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镇的深夜变得懒洋洋的。雨刚收了脚,黑不溜秋的街巷里汪着积水,像铺了一层碎玻璃。凉风横刮竖卷,弄出不少花样儿来。陈凤珍下车后朝父亲的家走去,路过磨坊,感觉真的冷了。仄仄的一条煤渣路通向父亲的小药铺。这条路是她当上镇长以后铺就的。先时的雨天,这条路是不能穿皮鞋通过的,陈凤珍回来看父亲,得穿上雨靴方能跋涉过去。父亲陈中医呼吁多少遍也不顶事,陈凤珍回乡就任,没张嘴就在两天之内铺好了煤矸石渣子,老陈头说还是当官好哩。望着父亲十分满足的样子,陈凤珍心中有一种凄苦。她不明白,父亲为啥喋喋不休地讲述陈氏家族的荣耀。陈凤珍知道祖先并不是行医的,父亲跟她说过,陈家老祖是从山东枣庄那边挪过来的。到了福镇后曾有一支在朝廷做了大官,官至直隶副总督办,门庭显赫。那官人回家祭祖发现祖坟离河太近而且几近破旧,就在西河铺跑马圈圈了一片良田重修茔地。迁坟关系着一族人的命运,所以声势浩大。开墓穴时挖出一条浅地河埋在棺木底下,抬出棺材之后,坟窟窿里就冒黑水。黑水恣肆横流跑得满滩都是。不过几年,老陈家就败了。陈家先人请来风水先生踏看,说这老坟是头等风水宝地必是代代出官的。族人后悔着又想将坟地迁回来,风水先生说没用了,唯一有个破法就是在老宅中建一座药铺,将邪气镇住。药铺建起来,陈家便成了中药世家。谋了生路也有了名声,可就是代代不出官了。到了陈凤珍这辈儿,父亲请风水先生看了,说又该出官了。父亲卖药供陈凤珍读了高中,上了大学,老人家终于如愿了。镇长的官虽不大,可在福镇也是蛮像回事儿的。老陈头这回才将那句“不当宰相便当良医”的口头禅扔掉了。陈凤珍瑟瑟着身子走,抬头看见父亲药铺里灯火通明。门口悬挂的“药”字布幌子猎猎抖动。
她听到了父亲哑哑的咳嗽声。细一瞅,门口的石墩上坐着吸烟的父亲。陈凤珍知道父亲不敢在白天出屋,他怕镇上人有事求他。老人总感到有人要求他找女儿办事。每当夜深人静,他才出门坐坐,透透气儿。陈凤珍在暗处看见父亲头发花了,边吸烟边叹气。一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袄,懒懒地披着。
爸,还没睡呀?陈凤珍温温地说。老陈头撩起耷拉的眼皮,嗯了一声问,凤珍,你不是回城里了吗?陈凤珍沮丧地说,镇里又出事儿啦。草上庄稻田污染,有个老农想不开服了毒。老陈头显出职业的本能,问人咋样。陈凤珍说人抢救过来了。老陈头哦了一声,站起身,跟陈凤珍进了药房。陈凤珍从小就喜欢父亲药房的味道和摆设,那只掉了漆皮的药柜和古色古香的雕花案桌,是父亲药房的常年摆设。案桌上供着民间名医扁鹊像。像前总是香火缭绕。
弟弟陈凤宝和弟媳阿香正伏案捣药。陈凤宝腿残疾,常年骑着三轮摩托在外乡卖野药。弟弟总是很乐观的,捣药时还颠着那只残腿,哼着那首“扁食歌”。这支歌父亲哼了几十年了。陈凤宝和阿香朝陈凤珍打个招呼,边干活边调笑。阿香是南方柳州人,她并没嫌弃男人的瘸腿。凤宝卖野药嘴皮子练得不善,不仅嘴巴拢人,而且在床上缠绵起来也不弱。他自己研制了一种春药,吃进去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显示他那勃勃的性欲。后半夜弄得阿香像猫叫,实在挺不住了,阿香就气恨恨地将这瘸家伙推下去,骂他你当我是窑子娘们啊?我是你媳妇。凤宝撅嘴说你是俺爸用药钱买来的。一提买媳妇,阿香就想起过去难堪的日子。陈凤宝捣药时说,阿香,这年头市场疲软,可有两样不软呢!阿香问啥两样?陈凤宝笑嘻嘻地说,一是卖淫的,二是咱卖药儿的。俺的小药摊往那一铺,人们就围上来问这问那。阿香笑着揪凤宝的耳朵问,你个鬼东西咋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嫖女人?陈凤宝连连讨饶,说俺有色心没色胆哪,再说俺这身板儿行吗?陈凤珍很疲惫地坐下,喝了口水,听得格格笑。父亲老陈头阴眉沉脸地训凤宝:别胡扯淡,混帐东西,卖淫与咱卖药儿能往一块儿扯么?陈凤珍也瞪凤宝,说你整日在外疯奔学坏啦!陈凤宝振振有词地说,俺学坏啦?俺这样儿的学坏不顶用,俺不是大款。没听人说吗,男人有钱才学坏,女人学坏就来钱!俺算知道,那女人卖淫可他妈真挣钱啊!咱卖药的还有淡季,人家四季都火哩。老陈头生气地骂,你小子中啥邪气啦?咱祖传的立佛丹有淡季吗?一年四季都叫好儿。阿香也顺竿儿爬,说凤宝你不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陈凤宝咧嘴笑。父亲老陈头嘟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人间正道是沧桑,快熬药吧。药房里就不说笑了,只有老人的咳嗽和单调的捣药声。
陈凤珍懒得呆下去,就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脱了衣裳,躺在被窝里,她又鼓鼓涌涌睡不着了。眼前一幕一幕都是镇里的烂事儿,特别是那亏损成片的乡镇企业。刚才父亲说的立佛丹启发了她。立佛丹是她家祖传专治下肢瘫痪的中药。眼下医治福镇的立佛丹是啥呢?她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了。
股份制是不是立佛丹?她想。
第二天上午,陈凤珍将李平原、高德安、镇农科站长叫到镇政府,等县环保局的人和潘老五。环保局的人到了,潘老五没来。陈凤珍呼了几遍也没见回话,就带这些人直接去了稻田。天晴了,雨后的地皮上疏疏地升腾着地气。陈凤珍蹲下身,抓一把枯死的稻禾,嗅到一股很涩的石灰水的气味,她叹道,唉,多么惨痛的教训。现在我们有些企业领导环保意识太差,应该让厂长们都来现场看看。年终考核,环保这块也要列入重要指标。人们跟着点头。李平原有些异样地看着陈凤珍。环保局人说,这些垃圾已经封存,等候处理。陈凤珍问,是不是得运走?环保局人说,得运到安全地方,这多雨的季节,还会出事儿的,下河道已经有污染了,我们已经通知沿线农民,不能从河里上水浇秋庄稼啦。高德安慌了问,那运哪儿去呢?陈凤珍说,你跟潘厂长商量。
李平原一直沉默无语,风衣被风一掀一掀的。
这时候一辆双排座汽车驶到田头,从车上走下草上庄村支书邓铁嘴儿。邓铁嘴儿边走边嚷,陈镇长啊,村里有一户打架的,劝了半天,晚来一步,请罪呀!陈凤珍笑,别请罪,中午你安排一顿吧。邓铁嘴儿说,没问题。我安排,咱再穷不能穷了嘴,再苦不能苦了胃呀!都笑起来。陈凤珍笑毕,扭脸问镇农科站长,你看这块地消除死稻子,还有法子补救么?农科站长说,补稻子是过时啦,如果补种晚茬黑河6号大豆,还行!陈凤珍眼一亮,邓支书,听见了吗?抓紧组织这几户农民补种大豆,将损失压到最低限度!邓铁嘴儿点头,行啊行啊。
陈凤珍酸楚地说,邓支书,二憨老汉一家受灾最重,况且老人家又住了院,从人手上你想法帮助他们。李平原说,多谢陈镇长关照啦。邓铁嘴儿说,二憨老汉是我村首富,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放心吧。李平原不高兴了,邓大叔,话不能这么说吧?富与穷与这事不相干,啥事啥办法儿。陈凤珍让平原说说想法。李平原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补种土地是这几家农民的事,镇领导应抓紧落实赔偿。没有钱,种子、化肥和工钱上哪儿弄?补种不是一句空话吗?高德安说,没有赔偿之前,地就荒着?李平原大声说,是不该荒着,请问,赔偿没着落,大家上吊的心思都有,哪有心思补种?陈凤珍说,平原说得有道理,这几天我就抓紧凑钱。我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办的。高德安腋下涌出一注汗来,心说眼下福镇凑这笔钱,可不是吹糖人儿的。
陈凤珍和高德安坐车路过镇塑料厂门口,从车窗里看见李平原倚着摩托站在厂门口,一副神往的样子。塑料厂关门了,门口杂草丛生,荒凉凉的。陈凤珍在车里叹说,李平原站在这儿干啥呢?高德安介绍说,平原在外出打工前,在轧钢厂干过,也在塑料厂干过。这小伙子对家乡还是很有感情的。陈凤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看见李平原站着吸烟的姿势很英武。高德安叹,唉,这塑料厂咋办呢?陈凤珍说,你问我,我问谁?
高德安替她打抱不平,说,你这个镇长啊,当的不是个时候,治理整顿烂摊子,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陈凤珍苦笑,命不好,小姐身子丫环命!这回拢不上钱来,还会被推上法庭的。高德安愤然地骂,应该潘老五出庭!陈凤珍说,你不知道,潘老五轧钢厂进口贝精粉是以镇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的,我是总经理,能跑得掉吗?老宋就等我出丑这一天呢。高德安骂,老宋他别臭美,他早晚会毁在潘老五手里。陈凤珍叹,老宋这个人呐!高德安说,让宋书记出面筹款。陈凤珍摇头,我早看出这步棋了,老宋才不会出面呢,还得我到处化缘吧。她的声音压迫着目光。
高德安不明白这件事,陈凤珍为啥手忙脚乱的。
傍晌午,天上乌云翻滚。暴雨到来之前的闷热四处蠕动。陈凤珍和高德安急匆匆走进宋书记办公室,看见宋书记和潘老五在里边密谈。见陈凤珍来了,就忙打住话头。陈凤珍很急地说,正巧你和潘厂长都在,咱们商量一下赔款的事。按那晚上定的,镇里找30万,轧钢厂出30万,快点凑齐,四天之内不兑现,李平原可就向法庭起诉啦!宋书记一愣,哦,起诉?高德安说这事不能往法院推呀!潘老五一听就炸了,骂李平原这小子在城里混几天就扬蹦起来啦!飞机上放大炮想头不低呀!告我?告镇政府?给他仨胆子!陈凤珍说,还不上款,人家当然告啦。潘老五骂,告吧!在福镇,还没有哪个杂种敢站出来跟我叫板的。这30万,我正找着呢,你这一说,哼,还就拽着树叶打滴溜儿,玄乎啦!宋书记沉脸说,老潘不能这样讲!李平原家里损失那么大,说两句气话是可以理解的嘛!再说他还是个孩子!陈凤珍说,不是气话,我看李平原干的出来!一旦经了法院,输赢撂一边,老百姓咋看我们?县里领导咋看我们?我们这些干部干啥吃的?宋书记叹道,那样影响不好哇。潘老五蔫了,说4天之内,我凑不来30万。要不,把价值30万的库存罗纹钢给他吧。高德安说这不像话。潘老五说,李平原小子能耐,卖钢还成问题?陈凤珍说,你这儿凑不上钱,我咋弄也是叫花子走黑道,瞎忙!宋书记说老潘,挖窟窿打洞,也得把钱弄到。他说话时,混浊的眼神仿佛在瞬间清爽了。潘老五骂,这狗皮膏药还就贴上啦!
窗外响了一声炸雷,呼隆呼隆的。
高德安变脸了,说天气预报有雷阵雨,这些垃圾不及时转移,又要出事儿了。陈凤珍急了,是呀,再污染一片,环保局就要罚我们啦!潘老五慌忙站起身说,我快找人搬运!这些破货往哪弄呢?德国佬哇德国佬儿,操你姥姥,你们他妈算是把我坑苦啦!陈凤珍沉思说往哪搬呢?高德安说,镇北有个砖窑,砖窑有个大坑,填坑算啦。宋书记说是个办法。潘老五急了,那不行,我跟德国佬的官司就没法打啦。陈凤珍生气地问,你还指望着打国际官司?
又一声响雷,雨点子就砸窗子了。潘老五站起身说,我去厂里调人调车,说完匆匆下楼。陈凤珍一脸焦急,说她也得去盯着,不然又不知啥爷爷奶奶样儿呢。高德安说我去吧。宋书记连打两个喷嚏,说他感冒了,低烧,就不去了。陈凤珍眉梢带忧地走了。
大雨滂沱。两辆解放卡车停在河堤的风雨中,工人们穿着雨衣,泥泥水水地往车上装垃圾。陈凤珍、高德安和潘老五穿着雨衣,在风雨中指挥着工人干活。这时,远远地,有一个人偷偷瞧着。他便是李平原,他穿着雨衣愣愣的站着。陈凤珍扭头看见路旁雨中的摩托及摩托旁的李平原。陈凤珍喊,平原,你咋来啦?李平原走过来,我是来看看垃圾有没有人管,顺便给我家田里放水。我以为会再次污染,没想到哇。他显然被感动了。陈凤珍问,你爸好些吗?
李平原说好多啦,嚷嚷着出院呢。陈凤珍扭头喊老潘。潘老五看见李平原,两个男子汉的目光火辣辣地一碰,又迅即闪开了。
李平原问,潘厂长可好?潘老五叹说老喽,好不起来啦!不比你们年轻人哪。李平原冷冷地说,潘厂长才不会老呢,老了,不就成垃圾了吗?潘老五沉脸阴眉说,大虾米不嫩?可大虾跳进油锅里也蹦跶不了几下的。李平原哼了一声。他不愿看潘老五这张南瓜脸。陈凤珍赶紧打和儿,支使潘老五急急奔到车那边去了。陈凤珍卷起裤腿儿,跳进水里,夺过高镇长手中的铁锹挖泥,猛猛地干起来。陈镇长扭头问,平原,你咋下来啦?
李平原淡淡地说,我这是被镇长感染的。要看看,我这嫩虾跳进油锅里,能蹦几下。陈凤珍看着他的脸,暗暗笑了。
雨点子划出一道道亮线。
筹钱的前两天,陈凤珍半夜里常常醒来,她将全镇的20多家企业想一遍,想哪家能出些钱。睡不着,就算这笔帐,使静夜显得漫长而乏味了。只有借钱的时候,陈凤珍才感到这个镇长当得多么难。她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一个黑脸膛儿大高个儿的农民企业家。他就是纸厂的年轻厂长邓三奎。他是草上庄支书邓铁嘴儿的儿子。邓铁嘴儿是个老滑头,邓三奎显然比他爸义气多了。陈凤珍在第二天上午就找到了邓三奎,邓三奎说冲潘老五他真不愿搭手,看陈镇长的面子,我当然要帮的。陈凤珍问他能帮多少?邓三奎先是跟陈凤珍哭穷,说眼下纸价上涨不假,形势喜人不假,可是客户拖欠货款严重,一口气让我拿出30万,真是难啊!陈凤珍眼一扫就明白他的心思了,说你就先担一半吧,我要饭吃不嫌少,三天里给我支票。邓三奎说三天太紧吧?陈凤珍沉了脸,说三天过后就不求你了。邓三奎赶紧答应了。
从纸厂出来,陈凤珍让司机开车直接去镇医院,她想把消息告诉李平原父子,到了医院一愣,二憨老汉的病床空空的。医生说,二憨老汉不听家人相劝,愣是自己拔了药针,嚷着回家了。老人怕住院花钱,说潘老五的钱也是集体的钱,花着心疼哩!陈凤珍听到这话,像是呛了一口热水,嗓子眼热热的,说不出话来。进了汽车,她也没说一句话,眼前显着二憨老汉阴郁苍老的脸。
到镇政府门口,陈凤珍的桑塔纳汽车与潘老五的桑塔纳车擦肩而过。潘老五胡子拉茬的南瓜脸一闪,使陈凤珍一阵恶心。潘老五生了一副臃肿的大块头,他过去是铁匠出身,肌肉凸现,两簇络腮胡儿翻卷在耳鬓下,透几分粗野。陈凤珍腻歪潘老五,还不得不跟他打交道。她让司机摁喇叭,将潘老五的汽车叫住了。
潘老五车停下,探出头来笑,凤珍哪,忙啥呢?陈凤珍来气了,你说我忙啥呢?明天就到了李平原定的期限,你给个痛快话,这30万到底能不能拿出来?潘老五苦着脸说,刚打发走一拨要帐的,凑了点钱给人家啦。你说这要帐的绝不绝,带个产妇到我家,再不给钱,人家可要把孩子生我们家炕头啦。告诉李平原那小子,别土地爷放屁装神气,有本事在外整去,他就等不了啦?再容我一些日子。陈凤珍生气地下了汽车说,我看你是大烟鬼拉车,不使真劲儿。快把这点啰嗦了了,我们还得搞股份制改革呢,咱福镇已定为宗县长的试点,宗县长来电话催啦。等宗县长一来,老百姓哭啊嚎的告状,你好受,还是我好受?潘老五说我的大镇长,我的姑奶奶,真是没钱啊!你让我停工,卖机器?那样你好受,还是我好受?你面子大,找李平原说说,等我从珠海要帐回来就啥都好办了。陈凤珍说,你自己去说。潘老五呸了一声说,让我去求他这毛小子?那这张老脸还不如撕下来丢给狗吃!陈凤珍说,我替你去说。要是说不下来,人家可就起诉啦。潘老五说,这小子连你的面子都撅,那福镇就是他的丈二门槛,迈不过去啦。陈凤珍叹,你呀!净跟你受累。潘老五说,晚上我请你,到金梦康乐园玩玩,跳舞学会啦?不会跳舞等于思想不解放!陈凤珍说哪有这个心思?潘老五笑,老宋都学会啦。陈凤珍冷冷地说,你走吧。她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潘老五的汽车徐徐开走了。
高德安在一旁站很久了,等潘老五车开远了就说,陈镇长,我没说错吧?凤珍哪,别逼老潘啦。眼下他真够难的。别看他又笑又贫,其实是大姑娘嫁太监,享福又遭罪。昨天来要帐的了,嚷着找镇长,让他给拦下了,把我找去了。昨晚他喝多了,趴在桌上哭,连说对不住人呀,这叫啥人?陈凤珍眼睛潮潮的,不言语。高德安又说潘老五是毛病不少,可他也是咱福镇经济的创始人哪!没功劳还有苦劳呢。陈凤珍说他再这么折腾,啥苦劳功劳的也该折腾没啦!她于泼辣中添出尖酸来了。高德安劝,凤珍,这事你已做到家啦。李平原那头,劝得住就劝,劝不住就得。起诉咋啦?让法院出面,你就可以腾出手来搞股份制改革啦!有啥不好?陈凤珍心绪加倍地黯然,说得轻巧,闹出去,我丢不起这个人!我成了被告,这好说不好听啊!你是副职,你不懂的。高德安说,有啥不好听?实事求是嘛!一看,你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陈凤珍变了脸,老高,你少扣帽子。你不要因为那天晚上说你几句,你就不平衡!高德安叹,我是那样儿人吗?你呀,年轻啊!你不了解我高德安。陈凤珍知道高德安不是自己人,也不是宋书记的人。她双眼盯紧高德安。高德安趾高气扬地不服软儿,说你要是以为我看你热闹,我申请调走!说完扭身就走了。
陈凤珍喊,老高——
高德安没有回头。
陈凤珍愣了愣,就让司机开车到草上庄,到田里才找到了二憨老汉一家。他们在田里翻地播种大豆。雇用的几位民工翻地,李平原卷着裤腿,指挥拖拉机翻地。李平原女朋友金伞高盘起长发,跟随二憨老汉身后,端着一盆豆种,大汗淋漓地干活儿。秋老虎还挺厉害,蒸着田里热日子。二憨老汉身体虚弱,干一阵儿身体就打晃儿,金伞赶紧扶他坐下来。二憨老汉问金伞累坏了吧?金伞笑说,不累,锻炼锻炼挺好的,等于减肥运动哟。二憨老汉笑着咳嗽,这样减肥,你可受不了。吃着咸菜蘸大酱,小葱拌豆腐,老日头晒黑了,回城里,你妈就认不出你来啦!金伞说,我妈不说我,她喜欢乡下,她还当过知青呢。晒黑了是健康色。二憨老汉咳嗽起来。金伞轻轻地为他捶背。
这时候,路口驶来一辆小轿车。车一停,走过来风尘仆仆的陈凤珍。陈凤珍微笑说,补种大豆呢?连城里洋美人也下地干活来啦?金伞点头一笑。陈凤珍责怪李平原,平原,怎么能让老人家出院呢?多养些天嘛!顺便把老病也治治。李平原说,我爸在医院呆不住。二憨老汉叹道,多谢陈镇长关心哪。还治啥老病?这一天住院挑费就够大的,不能讹人,公家钱也是钱,花着心疼呢!医院是不愿我走哇,每天上好药,听说医院也承包了,我看出个名堂来,自己硬是把输液针拔啦。陈凤珍很感动,我们农民就是通情达理,有你这样的老劳模,咱福镇还有啥挺不过去的?二憨老汉笑说,别给我戴高帽儿,咱就是土拨鼠的命哩!陈凤珍格格笑了。李平原问,陈镇长,筹款有结果了吗?
陈凤珍说,平原,你看这样行吗?老潘一劲让我跟你解释,给他宽限些天,从珠海要帐回来就好办啦。李平原两眼空茫,表情冷冷的。二憨老汉说,平原,听陈镇长的。李平原说,潘老五是找借口呢。他有钱也不会赔款的。我了解他这个人。老百姓毁了庄稼要死要活的,他呢?还整天泡在金梦康乐园桑拿跳舞玩女人。你让我相信他?我看镇长护着他!陈凤珍不恼,你看这样行么?老潘那里我盯着,先将这30万按受灾比例赔偿,你家受灾最重,自然多留。二憨老汉点头,我看行。李平原摇头,陈镇长,我说句话,你别生气。这次回家来,我遇到你这样一位好镇长,真替福镇老百姓高兴。你对我家这片情,我们心领啦。可是我们不能以情代理儿。这场灾难,圆满地私了当然好。眼下看是不可能啦。你就是把30万赔款都给我家,我们咋向那几户交待?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他们还指望我能替他们说话。他们只会种田,有时还要忍受各种闲气,你们当领导的想过没有,钱之外,这些平头百姓精神损失有多大?受灾户的望发老汉,他老娘就是这几天瞎了眼睛,疯疯癫癫地往田里跑,坐在田头哭啊盼啊。陈凤珍眼睛湿了,有这样的事?二憨老汉说,是啊,看着可怜呐。陈凤珍问李平原,你说咋办?李平原大声说,几天前我都说了,5天之内不能赔足60万,只有起诉啦!不过,你别误会,我不是冲你,也不冲政府,就事说事儿。陈凤珍沉了脸说,难道非走这条路不可吗?李平原说,这条路有啥不好?目前国家各种法制都健全了,老百姓应该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权益。哭天抹泪地求领导,领导说句同情话就知情不过。这正常吗?如果农民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可行吗?就说你陈镇长吧,你是一心为百姓,可你是基层干部,乡镇干部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你今日答应了,明天你被调走了,这些事又找谁去说?陈凤珍被说愣了。二憨老汉怒了,骂你小子吃错药了吧?咋能这样对陈镇长说话?老伴哆嗦了,陈镇长啊,你别往心里去,他这孩子从小娇惯不懂事!金伞拦母亲,别管,平原说的在理儿。陈凤珍说,李平原,你非告不可啦?李平原说,是这样,陈镇长。在打官司上,还请你关照呢!陈凤珍怒了,你把我们告了,还让我关照?我关照不上。告诉你,打官司也不是吹糖人那么简单。别弄个井里捞月白搭劲儿。李平原急了,我李平原会干到底的。陈凤珍恨恨地说,如今你不是福镇的人啦,翅膀硬了,能耐大了,日后啥事你都找法院吧!我这小庙管不了啦。二憨老汉上前抓住陈凤珍的手劝,陈镇长别生气,我不告,我说了算。李平原吼,爸,你咋这么糊涂哇。自古以来官官相护,赔这30万打发了事,她和潘老五是一码事。陈凤珍火了,李平原,你把我跟潘老五看成是一伙?你说一伙就一伙,有你这句话,你以后在福镇,别想过我这关!说完,气哼哼地走了。二憨老汉追上去喊,陈镇长——他追了几步,扑扑跌跌地踅回来。老人气得连连喘气,回身抄起牛车里的木杠朝李平原打来,你个兔崽子,人都让你给得罪净啦。你滚回城里去吧,你爸使不动你!老伴和金伞拉住二憨老汉。李平原站着一动不动。二憨老汉慨叹良久,抖下泪珠子来。
回到办公室,陈凤珍一直生李平原的气。她翻弄完报纸,呆呆地瞅着办公桌上的小面国旗。等新的问题出现了,她也就把李平原的事看淡了。吴主任急着进来说,县畜牧局曹局长来电话,他跟宗县长商量,过两天在咱乡的草上庄奶牛基地开个现场会。宗县长听说陈镇长这里有奶牛基地,也很积极呢。陈凤珍双眼一垂,生气地骂,准又是邓铁嘴儿瞎吹,草上庄哪儿他妈有奶牛基地啊?吴主任嗤嗤笑说,我知道,去年邓铁嘴儿为评上小康村,在奶牛存栏表上添了2200头奶牛,这可不是小数哇,你在上面也签了字的。这下可惹了祸,咋办呢?陈凤珍在地上躁躁地走动,心里悬吊吊的。吴主任说,现在跟县里说透,人家一传,咱福镇可就丢大人了。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可共产党最讲认真!陈凤珍久久不语,她心里有一块地方硬不起来,过去浮夸害苦了福镇,她说这样报假数还了得?回头撤了这个邓铁嘴儿。吴主任说,不能啊,眼下得想办法,咋回答县里?陈凤珍生气地说,你把邓铁嘴儿给我叫来!
小吴刚要打电话,宋书记端着一只不锈钢保温杯进来,笑问,你们闹啥呢?邓铁嘴儿又犯上作乱啦?陈凤珍跟小吴递眼色,忙拿别的话遮盖过去了。宋书记问,凤珍哪,李平原父子那桩事处理咋样啦?陈凤珍赌气说,老潘关键时候掉链子,李平原非告不可啦!她说得挺悲观。
宋书记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老潘那里难呐,过去红星轧钢厂一直是咱福镇的支柱企业。如果给他们点阳光,老潘还是能够再灿烂一把的。过去李平原跟潘厂长有矛盾,过去他在老潘手下跑业务,腼腆得像个大姑娘,可这城市也练人哪!李平原也敢跟镇政府较量啦。可他别忘了,他人在城市,可户口还在咱福镇呢。陈凤珍说,户口顶啥用?只要有钱,全中国哪都可以安营扎寨。李平原一告,我担心对咱福镇影响不好!宋书记叹道,谁说不是呢。闹出去,也影响咱福镇投资环境。轧钢厂的十佳明星怕也保不住了。陈凤珍从老宋躲躲闪闪的话里听出些名堂,就说,老宋,这十佳明星给轧钢厂不合适,优胜劣汰,商品经济的生存法则。轧钢厂不行了,咱们镇领导得承认这个现实。我是想,咱福镇还得上新项目,创一个名副其实的十佳明星。宋书记不高兴了。不,轧钢厂这杆旗不能倒!你说上新项目?钱呢?项目呢?陈凤珍说,啥都是人干出来的。唉,宋书记,我们啥时候研究一下股份制的事。我开会回来,就被这场乱子缠住了,没跟你商量。咱福镇可是全县股份制改革的试点,也是宗县长的点儿。宋书记说,股份制可是洋玩艺儿,咱福镇行得通吗?他蜡黄的脸充满疑惑。陈凤珍说,福镇经济这一大摊子,不想辙是不成的。股份制兴许是个好支点。宋书记不服,说我知道你着急,整日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忙半天有啥起色?福镇能有今天的规模,是用钱堆起来的,不是哪个忙出来的,人随势走吧!陈凤珍说照你说,我们只有混啦?宋书记说,凤珍,别误解我。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过股份制治理这个烂摊子,把工作抓上去,这是官话。私话呢,想搞出点经验来,捞点政治资本,往上升一升。这没错,谁年轻不想闯一回?不过,我发现你们团系统出来的干部,有个通病,干事开始轰轰烈烈但没下文,开始就是结束。劳民伤财,形式主义嘛!陈凤珍脸红了,骂老宋嘴够损的。我们团系统出来干部咋啦?宗县长不也是团系统出来的干部吗?宋书记摆手说,别急,听我说完。眼下福镇最大的难题是啥?这几天折腾还不明白?是缺钱,钱,懂吗?陈凤珍说这样胡整,多少钱也会败光的。集体挺着债,富了和尚穷了庙!宋书记愣了,这话怎讲?我不是反对股份制,怕是费力不讨好,使福镇雪上添霜啊!
陈凤珍说,就拿轧钢厂进口废垃圾来说吧,潘厂长一人说了算。如果搞了股份制,就可以集中大家智慧避免这类失误!股份制能使管理科学化,走上良性循环轨道。也许,我们这茬领导不能直接受益,可后来人会记起我们的。从某种角度说,股份制也是一场革命!宋书记冷笑吸烟,呵,说得挺悲壮啊!理儿是这个理儿,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可这是福镇。福镇的丁点狗屁事儿就够你研究一辈子的。陈凤珍说哪儿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宋书记摇手说,好,我不跟你争啦!别让宗县长觉得我成改革绊脚石啦。股份制改革,关键是白弄了也搭不了啥!陈凤珍就不争了,心里又想起奶牛基地的事儿。宋书记摇摇地走了。她在孤寂中,一回回拷问自己,眼下自己在福镇是个啥角色呢?
总该做些啥,又做不上来,只有走进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