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混合香味
这天早上,天还没透亮,桃儿还熟睡着,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喜欢听各家开门的声音,每户开门声都不一样。曹家是铁门,哐啷一声,估计是曹玉堂出门了。竹排子门响声哗啦啦,小栅栏门是嘎吱吱,大木门是吱叽叽。然后,人的低语声、脚步声、咳嗽声,牛马猪羊的声音都来了。我从炕上爬起来,轻轻摸着下了地,捏掉眼角的眼屎,提溜着虎子睡的笼子上河堤遛弯去了。
麦河早醒了,潺潺地流淌着,打着漩儿冒着泡儿。河风清清爽爽的,我立马清醒了许多。虎子习惯早起了,在笼子里拍打着翅膀。我听见人的大脚板噗噗地踩着地皮,细一分辨,是从麦地里传过来的。虎子有了准确的反馈,果然就是曹玉堂大叔。我下了堤,喊了声:“大叔,早啊?”曹玉堂站在田埂朝我嘿嘿笑,笑里藏着满足与惬意。我整不明白了,凤莲姐都病成这样了,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满足?曹玉堂说:“我说瞎三儿,你说你咋不多睡会儿啊?瞎拉吧唧的转悠个啥,小心摔跤哪!”他知道,我撞过树,撞得鼻青脸肿;我栽过沟里,自己拍拍尘土跑出来的。我与他逗笑说:“都土埋半截儿了,觉少啦。跌跤也不怕了,咱啥跤没跌过呢?”曹玉堂一抡胳膊,嘿嘿笑了:“瞎三儿,你是够命大的。”我没有笑,往他跟前凑了凑:“大叔,你是不是把土地当娘儿们侍弄啦?”曹玉堂喊:“瞎三儿,跟你大叔逗上了,我揍你!”虎子扑棱一下翅膀,咕咕喊了一声。我听见身子左边风大了,朝右一闪身,躲过了一巴掌。我摇晃着脑袋,笑道:“打不着气死猴儿,气死猴白转轴儿……”我没把曹玉堂逗笑,却听见他一声叹息。
我知道,曹家的土地很香,是曹大叔精心侍弄的结果。桃儿告诉我曹双羊一个秘密,他有个怪癖,不管走到哪儿,他都带着睡觉的枕头,枕头里装着他家承包田里的土,他喜欢闻土地的味道。可是,城里姑娘张晋芳受不了,曾经多次提出抗议,曹双羊都没答应。曹双羊对她说:“你要是不喜欢这味道,咱俩就分居。”张晋芳给吓住了。有一次曹大娘给他偷偷换掉了,结果被曹双羊发现了,重新换上了新土。他在加拿大的房子,枕头就灌了自家的黑土。这让张晋芳极为不解,老公仅仅是依恋故乡土地吗?那也用不着这么作秀啊?再说,如果是作秀,天天闻着土味,早腻烦了。看来他没有土味儿的微醺,真的睡不着觉。张晋芳试验过,有一天她偷偷给换了,曹双羊就跟她说了一宿的话。张晋芳心灰意冷了,唉,这叫啥毛病呢?当了多大的老板,也是土包子!泥腿子!简直是出土文物。后来我探究真相,问到曹双羊这个问题。曹双羊说:“三哥,那是一股霉凉散淡的泥土味,这味道有一种安神作用。这是城市里没有的气味,没有这味儿我会失眠的。”可是,并不是鹦鹉村所有土地都香,有的土地光用化肥,土地几乎没有味道了。
我就想起躺在墓地里的狗儿爷了。他可是鹦鹉村的老村支书啊!我有段时间没去坟地里看望他了。
“哎,瞎三儿,又瞎寻思啥呢?咋不说话了啊?”曹玉堂扯着嗓子嚷着,还用土块砸了我一下。我转过神来说:“我想狗儿爷哪,他可是个好人哪。”曹玉堂说:“咳,我也想我爹呀,可想归想,也只能在梦里头和他老人家见面啦!”我想告诉曹玉堂,后半夜里我一个人上坟地里,可以跟狗儿爷聊天说话。前天夜里,我跟枣杠子泥塑说了会儿话,本想跟狗儿爷坐坐的,可他睡得实在太沉了,我没忍心叫醒他。我还想告诉曹玉堂,今晚我就去坟地里跟狗儿爷聊聊,聊聊曹双羊的事,聊聊村里的大事小情,聊聊我和桃儿的婚事。总之,鸡不叫我就不走,一直陪着他老人家。可我不能说给曹玉堂大叔听,说了他也不信。他要信了会把他吓半死的。嗨,人是不能忍受太多真实的。
一阵汽车刹车声音过后,有人喊曹大叔。声音有点沙哑,我听不出是谁说话。恐怕不是鹦鹉村人,村里人哪有逃得过我的耳朵的?
过了片刻,我听见曹玉堂回应:“呵,这不是元庆吗?啊,不不,应该喊你陈县长,看你叔这人,老了老了不懂规矩了哪……”陈元庆笑呵呵地说:“大叔,侍弄您的麦田吗?双羊的土地流转很成功啊,县里准备表扬他呢。大叔,今年丰收了吧?”曹玉堂说:“他呀,愣头八脑的,胡整,多亏您和锁柱哥儿两个人帮忙。”陈元庆又朝我打了个招呼,我点头回应一下。别看他是官,我始终不爱搭理他,原因是他伤害过凤莲姐。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那时还看不出他有这么大出息。我琢磨他的模样,中等身材,五官周正,眼神透着精明与执着,说话声音脆亮,身体略显瘦削,听说这会儿发福了,将军肚儿都起来了。这狗东西,简直是陈世美的转世灵童!这号人咋当这么大官呢?对于陈元庆的发达,我跟双羊抬过杠。双羊说:“我算明白了,陈元庆是个恶人,恶人有铁手腕,工作上非常有魄力,麦河县在他执政期间,财政收入翻着跟斗涨啊!这叫恶有善报。”我感觉双羊在煤矿出事以后,变得太悲观,太偏激了,真担心他走上陈元庆的路子。我反驳说:“双羊,陈元庆是小人得志。但是,我给他算过,有他跌跤的时候!”曹双羊说:“我不信,我不信!”那时我就有一种担心,曹双羊好坏不分了,会不会走上危险的道路呢?
陈元庆和蔼地笑着,笑是硬撑出来的。我看不见他的笑颜,只听见他说:“立国啊,听说你的乐亭大鼓唱得挺有名气啦,你方便的时候,我给你请到县城唱一唱!谁说我们鹦鹉村没人才?”我摸着脖颈说:“哪里,咱这狗屎上不了台盘。”陈元庆哈哈笑了,说我真幽默。他走近了,我还闻到了他身上有股子香味。我的鼻子耸了耸,打了个喷嚏,说:“哎哟,准是凤莲姐想我啦!”我故意这样说,探探这家伙的良心。陈元庆说:“大叔,凤莲的病咋样啦?”曹玉堂吭哧了一声:“嗨,去年做了手术,维持着哪。”陈元庆说:“大叔,告诉凤莲,治病有啥困难就跟我说。”我没好气地说:“跟你说有啥用?花钱,有双羊呢;找医生,手术完了。现在你过来说风凉话啦,有这个,当年你对她好点不就行了?跟你说吧,凤莲姐得了这个病,跟你有直接关系,是你害了她!”一说到凤莲姐,我就控制不住,眼睛都快爆炸了。曹玉堂狠狠踢了我一脚:“瞎三儿,你胡咧咧个啥?啥年头的事了,你还提起做啥?”陈元庆脸色肯定非常难看,后悔来这说话,他支吾说:“大叔,立国说得对,凤莲是好女人,我一直觉得亏欠凤莲的。当时我昏了头啊!我答应过凤莲,我把对她的歉意弥补在双羊身上,我以后更会对双羊好的!”
陈元庆的虚话,听得我直眨眼。他口口声声说帮双羊,其实连他那个村长弟弟都算着,是明着帮忙,暗地拆台。我还想再次反驳他,曹玉堂又踢了我一脚,踢得我直咧嘴。我忍住了,苦苦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我听见陈元庆的汽车开走了,还有曹玉堂呕吐的声音,他可能翻心了,翻出一堆事儿来。他叹息一声说:“这狗×的,没有我,别说他当县长,恐怕连一条命都保不住啊!”我听了一愣,追问下去,才知道,陈元庆这小子心底有一块地方硬不起来。他不仅伤害过凤莲姐,还欠曹玉堂一条命。曹玉堂给我说了一个二十年前的秘密。那一年,陈元庆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麦河县城农林局工作。这是一个冬天,傍晚时分,寒风刺骨,他和恋人小雪骑车回家,为了抄近路,推车走上了冰河。陈元庆眼睛不好使,戴着眼镜,走着走着就掉进冰窟窿里了。小雪身体一滑,跌倒在冰面上。陈元庆穿着棉大衣,吃力地舞动着胳膊,扒上一块冰,冰溜子又碎了,重新落入水中。小雪傻了眼,半天回过神来开始呼救。曹玉堂正在河岸割柳条,黑灯瞎火的,他没看清是谁过河,听见尖厉的呼救声,一颠一颠跑过去了。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冰窟窿前,看见是陈元庆,犹豫了一下。陈元庆没有认出曹玉堂,只是拼了命喊,大伯我是陈元庆,快救救我啊!曹玉堂喊了一声冤家,还是将陈元庆拽了上来,自己也湿了身。他摇来摇去动不了窝儿,浑身发冷,直打哆嗦。陈元庆这才认出了曹玉堂,扑通一声,给曹玉堂跪下,声泪俱下了:大伯,我该死啊!你不该救我啊!曹玉堂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趔趄了一下,爬起来,晃晃地走到陈元庆跟前,朝他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跌跌撞撞地走了。曹玉堂回到家没提这事,说自己不小心掉冰窟窿里了。他说打这之后,他落下个老寒腿的毛病,天一凉就飕飕地疼呢。
我知道陈元庆落水一事,却不知道是曹大叔救了这个家伙。我说:“大叔,你救他干啥?他该死啊!”曹玉堂缓缓地说:“人家甩了凤莲,但没犯死罪啊!再说了,我当爹的疼闺女,人家老爹也疼他啊,都是当父亲的。”我大声说:“你也得嚷嚷啊,臭臭他!”曹玉堂说:“不能啊,那样他就没脸回家啦!”我朝曹玉堂竖了竖大拇指。曹玉堂埋怨说:“瞎三儿,你别给我戴高帽儿,刚才你的嘴太臭了。人家是县长,收拾你个瞎子还不是小菜一碟吗?”我硬硬地说:“他收拾我?他管天管地,管我瞎子拉屎放屁?我才不怕呢,要不是怕连累双羊,还有一堆臭话扔给这小子!他害得凤莲太苦啦!癌症这病就是从心情上得的,凤莲嫁了三拐一直心情不好。根儿就在陈元庆那儿!”曹玉堂不说话了,突然拉着我的胳膊,伤心地哭泣着:“三儿啊,如今的人啊,都巴高望上,都成势利鬼了,还是我们三儿有良心啊!大叔大娘没白疼你,凤莲没白疼你啊!”他的泪水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本想劝曹大叔,谁知他一哭,我也忍不住了,脖子突然断了似的埋在胸前,呜呜哭了起来:“老天爷啊,为啥不把毒瘤长在陈元庆身上啊?凤莲姐的命好苦啊!让凤莲姐快快好起来吧,好起来吧!”我们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儿,吓跑了麦田里的鸟群。我转了话题:“大叔,你刚才不该说双羊常不回家,好像他不孝心似的,县长会对他有成见的!”曹玉堂揩着眼睛说:“双羊做都做下了,还怕我说?”我感觉里面有事情,马上反问:“人家心里咋没你这个当爹的了?别墅都给你盖下了,还要给全鹦鹉村乡亲盖别墅。你家的土地呢,还特许你这一小块地不入股,由着你爱种啥就种啥,还给你生了个大孙子……”曹玉堂喘气一下子变粗了:“得得得,快别跟我提大孙子啦,闹心!”我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连忙安慰他说:“算了算了,闹啥心啊,城里各方面条件比咱乡下强百倍,对孩子成长有好处嘛。不在你跟前,正好省心嘛。”曹玉堂的气喘得更粗了:“哼,都怪那个张晋芳,硬是不在乡下安个家。乡下咋就不好了,城里就那么好?别的不说,吃点菜园子里头有新鲜菜儿,坐在河边儿,吸吸这新鲜空气多好?”我说:“那是您觉得乡下好,城里要是真不好,为啥那么多农民钻窟窿捣洞往里挤?我看您啊,就是想孙子啊,这小双双真是招人稀罕,连我都恨不得把他搂怀里头亲个够哩。”我的话说在曹玉堂心里去了,他不说话了。我说:“这好办,想孙子了,你和大娘就上城里看看去呗。”曹玉堂说:“这还用得着你提醒?可张晋芳说了,别来这么勤,对孩子成长不好。呸,真他娘的鬼话!我是双双的亲爷爷,难道我还害他不成?哼,不就是一个大学生嘛,瞧不起乡下人,有啥了不起的!”我解释说:“你想多了,准是怕你娇惯孩子,让双双养成不好的习惯呗!”
曹玉堂恨恨地说:“双羊他娘的也不知中啥邪了,愣是叫张晋芳给制住了,媳妇不来住,连个屁都不放,真是墙豁子扒门儿,邪了门儿啦,就算我白养这个儿子了吧。”我劝慰他说:“人家双羊不是经常住在村里吗?那娘儿俩少来就少来吧。还有小根不是?过两年小根娶个媳妇,再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咳,我就怕张晋芳不好好跟双羊过日子,他整天忙东忙西的,连口舒坦饭都吃不上,可就遭罪喽。”曹玉堂原来也惦记儿子。
我就不好插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我顺势掐了个麦穗儿,搓出麦粒,吹吹麦壳,朝曹玉堂伸过去,说:“大叔,帮我数数,看多少个麦粒?”曹玉堂来了兴致,蹲在我跟前数了会儿,笑呵呵地说:“八十二粒儿。来,尝尝,多香甜。”他捏了几粒塞进我嘴里。我小心地嚼着,一股清香糊了满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