生提起鱼刀,向雷公嘴冲去,在雷公嘴的目光上连连下刀,雷公嘴的目光一节一节顺着文廷生的鱼刀抖落在地,在戏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离雷公嘴的眼睛八寸远的地方,文廷生砍下最后一刀,雷公嘴的目光光秃秃只剩下最后八寸,八寸以外的世界雷公嘴昏瞎如夜空黑暗一片。雷公嘴的目光断断续续在戏台上痛苦翻滚,一条条无眼蚯蚓似的,在木板的缝隙里惭愧地遁身而去。
“长江里面撒泡尿,”文廷生对雷公嘴说,“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你好好活着吧。”
七
文廷生把九毫米六发装填日野一26式手枪放进口袋,表情平淡地在跪在他面前的人群中走过。这支手枪是旺猫儿多日失踪的最终缘由。当然,旺猫儿也好,文廷生也好,他们知道只是一把手枪。上述细致完整的命名还是本文的作者最近加上的。为了这支枪,本文作者特意走访了北京武器发展史专家。这支手枪是一八九三年日本研制成功的新式左轮。至于这支手枪由何人转卖给旺猫儿,旺猫儿出了多少银子或多少河豚,这个问题只能留给公正而科学的历史学家了。在此,本文作者只能与公正而科学的史学家道一声再见,完成历史进程里的文学使命。
文廷生的目光从眼角滑过去,落在熊向魁的额角上。熊向魁慢慢抬起头来,随着他的抬头,他感到自己的两张眼皮越来越重,那两道目光简直像两根木棍死死摁在他的眼皮上。熊向魁鼓足了勇气,抬起眼来看了文廷生一眼,那两道目光在他的眼里一下子陌生异常:这就是我平日叫惯了的廷生兄吗?熊向魁的脑海里一时懵懵懂懂:膝下的地面越来越使他感到不安全。
“我知道,”文廷生慢悠地说,“整个扬子岛惟一瞒不过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兄弟——你。”文廷生突然笑了笑,这微笑在熊向魁的心坎上压起了一条一条的皱纹。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哥是真龙天子,大哥是……”
“哪里来的什么真龙天子,你我念过几天子日诗云,心里都明白:我你一样,凡胎!”
“不不不不不,”熊向魁的神情叭地一下散了架,“不不。”
“干吗这样?”文廷生走向前扶起熊向魁,“你我多年兄弟了,不必这样,你起来。起来。”
文廷生坐下,两只眼依旧紧盯着熊向魁:“谁会稀罕这块弹丸之地?要不是一场龙卷风,你我眼睛都瞄不到这鬼不下蛋的地方。说不准这也是天意,这里需要换换天,这里的人需要换个样。老天爷说不准把这活给我了。我毫无办法。不过,”文廷生的眼睛看着门外的一个远处,“这块巴掌地既姓了文,就得有另外一副样子。”
“为兄宏才大略,小弟一定效忠大哥,”熊向魁直挺挺地再一次跪身下去,这一回更加用心而虔诚,“为大哥尽犬马之劳。”
扬子岛骚动起来了。
那只倒在文廷生26式左轮底下的可怜母猫,使扬子岛的人们彻底相信了真龙天子的存在。他们目睹了文老爷的魔法与天威,“砰”地一声火光四起烟香弥漫,一条生命就得当即呜呼。他们恐怖并且兴奋。和所有图腾时代的种族一样,能做上真龙天子的奴隶是他们生存的一大意义和一大乐趣。扬子岛的臣民们把渔网搁在了江边上,用三月初八祭江节的规格庆贺自己的文老爷。所有的渔船停泊江边,参差的桅杆,五颜六色的彩旗点缀出了扬子岛佳年华会的气氛。小孩们和小狗们相互追逐,太平盛世时无限美好的景象出现在扬子岛人的面前。中午阳光正射时分,文廷生被十几个童身男子相拥着走向江边。女人们用筷子敲击竹筒,竹筒上响起了生脆有力的节奏,铜喇叭的叫声在竹筒的节奏里钻来钻去,火香的烟雾缭绕不散,在文廷生的耳边丝带一般忽聚忽散。天空灿烂,文廷生的微笑与阳光同等灿烂。男人们用彩色绸褡膊围上了腰际,手拉手在女人们围成的空地舞蹈,他们野蛮的表情和兴奋的身躯上都抖动着肥肥的横肉。
人们拥向文廷生,所有的声音都以文老爷作为中心。他们用狂热的几乎是失去控制的热情表达对文老爷的崇敬。一对年轻的夫妇走上前来,在文廷生面前行了大礼。
“你起来。”文廷生微笑着,亲切得像对孙子。
“谢老爷。”
“叫什么?”文老爷关切地问。
“黑江猪。”男的高声回报了自己的姓名。他为文老爷正眼看着自己而激动得微微发抖。他从媳妇手里接过酒碗,放在地上,从腰里拔出鱼刀,对准自己的小拇指横下一刀,小拇指应声坠入酒碗中。一股红殷殷的血柱立时冲进碗里。小拇指在酒中宛如出水的虾子活蹦乱跳,这位壮实的汉子用岛上对神灵的最高礼仪,九个指头托起碗来,在文廷生的面前长跪过顶。
文廷生满意地笑了,接过酒来用一个指头在碗里蘸了蘸,对天空弹去,尔后仰起脖子一口饮下。小拇指滑进他的肚子前,在嗓眼里头左冲右突,你站在六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楚。
“给文老爷下跪!”
黑江猪一声瓮声瓮气的喊声过后,五六个黑汉在他身后跪了下去。依次是红鲤、铁仙、石板、庞大头。这个顺序正好是除雷公嘴和汤狗之外旧日鲥鳞会的座次顺序。
“愿为文老爷肝脑涂地!”
一队鬼怪从东边的大树底下走了过来。三脚马、八尾鱼、巨头龟、双翅麒麟……对着广场缓缓而行。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带在两边飘拂。二三丈高的云锣一路咣当咣当地响成一片,竹箫、青笛、马头琴七拐八弯的音响昏头转向。紧跟其后的,翻跟头、竖蜻蜓,簇拥过来。在行至文廷生面前七八丈远的地方,所有的家当戛然而止,随即在文廷生面前齐刷刷地跪下。文廷生知道,这是岛上的戏班子,前排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扑棱棱盯着自己的小六吆。
“文老爷万岁!”
“万岁!”江边所有的人呼应道。
“万岁!!”
“万岁!!”许多声音从树上、桅杆上、墙头上飘来。
“万万岁!!”
“万万岁!!!”这一声使大江狠狠地吃了一惊。
傍晚时分江滩上和大街上热闹还没退尽,一个喝得半醉的汉子正学着公鸡追赶母鸡的模样,斜着双臂追赶一只母猪。太阳依旧挂在天空,但许多乌云已经蹑手蹑脚悄然登场。天空躲在大树的背后,神秘兮兮幽幽蓝蓝地眨巴。不过谁也没注意到天空的变化。直到一个巨雷滚遍天空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才从狂热与麻木中清醒过来。追赶母猪的汉子流着口水最终发现母猪原来不是自己的老婆。雷声的尾巴还在转来转去,冰雹已经驴子下粪蛋似的丢了下来。眨眼工夫整个广场被冲得嗷嗷乱叫四方鼠窜——太阳依旧照耀,无动于衷地看着哭笑不得的人们。
天色说黄就黄。在淡黄色的云雾底下天色说不准是暗还是亮。长江依旧按照过去的速度向东奔去,不定的风向把江面上的波浪卷得横七竖八。整个扬子岛渐渐安静了,只有雷公嘴的鼾声在江波之上由近及远。又一阵闷闷的雷声过后,闪电在天空的远处如同被打的狗,甩了甩尾巴,再把尾巴夹在屁股沟里逃得无影无踪。
堂屋里很安静。文廷生一个人坐在豆油灯的对面,屋外的雨珠声显得异样清脆。“黑江猪……”文廷生自语道,那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不停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文老爷……”门外旺猫儿的声音掺杂在雨声里。
“进来。”
“文老爷……”旺猫儿跪下身去。
“说。”
“外面有人说……说文老爷当初得罪过白龙王爷,坏了家风,今天文老爷到岛上来放肆,天老爷发威来了,用冰雹赶走人不算,还阴不阴阳不阳地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
“谁说的?”
“不……知道。”
“哦——”文廷生有点意外,没想到这岛上居然也有人长的是人脑袋。
姓熊的!文廷生很快狠狠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下去吧。”文廷生对门外摆了摆手。
雨继续下,文廷生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着方步,四面幽暗的墙壁上他巨大的身影不停地变更位置与面积。妈的,这一场冰雹实在不是时候,他当然明白冰雹与自己的事没有必然联系。但现在,他必须信,而且必须比别人更信。可怜的扬子岛,在这里,对于已经智慧的人来说学会愚昧才是真正的智慧。
现在就抹了熊向魁当然不行,否则将乱了人心。
让他姓熊的吞得下去吐不出来才算厉害!
得找一个替死鬼。
得找一个转嫁这个危机的人,否则,我文廷生大事不保。谁呢?雷公嘴——不,他已是一个废人,去打死鳄鱼会被后人耻笑。——他老婆或者女儿,也不。妇道人家当了替死鬼不能惊天动地。
铁仙?红鲤?汤狗?庞大头?不,鲥鳞会的旧部都碰不得,越是凶恶的狗驯良了越是卖死力。我要等驯良了榨干你们的油!
谁呢?
一个闪电把天空扯成好几块,随后又恢复了漆黑。
哦,这么黑的天……这么黑。文廷生记起了黑江猪。文廷生记起了给他献酒的黑江猪。
“有人害我!”文廷生的惨叫突然间划破了夜空,“有人害我!”
熊向魁第一个冲进堂屋。“有人害我——”文廷生捂着肚子在太师椅上鬼叫,“有人……害我。”
十几把松明子立即涌进了室内,夜黑里,这个消息如同蝙蝠飞快地流传,一袋烟工夫,墨黑墨黑的蓑衣压满了旧时鲥鳞会前的广场。黑江猪排开众人,拼命地往里面挤压。
“蛇……蛇……”文廷生忍着巨痛捂着肚子,“肚子里有一条蛇……”
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害文老爷?”黑江猪满身水浸挤到文廷生的身边。
屋子里一片死静。
“天老爷托冰雹告诉我,说有人害我,都怨我自己……大意,不听天老爷劝告……”
“怪不得。”铁仙想起下午突如其来的冰雹和半阴不阳的太阳,恍然大悟地说。
“快……快……救我……蛇在我肚子里……天老爷说,不杀蛇王,我难逃一命……”
人们面面相觑,似乎在这一瞬间,岛上所有的人都成了妖怪,或者说所有的妖怪变成了人,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人,都一时没了把握。在自己的老爷被害之时,他们实在找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是人还是别的怪物。
“老爷,”旺猫儿瞟了一眼黑江猪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长期以来,旺猫儿习惯于让自己的生命变为文老爷的一种补充,他细声地问:“老爷,蛇有多大?”
“小拇指……小拇指那么大,”文廷生哇地喷出一口血来,“不杀蛇王,我难逃一死!”
所有的目光渐渐地恍然大悟了,并且慢慢集中到黑江猪的身上。黑江猪的表情木然,显然,他没有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更没有明白他自己处境的危险。
熊向魁毫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他突然从腰里抽出鱼刀,眨眼间刀刃已经滑过了黑江猪的手指,黑江猪嗷叫一声,仅剩的四个指头已齐刷刷地栽倒在地上,泥鳅一样跳跃。
“哦……”文廷生半闭上眼喘了口气。
“你这毒蛇!”铁仙立即从熊向魁的手里夺过鱼刀,直挺挺地插进了黑江猪的肚皮,黑江猪的眼睛里疼出了火苗。黑江猪的肠子从呐喊着的刀口里边哗啦啦地喷涌而出,在地上前后扭动乱作一团,宛如一只大盆里放满了鲜活的黄鳝……
“文老爷……文……”黑江猪瞪着死白的眼睛慢慢倒了下去,拉泡尿的工夫,黑江猪的内脏全部开始在他身体的外部蠕动了,黑鸡巴倒在脚边的血泊里,昂起头做了个深呼吸,挣扎着挺了挺身子,重重地垂下了头去……
骚动的气氛中谁也不会注意突然出现的外地人。除了三三两两的小孩外,几乎没有人理会酒肆前香椿树底下的破衣和尚。破衣和尚耷拉着光头,树枝上滴下来的水珠溅在他的戒疤上发出木鱼清脆的声响。“阿弥陀佛,”每一颗水珠滴到头上,破衣和尚都合起掌心叽咕一声。这和尚的来历一如下午突如其来的雷声和冰雹,没有缘由没有道理。
汤狗满身的酒气使他的脚步有点腾云驾雾,从酒肆里走出时一路的高低不平。
“闪开,秃狗。”汤狗在破衣和尚面前挺出了醉意蒙眬的指头。
破衣和尚不急,转过身在汤狗的后脑勺上拧了一把,汤狗的后颈上慢慢涨出了两块紫紫的指印。汤狗甩了甩脑袋,酒醒了八分,破衣和尚的戒疤在汤狗的瞳孔里放出了七彩。“冷酒伤胃,热酒伤肺;闷酒攻心,苦酒散神。施主,你的酒热不到点冷不到位,又苦又闷,留神留神……”
“汤狗眼生,师傅……”
“出家人无根无叶,生不留姓死不留名,道驴便是驴道狗便作狗。倒是施主阳气不盛,肾虚肝旺,五行不顺哪……”
“师傅神人,一定知道岛上……”
“虚则灵,空而妙,施主,佛眼广开,已知你六尘之中阳寿殆尽,想得一命,还是随我去吧。”
汤狗在扬子岛的消失同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喝醉了酒之后身上蹦走了一只跳蚤肯定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直到文廷生花烛之夜人们才想起汤狗确有多日不见。顺便说一下,花烛之夜文老爷的新娘是刀马旦小六吆。文廷生与小六吆的这段姻缘实在是突如其来,扬子岛的老人们回忆这件事至今找不到一点预示的痕迹。笔者曾试图从史书中找出一点佐证,来论证这次婚姻的合理成分,未果。
大喜的日子文廷生请来了旧日鲥鳞会的所有旧部。雷公嘴如一尊朽木蹲在客席的主位。他的八寸长的目光在他的鼻尖上交叉扫射,八寸之处依然看得清晰目光上面的刀砍痕迹。昔日的英雄气概在文廷生的面前荡然无存,恰好成了英气勃发的文廷生的极好陪衬。
文廷生执意要按扬子岛的风俗走入洞房。这是事到临头时突发出来的主意。这时人们一致想起熟谙婚嫁风尚的汤狗,也只有到了这份光景,人们才想起汤狗的确很久没有在岛上露脸了。
汤狗的失踪使绝顶华贵的婚礼充满不祥。当然这没有半点理由,谁也没有看出半点。这个不祥的预感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悲剧。文廷生妻子小六吆终于难逃厄运,成了水神寺里玄妙师傅的私物。这个玄妙师傅按照小说的发展你可以推测,他就是失踪多年的汤狗。笔者曾设法使小说的后半部不落窠臼,但历史就是这样,你实在不可违抗。
八
爹爹的英雄气短走入暮途丝毫没有更改女儿雷河豚的天性。雷河豚是雷老爷惟一的一根苗。即使在雷公嘴一路风光的年代,这件事始终是雷公嘴酸丝丝的一块心病:雷公嘴的老婆生下小河豚之后地瘦泉枯,任凭雷公嘴赤膊上阵在她的身子里头冲锋陷阵,硬是压不出一个龟子儿来,那一年正月十六雷公嘴干断了他老婆身子底下的两块床板之后,他终于明白:天命不可求,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雷河豚是雷公嘴的老婆出嫁六个月后的产物,生下来时瘦小得如同江边的鱼干。花烛之夜她料定了肚子里的小东西将来一定出息透顶。雷公嘴的生命之泉喷注而入她的身内时,她的下腹体验到了一阵阵撕肝裂胆的快慰,同时,她的肚子里头一串很动听的泉声丁丁淙淙地播遍全身。谁也没能料到,这个生命六个月后就按捺不住跳将出来。跳出来时又小又瘦,哭的声音只有针尖那么大。但小河豚一日三变,长大之后鲜嫩无比暴烈异常。凭着爹爹的盖世英名,她活在扬子岛宛如荒野里的一只小母狮,她想扑到哪儿就扑到哪儿,她想咬断谁就得咬断谁。当然,扬子岛的人谁也不会把她和“小母狮”联系到一起的。但他们给她起的名字足以说明了岛上的人对她的评价——河豚,又鲜美又剧毒!谁都想吃但谁都怕碰。扬子岛是小河豚绝对自由的土壤,在扬子岛,只有小河豚想不出来的事,没有小河豚做不出来的事。她怎么做,怎么正确,她怎么样,就该怎么样。在小河豚那里,风俗、德行、规矩,她是不懂的,她懂的只有自己的存在。有人亲眼看见小河豚扒光衣服呼啦着长发在河滩上和公狗赛跑;有人亲眼看见小河豚学着小妈妈的模样把自己鲜嫩的奶头塞到幼猪的嘴里去。多少渔娃被小河豚的笑声撩拨得全身发烫两眼发光,但碰一碰——“敢!”除非你真的不要命。
旺猫儿的破屁股停泊山颠或许是小河豚生命的转折。旺猫儿的出现魔法似的使小河豚的身内发生了奇妙变化——只要一见到旺猫儿,小河豚的两腋就发放出氤氤氲氲的麝香气味,这股麝香气味缭绕不散,使小河豚的暴烈渐渐柔化,并立即使小河豚的两眼秋波涟漪泱泱四散。旺猫儿眉清目秀文文雅雅,一副女孩腔,小河豚喜欢。小河豚喜欢深不可测的文廷生,小河豚喜欢短小精壮的熊向魁,她愿意嫁给他们三个,同时做他们的老婆——只要他们愿意。对这些,她不懂,也不需要懂。但只有在旺猫儿面前,小河豚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失去了惯有的风风火火,见到旺猫儿,她的脖子就软软飘飘的,仿佛再也支撑不起她的小脑瓜。
文廷生主掌了鲥鳞会,使爹爹雷公嘴的威风落花流水,小河豚不关痛痒。小河豚不像她娘,整天把自己关在黑洞洞的石屋里,陪着八寸长目光的爹爹流泪。小河豚爱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爱小山坡上绿林丛中白色蝴蝶啾啾蝉鸣。
山坡上,小河豚在绿林丛里钻来钻去。黄绢背心被一身的汗水沾在身上呈现出体态的凸凹不平。两只蜻蜓瞪着鼓鼓的眼睛,在她的面前仙人指路。
两只蜻蜓在小河豚的头上盘旋,微风一吹轻轻地斜过翅膀。小河豚满脸红涨大气吁吁。她走近一块青石,坐下,生气地把上衣扒个精光。青石四周的风信子开放得火红火红。小河豚把目光从鲜红的风信子上移回自己的身躯,在自己皮肤的白皙面前她的眼睛被刺得一亮。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美,她用手轻轻抚弄自己的乳房,两只紫红色的奶头风信子一样挺立起来,一阵很陌生的感觉从她的身上滚过,弄得她温温柔柔地晕乎了好一阵。她把自己抱住,将自己埋在自己的怀抱里,用下巴轻轻地磨蹭自己圆圆的肩头,“哦小宝贝,哦小乖乖。”她这么对自己细声说。
青的、黄的、红的蜻蜓,粉的、彩的、白的蝴蝶扑棱扑棱地一大片,在风信子的上空穿梭往来。
一股潮潮湿湿的青烟从一片深翠里飘拂过来,在蜻蜓与蝴蝶的世界里搬弄是非。小河豚很生气,跳将起来顺着烟雾的方向追赶过去。远处几株古松底下,她意外地发现旺猫儿正跪在墓前,认真地烧着纸钱。他的面前新垒了一座石墓。旺猫儿跪在那里,两片嘴唇不停地嘟噜:
“江猪大哥,文老爷让我告诉你,只要他活着,短不了你坟上的香火……文老爷关照,我给你磕九个响头。”
小河豚不明白旺猫儿在干什么,她压根儿没想明白。她悄悄走到旺猫儿的背后,压着嗓子:
“咳——”
旺猫儿回过头去,小河豚把衣服压在乳房上,鲜鲜亮亮地站在自己的对面。“猫儿哥,”小河豚风风火火地走到旺猫儿的面前,拉住旺猫儿,“跟我来。”
九
山下。江边。在小河豚拉住旺猫儿爬往绿树丛中时,江里爬上一位江湖艺人。
江湖艺人从怀里取出一块圆圆亮亮的玩意儿,高高举过头顶,“嘟——嘟嘟”,他吹了几遍木哨,对着围过来的人群:
“爬过九九八十一道山涉过九九八十一条河吃尽九九八十一样苦兄弟我——来了!”
“在家靠父母在外有朋友兄弟我来到这块风水地不为山珍海味不为绫罗绸缎兄弟我——给大家带来一样稀世珍宝传家物,兄弟我手上——各位兄弟——细细看好,兄弟我手上,”艺人把圆圆亮亮的东西对准太阳闪了几闪,“这宝物能照得出你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你笑他就笑你哭他就哭,每次只要一个铜板,你就能享一次最大的眼福!各位兄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一村就没了这一店啦!”
熊向魁、铁仙、红鲤陪着小六吆在岸堤上巡视,小六吆爱热闹,走了过来。屁股后面跟了花花绿绿一大串。
熊向魁走到艺人面前要过他手里的玩意——只是块镜子。他递给小六吆,小六吆兴致勃勃地接过,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锃亮闪闪的宝物。她愣着神看了半天,江边所有的一切全魔法似的藏到这小块块里去了,甚至,她亲眼看见了宝物里的另一个自己。她突然把镜子捂在胸前,摸了摸自己的头——
“我自己哪儿去啦?”
小六吆眨巴着眼睛,盯着镜子:如果我是她,那么我是谁?如果她是我,那么她是谁?小六吆一阵眩晕,弄不清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了,吓得立即把镜子塞到红鲤的手中。
红鲤盯住镜子才叹口气的工夫,一阵紧张就涌上来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被圈到这小小的玩意里去啦?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的一只手怎么会把自己托在半空,就像弄不懂自己怎么能躲到自己的耳朵里去。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半天,恐惧感迅速在心头夸张了。他倏地把镜子转了过去,心里头到底不放心:镜子里的眼睛是不是还盯着自己,他悄悄地、慢慢地翻过了镜子,两只眼睛依然死死愣愣地看着自己……红鲤的心头一缩,镜子一撒手掉到了沙地上。
恐怖在迅速地传递。
熊向魁的心头突然一紧张:这个机会可不能再失去啦。他镇静了片刻,拾起镜子:
“什么宝物?”他问。
“天机不可泄,天机不可泄呀!”江湖艺人说。
熊向魁随手把镜子往石头上一扔,镜子顿时化成了一阵咣当粉碎声。
“哦——”四周一片喧哗之后立即静了下来。
“你——你还我宝物,还我……”艺人立即冲上前来。
熊向魁自若地捡起一块碎片,对着碎片装神弄鬼地吹了口气。
“好了,拿上,回你的家去吧。”
“你还我整的。”
“整的?你这个人是整的还是碎的?”
“整的。”
“现在的宝物呢?”
“碎的。”
“胡说!”熊向魁霎时瞪起眼来,“你好生看看。”
周围的人围将上来,在一片破碎的镜子中间,每个人的面像完整无缺。
艺人有口难辩,更不好解释清楚,他就势跪在地上:“神人!师傅神人!”
“想在本大人面前诓骗,”熊向魁对红鲤看了一眼,“来人,轰下江去!”
重新安静下来的众人将熊向魁围住,熊向魁站在破碎的宝物面前威风无比。熊向魁被地上成百的碎片弄得变幻莫测,一举手一投足都在那些碎片里显示出仙气鬼道。大伙恍然大悟这岛上除了文老爷还有第二个藏龙。“熊老爷神人,神人……”大伙慌里慌张弯下了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