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马座陶灯
平地一声雷,炸得很响,地面儿却没有雨。那时,谁也没想到会出意外。
惊雷落地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楚乔然发来的一条短信:“永别了,张梅!”我愣了愣,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有料到,很快就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楚乔然自杀了。我惊呆了,眼一黑,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张嘴惊叫了一声。楚乔然怀抱那盏马座陶灯从学校主楼17楼跳下,身体落在楼下的花坛里。嘭的一声,花坛腾起一群土蜜蜂。那一飘飞的一片金黄,一束幻光,意味着灵魂远去,还是寓意一个故事的乱象的开始?
楚乔然的尸体还算完整,额头、脸颊都青了,唇角流出血来,她卧在花丛里,四肢摊开伏在地上,脑下一摊乌血。她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身体被白色长裙覆盖了。白裙碎了两片,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她像是睡着了,睡相还是那样好看,两只黑眼睛墨线一样叠合起来,再也不会睁开了。可是,我发现她怀抱的马座陶灯被摔碎,一疙瘩一块的。
校方陷入恐慌,同学们呼啦啦围了过来。我疯了一样跑出去,扑在楚乔然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班主任孙老师拉住我,劝说道,算了吧,死了哭不活。万一把眼泪哭干了,等送葬那天就哭不出来了。于是,我就不再哭了。我哭声一停,乔然的母亲王阿姨就哭着扑来了,又响了一声雷,雨就真的下来了。我被同学拽走了,雨水混合着泪水,汹涌而至,好像朝另一个世界飘去。
楚乔然是我的同班同学,最好的朋友,她的死,给我带来了一个触及灵魂的一击。我过去安慰乔然的父母。楚大叔缓缓掏出手机,让我看到了乔然自拍的最后遗照。她抱着马座陶灯,微微笑着。她发给我短信的时候,几乎同时发给了楚大叔一条短信:“爸爸,我走了,我对不起您和妈妈。我抱着陶灯,如同抱着您的养育,您的关爱,即便我走得再远,我也要在天国真挚地感激您和妈妈!您二老多保重!”多么有情有义的留言啊,听着让人落泪。许多人都问我,这到底为了什么?我张嘴解释时,真是欲言又止,欲哭无泪。尽管学校封锁消息,可是,关于楚乔然之死的讨论,还是闹开了。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楚乔然的死因,尽管她学习成绩优秀,却没能得到毕业证,校方查证楚乔然在大二的时候,曾经在期末考试中作弊被抓,网络上的评论更是尖锐无比。有人说,学校太苛刻了,应该发给楚乔然毕业证,因为她已经通过了学科考试。也有人说楚乔然不该考试作弊。她应该勇敢地面对现实,轻生更是对不起父母和朋友……
世上有果必有因。她为何轻生?难道除非死亡才能抑制人性的恶疾吗?人啊,警惕你的青春吧!世间本无事,心中自生事。有人说,楚乔然是因为生存压力而死,我却反对这种看法。她心中有理想,当理想不能实现的时候,她要反抗或者死亡。有时,死亡也是一种反抗。有人猜测,乔然患了抑郁症,不堪忍受精神折磨而死。我都反驳了他们。可是,我不止一次地叹息:乔然,你真傻,你不该哩!
有一天,我在校园看见了马校长,他脸上充满了恐惧和羞愧。可是,这一切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我愣在那里犯嘀咕。我这个人平日里就爱犯嘀咕。从下水管道里钻出一只猫我会犯嘀咕,嘀咕这只猫在变成流浪猫之前是谁家的,它的主人为啥要将它抛弃?一盆仙人球长了三个小球球,一个小球球一种颜色,红黄蓝,我会嘀咕这是谁如此心灵手巧,将不起眼的仙人球打扮得缤纷可爱。现在,我要嘀咕到底是谁害了楚乔然,难道与那盏马座陶灯有关?应该有某种关联,不然她为何抱着它寻短见呢?真要有关的话,那究竟是个啥与众不同的陶灯呢?那个陶灯我早就见过的,马的身子,顶着一个喇叭形状的灯,没啥特别的啊。虽说被摔得一疙瘩一块的,但就是一毫不差,一点不走样地黏合到一块,也还是没啥特殊之处的陶灯啊,楚乔然为啥要对它情有独钟呢?我一直咋想也没想明白。有一天,我忽然这样想:如果我是这盏灯,吸引乔然的会是什么东西呢?这样一想,我的脑袋里便晃动起楚乔然的影子来了,而且越晃越清晰,赶是赶不走的。那些和楚乔然在一起的时光纷至沓来。
四年前的一个上午,是个绝对的好天气。阳光尽情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一扫聚集多日的阴霾,世间万物全都在瞬间被阳光点亮了。除了这天我要到大学校园里报到,其他一切都很平常。报到那天,我和妈妈拎着行李,跟着上楼的同样寻找宿舍的乱哄哄人群,走进陌生的房间。已经先进来了一个女生,正弯着腰铺被褥。从她的后面看,身材不错,直直溜溜的,胖瘦适度,应该是一个美女。我敲敲门板,她回过身来,呵,果然是一个美女,我在高中三年里是公认的校花,现在看,大学里的校花与我注定无缘了。她比我长得漂亮,身材高挑,匀称,眼睛很亮,装束与脸蛋儿一样艳丽,白皙的皮肤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路过我们这个房间里的女生,不经意看见了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她几眼。我呢,长得细眉细眼,娃娃脸儿,整天挂着一脸顽皮的笑容。“你好,我叫楚乔然。”她主动向我伸出右手。我大大咧咧地握住她的手,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叫张梅,弓长张,雪中梅花的梅。”说完,调皮地歪着脑袋朝她嘻嘻笑。乔然说显然很喜欢我这个样子,她摸着我的脸,说:“你真像个彩色的小狐狸,顽皮又乖巧,我好喜欢。”我立刻有了一种早就认识她了的感觉,我也摸着她的脸,嘎嘎笑着说:“妈呀,我也喜欢你啊,像画上的古代美女。”
乔然一声不吭,神情是那么含蓄。
我早早来报到,本来是为了选一个下铺的,上床下床的方便。可当我听乔然说,她最受不了上铺老是翻身、咬牙、放屁啥的之后,当下改变了主意,爬上了她的上铺,她讨厌的这些我一个也没有。快中午的时候,宿舍里的六个女生总算到齐了。另外四个女生都一般般吧,个子最高的叫小桃,河南郑州的;个子最矮的叫小琳,四川妹子;那个最胖的叫晶晶,跟我是同乡,冰城哈尔滨的;最瘦的叫荷花,河北农村山区的妹子。乔然是本市的,家在这座城市西北角的郊区,我们校园在东北角,所以她才选择了住宿。
先是为期十天的军训。早就有军训吃吃苦的思想准备,头回穿上花一百五十块钱买下的非正品迷彩服,觉得新鲜又滑稽,你看我我扒拉你,叽叽嘎嘎笑个不停。我们的教官是一个帅哥,浓眉大眼的,鼓鼻梁大嘴巴,唯一的缺陷是鼻子头上趴着一个红痣,还不小,起初我们还以为是上头沾着红墨水哪。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李军,陆军少尉排长。我大着嗓门跟他开玩笑:“哎呀妈呀,帅哥排长,你咋不当明星去啊,跑这跟我们扯啥啊?”同学们都哈哈乐了。乔然不乐,朝大家喊:“别乐,有啥可乐的。”转身训斥我:“张梅,这是军事训练,严肃点你。”李军也没乐,阴着脸瞪了我一眼,大声下达口令:“都有了,立正——”大家下意识地挺直腰杆,站了个七扭八歪。
中午饭我们是在操场上吃的。李军硬要我们去食堂打来饭菜,围坐在操场上吃。虽说时节已是立秋,处暑过了好几天了,可酷暑的余威还在,仿佛它知道自己行将被秋凉赶走,要倾尽全部残余繁缛努力地炙烤大地,直到晒得我们浑身冒油。这让我不由得想到了烧烤,一串串牛羊肉在炭火的熏烤下,发出吱吱的嘶叫声。大家都小声骂李军真不够意思,我们又不是真正的军人,十天军训结束后,就要开始大学四年散漫而无聊的学习生活了,何必这么像对待新兵蛋子一样地对待我们这些人呢?
我没骂李军,我觉得他这是在跟我一个人较劲。其他人不过是沾了光而已。我喜欢别人跟我较劲,好玩,有趣。尤其是李军这样的军中帅哥。“喂,彩狐狸。”乔然悄悄凑近我,她居然喊我彩狐狸,而我居然默许接受了,她显然没在乎我对这个绰号的反应,似乎我压根就叫彩狐狸。她接着说,“你是不是爱上李少尉了呢?”她把“爱上”两个字加重了语气。我的脸烫了一下,捣了她一拳,低嗓门回敬道:“爱上又咋样,要你管?”乔然看着正和一个男生掰掌玩的李军,拍拍我的鼻梁,说:“你不适合他,你信吗?”我爱闹是爱闹,可自尊心是闹不得的。“毛丫头,回答我,你谈过恋爱吗?”我突然问了她这一句。她却并不觉得我愣,早就做好了准备似的答道:“这并不影响我对这件事的正确判断。”我反唇相讥:“得了吧,就你适合他,严丝合缝,可丁可卯,珠联璧合,行了吧?”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我也不适合他,还不如你哪。”我暗自消了气,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呢你?”她的脸上现出冷静的美,她说:“你的美是一种狡猾的美、顽皮式的美,而他却是一种朴实的狡猾,一种藏而不露的狡猾,他不会喜欢你这种女孩的。我呢,是一种洋气的美,有一些脂粉气的美,他也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孩。总之一句话,我俩都不适合他。他也不适合你我。”她的这番话让我听了,心里怪舒服的。
我暗自庆幸,我和乔然能说到一起,笑到一起,渐渐地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好纯真,好美丽,好率直。那天,我俩一块去浴池洗澡。我是第一次和她洗浴。开始脱衣服的时候,我一边解着衣扣一边没有思想地看着乔然。她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解掉黑色胸罩的时候,将正面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我了。这样,我只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臀部,圆圆的鼓鼓的,雪白雪白的,便猜想她的前面一定很饱满。我忍不住摸她的后背,她“哎呀”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下边。吓了一跳的我嘲笑她:“哎呀妈呀,干啥呀你,我也是个女生哎。”她红了脸,说:“别笑我,我好久没和外人在一起洗澡了,有点不适应了。”我注视着她那白皙娇小的身子,心里涌起一股怜香惜玉的感觉。她就像一个玻璃人,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哗啦一声碎了。我觉得造物主太偏爱她了,把她塑造得如此可人,摸一摸她的小手就让人心疼。在给她搓背时,我心里一直紧张,手里的搓澡巾好像变成了刀片,即便用刀背也会划伤她。我就干脆不给她搓了。从那天起,我像一个姐姐处处格外关照这个小妹妹了,其实我比她小五个月。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后半夜里,我起床小解,卫生间的窗户是开着的,一阵微风吹起窗帘,几滴水珠打在我后脊梁上,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我从马桶上站起身,趴到窗边朝外看,刚好有一杆路灯,光色幽幽的,泛着微黄。哈,下雨了,看样子风还不小,雨线都倾斜成了45度。雨下得很急,整个雨线像是虚线,但又不是那种点点虚线。风摇摆不定,一会儿向左斜,一会儿向右斜,一会儿又垂直了。我的视线就像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刷,随之左,随之右,随之垂直了。楚乔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觉察到她的存在的时候,雨基本上成零星的了。“你也喜欢下雨?”我问她。她穿着一身白底蓝花衣衫,似乎有点冷,两手交叉抱在肩头。我连忙扯下自己身上披着的衣衫,披到她的身上,说:“快回屋去,别冻感冒了。”搂着她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往宿舍走。“几点了?天快亮了吧?”她在黑暗里问。她的话音被迅速传到了走廊的那头。我小声说:“快了吧。怎么,睡不着了?”她说:“我想回家了。”我说:“想爸妈了?那就回呗。”她攥了下我的手,说:“能跟我一块儿回吗?”我打了个愣,攥攥她冰冷的手,嗯了一声。搂着她躺倒在床上,刚要爬往上铺,被她拽住了胳膊,“睡我这,行吗?”她在央求我。我判断她开始把我当她的妈妈了,便轻轻叹口气,掀开她身上的毛巾被,躺在了她的身边。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立刻想起春天里开满沟沟坎坎的迎春花。
第二天早晨,天依旧不好,阴沉沉的,不过还好没下雨。我看看天对乔然说:“不用带伞了,看样子一时半会下不起来。”可乔然说:“还是带上吧,万一下了哪。”我发现她好像缺少一种安全感。怎么会这样呢?看着她挺阳光的啊,早晚会弄清楚的。她爱带伞就带吧,反正也不沉。双休日,公交车上人很多,人都互相紧贴着身体,不少人汗淋淋的。过了一站地,又上来好几个人。开起来一会儿,乔然忽然拽我的手,我看她,只见一个男生正在她的身后一拱一拱的,还闭着两眼,张着嘴巴,那样子就是享受情爱的样子。我恼怒,一只胳膊伸向了乔然的臀部,正好拦截住了那个小子拱过来的硬物,我使劲瞪视着他,他慌了,假装要下车,拼命挤走了。乔然红着脸,骂了一句:“真不要脸。”我说:“别怕,有我哪。谁敢欺负你,看我咋收拾他!”
我护着乔然走进她家门的一刹那,听见钟表报时的声响。循着声音看去,是挂在墙上的一座老式钟表发出来的。古色古香的,表盘上头有一只猫头鹰模型,一双圆圆的眼睛随着秒针的嘀嗒声,有节奏地左右转动着。我很惊奇,说:“你家还有这种老古董哪?”乔然的眼睛暗了一下,幽幽地说:“都是我爹弄来的。”她领着我走进一个房间,里面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我看到,写字台左侧有一个约二十厘米的东西,被报纸裹着。乔然上前掀开报纸,露出一件古董来。底座是一匹陶制的马,青铜色,昂头嘶鸣的样子。马背上驮着一只陶碗,碗上顶着一个灯泡。她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好奇地盯着它说:“台灯呗。”“是台灯,你知道它叫什么台灯吗?”乔然歪着脑袋问。我摇了摇头,没回答上来。乔然说:“告诉你吧,这是马座陶灯!”我并未觉得怎么稀奇,灯太古旧了,还脏了吧唧的。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不靠谱儿的灯。
楚乔然告诉我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个秘密,让我对这个陶灯刮目相看了。
乔然说,她跟这盏马座陶灯有着一种缘分。乔然她爹原来是个卖豆腐的。他做的豆腐嫩香嫩香的,远近十里八乡的名气可大了,从乡下一直卖到了城里。男女老少都爱吃他的豆腐,都管他叫“豆腐老楚”,挺亲切的。乔然还跟我说,她爱吃豆腐。我说你这么漂亮,是不是吃豆腐吃的?她含含糊糊地哼了一下。她说自己是看着爹做豆腐长大的,自己都会做的。我说我不信,她就和我仔细说起了豆腐的制作加工方法:“首先,准备一定量的黄豆,把它们洗干净,放进容器里面用水浸泡三到六个钟头。看黄豆完全胖起来了再捞出来。然后,把豆子和水按照一比三或是一比五的比例,用磨浆机磨成豆浆后,再用豆腐包或者纱布过滤,用夹板把浆全部夹出去,再去掉渣子。把磨好的过滤的生豆浆放入大锅里面,烧开,一边烧一边搅拌,除去上面浮沫以后,把熟豆浆放进缸里边。接下来,用稀释好的卤水一点点倒进缸里,慢慢搅拌豆浆,见其出脑为止。”我明白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卤水点豆腐吧?”乔然笑了:“聪明。”
我环视着屋子,看见床头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乔然和一个阿姨的合影照。乔然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和那个阿姨亲热地依偎在草地上。我想,那个阿姨一定是乔然的娘,慈眉善目的,典型的贤妻良母。她们的身后是春天的田野,蒲公英刚刚盛开,麦苗正在吐穗,几根垂在镜头里的柳枝泛着油汪汪的芽苞,让人看着这幅照片就能闻到泥土与花草的清香。我的心房颤动了一下,好像一块柔软的地方被人捏了一把,隐隐约约有点麻酥酥的感觉,一阵彻骨的快感辐射全身。
“这是我的房间。”乔然介绍说。我问:“你爹娘呢?”乔然说:“我娘准是卖菜去了,我爹他……谁知道啊……”她说起她爹,神色有点黯淡。我问:“你爹他除了卖豆腐,还忙别的生意吗?”她犹豫了一会儿,两眼盯着我,攥着我的手,轻声说:“有,你想知道吗?”我不解地看着她。她的声音小得比蚊子发出的声音还小,我好奇地屏住呼吸才勉强听清:“他还干潲木的事。”我不懂:“潲木?这是个啥职业啊?没听说过啊。”乔然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不是潲木,我说的是盗墓。”我听清楚了,可没反应过来。盗墓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从我嘴里说没说过,我没有印象。咋就从乔然嘴巴里边说出来了呢?“你说谁盗墓啊?”我追问一句。她低下头说:“我爹。”然后,抬起头来快速扫了我一眼,又快速低了下去,不再抬起来了。
我被“盗墓”这个词震蒙了,呼吸一紧,像有根鱼刺卡在了嗓子眼里,干咳嗽,说不出话来。乔然显然被“盗墓”这个词压迫了多少年,跟我说了反倒有一点轻松了。我惊异地看着她,说:“盗墓可是犯法啊,你爹他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啊!”她说:“我们一家人都知道,可我爹还是干了。都怪干爹吊客,是他害了我爹。”我问:“吊客是谁?”她回答说:“我爹跟吊客是好朋友。我爹清楚吊客是黑道上的人,一直躲着他。吊客常常欺负我爹,抢我家的豆腐,我爹不敢惹他,始终是忍气吞声。有一次,吊客又来抢我家豆腐,我爹实在忍不住了,抄起水舀子跟吊客干了起来。吊客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他没想到我爹会反抗他,结果没有防备的他叫我爹一水舀子打在脑袋上,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他的手下要废了我爹,砸了我家的豆腐作坊,叫吊客喝住了。他跟我爹说,咱们交个朋友吧。我爹哪敢跟这种人交朋友啊,迟疑着不表态。吊客说,你不答应我就砸了你这作坊。我爹怕他日后天天来找碴儿,就答应了他。谁想到,这个吊客不但吃喝赌,竟然还是个盗墓贼呢。”
我听明白了,乔然爹是被逼上梁山的。“知道吊客是盗墓贼,你爹赶紧跟他断了来往啊。”我说。“按说应该是这样的。”乔然话锋一转,“可惜啊,我爹没能抵挡住大把钞票的诱惑,慢慢地,就被拉下了水,再也不卖豆腐,跟着吊客盗墓去了。”我问:“那豆腐生意就不做了?太可惜了吧?”乔然说:“交给了我妈,由她维持着。”
“吊客这号人,在俺们东北早就叫人给捶扁了。”我对吊客这种人不屑一顾。乔然给我讲起了他的故事,听着听着,我心里就起鸡皮疙瘩。乔然爹出事,都是吊客给引到邪路上去的。吊客不是啥好人,吃喝赌拐骗,五毒俱全,不过有一毒他不占,就是不沾女人。不知啥缘故,他一直都没娶老婆。早年间有一个相好的,是一个有夫之妇。丈夫是个皮货商,常年在外奔波,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后来干脆一年才回来一次,腊月二十九回来,大年初一就得走,咋留也留不住。女人就哭,哭自己命苦,哭自己这个家不像个家,哭自己有男人跟没有男人一个样。后来,同样在外地做买卖的吊客,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看见女人的丈夫跟一个风骚的年轻女子打情骂俏,回村便偷偷告诉了女人。女人不信,吊客就领着她去了她丈夫的新家。女人看见自己丈夫和那个野女人躺在一个被窝里,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家就要悬梁自尽,被吊客救下了。后来,女人就跟吊客好上了。吊客是要娶她的,真心的。可就在女人怀了吊客的娃,两人准备成亲的前一天,女人掉进水田井里淹死了。从此,吊客发誓再也不沾女人了。
吊客和乔然爹搭上朋友后,常来楚家喝酒。他很喜欢乔然,尽管乔然并不喜欢他,却执意要乔然做他的干女儿。乔然不乐意,娘劝她,为了你爹为了这个家的安宁,就委屈一下吧。乔然只得认下了这个干爹。她说起吊客的经历非常恐怖,让女孩家难以启齿。那一年的一个深夜,月暗星疏,狂风大作,树枝乱摇,飞沙走石。这样的天气是胆大人的乐园。吊客就是其中一个。乔然是被窗玻璃哗啦一声碎响惊醒的,光着脚丫跑进了妈妈的房间。妈妈搂抱着她,娘俩一动不敢动,直到天放亮。乔然这才发现爹没在屋子里,问娘,娘说叫吊客拖走了。后来的情形她是听爹说的。那个夜晚,爹跟吊客去盗墓了。他们在荒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而行,像两个孤魂野鬼。漆黑的夜将他俩包裹得严严实实,谁也不会发觉他们的行踪。他们摸到了墓穴,点着炸药炸开了两扇石门。吊客先进入墓道,老楚紧随其后,想想这里面不知潜伏着啥凶险,老楚不住地打哆嗦。两个人举着火把,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着。突然,“嗖”的一声怪响,吓了两个人一跳。紧接着,“扑啦啦”飞出一群黑蝙蝠。“他娘的,该死。”吊客低低地骂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噗”又是一个怪声,“啊!”吊客一声惨叫,扔掉手里的火把,紧紧捂着裤裆躺在了地上。原来是一枚暗器袭来,正中吊客的裤裆,右侧的睾丸击碎了。一阵剧烈疼痛,让吊客不住地打滚,他双手捂着血淋淋的裤裆,尖厉地叫唤:“妈的,老祖宗的暗器真神啊!干这种盗墓缺德的行当,断子绝孙哪!”他的一只睾丸摘除了。吊客认为这都是盗墓的报应。
乔然身边人的传奇经历让我惊奇。我终于明白,乔然为何常常莫名其妙地有不安全之感了。我同情乔然,原来她有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家庭啊。
我和乔然读的是师范学院,可是,乔然并不喜欢当老师。我问她为啥不喜欢老师这个职业,乔然说她说不清楚,感觉不太好。我又问她那为啥还来读师范,乔然回答说也说不清楚,稀里糊涂就报了。不过,楚乔学习是认真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不但学习优秀,在音乐舞蹈方面还显现出令人艳羡的天资。每次学校组织活动,她都是一个积极分子。她的歌唱得非常好,模仿田震、韩红、宋祖英,惟妙惟肖,闭上眼难辨真假。她的舞跳得也很好,傣族单人舞、新疆舞蹈、印度舞蹈、现代舞蹈,她都跳得可以和专业演员媲美,从而深得师生们的喜爱。可以说,乔然是我们整个六班的骄傲,宝贝中的宝贝。
不过,有一事我咋也没想明白。乔然一个女孩子,咋就喜欢那脏乎乎的古董呢?古董跟漂亮女孩根本不搭界。我就问乔然。开始她不肯说。后来,架招不住我锲而不舍的追问,只好和盘托出。说起来让人不可思议,乔然竟然能够在盯视马座陶灯几分钟之后,隐隐约约地听见古筝的弹奏声响。如果这个时候入睡的话,还可以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母亲王阿姨跟我说,那时候的楚乔然读小学三年级,黄黄瘦瘦,病恹恹的像黄瓜秧子,眼睛半睁半闭,没有一点活力,对学习也很厌倦。夫妻俩都怀疑这孩子得了啥怪病。到县医院、市医院,直至省城医院,都没确诊是啥毛病。夫妻俩准备放弃这个闺女了,他们甚至想好了再生一个的打算。
一个秋雨霏霏的夜晚,老楚盗了一座汉墓,带回来一大堆古董,满屋子立刻充斥起斑驳的味道。第二天中午,老楚正在擦拭那些古董。楚乔然放学回来了,围着古董看稀罕,她一眼就盯上了那盏马座陶灯,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像闪烁的小灯笼。她的小嘴巴鼓着,鼻孔兴奋地一扩一扩,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老楚惊奇地看着闺女,看不懂乔然这是咋的了,咋对这个马座陶灯这般地感兴趣?乔然伸出两只小手轻轻地抚摸着这盏灯,喉咙里不停地发出愉快的呼噜呼噜的声响。她被马座陶灯吸引了,不是故意,而是控制不住。陶马顶着个碗灯,一哈气,马座上就清晰显出龙的纹路,惟妙惟肖。她又一哈气,嘿嘿地笑了,笑得爹有些发慌。她仰着脸对爹说:“这件古董我要了!”爹问:“你要它做啥?”乔然紧紧搂着马座陶灯说:“我喜欢!”爹喝了酒,大声骂道:“小丫头片子,你疯了,这件宝物叫马座陶灯,一级文物,值钱哩!给你咋行?”说着就拼命去抢陶灯。小乔然死死抱着,满地打滚,号啕大哭。老楚慌了神,大声叫喊:“哎哟,姑奶奶,小心碰坏了陶灯!”一句话提醒了乔然,她不打滚了,喊:“要是不给我,我就把它给摔碎了。”说着,当真举起了陶灯。老楚急得尿了裤头,忙喊:“别摔别摔,你是我祖奶奶哎。”娘闻声过来解围,对丈夫说:“孩子是觉着新鲜,没几天就玩腻了,等她玩够了,你再去卖吧!”老楚瞪了老婆一眼:“你真糊涂,这是玩的东西吗?摔碎了,就一分不值了!再说,这是我跟吊客共同拥有的文物哩!我应了,你干爹咋想?”娘不说话了。
乔然见娘帮不了她,灵机一动,抱着灯倒在地上装起死来,她牙关紧咬,憋住了气,憋得她真的差点断了气。娘急忙过来掐她人中,摇着她的身子哭着喊:“小祖宗,醒醒啊,你可别吓娘啊!”老楚吼:“别理她,装死哩。”娘骂:“看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老楚喊:“那陶灯值二十万哪。”娘喊:“是闺女命值钱,还是你那个破陶灯值钱啊?老糊涂了我看你!”乔然突然睁开眼,喊:“给我灯我就不死了!”老楚无奈地一叹,只好去跟盗墓伙伴吊客商量。吊客喜欢乔然,也就依了楚乔然这个干闺女。
说来也真是奇怪,自从有了这盏灯,乔然一下子变了个人!人不再病恹恹的了,立马精神了。学习成绩直线上升,由全年级落后生渐渐跃升进了前二十名。老师们惊讶万分,爹娘喜在心里,却不敢道出其中的秘密。毕竟马座陶灯是一件珍贵文物啊。
半年后,爹娘惊奇地发现,楚乔然在记忆力方面的表现令人称奇。看过一遍的文章,过目不忘,且多日后记忆犹新。紧接着,又发现乔然还有奇特的听力,能听出马座陶灯里发出的声音,白天是马蹄子奔跑时“跨哒跨哒”的碎声,晚上则是海螺发出的呜呜呜的声响。而其他任何人都是听不到的。她还能贴近对方耸动几下鼻子,嗅出这个人心里想些什么,一猜一个准,经过不少人验证的。这事真是神了,大家都认为是特异功能,乔然爹娘也觉得是,可问题是她咋就忽然有了特异功能了呢?乔然娘怀疑闺女是中了邪了,并成功说服老楚也怀疑上了。两个人偷偷花钱请来个跳大神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她来楚家折腾了足有一个钟头,又是跳又是唱的,那样子很是滑稽,像一头猩猩在抓狂,逗得乔然咯咯笑,被她爹制止住了。老巫婆给了老楚一张黄色的纸条,说是峨眉山上的一条蛇精附了乔然的身体,烧了这张黄纸,将烟灰扔进碗里,让乔然在凌晨三点十分喝下,然后把碗扔到家门西边五里地外,就能使乔然恢复正常了。乔然爹娘恭恭敬敬地照办了,可乔然还是说听得见陶灯发出的声响,还是能用鼻子嗅出别人的心事,吓得夫妻俩怀疑孩子得了精神病。后来,乔然发了一次高烧,好了以后突然就听不见也嗅不到了,夫妻俩这才放下心来。
乔然要求把马座陶灯变成台灯,爹不答应。这天黄昏,乔然又跟爹闹,吊客来了,一听原委当即跟老楚急了眼,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人不能当财迷,咱老哥俩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别说要马座陶灯,就是要慈禧的夜明珠,咱也得给她弄去啊!孩子喜欢就给她嘛!我跟你说啊,我干闺女不能受一点委屈,否则看我咋不依你!”老楚无奈地说:“我的姑奶奶,这一改装,文物就破坏了,可是二十万块钱啊!”吊客说:“孩子学习成绩上去了,这是二十万块钱能买来的吗?”老楚只好答应了,乔然就嘻嘻笑了。娘过来望着乔然,无奈一笑。老楚抱着马座陶灯端详了半天,就是下不了手,吊客夺过来亲自上手,把马背上的陶碗钻了个洞,安装了电线,就变成了一盏台灯。从此,楚乔然就在这盏马座陶灯下读书。
后来,乔然的老爹盗墓被抓,判了九年徒刑。给这个家庭带来沉重的打击。审讯的时候,爹隐瞒了这盏马座陶灯。这样,这个马座陶灯便默默地趴在了乔然的闺房里,将一大段历史烟尘悄悄隐藏了起来,俨然以一个普通的台灯模样,蜗居于一个普通家庭的一个角落里了。
听了乔然的叙述,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好奇,她哪里来的特异功能呢?她抚摸着这个马座陶灯,像抚摸一份心爱的私藏品。像炫耀一件稀罕物那样,捧给我看。说实话,我对马座陶灯没啥感觉。但是,同学里只有我知道它的价值和秘密,天下只有我能与她分享。马座陶灯就是乔然的伴儿,她的精神寄托。没有谁像她那样,对着陶灯时不时地沉入思索了。我答应她,一定不把陶灯背后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查到了埃及考古学家皮得里,他的书突然吸引了乔然。乔然惊喜地对我说:“张梅,你看,皮得里,多酷啊!”我探头看了看,书的扉页上是一幅外国老头的照片,充满智慧光芒的额头,一双深邃的眼睛。我对此不以为然,继续看自己感兴趣的资料。她一口气查了许多相关材料,还查到了中国考古学家裴文中。她搜集的材料堆了一宿舍。小桃、小琳、晶晶和荷花见乔然抱回来这么一堆考古书籍,惊讶了一下,之后就各忙各的了,她们是懒得揣摩乔然心思的。只有我为她担忧,担心她浪费宝贵时光和青春。我把忧虑对她说了,她给我讲了她与陶灯之间的特殊情缘,试图要说服我支持她的理想。慢慢地,我也默许了乔然。从此,乔然开始了一种精神漫游,当一名考古学家的念头就在她心里生了根。乔然不止一次地用她的庄重神情大声对我说:“我一定能成为一名考古学家!”这既让我心惊,又不出所料,因为,她身边有马座陶灯,一盏有滋有味的灯。无论如何她是有才华的,只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迷恋考古,是不是太可惜了?她的才艺资源是不是浪费了呢?我想说服乔然放弃对考古的迷恋和幻想,知道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想拉同宿舍的女生加盟。可小桃忙着和大二的一个学长谈恋爱。小琳和晶晶合伙在校园里租了一个店面,干起了奶茶生意。荷花一门心思读书学习,别的她是不闻不问的,再说她是一个直肠子人,缺心少肺的,也不具备加盟的条件。看起来,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了。结果,我一直没能说服乔然。
乔然考试作弊的事情,还源于习品三的出现。
习品三是我们学院美术系的大一学生。他鼻子挺秀,像女人。披肩长发总是溜光光的,带着自然的卷曲,染成了葡萄酒的颜色,他是学校里公认的帅哥。习品三是我们班主任孙老师的亲戚,因此可以享受到别的学生所享受不到的特权。我承认习品三帅气,但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真的没想到,就是这个我瞧不上眼的人,怎么会与楚乔然发生一段感情纠葛的故事呢?有一天,习品三到我们班上来找孙老师,正和楚乔然走了个对面,一下子被乔然的美丽慑住了,张着嘴巴直瞪着眼,傻傻的。孙老师看出了习品三的失态,快步走过去,把楚乔然介绍给了习品三。习品三像发现一块美玉一样,一把握住乔然的手,不肯松开了。乔然没有思想准备,杏眼通圆,面颊绯红,不安地抽回了手,脸红彤彤的,两脚像是钉在地上不会挪步子了。吃晚饭的时候,乔然对我说了遭遇习品三的事。我说:“他是不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乔然脸红了一下,摇摇头说:“谁知道,大概……怎么会哪……”低下头吃盒饭。看她的神情,似乎并不反感习品三。
习品三对乔然开始了进攻。他的进攻方式与众不同,他找到乔然说,他要搞人物画创作,想请乔然做他的模特,希望不要拒绝他。乔然问他:“为啥选我做你的模特呢?”他审视着乔然的身体,用欣赏的口吻说道:“因为我发现,你的身体不用粉饰雕琢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在我们学院,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模特了,答应我吧乔然,请你支持我的艺术创作吧。”乔然被他的艺术追求所感染,竟然答应了他。我是在黄昏时分和乔然散步的时候,得知她做了习品三的人体模特的,当即就吃惊地看着她,不满地问道:“哎呀妈呀,这么大的事你咋就不跟我商量一下呢?耍大刀啊?”乔然咯咯笑了,说:“这算啥大事啊?人体模特只是专供艺术工作者以人体为模特进行艺术创造的对象,包括:摄影、绘画、雕塑。人体模特是协助艺术工作者练习提高造型能力的必要手段啊。”我问:“你知道当模特要干啥吗?”她说:“干啥?坐着、站着或趴着,摆好造型让画家画呗。”我说:“需要你不穿衣服咋办,你也脱吗?”她摇摇头说:“我只答应做他的非裸体模特,你放心,我还没有开放到做裸体模特的程度。况且我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帮帮他。”
我又问:“报酬问题谈好了没有?”她说:“大家都是学生,父母为了我们的学业已经负担不少了,他又是非商业创作,还要什么报酬啊?即便是要报酬又能要多少呢?听说目前像四川美术学院这样的艺术院校,给出的报酬不过是每课时八块钱,简直少得可怜。”我说:“你知道吗,咱们国家传统审美观点对人体艺术是有争议的,一些人借人体摄影绘画之名而行淫秽之举,所以人们会误解模特的,这些你想过没有啊?你要慎重啊乔然。”乔然攥住我的手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想好了,就帮他这一个阶段的创作,到时候我想请你到场,一来可以保护我,二来也可以避免一些微词。”我白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呀,心地善良得跟一张白纸一样,真拿你没办法。”
尽管我讨厌习品三,但为了乔然的名声安全,我还是坐在了习品三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乔然摆出各种习品三需要的姿势,一摆就是个把小时。我不愿意看习品三作画的样子,总觉得他故意拿捏出一副艺术家的范儿给乔然看。乔然呢?居然喜欢看他的范儿。两个人一眼一眼地对视,眼神飘飘忽忽地你来我往。我警告乔然:“别老跟他对眼儿,当心看进眼睛里拔不出来了。”她哧哧地笑,说:“梅姐你真逗,别把人家想得这么糟糕行不行嘛。”我说:“反正我警告过你了,出点啥意外可别怪我不够姐们儿哦。”她摇摇头,岔开了这个话题。
我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先是有一天下午下了课,不见了乔然。给她打手机关机了,问小桃、小琳、晶晶和荷花,都说不知道。我担心她会不会被习品三哄骗着约了出去。晚上十点多,她回来了,脸上有掩饰却没掩饰好的幸福。我严肃地问:“和习品三上哪去了啊?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她脱口而出:“他过生日,邀请我,不去不合适。”我不放心:“真的是过生日?”她点点头:“吃了生日蛋糕的。”我不苟言笑地盯视着她。她脱上衣比平时速度快多了,遮挡住了自己的脸和不安的眼睛。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捕捉到了乔然眼神的微妙变化,她开始顾忌我的存在了,而且见了习品三,眼神也是躲躲闪闪。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见过这么一段话:女人逃避男人注视的时候,表明她已经开始恋爱了。眼下的乔然不就是在为开始恋爱做准备了吗?哎呀妈呀,乔然爱上习品三了。人生如一场恋爱,人无法不爱,可是,令我不解的是,漂亮的楚乔然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画家?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古怪而不幸的爱情。可人家就是相爱了,挡是挡不住的。再说了,作为她的女友,严格地说我有啥资格干涉人家的恋爱呢?
习品三来我们宿舍的频率不可遏制地增多了。小桃有空就和她的白马王子约会,对她影响的概率几乎为零。小琳和晶晶做生意,很晚才回宿舍的,影响不大。倒是荷花学习受了影响,可人家有办法把影响降到最低点,或是到别的宿舍找伙伴,或是到花园里,一点怨气也没有。我有怨气,拆散了我和乔然不说,害得我东躲西躲的,叫啥事啊。有时候我索性不躲,你俩爱干啥干啥,我给你俩一个大后背,眼不见心不烦行了吧?他俩明显有了顾忌,内容不色情,估计仅限于捏捏手脚,顶多快速触碰一下敏感部位而已。而且动静也很小,几乎比窸窸窣窣还窸窸窣窣的。他俩肯定对我拒不回避不满意,乔然不敢表示。习品三也知道我的脾气,委婉地暗示我回避。我就是不动。
有一天傍晚,我正和乔然议论新疆考古新发现,习品三来了。一进屋就说这屋有风,有点凉。秋天了,明明关着窗门,哪来的风呢?我多心他是在巴望我回避。乔然却认真地说:“你是不是感冒了啊?”习品三摇摇头,走到马座陶灯跟前,指着陶灯说:“是这起的风。”他的话把我给说愣了,这不是说胡话哪吗?陶灯没有扇叶,也不发电,哪来的风呢?乔然却盯着她的陶灯不眨眼。一会儿,听她喊:“是有风,正绕着陶灯起旋儿哪。”习品三傻了,说:“这是邪气啊。”急忙躲闪着,头发都竖起来了。我也感觉到了一股邪气吹上身来,让我差一点窒息。难道这陶灯真的不一般?习品三对马座陶灯发生了浓厚兴趣,他当即放下画夹,为马座陶灯写生。他走过去,乔然将他画的马座陶灯贴在宿舍墙壁上,有空就欣赏。她那专注的样子,好像不是在欣赏一幅写生,倒像是在向一个顶礼膜拜的信物行注目礼。我有点妒忌习品三,还有些为乔然今后的感情生活担忧。
走进大学校园的第一个秋天,我就这样在茫然失意的境况下度过的。学校社会活动部组织去北京香山看枫叶,我没参加,不就是红叶吗,有啥看头?乔然起初因为我不去,也不想去的。她似乎故意顺从了我。小桃和男友注定是要去浪漫一番的。小琳和晶晶没去,她们舍不得耽搁做得还不错的生意,这两个掉钱眼儿里的家伙。荷花也没去,她要猫在难得清静的宿舍里读书学习。我们都知道,其实她舍不得掏钱去玩。大队人马临出发的前十分钟,乔然忽然改变了主意,她对我解释说:“听说香山脚下有一个古玩市场,我想去开开眼界。”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做的,就用空洞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去呗。”我问过习品三去不去香山,他说想去,可乔然不去他也就不去了。热恋中的乔然是不会为了我而让自己心上人受委屈的。重色轻友的家伙。
冬天来了,寒风瑟瑟,校园内外的植物全都被扒了个精光,为我们的生活环境平添一抹苍凉。十一月中旬,学校开始全面供暖。我们宿舍的暖气管道出了点问题,一摸冰凉,冻得我们六个女孩瑟瑟发抖,手脚冰凉。我和乔然找到校总务处,要求赶紧修理。修理管工很快就来了,可修了两回,还是冰冷依旧,找不到原因。无奈,小桃家里经济条件好,到校园附近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似乎她的男友也住进去了,尽管她男友的宿舍暖气挺足,可他就说温度低。小琳和晶晶干脆搬进她们的奶茶店里住去了。荷花被楼上三层的一个叫果然的女孩邀请到她的宿舍,和她挤在一张床上去了,她们宿舍暖气可热了,待时间久了只穿衬衣衬裤还冒汗。我去那间宿舍看望荷花,亲眼看见一个女孩竟然一条布丝都不挂,赤身裸体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真够给力的。我也想走的,可是,乔然说不搬,我也就不搬了,只有强挺着陪她继续坚守下去。白天好说,尽量不在宿舍逗留,可晚上的睡觉啊,我俩就挤在一个被窝里,互相搂抱着睡,那还时常从睡梦里冻醒。凉气从看不见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呼呼地响。我们瑟缩成一团,后来慢慢睡着了。
习品三很快送来了一台电暖气。宿舍里有了一颗小太阳,立马暖和多了。乔然得意地问我:“咋样,暖和了吧?”我摇摇头说:“还是俺们老家的夜炕头好。”她就笑,说:“东北话真逗乐。”然后,咬着我的耳朵说,“还是习品三好吧?我说过了,他真的是个好人。”我撇下嘴巴说:“他是对你一人好,是有目的的,知道不?”乔然说:“干事情没有目的,那岂不是没有头脑的家伙?”我再次撇撇嘴,不接她的话了。和她理论这个干啥,暖和了就行了呗。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礼拜后,宿舍值班的秦大姐到她的领导那里告发了我们,理由很简单,学校是不允许私自使用电器的。结果,电暖气被没收了,我俩重新跌进寒冷之中。习品三说:“要不,我帮你们到外面租房住去吧,何必受这份洋罪哪。”我扭脸看乔然。乔然坚定地摇头。我知道,她手里没有租房的富余钱,很显然又不愿意早早地就在经济上依赖习品三,欠他的情是要付出女孩特有代价的。习品三开玩笑地说:“我可真羡慕张梅,可以和乔然搂着睡,要不,我夹在中间得了,一边一个美女冷点就冷点吧,只要能给你俩带来温暖,呵呵。”我使劲瞪了他一眼,骂道:“臭流氓,滚!”
我看到楚乔然羞红了脸。知道女孩心中神秘的季节到了。自从认识习品三,她开始抹口红了,嘴唇红得妖里妖气的。我看出来,她想调理好自己的气息,好让自己与习品三同步。她爱得半疯半傻,让我十分担忧。担忧他俩早晚偷吃禁果。我给乔然打过预防针了,我郑重地对她说:“听着乔然,作为你最好的姐们儿,我必须提醒你,咱们女孩子最珍贵的绝不能轻易就献出去,你给我记住了。”乔然捂住我的嘴,羞涩地说:“哎呀你说啥呢张梅,我是那种人吗?”我说:“冲动是魔鬼哦。但愿你有这个自制力。”
几天后,是个礼拜六,早上我正和乔然穿衣服,有人来敲门,开了一看是小琳,她急急地说:“张梅姐,帮我们照看一下小店,行不?晶晶发烧了。”我看了看乔然,不好拒绝的,就跟她下了楼走了。忙了一个白天,晚上小琳和晶晶非要请我,我再三推托盛情难却,只好跟她俩到校园对面的一家海鲜馆吃海鲜去了。大约十点回的宿舍。灯还亮着,乔然蒙着脑袋睡着哩。我自语道:“这丫头,想放屁独吞咋的。”走上前,轻轻地掀开被子,却看见乔然已是满脸泪珠,连忙问她:“你咋哭了?出啥事了?”乔然光哭不说话。我明白了,一定是姓习的欺负乔然了。我一跺脚喊:“你等着,我去找习品三算账去。”乔然喊:“别去,是……是我……是我……”我盯着她:“是你咋的了?啊?我的姑奶奶你快说呀,咋的了。”她的脑袋低到了不能再低的程度:“是我……自愿给他的……”我惊呆了,乔然到底和习品三偷吃了禁果。我气愤了,颤抖着手臂指着她,低声吼:“说,是不是她强迫你的?”乔然坚决否认:“是我自愿的,真的。”我问:“那他有没有勾引你?”感觉“勾引”这个词有点硬,改口说,“引诱,是不是引诱的?”乔然还是耷拉着脑袋说:“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冷,他就坐我旁边搂抱了我。后来,他托起我的下巴亲我的嘴,我没有拒绝。再后来,他解我的衣扣,我不让,可他的手劲大,我拗不过他,就依了他。再后来……”我瞪大了眼睛:“还有再后来?妈呀,你跟他……干那种事了?”乔然点点头,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呜呜呜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张……张梅我……我后……后悔死了……”我心软了,抚摸着她的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责道:“都怪我,不该和小琳她们吃海鲜去啊!”我就不明白了,你楚乔然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叫那个姓习的得手了呢?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下了课涌出教室,回宿舍拿饭盆准备打饭。半路上,在一株灌木丛后边闪出了习品三。我狠狠地瞪视着他,拉了下身边的乔然,说了句:“别理他,我们走。”乔然没说话跟我走,脚步有些凌乱迟疑。我瞪了她一眼,恨她不争气。“张梅姐。”习品三忽然喊了我。我厌恶地斥责他:“谁是你姐啊,你不配!”习品三问:“我哪点不配?”我说:“流氓。”他笑了,说:“真有意思,我俩的事一厢情愿,何来的流氓之罪名呢?”我愤恨地说:“别扯了,还一厢情愿哪,真无耻!”习品三被我噎得好一会儿没话说,默默跟随着我俩走了很长一段路。要进宿舍楼了,他还跟着。我朝他喊:“女生宿舍异性免进,请你尊重女生。”习品三求援地看着乔然。乔然悄悄拽拽我的衣袖,说:“算了,叫他进去吧,天这么冷。”我硬着说:“不叫他进,别心软。”乔然说:“让他进去吧。”我提高了嗓门:“不叫他进,咋的,我说话不好使啊?”她也提高了嗓门:“他是我男朋友。”我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好看了,显然对我不满意了。我心里一震,没再说一句话,自顾自头也没回地进了宿舍,拿着饭盆看都没看他俩,径直去了食堂,打了饭菜,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独自吃了起来。饭菜下肚,不知是个啥滋味,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楚乔然咋就为了维护姓习的,不惜伤害和我的感情呢?
有人坐到了我身边,不用看,是楚乔然。“张梅,还生我的气哪?好了嘛,别生气了。看我给你买啥好吃的了,你最爱吃的腰果虾仁。”我感觉到了腰果的黄灿灿,也闻到了虾仁的清香,但就是拒绝诱惑不搭理她。乔然搂住我的胳膊,轻轻地对我说:“老天可怜我,让我这个缺少家庭温暖,缺少父爱的女孩遇到了习品三,他是真心爱我的,我也真心喜欢他。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他,一生一世,永不变心。张梅,求你了,支持我吧,行吗?”她的口气近似于哀求,还有几分可怜兮兮。我终于压下了怒气,迎着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处于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浪漫属于青春,青年人谁不想浪漫?可是,浪漫不是凭空产生的,需要前提,需要资本,这就是你的青春,你的美貌,别的都扯淡!我想把这个道理讲给乔然听,可她现在是听不进去的。她像傻瓜一样地爱着习品三,爱得昏头昏脑,爱得没有了方向。乔然什么话都不背我,告诉我他跟习品三的第二次“甜蜜”动作。她说那天习品三画好了画,他一把搂紧了她,把她摔到床上,疯狂了一阵,我们的战场又从床上转移到画台上。我可以想象到,习品三是在她的甜蜜的呻吟声中,咚一声,倒下了。几天后的晚上,我还是给乔然泼了一盆冷水:“习品三只是个外表风流倜傥的家伙,实际上,他不是艺术人才,他像个投机客,蠢家伙,笨蛋!”乔然对着镜子在梳头,她瞥了我一眼说:“你凭啥这样骂他啊?你了解他多少?我看你是嫉妒我们吧?”我傻掉了,没想到她会这样待我,绝对猝不及防,我只喊了一个字:“你……”竟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像无数只小蜜蜂在萦绕翩飞。乔然“啪”的一声扔掉手里的梳子,站起身就走。我经过短暂的“失聪期”恢复了常态,气愤地尖叫了一声:“楚乔然,你给我站住——”乔然身子一震,站住了,冷眼看着我。我朝她吼:“你必须给我道歉,听见没有?否则,哼!”乔然也喊:“否则咋样?哼!”我吼:“否则就断绝关系,谁也别理谁了。”她也吼:“断就断,有啥了不起的啊。”我气哭了,呜呜地哭。她也气哭了。就在我们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习品三出现了。他总是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像个可恶的幽灵。“哎哟你们姐俩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比着赛地哭啊?”乔然一见他来了,哭得更委屈了,扑到他的肩膀上,差点没背过气去。我孤独地哭,没人理睬。忽然,我不想哭了,既然你楚乔然不讲姐们儿义气,那我张梅跟个傻子似的哭个啥劲啊?不值得不值得,太不值得了。我狠狠地抹了把眼泪,狠狠地瞪了楚乔然一眼,“咣当”一下带上门,头也不回地出了宿舍。走廊里塞满了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心却一阵阵发冷,为失去的一个挚友。我听见习品三在宿舍门口喊:“张梅,张梅——”没听见楚乔然的喊声,我失望地没回一次头。出了宿舍楼,我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转圈。篮球场上,男生们在打篮球,两边站满了看热闹助威的男生女生,不时响起叫好声和跺脚声。阳光有些刺眼,光晕里的景象一片混沌,我也懒得看,除了褐色就是灰色,单调得让人厌倦起眼前这无聊的生活了,包括人。这一晚,我没有回宿舍睡,跟小琳和晶晶挤一块了。她俩不咋欢迎我,嫌我睡觉打呼噜,跟老爷们儿似的。我说:“瞎白话啥呀,哪有不打呼噜的哪,那还叫睡觉啊?”逗得她俩嘎嘎乐,只好接受了我。
乔然开始疏远我了,不再和我一起去食堂打饭,不再和我一起搂着抱着睡觉了,不再和我一起到教室上课了,不再和我一起去给习品三当模特了。她也很少跟我说句话了,非说不可了才说,眼睛一般是不看着我的。这让我感到了孤独。我这人性情豪放,跟老爷们儿似的,啥也不怕,就怕孤单。可我又是个有尿性的人,不会轻易向谁服输低头的。宁肯孤单,我也不叫楚乔然觉出我离不了她,渴望和她重归于好。我也没留意观察过她,是否离得开我。这样,我俩便分手了。
后来我俩握手言和后,乔然跟我说,其实她很在意我,很后悔那天和我吵架,更后悔不搭理我了。她说习品三没少说我坏话,先是叫她不要跟我在一起,说我满嘴的苞米(米査)子味,档次太低。然后又说我不懂得感情,支楞八叉的,没点女人味。跟我吵翻了后,他又说早就该这样了。这个王八犊子,我早就看他不地道了,挑拨离间,这是老爷们儿干的事吗?我愤恨地说:“谁说俺们东北姑娘不懂感情啊,可懂得了。东北小伙要是哪天稀罕哪个东北姑娘还不好意思说,东北姑娘就直截了当地冲他喊,瞅你一天天扭扭捏捏,叽叽歪歪,吭哧瘪肚的样,是不稀罕我?说完脸也红。然后东北姑娘就会冷不丁地亲小伙一口,东北小伙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干哈啊,整我一脸吐沫!”我的一番话逗得楚乔然乐得岔了气。
说起来也多亏了乔然我俩闹别扭,就是那次长达一个多月的别扭,叫我结识了恋人齐志勇。那天,我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愣神,有人轻轻敲打我跟前的桌子,我转过脸看,是一个皮肤有点黑,眼睛不太大,鼻子挺括,嘴唇厚实的男生。我瞪着他,意思是你敲桌子干啥?那个男生指指我身边的空椅子,小声问:“我可以坐吗?”我白了他一眼,意思是乐意坐你坐呀,谁管。他坐下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子烟草味,不由得皱了下眉,伸手扇了扇鼻子前的气味。男生没留意我的动作,只顾埋下头专注看书。由于我和乔然闹别扭不想回宿舍,尽管根本看不进书去,可还是赖在图书馆里不走。那个男生也一直没有走的意思,看得如醉如痴。直到管理员走过来对我们说:“对不起,闭馆时间到了,明天再来吧。”我慢腾腾地收拾书包,慢腾腾地走出图书馆。眼前立刻被白了吧唧的东西刺了一下,竟然啥也看不清了。我揉揉发涩的眼球,瞪大了看,原来是下雪了。雪不大,稀稀落落的,估计下的时间长了,地上、树上、建筑上已经铺了一层,白茫茫的。我的心情立刻豁亮了许多。在下台阶的时候,我脚底下一滑,哎呀了一声,身子朝前扑去,就在这个时刻,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我的身子,回头看,是刚才那个男生。我脸红了一下,对他说了声“谢谢”。男生笑笑说:“不客气。”我特意正儿八经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和狡猾,蛮可爱的。就又说了一遍:“谢谢。”慢慢地走,有点女孩子的矜持,还有点礼貌地与他几乎同行。男生紧走几步,差不多和我并肩,他侧目看着我,自我介绍说:“我叫齐志勇,河北承德人,明年大二,和你是一个系的,五班的。”普通的名字。普通的人。我礼貌地看了他一眼,做了自我介绍。他惊奇地眯起眼睛说:“哦,你就是张梅啊,失敬,失敬。”我有点晕,问他:“我很特别吗?”齐志勇认真地点头认真地说:“是啊,你是东北来的,全系最豪爽的同学。还有,你是一个敢于仗义执言的人。难道不值得大家敬重吗?”我扑哧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摆着手说:“妈呀,你可真能白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啊,该成巾帼英雄了。”他抓着脑袋,憨厚地笑了。
小雪花密了起来,头顶上像飞来了一群群小蜜蜂。齐志勇忽然问我:“听说你和楚乔然闹意见了,是吗?”我点点头:“有这事,传你们班去了?”他点点头,说了句:“误会早晚会解除的。”我问:“你认识习品三这个人吗?”他说:“认识,还很熟哪。这个习品三背景比较深,交往很杂的。他人还没毕业,就跟市美协的画家吃吃喝喝,混了个理事。他到处送自己的画,这座城市的政要、大款,一个不落地走访过来了,显然他在攀高附贵,上蹿下跳,到处钻营。有人说,看一个艺术家有多高品位,要看她身边的女人。楚乔然的美貌和气质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成为他的陪衬和帮手。可是,看过太多的风景和人,有些人的眼睛难免会变得不那么清澈,看走了眼。”这话我听了很是入耳,我就是这么看习品三这个人的。我立马对齐志勇有了好感,开始和他攀谈起来。我们谈的内容很广泛,从二百六十万光年外的仙女座大星云,到罗伯特·穆齐尔笔下毫无个性的人物;再从利比亚卡扎菲的命运到我们国家的第一艘航空母舰的试航,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头发上和肩膀上已经落满了雪花,也没觉出冷来,相反地,彼此都感到了阵阵暖意,连目光都有了温度。
我和齐志勇开始了频频约会。约会一频繁,有点让齐志勇招架不起,有时候找借口闪烁其词。我直接问他:“你是厌倦我了,还是另有隐情?照直说。”他吭哧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是怕你老和我在一块,真的淡忘了楚乔然。”我轻轻一笑:“我们姐妹的事情,你别管。我不是不想和乔然和好,实在是因为她被习品三这个家伙蒙住了双眼,不理解我对她一片真心。我唯有期待着习品三早一天原形毕露。”齐志勇说:“乔然是个好姑娘,我们得想办法营救乔然!”
漫长的等待。直到放寒假了也没有等来习品三的原形毕露。我是带着失望回的哈尔滨。爹娘泪汪汪地说我瘦了,整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可再好的东西我吃着也没了过去的好滋味。大年初一我给亲朋好友发短信拜年,第一个想发给的就是楚乔然。短信内容都写好了,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删除了。志勇给我打来了电话问候我,我心里想着他的名字,说出口的却是乔然两个字。志勇说:“你是姐,主动给她打个电话吧。”我说:“不打。”他说:“别嘴硬了,打吧。”我喊:“不打不打就是不打。要打你打。”志勇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在心里边给她打吧。”这话说对了,我真的在心里边给楚乔然打了无数次电话。也不知道她那边有没有心灵感应。
春天说来就来了。浩荡的风,展开春天的旗帜,一扫漫长的冬天所特有的凝滞、沉郁、冷寂的气氛。一群群小麻雀,在微暖的天空里叽叽喳喳地欢叫着,小小的脖子一挺,轻轻地从树枝上弹出来,便立即又展开小小的翅膀向旷远飞去。它们和春天一定有个约定,用它们的婉转啼鸣即将唤醒一树又一树繁花似锦的杏树、桃树、梨树。校园内外浮动着一层层暖晕,定睛看枝头,一个个芽苞就要醒来,装点春天姹紫嫣红。此情此景让我的惆怅心情得到舒缓,变得和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样清爽明朗了。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春天将是习品三的克星。我的预言成真了。三月里的一天,习品三在楚乔然面前“栽”了一次。“栽”得很惨。习品三还真有女人缘。他和乔然之间,还有一个神秘的女人。那一天,习品三说出差几天,到太行山写生。乔然就祝愿他一路顺利。习品三走的第二天,下了大雨,乔然担心习品三的画室漏水,就带我过去看看。乔然有他画室的钥匙,我们合了雨伞,开门就进去了。我们一进去就感觉不对了,有女人剧烈的呻吟声。习品三叫了一声:“谁?”我和乔然都吓了一跳。习品三急忙穿着衣裳,瞪直了眼睛。他身边还有一个赤裸的女人。这女人中等个头,微胖,声音很嫩,眼睛很黑,双唇鲜艳而饱满,像一个熟透了的少妇,眼角眉梢尽是风情。我扭头看见戳着的画布上,画的就是这个女人。乔然愤怒了,但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让我吃惊的是,那个女人显然比乔然还恼怒,抬手指着习品三的鼻子:“她们是谁?她怎么有你画室的钥匙?啊?”乔然火了,大声说:“你还有理了,我是他女朋友!你是谁?”那女人说:“我是他恋人,你给我滚!”我看不过眼了,说你怎么说话呢?乔然大声骂:“骚货!”三说两说就骂了起来,厮打成一团。我一走神,乔然伸手就抓了那女人的脸,那女人的脸有三条道子,顿时淌出血来。
我和习品三把她们拉开了。那女人显然很凶,一边摸着自己的脸,一边指着乔然吼:“狐狸精,老娘告诉你,你肯定会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无耻,无赖!”我骂了她两句,拉着乔然走出画室。我们忘记带雨伞,我们两个人跑在雨中,很快,全身就湿漉漉的。
回到宿舍,我安慰哭泣的乔然。后来我们才弄清,习品三跟那个女人也是恋爱关系。那女人叫马小丫,绰号“马丫波霸”。她是传媒大学毕业的,现在是一家广告公司经理。她在为习品三的美展搞总体设计。
习品三过来跟乔然道歉,跪下请求原谅。乔然开始没理睬,我赞同她。可是,半个月以后,乔然竟然原谅了这畜生。把我给气个半死。这个傻姑娘哪里知道,这个时候,习品三想甩掉乔然了。这个邪念是从一张画开始的。去年秋天,他让美丽的楚乔然怀抱马座陶灯站着,妩媚地微笑,然后,他给她画了一张油画,起名叫《陶灯姑娘》。那一天,我家里出了点事,那一阵我心情不好,这种心情并不妨碍我赞赏他的《陶灯姑娘》。那一天,习品三在学校门口上岛咖啡单独约见了我。他喝着俄罗斯红茶,回忆了一阵,缓缓说:“张梅,我们城市的大老板孙继说他看了我的画《陶灯姑娘》,震惊了。他说马上想到一张世界名画《土窑少女》。我也看过这张画,画的底色是黄酱色。背景是一道河岸,河岸有一座土窑,周围树林茂密,蓝天白云。一位少女赤裸着上身,脸色红润,目光失意,乳房饱满,她怀抱着一只破了边的陶罐,陶罐豁口有凛凛清水溢出。阳光把水珠映出星星点点的花雨,飘飘洒洒。”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观察我的表情说,“老板说,他从朋友茶楼看见这张画的。少女的脸像陶罐一样阴凉,这样的阴凉,撩人魂魄。当时他就怦然心动,连声感叹。他说看了以后,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心情,当然还有深深的惋惜和遗憾。可是,老板看了我的画,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好像闻到了处女的馨香。有一股清气缠绕,缓缓提升,宛若一次回味无穷的恋爱。老板还感叹说,这姑娘是谁?哪里是人,纯粹是女神!这画太让他提神了,马座考究,给人奔驰的力量。姑娘美丽而神秘,其实,女人就是人间的明灯,她们不仅能够照亮男人,还能照亮世界,那是光明和理想的象征。”我嘿嘿笑了,笑了半天都没停。习品三被我笑蒙了,他鼓着嘴巴说:“你得笑痨了?不怕把肠子笑断呀?”我止住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这老板朋友,说话也他妈太酸了,我都该倒牙啦!”习品三说:“真的,那是原话,我一点儿没编。”我做出蔑视的神态,摇了摇脑袋:“品三,你就是说自己的画比世界名画还牛呗!你就吹牛吧!”他还要再跟我证明什么,我连眼皮都没抬。
习品三咧着嘴说:“你别讽刺我,我不说了,你看了画就知道了。”
有一天傍晚,我让乔然带我到美术班的画室。我第一次看到油画《陶灯姑娘》。说不清为什么,我还真被吓了一跳,但迅速恢复平静。这张画一下子震撼了我,一阵悲喜交集的感动在心中涌动。我都不敢相信此画出自习品三之手。对习品三真的刮目相看了,我认为这是他进校以来画得最好的一张画。看来是乔然的爱情给了他清朗的创作激情。画的底色是浅蓝,笔触到位,下笔达意,画面显得深邃、旷远。乔然一身白色的长裙紧裹着身子,美丽的瓜子脸,白里透红,红中见亮,眼神纯净而好奇。她的美无可挑剔,冰清玉洁。她怀着无限虔诚的心情,将马座陶灯揽在臂弯里。习品三有自己的主见,他把电灯泡改了,画成了碗儿灯,燃着一束淡黄的火苗。陶灯被他画活了,也像睡醒了似的,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仿佛灯也能喷出香气。我承认,他的想象很丰富。乔然说跟陶灯原来的形状一模一样。她一激动,差点说出马座陶灯的来历,我瞪了她一眼,她欲言又止。自从她跟我吐露实情,我就替乔然担心了。我叮嘱她不能透露马座陶灯的真正价值,她跟我说过干爹吊客的话:跟谁都不能说灯的来历,一露馅,窟窿就捅大了,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是,乔然把这个秘密跟我说了,可见,我是她最信赖的朋友。乔然沉静下来,呵呵笑着不搭腔。我的目光继续落在画上。我在辨别,画中的乔然与生活中的乔然哪个更好?
习品三仰着喜气洋洋的娃娃脸,说:“我改用油灯,就是为了衬托乔然的古典美。”他说得干脆而率真。他说对了,我喜欢古典美。当时,我心中有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
习品三说:“当时画完,我当着乔然的面儿就流泪了。”
我愣了愣:“你为什么流泪?”
习品三说:“一个男人能在女人面前流泪,是这个女人的福气,说明乔然有福气,对吧?”
乔然轻轻一笑,跟画上的她一样迷人。
习品三可能向老板出卖乔然,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不安起来。
凭我的感觉,孙继老板并不是喜欢这张画,而是喜欢画中的人。习品三还是跟我招了。他说有一天,孙继老板问习品三:“品三老弟,这姑娘太有味道了,她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是真有其人啊?”习品三正想求孙继赞助他办个人画展哪,一看他对楚乔然有兴趣,哪敢说是自己的恋人啊,连忙嘻嘻一笑说:“孙老板,此美女不是老弟杜撰,而是确有其人,她是我非常崇拜的一个同学,小师妹!”孙继嘿嘿笑了:“那可太好了。如果你能把她介绍给我做小三,我不仅赞助你的画展,还送你一辆奥迪轿车。咋样?”习品三惊讶得浑身打哆嗦,怎能禁得住这般诱惑,当即毫不迟疑地满口应承了下来。
根据我的分析,当时习品三正处于焦头烂额阶段。他无力摆脱“马丫波霸”,只能在乔然身上忍痛割爱了。他开始行动了。他对乔然说,他有一个大款朋友,对考古比较感兴趣,哪天介绍给她认识认识。乔然不知是陷阱,欣然同意。一天晚上,习品三带着乔然到一家大酒店和大老板孙继吃饭。孙老板一眼就看中了楚乔然,夸她比画里的美人还要美。夸得乔然怪不好意思的,可也没多想。席间,孙继对习品三使了个眼色,两人假装上了洗手间。孙继当场就跟习品三摊了牌,不把这个楚乔然弄到手,别的一律免谈。
孙继接了个电话,推托说还有要事,告辞走了,临走,色眯眯地看了乔然好几眼,真恨不得立马把乔然抱走。习品三讨好地给乔然夹菜倒红酒,还一个劲嘻嘻笑。乔然感觉到他的异样,警惕地问道:“孙老板和你说我啥了?”习品三说:“你真聪明,怪不得孙老板喜欢上你了哪。”乔然说:“别乱说,我可是你的。”习品三搂着乔然的脖子,说:“你当然是我的。跟你商量个事。”乔然看着他:“你说吧。”习品三观察着乔然的脸色:“孙老板看上你了,他要跟你签三年合同。每年20万,另外送你一辆红色奥迪轿车。”楚乔然呆住了,傻傻地看着习品三。习品三以为她会禁不住这份诱惑,催促道:“答应他了吧,你既损失不了什么,还帮助了我的事业,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啊。”乔然盯视着习品三的嘴脸,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颤抖着声音问道:“难道你真不知道他看上我意味着啥吗?”习品三笑了:“笑话,这我能不知道吗。不就是陪他开开心吗,我不会介意的。”乔然尖声喊叫一声:“可我介意!你真无耻!”乔然叫喊着,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哭着逃出了雅间。
楚乔然事后对我说,当时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想到的第一个倾诉对象就是我。她完全忘记了和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亲密来往了。我正在宿舍里上网聊天,乔然咣的一声撞开门冲了进来,朝我喊了一声:“张梅。”一头扑到我的肩膀上,搂着我呜呜呜地哭了个天昏地暗。我也忘记了和她之间的别扭,不住地劝慰她不要哭了,有啥委屈尽管说。她跟我诉说一切,泪水不停地流淌,一部分流在脸颊上,一部分流进了她的心里,流向心里的马上变成了血。她心里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愤怒。
我咬着牙,恨恨地吼:“畜生,真是个畜生,依仗着自己有点本事,有点社会关系,美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乔然攥着我的手:“我好后悔没听你的,我还仇视你……”我打断她的话,安慰她说:“既然习品三在精神上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跟着他干啥呀?跟他一刀两断。”楚乔然愤愤地说:“我要是还不和他一刀两断,那我就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了!”说完了这话,乔然继续哭。我没再劝她,我知道她心里跟刀剜一样痛。她该清醒了。
过了两天,习品三却又觍着脸过来纠缠乔然了。乔然不在宿舍,我接待了这个坏家伙。如今再看见他,感觉是那样丑陋、无耻和怪异。他浑身上下纵欲的痕迹非常重,两眼冒着欲望的火焰。人都怎么了?价值观全乱了套。听说他的画都三千元一平尺了,他这样低劣的人品,怎能画出好画来呢?习品三说他给楚乔然介绍孙继老板,是帮她的,是给她一个挣钱的机会,是对她的爱他的报答。这可是好多女大学生梦寐以求的好事啊!多少女生求我,我还不管呢!楚乔然家境贫寒,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捞上一把,可她不解风情,这大学真是白上了。我的目光恶恶地扫过去。习品三颤了一下,说:“你转告乔然,孙继大老板可是生气了。他这人有个毛病,有钱人报复心太强。他说他得不着的东西,谁也别想得。”我惊吓了一下问:“他敢怎么样?”习品三说:“从精神到肉体,摧残乔然呗!”我嘬着嘴听完,额头满是冷汗。这是啥狗屁理论啊,我当场和他掰扯起来:“还有王法没有?人家看不上他,他就毁人家?”习品三说他拦不住。我骂他太卑鄙,一派胡言。我骂他侮辱了乔然,耽误了她的事业。可是,习品三有他的主见。他嘿嘿一笑说:“女人吧,啥叫成功?爱情成功了,即便当不成考古学家,你也算成功了。如果爱情失败了,其他方面再成功,那大概也是失败的,不会幸福的!”“谬论,滚!臭流氓!”我把习品三骂愣了。他的两只眼睛充了血,变得血红,恶狠狠地瞪着我,喝道:“你他妈的说谁是臭流氓啊?嗯?”我不怕他,两手叉着腰叫喊:“你你你,就是你。”我们争吵着,招来不少女生,有的劝解我们别吵了。有的在一旁看热闹。正吵着,齐志勇来了。志勇上去就捶了他一拳。习品三捂着脸撒腿就跑。我喊了一声:“习品三!是个有尿性的爷们儿你就别跑!”他不理我,挤过乱哄哄人群,很快没了影。
乔然回来了,我把骂走习品三的事情说了,她搂着我的脖子,亲了又亲,跳了又跳。第二天是礼拜六,我俩痛痛快快地出了校园在外边疯了一天。晚上,我俩在学校门口的酒店点了几个好菜,还喝了点啤酒。乔然心情放松了,不一会儿就喝高了,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大声喊:“我再也不想见到姓习的这个流氓了!不想不想。他的画画得好,做人可是差多了。”我说:“对,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无赖了。”
从此,习品三从乔然的生活中消失了。男人是贼,来得容易,走得也快。我一直认为,是习品三这家伙毁了楚乔然。“马丫波霸”果真是个“有仇必报”的女人。他从习品三手机上下载了楚乔然给他当裸体模特时的视频。一下子给捅到网上去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而在校园里,无风也得起三尺浪。学校一片哗然,同学们对她指指点点,楚乔然背上了恶名,顿时傻眼了。我知道这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的学习直线下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有多久,楚乔然考试作弊发生了。
楚乔然的两件事情很快传开了,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她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的,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一伤心,我也跟着无精打采。
我找习品三闹了一通。这个害人精竟然没一点愧疚。我就想,乔然自从和习品三好上以后,沉湎于卿卿我我,加上为他做模特,学习上分了心,拉下不少功课。考试的时候,乔然自知不会考出好成绩,可她有虚荣心。这种情况,不参加考试倒是好事。乔然想通过考试,证明自己依然是优秀的,可是,她已经伤了元气了。她怕别人笑话,就偷偷作了弊,没想到当场被监考老师抓了个正着。作弊被抓后,学校教务处让乔然做出深刻检查,说只要承认其严重性,有决心痛改前非,就可拨云见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哪里会见天日。乔然按照教务处要求做了深刻的检讨,也表示坚决不再作弊了,可她的作弊劣迹连同检查,还是都被装进了她的学生档案里。这意味着这个污点,楚乔然这一生都甭想洗掉了。
我知道这种情况的严重后果,心里惴惴不安的,脊背上飕飕飕地冒冷风。我找到班主任孙老师替乔然说情,恳请学校放乔然一马。孙老师说:“我知道乔然其实是个好学生,这次犯错误也是偶然,是有一些特殊原因的。可这是学校的规定,我有啥办法呢?”我不再说了,孙老师是习品三的亲戚,他怎能替楚乔然说话呢?
楚乔然悔恨交加,她双手使劲抓着自己肩膀,尖利的手指头抠进了肉里,鲜血直流。我骂她:“你是个挺聪明的人啊,怎么干这种愚蠢的事呢?你虎啊?”她抬起头,眼光穿过泪水,紧紧地盯着我。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气恼,冷冷地对她说:“这种让人瞧不起的恶劣行为今后再也不要犯了,否则我真的再也不认你这个姐妹了!”乔然开始对着马座陶灯忏悔了:“我错了,饶恕我这个迷途的羔羊吧!”
事情远没有结束。因为网上视频,还有楚乔然作弊,损坏了我们班的荣誉,同学们指责她,羞辱她。我到处给乔然解释,她是被习品三这个爱情骗子害的!如果没有习品三干扰,乔然绝对还是个好学生。可大家依旧没完没了地声讨乔然,羞得乔然整天抬不起头来,吃不下睡不着的,人很快就瘦了一圈。我时刻陪伴在她身旁,劝慰她,开导她,鼓励她振作起来。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我担心她出啥意外,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还好,她没有做傻事的举动。
那一天,楚乔然的母亲王阿姨来到学校。她母亲告诉她一个喜讯,她那个盗墓的父亲提前出狱了。她高兴地抱住了母亲。她没有把自己的不幸告诉母亲,母亲多病,承受不了打击。母亲说,你抽空回家看看你爸爸,他想你。楚乔然点头应着。母亲走后,我发现楚乔然情绪上有了变化。她开始化妆了。过去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镜子前描眉画眼。自从出事,她好久没有化妆了。
这天是个礼拜六,我对乔然提议去市区的蝴蝶湖游玩。开始乔然摇头说不去,后来在我的劝说下点头同意了。那是个阴天,太阳逝去,天明显凉了一些。蝴蝶湖占地二百六十多公顷,水域面积一百一十公顷,素来以“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的迷人景色著称于世,每年吸引百万计来自国内外的游客。其中最有名的是桃花园,坐落在蝴蝶湖的南岸,呈半岛形,园内假山瀑布、楼台庭院、林荫步道、古桥流水,充分展现了江南园林的风格。另一个好去处是蝴蝶湖生态绿洲,占地五十公顷,区内拥有乔木、灌木、地被植物共计一百多种,分布着葡萄园、枇杷园、桑果园、竹林、银杏林、杉林等三十多个植物园林,游客们可以充分领略到“春看桃李夏赏荷,秋收百果冬看春”的旖旎风光,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自然湿地公园。看惯了城市的繁华与喧嚣,到蝴蝶湖,到树林深处感受天籁之声,到花海中与花蝶齐舞,到小河边看鱼虾嬉戏,泛舟轻歌,尘世间一切烦恼杂念都应当随风飘散,剩下的除了逍遥还是逍遥。可乔然却还是不为眼前美景所动,依旧是愁眉不展。她伤感地说:“我的爱情已经葬送,前途也已经葬送,我想退学了,这学我没法再上了。”我竭力反对:“嘴是扁的,舌头是圆的,让他们随便说去吧!你不能干傻事,不能冲动,你会后悔的!”楚乔然沮丧地说:“别人说啥,我不怕。可是,有这个污点,将来得不到毕业证的。到那时候,我怎么跟家里交代?我怎么能实现我当一名考古工作者的理想呢?”我想了想说:“这是一个内部问题,规定是学校的土政策。我找马校长问一问,不会那么严重的!”楚乔然一头扑进我怀里,喃喃地说:“梅姐,对不起,我跟习品三交往的时候,听你的就对了,我恨我自己哩!”我说:“然然,你明白就好,一切还不晚。你得赶紧把学习追上来。”乔然没有自信:“我把学习搞好了,学校就能发我毕业证吗?”我按按她的肩膀:“能,一定能。”她咬了咬牙说:“我听你的梅姐!我会振作起来的,我娘说过,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她说着,身体抖得厉害,喘息不停,两手交叉着护住胸部。
为了乔然,我豁出去了。第二天上午,我去了马校长办公室。听说马校长是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敬意。见到他本人,感觉他不像一个学者,倒像一个拥有一定级别的官员。他中等身材,撅起的肚子和重叠的下巴颏表明他已微微发福,眼神里透着温和与执着。我推门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正驼着背站在窗户前,脸色阴沉。“校长,我是楚乔然的好朋友张梅。今天来打扰您,就是想恳请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是一个潜质非常不错的优等生啊!”我说话时,神态妩媚。我自己没觉着,马校长木然地对我说:“别说了,在我们学校,作弊是最为可耻的事情,你知道吗?”我说:“乔然已经知道错了,保证不再重犯,您就饶恕她吧,何必责备个没完呢?”
马校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制度。张梅同学,制度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是不针对某一个人的。”我黑着脸说:“我们不反对制度,我只是要斗胆提醒您一声,您对我们完全不理解……”“我不是不理解。我非常理解你和乔然!”马校长说。我有些激动地说:“我们在建设和谐社会,建设仁爱国家。校方要讲仁爱,人人以仁爱待人,有了仁爱就有了信任。有了信任,我们在精神上就能解放,就能友好而认真地解决某些问题。请校长再考虑考虑吧!”马校长平静地看着我:“好吧,你回去吧,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出了校长办公室,我又茫然了,这样的无功而返,我该咋跟乔然交代呢?照直说,说马校长只是打着官腔说再考虑考虑?那楚乔然会咋个反应呢?她会如五雷轰顶,大失所望,从此一蹶不振的啊!只有暂时撒一次善意的谎言了。善意的谎言不等同于恶意的欺骗。我这是为了乔然好。抱着这样的信念,我还算坦然地回了宿舍。“咋样啊梅姐?”乔然急切地问道,她不敢看我,恨不得逃离宿舍,我知道她是不敢面对我给她带来的不好的消息。我觉得更有必要撒谎了,我笑着攥住她的手,说道:“校长说只要你把这科补考上,一切就没事了。他还说你的检讨很诚恳哪!”乔然立刻喜形于色,一连声地问道:“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啊?”我点点头说:“哎呀妈呀,我啥时候忽悠过你呢?”乔然的右手捂住胸口,仰起头靠在床架上,闭上两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善良害了乔然。我不该搞这个善意的撒谎。
我记得,如释重负的乔然对我说,她想回家待几天,避一避风头。我说也好,顺便看看你娘。她点点头,收拾行装。她走出宿舍了,走几步,回头望望,再走几步,又回头望望。开始,我以为她在望我,后来我才明白,她在望马座陶灯的那一点光亮。
她的不安的情绪,像一块大石头压迫着我,胸口闷得厉害,我的呼吸困难起来。
时光匆匆,青石苍苍。毕业实习的时刻到了,我到了一所中学教书实习。乔然执意到本市考古队实习去了。市文物局刚刚发现了一座新汉墓,汉墓里有女尸和铜钱,需要人手,乔然自己就混进去了。她像施展了啥魔法,得以顺利对口实习,我就不知道了。现在有些事说不清,也想不清,反正人家做得清。
暑假里的一天,我去野外考古队找她。风从古河道吹过来,顽强地从每一个汗毛孔钻进我的躯体,让我忍不住瑟瑟发抖。环顾四周,空旷的原野一片荒凉,仿佛时间都静止不动了。我很快就发现了考古警戒区域,向站岗执勤的武警士兵递交相关证件后,我走近忙碌着的考古工作人员,从人群中轻而易举就看见了乔然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褂,手拿一个铁铲子,正蹲着默默地铲土,那样子极为精心。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与眼前的考古挖掘现场是如此协调,融为一体,缺少了哪一方都将是一种缺憾。直到这个时刻,我才认识到楚乔然为啥那样执着地热爱考古事业,她简直就是为了考古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有些感动地大喊了一声:“乔然!”乔然缓缓抬起头,我看见她的脸上、身上都是土,几乎辨认不出是她来了,俨然成一个兵马俑了。她看清是我,咧嘴一笑,激动得站起身朝我跑来。我也张开双臂迎了过去。她太激动了,跑着跑着忽然跌了一跤。我跑过去把她搀起来,低头一看,她的胸脯上、手臂上、胳膊上渗出一丝丝血痕来。我叫她赶紧找医生包扎一下,可她一边说着不痛,一边扑进我怀里,高兴地跳着。尽管她戴着手套,我还是发现她的两手很脏,抹过我的身体之后,连胳膊上都是脏兮兮的汗水了。
她对考古越来越迷恋了。在研究所,她告诉我,新出土的这座汉墓的主人是一具女尸,尸身上包裹着灯芯草,尸体完好。我听了非常恐惧,她却把尸体摆弄来摆弄去,还拿了一束灯芯草来研究。她向我介绍说,灯芯草是多年生草本水生植物,地下茎短,匍匐性,秆丛生直立,圆筒形,实心,茎基部具棕色,是一种药用植物,其茎髓或全草入药具有清热、利水渗湿之功效,可用于淋病、水肿、心烦不寐、喉痹、创伤等症。我也提起了兴趣,问她:“这么说,这具干尸不腐,是灯芯草的功劳了?”她点点头:“目前只是怀疑阶段,有待进一步研究。”通过几天的接触,我发现乔然对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遗迹和隐踪,极具好奇心。她说她怀疑天地间或许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揭开这个谜团。这一思考像宿命一样,越来越紧地纠缠着她,让她欲罢不能。
一个星期后,乔然跟我回了学校。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两天。晚上我俩在宿舍吃的饭,叫的外卖。吃完了,她就倚靠在床架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让她上床休息。她就爬上床,一声不吭地躺下睡了。我给她掖掖被角,坐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出神。我想了很多,想乔然的命运,想我和她成了好姐妹以来发生的桩桩事情,想我和志勇的今天明天,感慨世间多磨难,感叹命运的起伏,一点困意也没有。直到荷花从图书馆回来,我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天刚亮乔然就醒来了,蹑手蹑脚地去了洗漱室。我睡觉轻,加上心里有事,根本没睡沉,乔然一开门我就醒了。端着洗漱东西也去了洗漱室。乔然对我说:“这觉睡的,浑身都痛。”我说:“你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多休息休息就缓过来了。”洗漱完了,我俩悄悄下了楼,在校园里散步。快八点钟的时候,我俩出了校园门口去吃早点。刚要过马路,忽听有人喊“乔然”,循声一看,原来是乔然娘王阿姨来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她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是生活的负荷压迫得她。楚乔然是一个十分懂事的女儿,见到娘不再喊一声痛。她显得非常高兴,对娘毕恭毕敬,笑容可掬。我们回到宿舍,我给王阿姨倒了一杯水,转身离开了。她们谈了什么,我无法听见。不过,后来乔然跟我说,那天,她跟她娘谈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是毕业后到考古队工作。王阿姨并不赞同她的职业选择,理由是一个女孩日后当老师,是份多么稳定高雅的职业啊!而考古呢?风餐露宿环境恶劣不说,一个大姑娘整天跟几百年几千年前锈迹斑斑的东西,还有狰狞的死尸打交道,像啥话嘛,日后还咋嫁人啊?乔然的态度非常坚定,她对她娘说,非考古队,她哪也不去。王阿姨沉沉一叹,眼泪都下来了,她说都是你爹作的孽,是马座陶灯把孩子弄邪了。乔然跟娘说,娘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喜欢内心的安静。王阿姨说,那好吧闺女,我和你爹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既然你这么决心大,那我俩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你!乔然笑了,一下扑进母亲怀里,脸贴着娘的脸,两个人的泪珠一起滚动。
我知道,她的全部兴趣仅限于考古队,这就让王阿姨为难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没吃饭,吃了两个苹果。我的胃不好,吃了苹果还直吐酸水。我吐了几下,就躺下了,可是我俩谁也睡不着。我问乔然为什么死死盯住考古这一行当不放呢?乔然说:“我娘总是以为我的考古兴趣是马座陶灯的诱惑,其实不是。我天生就喜欢马座陶灯,是因为我骨子里跟古物有缘。如果我是贪图享乐,我就会跟着习品三混了,现在估计奥迪轿车都已经开上了。可我不是那样的人,当今社会充斥着太多的操作和投机,还有太多的阴谋和算计,我从心底里憎恶这一切。我想,考古这一行当,也许会纯净一些,单纯一些!”停顿了一下,她又说,“学习考古学意义重大啊。考古研究所得的历史知识,有时候还可以引申为记述这种知识的书籍,还可以借以获得这种知识的考古方法和技术,包括搜集和保存资料,审定和考证资料,编排和整理资料的方法和技术,更重要的是论证存在于古代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规律。总而言之一句话,考古就是要沉默腐朽的历史重新鲜活生动起来。”她还给我讲解了相关知识,譬如:象形文字指的是使用图画代表思想或言语,如古代埃及所使用的文字。陪葬品是指与人的尸体一起埋葬的物品。对考古学家来说,陪葬品是一种相当有价值的习俗现象。尸体埋葬的姿势叫葬式。如仰身直肢葬、屈肢葬等。葬俗是指尸体埋葬的过程。如火葬,用火焚烧尸体。使用巨大的石头筑成的纪念碑形式的物件,如环状列石,叫巨石文化。
听她这样娓娓道来,我有些吃惊,吃惊她对考古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不过我还想问,因为我感觉她应该还有别的理由。于是,我问:“还有呢?”楚乔然说:“还有就是我得赶紧工作,养活自己,我爹闲着,娘病着,我要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这份照料家庭的责任,你知道吗?”我没说话,我悄悄地被感动了,差点要落下泪来。我想我之所以跟乔然能够成为好朋友,关键就是两个人的心是相通的,我敬佩她生活的勇气,做人的骨气。凭她的青春姿色和才华,随便傍个大款当个小三儿,就会财源滚滚,尽享荣华富贵的,但她没有这样趴着做人,像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我最清楚,乔然离开习品三以后,社会上有好几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追求过她,让她随便提条件,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她说她不能没有尊严地生活。我最瞧得起这样的女人了。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也逃不出谋生的。谋生就要求人,或多或少被人情所累。凡事总有难处,免费的午餐永远没有。
为了乔然的工作,王阿姨开始到处求人了。她要把乔然活动进市文物局工作。市文物局有两个专业考古队。明确了公务员身份,就等于真正端上了旱涝保收的饭碗。王阿姨深知如今这年月就是关系网起大作用的时代,她跟乔然回忆起了自己的大哥。乔然的这位大舅,退休前是个教书匠,当了四十年的数学老师,说话办事跟数学公式一样死板,很少有人与之来往。王阿姨也是多年不曾和这个哥哥走动。不过,亲戚毕竟还是亲戚,再走动见面少,亲情还在。老头子一听是外甥女工作需要他这个舅舅出面,二话不说,当即满口应承下来,决定第二天就去找市政府高秘书长。高秘书长是他的老同学,平日两人关系保持得还是不错的。求人办事,要送礼的,王阿姨又一次感到了囊中羞涩,硬着头皮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两瓶茅台酒。我和乔然一听大舅提着两瓶茅台酒去找秘书长,扑哧一声笑了。这年月找工作,没有二十万的银联卡,就别动这个心思。结果不出所料,那位高秘书长以老同学情意深为由退回了两瓶茅台酒,乔然的工作最终也没能落实。
工作太难找了,就像纸糊的房子一样虚幻。事实上,像我们这样的大学本科,想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简直是无异于“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本想留在实习学校的,也早就行动疏通关系了,可人家校长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他说学校也很想留下我,可惜上级没给人事指标。我认识到了,你就是胸怀再大的志愿,干一番事业的热情比火焰还要炽烈,大多都要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不留一点踪迹。乔然因为工作迟迟没有落实,情绪一直不稳定。齐志勇跟她开了一句小小的玩笑,这在平时根本不算啥,可这天乔然发火了,将手里攥着的玻璃杯猛地往地上一摔,碎片渣渣蹦进了齐志勇的右眼睛里边,流了血,幸亏送进医院比较及时,否则,他这只眼睛就算报废了。这吓得乔然啼哭不止,搂着志勇的胳膊连声说对不起。志勇拍拍乔然的手背,没有半句埋怨,反倒安慰她不要为工作上的事烦恼不止。甭说乔然了,就我也被这种大度的胸怀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一天早上,乔然娘给她的手机打来了电话,说了些啥我是不可能听见的,就瞄着乔然脸上的表情猜测内容。只见听着听着乔然摔了电话,揉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她的哭让我明白了一切。她的工作问题又一次落空了。我想过去安慰她,可我说啥好呢?我也需要安慰啊。
一连多少天,乔然都是没有一点精神头,整天蔫蔫巴巴的,像一块阴着的天空里的云朵。她只有默默地承受着,几天都没吭声。我也蒙了,我不知道怎样去帮她。我的工作也没着落呢。我实在想象不出,等待我们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不过,我始终相信,人只要活着,办法总会有的。一天中午,我正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看书。乔然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进来就直奔我跟前,喜形于色地捶打我,这是她要发布好消息的前兆。我连忙坐起身,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啥好事啊,快点告诉我。”乔然嘻嘻笑着,一字一字地告诉我说:“文物局局长的关系打通了。我的工作解决了!”我大叫一声:“妈呀,真的假的啊?”乔然激动地喊:“真的真的。”我高兴得要晕过去了。乔然真是太幸运了。原来,乔然的干爹吊客得知她的工作一再搁浅,埋怨王阿姨一番不该不告诉他之后出面了。他拿出了一件自己珍存多年的古董,一件清代青瓷花瓶,由乔然的舅舅送给了那位高秘书长。高秘书长是个收藏家,他非常识货,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只花瓶。人家一高兴,也很够意思,当即就给文物局马局长打了个电话。马局长跟高秘书长是党校同学,关系密切,秘书长同学的面子当然大了,当即就同意了。
乔然去文物局报到那天是我陪着去的。我记得那天是个大雾天,雾不是很大,罩得远远近近的景物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我和乔然在雾里走,像是在云海里游。我对乔然说:“我们齐志勇说,在雾里头看花,那花显得更美,哎呀他可真能忽悠,你说那花根本就看不清楚,还美个啥劲啊,哈哈。”乔然笑了,说:“张梅你叫我说你啥好呢?一句话,不懂得浪漫。”我撇撇嘴:“浪漫?哎呀妈呀,这有啥不懂呢?浪漫,romantic,又称为罗曼蒂克,基本解释一是romantic;二是富有诗意、充满幻想;三是行为放荡、不拘小节,通常指男女关系而言,咋样乔然研究员,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吧?嗯?”乔然抿着嘴乐了,说:“理论上回答得不错,可惜联系实际不够。”我明白她啥意思了,就说:“这还不好办,明儿个我就跟咱家志勇钻高粱地浪漫去,不就搂着亲嘴吗,使劲亲,把嘴唇亲肿了。”乔然被我的话逗笑了。说着话到了文物局门口。我嘱咐乔然说:“别紧张,沉着点,就当你是监考官去考局长。”乔然连忙捂我嘴。乔然先去的是局长办公室。一个细高挑阿姨笑容可掬地领着乔然去了会议室。我想,那里就是乔然的考场了。我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大约半个小时吧,听到走廊里响起乔然熟悉的脚步声,走到门口探头看,果然是她。马局长正握着她的小手,说着啥话,从局长大人的脸色看,他是蛮喜欢楚乔然的。事后乔然告诉我,马局长跟乔然有个简短的谈话,内容都和考古有关,面试就算过关了。马局长说到乔然在汉墓现场救人的事,表示对乔然很是满意。这件事是这样的。乔然实习的一天,文物鉴定所老所长突发冠心病,晕倒在了考古现场。当时只有乔然和老所长两人,乔然没有大喊大叫,沉着地将老所长背到路边,拦截了一辆汽车去了医院,救了老所长一条命。这样的女孩,马局长当然愿意留下了。
乔然的工作定下来了。这几天,乔然情绪特别好,她时常独自站在镜子前,一遍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我撇着嘴巴逗她说:“看你美的,美得尾巴翘上了天!”乔然神秘地说:“我的事别嚷嚷,要保密呀!”我不解:“哎呀妈呀,跟特务似的,整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干啥呀?”她说:“你就别问了,保密就是了。”我点点头,答应了她。其实,有啥密可保呢?同学们很快就都知道了。当今社会没有多少秘密可言,很多秘密只不过自己不说,其实,外人啥都知道了。
临近毕业的时刻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心照不宣。对今后就要开始的真正的社会生活,各怀各的心思,紧张、茫然、憧憬、期待、遐想,啥样的心态都有。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班长提议搞一个诗歌朗诵会,赢得不少同学的响应。报名参加的人开始做着精心的准备,其中有我和乔然。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乔然写的那首诗的名字叫《远航》,其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我有过雪白雪白的帆,插上小岛一艘静止不动的船。要远行请拉住大海,拉住喧响的蔚蓝。我也写了一首诗,前几句是这样写的:仿佛天鹅发出了醉人的信息,穿过小巷我们相聚在一起。相同的渴望聚拢成一个意义,请不要辜负这玫瑰色的记忆。咋样,我俩的诗写得还不错吧?
傍晚来临,朗诵会确实欢乐、热闹。兴致高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该毕业了,大家最后在一起乐一乐,甚至发一次狂。音乐一起,满教室像刮来一股清风,人人心里爽快无比。我想,在乔然最明亮的心灵之窗面前,纵然是再朦胧的事物,也应当变得透明起来的。两个同学朗诵过后,该楚乔然上场了。她这几天心情正好,除了《远航》,她还朗诵了另一首,名叫《海燕》:“我是一只美丽的海燕,张开翅膀在海面上飞,飞,飞向遥远的蓝天。天黑的时候,我坐在船头,望着前方闪耀的渔火,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的世界!我理想的世界!”她的语气里散发着一种癫狂的气息,在同学们中间引起热烈的反响,喝彩声、跺脚声、尖叫声汇成一股强大的气浪,几乎要震塌教学楼楼板。
乔然兴奋异常,她热烈地拥抱了我。好多人被她的情绪蛊惑了,相互拥抱,热烈地憧憬着未来。乔然的眼睛火一样地在我身上燃烧,我感觉到她身上的热血往头上涌着,两颊潮红,我知道,她的灵魂正在考古世界里神游,她的神情告诉我,她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我衷心地为她找回了自我而高兴。只是,只是生活不只是一首诗,它异常残酷,一切都会在人不经意间发生改变,或大或小的改变,我们对这些改变有准备吗?我们要警惕啊!
一个月后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不幸被我言中了,楚乔然的毕业文凭遇到巨大难题。
就因那一次考试作弊,校方不发给她毕业文凭。这个消息让乔然彻底傻掉了。我很气愤,当初不是答应乔然做了深刻检查,作弊之事就算了结了吗?咋能出尔反尔呢?
我陪同乔然去找马校长。事先我叮嘱乔然了,一定要和校领导心平气和地对话,否则惹恼了他们,将使事情变得更糟。乔然说她清楚态度决定未来。她一进屋就诚恳地对马校长说:“马校长,请您原谅我吧!我找到考古的工作了,您知道我是多么热爱考古事业,如同热爱我自己的生命。等我有了成就,我一定会来报答您的!”马校长坐在转椅上,不错眼珠地看着乔然,不说话,总是摇头,很坚决地摇头。直到乔然说得口干舌燥,眼睛悄悄地瞄向盛满水的水杯,马校长也没说一句话,头依然摇得像拨浪鼓。乔然恳求道:“校长您说句话吧。”马校长两只手一摊:“你让我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没有,没有了。”
后来我才知道,马校长对乔然的误解有多深。
乔然到考古队实习是马校长误解的开始。我能猜得出来马校长的所思所想,在马校长看来,你楚乔然学的是师范,将来的人生目标是当一名教师的,到考古队实习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这不是所学非所用吗?这不是眼睁睁作践自己吗?你这是在向谁示威发泄不满?我马子越是一校之长,显然是冲我来的。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你不要学什么考古,搞学术是没有什么大作为的,尤其是女孩子整天和古董古尸打交道,将来都不好嫁人的。以你的音乐舞蹈天赋,好好努力一番,一定会成就美好未来的。可你就是不听。后来我直言告诉你,做一名考古研究人员,必须要成为文物局一名公务员,而要成为一名文物局的公务员难度是非常大的,绝不是你这等普通百姓家庭的孩子能企及的,连梦都不要做。可你却通过硬关系轻松地进了市文物局,这不是分明在向我叫板吗?那好吧,看你小丫头有多大本事跟我叫板,我不给你毕业文凭,看文物局怎么接收你。我对校方的偏执非常气愤,他们超限度了。凡事都有个限度,超了限度就可能出大事。
确信校方不给毕业文凭的那个晚上,乔然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瞪得大大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像一具楚乔然躯壳。我不作声地看着她,不敢惊动她,只能陪着她仰望天花板,一会儿又将幽幽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浩瀚星空。无数星星在天河两边眨着眼睛,我们不说话,夜无声息。
不知这样沉默了多久,乔然突然将脸转向我,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我把马座陶灯送给马校长吧!”我吃了一惊:“陶灯可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啊!”她点点头:“可考古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啊,考古比陶灯更重要,只能舍弃陶灯了!”她做出这样冷酷的决定,带着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乔然你可不要冲动啊,你当真要把自己生命的一半送给别人?”
她重新眯上了眼,头朝后仰着:“这个嘛,我不过说它是一件宝物罢了。宝物是身外之物,它已经刻在我心中,不管它在谁的手里,都永远是我的。”
我还是试图阻拦她:“不行,这绝对不行,因为,你如果不敢说出它的真实价值,马校长是不会拿陶灯当回事儿的。如果你如实讲了,马校长会轻视你的家庭,甚至鄙视你的道德。”
乔然叹了一声:“如此说来,这盏灯不管怎么弄,都是令人鄙视的,天哪,我该咋办啊?”
我跟乔然商量:“给马校长送点别的礼吧,其实,这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我的提醒,让乔然瞬间开了窍。这一天傍晚时分,她提着两瓶好酒和水果篮子进了马校长的家。她让我跟她一起进去,我说还是你自己进吧,我在场更不方便说话,也显得缺少诚意。乔然就自己走几步回过头看看我地进去了。
我在校长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我想乔然在里面会和马校长谈得很顺利的,因为我断定马校长并不缺少金钱财物,而是楚乔然的态度,也就是向他马校长低下头颅的态度。可是,我的猜想被无情地碾碎了,也就是短短的五六分钟,住在一楼的马校长家的窗户忽然蹿出来一个东西,花花绿绿的,叽里咕噜地滚了一地。紧接着,乔然被马校长老婆推搡了出来,房门嘭的一声关紧了。
乔然“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哭了。她的哭声放大,泪水密集起来。
我急忙跑过去,把乔然搀扶了起来,拽着她回了宿舍。她坐在床头,望着马座陶灯,她脸色变得苍白如蜡,恐惧、屈辱的表情慢慢被痛苦和惊讶所取代。乔然嘴巴哆嗦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气死我了,我在校长家看见‘马丫波霸’了。她骂了我!”我愣住:“她怎么会在校长家?”乔然呆呆地坐着,两眼血红血红:“她是马校长的女儿!”我惊讶了:“怎么会是这样啊?”这样的巧合,乔然真的遭殃了。我记得乔然说过,乔然当着习品三抓了“马丫波霸”的脸,“马丫波霸”就曾恶狠狠地说,你要为此付出代价!天哪,她怎么会是马校长的女儿?过去,我们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啊?看来哀求无济于事了。我只能跟乔然研究新的对策。我总觉得马校长没有那么强大,似乎可以被我们打败,只是我们没经验,不知道怎么下手罢了。
“好拳不赢头三手,自有高招在后头。”我给乔然宽心说。其实,我心里越来越没了底。这以后,我们又直接找马校长或是间接通过别人找过马校长,可索要毕业证的事屡屡受挫,她已经失去了信心。
对于这张文凭,我们谈论了好久。我认为,只要你充分展示出了自己的工作能力和聪明才智,自然就会得到领导的赏识,自然就能在一个单位站稳脚跟的,至于学历是次要的,是起不到至关重要作用的,也就是说学历是不能主宰一个人的命运的。可楚乔然对我的观点不赞成,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即学历是一个人能力和素质的体现,在别人不了解你之前,学历就相当于敲门砖,敲开你心仪的单位的大门,敲开你从此步入事业的大门。我俩的谈话常常刚一开始就走向结束。我发现跟乔然谈话简直是受罪。我听着,不吭声,左手按着右手的关节,咔嚓一响。
有一天,我拽着乔然到校园外的护城河边散心。已是黄昏时分,河水在余晖的照耀下闪动着粼粼波纹,岸边杨柳依依,绿草茵茵。这个地方我和乔然经常来,都喜欢沿着护城河边花草掩映的小径踯躅而行。今天乔然不想来,被我强拉硬拽来了,自然没了往日的兴致。一路走着,听不到她说上只言片语。我捅了她一下,说道:“今天礼拜几啊?”她扫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又问:“你知道这条护城河是啥时候挖好的吗?”她又扫了我一眼,再次摇了摇头。我捶了她一下,说:“有戒烟的有戒酒的,还没听说过有戒话的哪,咋着,你想当戒话第一人啊?”她皱起了眉头:“你烦不烦啊?啰里啰唆的,有意思吗?”我反击道:“你就为一张破文凭活着是吧?没了文凭你就完蛋了是吧?你说你虎不虎啊?”她怔住了,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呆呆地站着。绝望像一盏马座陶灯,每天都带着她在悲剧的氛围里闪耀。我知道,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控制住了乔然,使她的人生之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她的眼前一团漆黑。
我安慰乔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乔然说但愿吧。看得出,她对未来没有信心。这天,王阿姨来了,她告诉乔然,乔然爹和她干爹吊客准备跟马校长拼命。乔然一听就急了,跟她娘说,这样的行径必须阻止。她娘说那两个老东西是不会听她的话的。乔然就和我商量,让我跟她一起去她家阻止她两个爹的拼命行动。我尽管心里头发慌,但还是答应了。
那天傍晚,楚乔然带着我去了她的家。她家住这片棚户区。这里道路狭窄,垃圾成堆,污水遍地。汽车、行人和自行车拥挤不堪,煤渣和纸屑搅拌在一起。她的家是一排破旧的平房,没有下水道,没有暖气,谁也不会想到,天性高傲的楚乔然居住在这里。一进屋,我就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楚大叔正跟干爹吊客谋划呢。自从学校拒绝发给乔然毕业证,两个老人整天从早到晚喝酒,一边喝一边污言秽语骂个不停。吊客脸红着,光头比灯泡还亮,心性凶狠、刁钻。他气哼哼地吼道:“×他娘,老子真的咽不下这口气。我看马校长活腻了,他要是耽误我女儿的前程,我就把几颗火药雷子塞到他床底下!让他龟儿飞上天!”楚大叔说:“马校长住楼房,那样会伤及无辜。我们就冲他说话,让他小子缺胳膊短腿,他到底还有一点同情心没有哇?”我吓得直哆嗦。楚乔然急了,冲两个爹喊:“讨厌,你们还嫌不乱啊?”
楚大叔咳嗽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马校长太过分了,谁挡我女儿的路。我就跟谁拼命!你爹在坟地里钻过,监狱里待过,怕过谁?”楚乔然气得脸色紫胀,暴咳不止,嘶喊道:“我的事不用你们管!不用!”吊客骂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找人卸了他的胳膊,挑了他的脚筋。干脆,做了他!”
“别说了,别说啦!”乔然尖叫了一声。
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吊客叹一声,又硬生生地坐回椅子上。楚乔然这一嚷叫,我的脸都吓得变了形。过了一会儿,娘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乔然:“丫头,你疯啦?怎么这样跟你两个爹说话?他们不是为了你好吗?”楚乔然尖厉地喊:“他要是真为我好,就不会盗墓了。就不会进监狱了!”
楚大叔眼睛被劈蒙,眼神直直地看了会儿乔然,说不出话。我真担心爆发一场家庭大战,慌忙要拉乔然走,却被她甩掉我的手,挺直了胸脯跟她爹对峙。楚大叔瞪视着乔然,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眼看就要出手了,乔然闭上了双眼。忽然,他一把抱着自己的脑袋,呜呜呜地哭开了。吊客皱了皱眉头,瞪了乔然一眼,叹息了一声,拍拍楚大叔的肩膀,喊道:“哭个屁啊,我看你越活越窝囊了,过去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今后谁也别提了。咱们今儿个就合计咋把文凭跟马校长手里要过来。”乔然大声说道:“要可以,就是不能去抢,更不能伤人,不听我的话,弄来我就撕碎了它。”楚大叔啪地一拍桌子,吼:“你敢!”乔然喊:“不信你就试试。”屋里混乱无比。王阿姨缓缓站起来,说:“你们谁都别嚷了,我去学校,我老太婆就是下跪,也要把文凭跪来!”她的话很平静,却有一种威胁的力量。楚乔然反对说:“娘,你也别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说完,她不管不顾地拽着我的胳膊就走。我们逃出了她的家。我俩走得风快,那片棚户区离我们越来越远。也就离乔然两个爹越来越远,离他们那个阴谋越来越远。这个时候,我问乔然为什么阻止家人帮忙。她眼圈红了,讷讷地说:“我知道他们是为我着想,但我对他们仍怨气冲冲。因为,我爸和干爹都已经坐过牢了,我还怎能把自己的亲人再送进监狱?”她越说越快,声音越说越高。声音里包含着一种恐怖、一种温情,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我突然鼻子一酸,安慰她一番,心里还是悬吊着。
作为乔然的知心好友,我当然企盼乔然身上早日有奇迹出现,可是,没有,我一天天在失望中度过了。我心中有一种荒唐而执着的恐慌越来越厉害了,觉得一团火烧在胸口,口干舌燥的,常常半夜起来喝水。
这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发现乔然又是一夜没睡,她一直坐在书桌前,望着马座陶灯发呆。我心疼地直摇头。从侧面看,她的两腮明显地塌了,肩膀也消瘦了。我动了下身子,床铺吱呀响了一声,她转过脸看了我一下,我看到她的眼窝陷了,成了一张死脸。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心思说话。她的视线离开陶灯,朝窗外的啥地方呆呆地望着。我轻轻叫了一声:“乔然,睡会儿吧。”楚乔然摇摇头,没说话。我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想逃避眼前的现实。
房门忽然“咣”地响了一声,有人出去了,我睁开眼,是乔然出去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她这是干啥去了呢?咋没跟我打个招呼啊?眼看着就要离开学校了,她可别出啥事啊。我慌忙爬起身,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下了床,穿上鞋正要往门口跑,响起了敲门声,我问:“谁呀?”外面答:“我的声音还听不出来吗?”是我的齐志勇。我连忙拉开门,对他喊:“快去追乔然,快。”志勇问:“追她干啥?”我说:“她自个儿出去了,当心她出啥事。”志勇说:“不会的。刚才我碰见她了。我问她干啥去,她说一会儿她娘来,到门口接着去了。”我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乔然的母亲王阿姨真的来学校了。
事后我听乔然说,那天王阿姨一走进马校长的办公室。就给马校长跪下了,声泪俱下地恳求道:“马校长,求求您了,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楚乔然吧!”马校长愣了愣,大声说道:“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起来。”教务主任闻声进来,上去搀扶起王阿姨,扶着她坐到沙发上,还给她倒了杯水。
马校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显得身子矮小了一些。他脸上的表情是空洞的,不带几分感情色彩。他一直看着王阿姨,一副十分沉稳的样子。直到王阿姨完全停止了哭泣,他才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说道:“乔然妈妈,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对楚乔然同学得不到毕业证的结局我也很难过,很遗憾,很同情,可是……”王阿姨打断他的话,急促地说道:“您这么同情孩子,那就给她毕业证吧,不然的话,这几年她不就白上这个大学了吗,我们这么多钱不就白花了吗,您知道,我们家穷,供她上学的那些钱差不多都是朝亲戚朋友借的啊,您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吧……”马校长也打断了王阿姨的话,他说:“同情是代替不了法规纪律的啊,学校的规章制度是我主持制定的,你说我岂能带头破坏不遵守呢?”王阿姨说:“您是校长,谁敢管您哪。”马校长笑着摇着手说:“正因为我是一校之长才必须遵守嘛,我当校长的带头破坏规章制度,那还不人人效仿我,否则,这么大一个大学学府岂不是要乱了套了吗?所以要请你们做家长的理解支持嘛。”王阿姨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她说:“我们不说谁上哪知道去啊?”马校长严肃地说:“你这话说得,我这不是丧失原则弄虚作假吗?好啦好啦,不要说了,此事已经校务会通过,不可能随意更改了。”他转身对教务主任说:“赵主任,替我送送客人,我还有个会,失陪了啊。”说完,对王阿姨点了点头,径自出去了。王阿姨对着他的背影喊:“别走啊马校长,你就把毕业证给我们吧。”赵主任制止道:“别喊了,这是办公场所,禁止大声喧哗。还是给孩子想别的法子去吧。”
王阿姨哭着走出马校长办公室,一路神情恍惚地回到家。她一走进家门,一大早就开始等候着的我和乔然的心立刻“咯噔”一下塌了,阿姨脸上沮丧的表情告诉我们,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真要命,真要命啊,难道真的想要我的命吗?”乔然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的心立马抽搐起来。
我想劝阻乔然的发作,一只手攥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胸口,劝慰道:“别这样乔然,气大伤身哪。”乔然不停地摇着头:“天底下就没有马校长这么冷酷的人,张梅你说他还是人吗?啊?这不是要赶尽杀绝,把我往死路上逼吗?”她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唯恐我插上一句。她的声音也很大,耳膜有震裂的感觉。
我找准她说话的间歇,继续劝慰:“乔然,别难过,上帝是公平的。为你关了一扇门,还会为你打开一扇门!我给你弄个假证件,照样有工作。”乔然呜呜地哭了,哭着说:“你要为我造假吗?不,这样做还不如让我去死!”我叹息说:“楚乔然,你要睁大眼睛看清形势,天都塌了,难道你还要为这个时代坚守贞节吗?”
乔然吼道:“我还没那么卑贱哪!”她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跳脚怒骂,声音尖厉而嘶哑,几乎震破我的耳膜。我吃惊地看着她,感觉她比我见过的所有时刻都疯狂。她原本是一个多么柔顺内敛的姑娘啊,咋就变成现在这个举止乖戾歇斯底里的样子了呢?就是一张毕业文凭,证明她大学生身份的一张纸,分量真的重如泰山吗?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次,也和同学们热烈地讨论过无数次。大家都认为,学历当然没有能力重要,但是学历是用来筛选人才的一种低成本而且便捷的方式。能力是要在工作中慢慢体现出来的,那需要时间,就像熬鸡汤,要文火慢慢地熬。用人单位是等不及的,这就需要我们把自己的毕业证、学位证和成绩单摆在招聘者面前,让人家一下子就直观地认识你。中国的人才太多了,必须有个让大家都服气的标准来进行筛选,学历无疑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标准。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当然理解乔然的心情,可是谁让你鬼迷心窍干出作弊的丑事呢?你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品尝。哎呀妈呀,我咋这么说乔然啊,她可是我的好姐妹啊,我这不是落井下石看她的热闹吗?她难道不知道作弊的严重后果?还不是那个可恶的习品三害的她。对呀,找习品三算账去,让他出面通过班主任孙老师再去疏通马校长去,兴许毕业证的事还就给办了。
两天后,我背着乔然在一家咖啡馆与习品三见了面。是齐志勇帮我约的他。习品三比过去发福了,肚子腆起来了,像怀了三四个月身孕的孕妇。他的气色很好,见面就炫耀自己。他越是这样我越是鄙视,因为我觉得像他这种德行的人是不配从事艺术的。咖啡冲好了,习品三说话了:“乔然的事需要我帮什么忙,说吧,只要帮得上我一定义不容辞。”我淡淡地说:“你猜得这么准,是不是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习品三笑笑,不置可否。我歪着脑袋斜视着他,说道:“你有这方面的准备,说明你多少还有点人性,想找个机会赎自己的罪。好吧,那我就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习品三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冷眼看着我,说道:“请张梅小姐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是来求我的,不是对我指指点点来了,明白吗?”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瞪了他一眼,指着他的鼻子,狠狠地说道:“姓习的,我劝你不要太猖狂。你信不信,只要我们愿意,完全可以叫你身败名裂。‘马丫波霸’可以伤害乔然,我们可以在网上发帖子,回击你的!就说某某师范大学美术系学生习品三,打着艺术创作的幌子,借招募模特之际,侮辱女生,大行流氓之丑恶行径……”习品三连忙两手作起揖来,口中忙不迭地说着:“好啦,好啦,我服了,快说嘛。”
我见他服了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毕竟眼下还不是和他闹僵的时候。我给他加了点咖啡,说道:“乔然因为作弊的事,遭到学校秋后算账,拒发毕业证给她,经多方努力一直没能解决。你知道这件事吧?”习品三点点头:“知道。”我问:“她就是因为和你谈恋爱耽误了学业,又不想在考试中败下阵来,所以才作弊的,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吗?”他耸耸肩膀,一脸无辜地道:“这可不是我的主观目的。只能说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害了她,其实说起来我也是一个受害者。”我撇撇嘴:“大忽悠!”他认真地说:“真的。老实说到现在我还像从前一样爱着她,只要她愿意,我随时都会回到她的身边。”我说:“你以为楚乔然还是个三五岁的小姑娘咋的?糊弄她一次不过瘾是吧?还想接着占她便宜是吧?”我的一连串的发问并没有镇住他,他反倒是一副从容应对的样子。等我说完了,他竟然问我:“说完了没有啊张小姐?”我瞪了他一眼,正色道:“少跟我贫嘴。”他又问:“是不是楚乔然委托你找的我?”我说:“不是。”他耸耸肩膀说:“我要见乔然,你给我们安排一下吧。”我问他:“她是个很有自尊的姑娘,你要逼她咋的?”他摆摆手,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往桌子上一拍,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雅间。
回到宿舍我把我见习品三的事对乔然说了,乔然苦笑一下说:“找他干啥,叫他看笑话。”我想了想说:“事情因他而起,没有他你会得罪‘马丫波霸’吗?没有他,你会考试打小抄吗?就让他给你要毕业证!”乔然打了个愣,傻傻地看着我。我说:“我已经跟他说了,他约你见面谈哪。”乔然问:“他真的答应要毕业证了?他能要来吗?”我说:“凭他和咱们班主任的亲戚关系,按说不应该是忽悠咱们。”乔然在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见见他?”我想了想,说:“可以见见,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乔然低下头,真的在考虑。最终,乔然决定应约去见习品三。那是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下午。我不明白她为啥选这一天和习品三见面。反正她站在窗前发现外面下雨了,就对我说:“就今天见习品三吧。”我看看外面的雨不大,说:“那就见呗。”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习品三的手机。我听见她说:“绿叶公园,仙鹤亭见。”然后,拿起雨伞对我说:“走吧。”我说:“走。”当我俩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已经先期到达的习品三对乔然坏坏地笑了,再对我笑笑,说:“你好啊保镖小姐。”我说:“就是要防备你这个爱情骗子。”他似乎并未介意,一直在笑。乔然心情显然很复杂,往日不堪回首嘛。她看着习品三直奔主题道:“你真的能帮我要来毕业证吗?”习品三耸耸肩膀说:“我一个电话,有人很快就会送来的。”我和乔然都不敢相信,我说:“别忽悠我们啊。”乔然说:“这么轻而易举就要出来了?”习品三冷笑一声:“轻而易举?哪能哪,费老劲了。”乔然说:“谢谢。”朝他一伸手,“给我吧。”习品三推开她的手说:“没在身上,得跟我上我的创作室去拿。”我和乔然对视一眼,警惕地看着习品三。
习品三说了一句:“不想拿就算了,退给马校长就是了。”转身就走,走得得意扬扬,走得干净利落。我想到了这家伙暗藏阴谋,便低声提醒乔然:“别跟他拿去,当心有诈。”可乔然没有理会我的忠告,喊了一声:“等等我。”我知道,这一声等等我,足以说明在楚乔然心目中,习品三还有位置的,还没有完全秒杀。我拽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别跟他走。乔然拍拍我的手背,笑笑,拉上我的手,要和习品三一起走。习品三说:“有外人在场,不方便吧。”乔然问:“有啥不方便的啊?”习品三说:“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倒无所谓,只是对方会介意的。”转脸对着我,“还望张小姐理解噢。”我看看乔然,希望她表这么一个态:不让张梅跟着,我也就不去了。可她说的是:“那……张梅你就先回去吧。”我当然不放心:“你……”乔然推推我的身子说:“先回去吧,青天白日的,我不会有事的。”事已到此,我还能说啥呢?
我独自向东走去。乔然跟在习品三身后向西走去。在和乔然分手的一刹那,我的心房紧缩了两下,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慌慌地对着她的背影喊:“楚乔然,别跟他走,和我回去吧。”乔然回头看看我,扬了扬胳膊,喊了声:“回去吧。”转身跟着习品三继续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这么一直提到了宿舍,一直提到了乔然回来。当时我正心神不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门一推,乔然像一股风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吓了我一跳。“乔然你可回来了!”我惊喜地抓住她的手,似乎生怕她像风一样在我眼前消失。“毕业证呢?”我急切地问。突然注意到,乔然的脸色不大好,心里“咯噔”一下。“没拿来?”我的嗓子痛了一下。她点点头,朝我努力地笑笑,呆呆地坐到床上。我那一颗心跳得像水泵:“你这是……到底咋回事啊?”没听到乔然的回答,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眼睛里似乎有几分哀怨:“哪有毕业证?那鬼是骗我的!”
“这畜生!”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摸她的手冰凉,“出啥事了姑奶奶?”我的声音都抖了。她笑着摇摇头,说:“我有点不舒服,想睡会儿。”说完,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在了床上,背朝我不动了。我越发地不放心了,走过去摸她的额头,感觉有点烫,就说:“乔然你发烧了吧?走,跟我上医院看看去。”她摇摇头,不动,也不说话。我知道她的脾气,只好悄悄请来了校医周大夫。周阿姨给乔然测了下体温,39摄氏度,够高的了,立刻打上了点滴。我买来了乔然最爱吃的红果罐头,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她忽然对我说:“别告诉我娘我病了啊。”我说:“怕你娘心疼,是吧?”她点点头,别过脸去,身子一颤一颤的。我知道,她哭了。我不清楚她和习品三之间究竟发生了啥,我一直试图打开她的心结,但均未成功。我想我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我怕谁,我谁也不怕,我没有理由怕他!”乔然突然吼道。
我被吓了一跳。
我一追问,她又不骂了,不知他是骂马校长还是骂习品三。
后来的日子,乔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她不爱唱,不爱跳了,也不愿意和同学们交往了,我一跟她说去找某某人她就明显表现出一种恐惧。宿舍里来了生人,她常常表现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还在我面前经常流露出悲观的情绪,老是说这样一句话:“完了,我的前程算完了。”我趁机问:“你咋又没拿回毕业证呢?习品三他不是说……”乔然忽然哇哇叫喊起来:“哎呀,你烦不烦啊,少跟我提他……”这丫头,咋说发火就发火啊?过去她不这样啊。我理解她的心情,劝说道:“你别急,学历的事咱再慢慢想办法……”她打断我的话喊:“别急别急,除了这两个字你还会说啥?再不急我就快成老太婆了!”我惊讶地看着她,不敢再往下说了。我不怪她跟我发脾气,谁到了这个时候还坐得住啊?
我发现乔然老是没完没了地洗手,香皂抹了一遍又一遍,冲干净香皂沫再抹,抹了再冲,有时候一洗就是一刻钟甚至半个钟头的,我拽她别洗了,她跟我回了宿舍,一会儿还去洗。她还总怀疑门没关好,一次次去开门一次次去关门,幸亏这个时候宿舍里只剩我俩了,要不非吓住她们姐几个。小桃已经跟她男朋友一起到一家事业单位报到去了;小琳和晶晶回老家去了,听说一起进了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去了,小琳爸爸是当地县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荷花考上了研究生,搬走了。我说:“就剩咱俩更好,都走了吧,清静。”乔然斜了我一眼说:“你也走吧,你三舅不是给你找好接收单位了吗?”我笑嘻嘻对她歪脑袋:“不急,多陪陪你。”她一皱眉头说:“你烦不烦啊,快走你的吧,剩我一个人才是真正的清静哪。”我噘噘嘴巴:“你竟然讨厌我……”我是玩笑话,可她却认真地说:“我现在谁都讨厌,包括我自己。”我想乔然是不是心理有啥毛病了啊?
我背着乔然去找了心理诊所的医生。接待我的是一名女医生,看墙上专家榜上介绍,这位女专家叫顾雪莲,今年四十五岁,北京大学心理学博士,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十几年了,经她治愈的心理疾病患者不计其数。我挂了号,等了三天才得到顾专家的接见。顾专家的时间是极其宝贵的,废话一个字也不说,她开门见山地问我:“谁需要我的帮助?”我说:“我的一个好姐妹,大学同学。”她点点头说:“请把症状对我讲一讲吧。”我把乔然近段时间的反常表现统统对她说了一遍。顾专家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根据你的讲述和你的同学的几点表现,现在还不能简单地下结论为是否有心理疾病。每一个健康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你的同学的表现,只有达到一定强度和持续一定时间的,才算得上是心理障碍。所谓一定强度,是指这些症状比较严重地影响了一个人的情绪和工作能力;所谓持续时间,是指这些症状要持续3至6个月以上。你同学持续多久了?”我想了想,回答说:“快一个月了。”顾专家说:“你再观察她一段时间,如果持续三四个月了,你再来找我好吗?”
从心理诊所出来,眼睛被刺目的阳光晃得睁不开了,我把右手搭在眼眶上遮挡阳光,眯着眼睛左右看,很快就看见了乔然,她站在马路对面正看着我这边。我以为她没看见我,连忙低下头要开溜,听见她喊了一声:“站住张梅!”我只好站住了。她穿过马路走到我跟前,眼睛扫了一下我身后的“心理诊所”这个牌匾,脸阴沉沉的,没说话,扭头就走。我问:“你上哪?”她不看我:“回宿舍!”我心想:糟了,她近来对啥事都很敏感,会不会对我大发雷霆啊?万一火发大了,我对付不了该咋办啊?就偷偷给齐志勇打了个电话,向他求援。志勇在电话里说我:“你净给我找麻烦事,我这为工作上的事忙得都脚打后脑勺了。”又说,“我马上到,你先稳住她。”
我俩到宿舍了,齐志勇还没到。我有点心慌,担心乔然发作。还好,她没有发作,只是闭着眼睛坐在床头。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猜测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波澜。忽然,乔然的身子一跃而起,几步奔到写字台前,劈手抓起马座陶灯,高高举了起来,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我惊叫一声,像鹰一样扑上前去,两手死死抓住陶灯,叫喊道:“放手啊乔然,不能摔不能摔啊。”她举着马座陶灯狂喊:“啊——”这叫喊声连天扯地,动静太大了。我死命抓着陶灯不撒手,任凭乔然疯了似的狂呼乱喊。终于,她累了,争不过我了,撒开了手瘫坐在了地上。我把陶灯放回原处,走过去拉乔然起来,她轻轻推开我的手,喃喃地自语道:“我是神经病,我是神经病……”我连忙攥住她的手说:“谁说的?你不是,你不是……”她瞪视着我:“那你去心理诊所干啥?”我闪烁其词:“你知道,我将来要当一个老师,做老师的能不研究学生心理吗?不这样做那是教不好学生的啊。”乔然点点头,对我笑了,但我看得出,她并没有完全相信我。
乔然皱起猫一样的鼻子,打了个喷嚏。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了,重新点亮了马座陶灯,灯光淡淡的,整个宿舍房间都笼罩在橘黄橘黄的光晕里了。看着暖暖的灯光,我想起了一个又一个黄昏,飘着霏霏细雨,树叶子在细雨中沙沙沙地响着,我和楚乔然两个人撑着一把花伞,漫步于杂草掩盖的小路上……不知为啥,从此以后,马座陶灯一亮,我的脑袋就晕。这头晕与灯光有啥关系,谁也说不清。反正,一种生活在别处的陌生感,油然而生。在这神秘的人生时刻,我们都很迷惘。
我的热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窝。
我总是犯疑惑,她那么爱考古,到底是图什么呢?
苦恼像苦行一样没有终点,它大概要纠缠我们一生。乔然越来越衰弱,后来彻底病倒了,连连发烧。我要送她回家,她痛苦地摇头,我搀扶她到校外小诊所输液。病愈之后,楚乔然变得困惑莫解,甚至惊慌失措。她忽然对考古失去了兴趣,好像对什么东西都丧失了兴趣。我越发怀疑乔然就是患上了心理疾病。
我又找了顾专家。顾专家不在,我在外边等待。太阳下边,云彩一朵朵地飘着。我站在火热的阳光下,脸颊流汗,内心冰凉。顾专家终于回来了,他听了我这次的情况介绍,用一种肯定的口吻说道:“你同学可能是患上了抑郁症,这是一种心理障碍,是最具有自杀倾向的疾病。据统计,抑郁症病人在整个病程中,超过半数的人产生过自杀意念。抑郁症患者最终有百分之十五的人死于自杀。”我问顾专家:“我同学的病能治好吗?”顾专家笑了笑,说:“我现在很难马上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决定心理病治愈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病人的治疗动力。治疗动力越足,决心和恒心越大,治愈的可能性越大。再一个是病人与心理障碍症状的和谐性。病人越适应症状,对症状的排斥性越小,治愈的难度就越大。因为这类病人的治疗需要分两步进行,第一步,是增大病人与症状之间的不和谐,第二步才能进入对心理障碍的真正治疗。”
告别了顾专家,我的心里沉重得很。我深深地为楚乔然感到惋惜和忧虑。惋惜她这么小的年龄就得了这种病;忧虑的是她今后的人生道路该咋走下去。顾专家要我带着乔然接受她的治疗,这当然是黑暗里的一抹曙光。但是乔然能老老实实配合顾专家的治疗吗?万一不接受咋办?我该咋说服她呢?齐志勇劝我把她交给她的爹娘,我不放心,怀疑她爹娘与乔然的沟通能力。她恶劣的家庭环境,会进一步毁了楚乔然啊!我决定留下来,留在楚乔然的身边,陪伴着她,直到她恢复正常,开始正常生活为止。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齐志勇,他默默地看了看我,眼圈红了:“张梅,好人啊,我没看错你。”我对他说:“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等着我,我一定嫁给你。”齐志勇搂紧我的肩膀,笑了。我没有焦躁,没有心烦,满怀信心地说:“楚乔然一定会好起来的。”齐志勇说:“我信。”可谁想到,一声响雷,楚乔然就真的跳楼了。
我的眼前有一片蓝光闪耀,第一次看见星星在陨落。
楚乔然下葬不久,我见到了习品三。
习品三开着一辆奥迪轿车,满面风光的样子。那种感觉可以想象,他活得太幸福了。说话口气,像是有皇亲国戚的背景。其实,他就是巴结上了孙继老板。他和孙继从凤凰园酒店出来,我撞见了他们。习品三叫住我,孙继嘻嘻一笑:“她不是楚乔然的同学吗?”习品三说:“是啊,我们的张梅大小姐!”孙继幸灾乐祸地说:“唉,看见张梅,我就想起楚乔然,多么美丽的陶灯姑娘。女人都是天生的尤物,太可惜了,这就是美丽的躯体不依附资本的下场!”我耳朵里有什么东西一响,心口就隐隐作痛。我想,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一阵风刮来,刮走了我心中的恶气。我恨他们,楚乔然的悲剧与他们有关。孙继摇着红红的脑袋,喷着酒气,登上汽车走了。习品三也要走,我叫嚷了一句:“习品三,你给我站住!”习品三就站住了。乔然死后,我还从没见过他。可是,习品三却很冷漠,他说:“张梅,乔然死了,我也很痛心。唉,其实,她要是听我的,她会活得很好。”我没好气地说:“人都死了,你还说这风凉话!我们找马校长那会儿,你干啥去了?”习品三说:“说实话,摆平马校长和‘马丫波霸’,我还是有办法的,可是,你们不听我的指挥呀。”他得意地点燃一支香烟。“无耻!”我骂了他一句。习品三不恼也不怒,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红了,脸色蜡黄,轻轻说:“张梅,请你告诉我,乔然埋在哪个公墓?我要给她献一束花!说实话,在我接触的女孩里,她是最让我留恋的。”我听了心中“咯噔”一下,比岔一口气还疼。这话要是让阴间的楚乔然听见了,还有他的好?我骂了习品三一句:“你要是再敢骚扰她的亡灵,当心我让志勇敲烂你的脑袋!”习品三吓得一哆嗦,说话声音淌着委屈,他说真的不怪他。我对他还是不依不饶,习品三横了我一眼,开着车溜了。他是城市的名人,车顶上还装着那种可以叫唤的红灯,一路走一路叫。警察都给他打招呼。
可是,没过多久,习品三就遭到了报应。他卖了画,新买了一辆宝马越野车,一天开车去写生,山上遭遇车祸,双腿截肢,整天摇着轮椅画画了。听说,他很少外出,从此,他在城市政要、大款的视野里消失了,就像被乱糟糟的人群吃掉了。我深深叹了口气,为他的才华可惜。我想原谅他的过去,看望一下习品三,与他言归于好。
对过去的一些回忆,使我感到沉重,似乎总是害怕旧事重提。我甚至有点恐惧了,生活有点像梦。我连连做着噩梦,梦见乔然找我要马座陶灯。我一个激灵,醒了,咧了咧嘴巴,甚至无端地恐惧起来。夜色里不断闪过乔然那美丽而傲气的眼睛。她在哪儿,魂归九泉,还是隐匿在某个地方?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呆滞的眼神,渐渐有了光彩。这个世界节奏真快,刚刚一个月,楚乔然就不再有人提起了,网上开始议论城市内涝的话题了。是啊,我们每天都会碰上不幸的人,可有几个被人放在心上的?连学校也没能为乔然的死感到负疚。以后,没有人还记着楚乔然的名字,她的死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如果有痕迹,就是那个破碎的马座陶灯。赶紧把破碎的马座陶灯黏合起来,这是我最挂心的一件事了。我用万能胶亲手将陶灯复原,竟然有模有样了。我要把它还给楚大叔和王阿姨。楚大叔不在家,王阿姨接待了我,她瘦了,她的腰佝偻得更厉害了。她仔细端详一阵,沉沉一叹,抚摸了一阵马座陶灯,又把它送给了我。我有些愕然。王阿姨淡淡地说:“张梅,阿姨不愿看见它,你是然然最好的朋友,你就替乔然收藏吧!”说完,她收紧脸,目光冷冷地投向窗外。
那天下午,天空飘着细雨。我抱着马座陶灯过来看望乔然的父母。我望着乔然的老爹楚大叔,他羞愧地垂下了头。我难以遏制地感觉到,我此刻抬头逼视他是不合适的。楚大叔磕巴着:“我愿意替女儿去死啊,我有罪,如果我不盗墓,乔然就不会走了。我想起师傅的话,活人不能惊动死人的亡灵啊!这是报应啊!”他忏悔着,他出狱之后,多了一个磕巴的毛病。我一直习惯用责备学校的思路来思考,一直难以理解。楚大叔忽然气愤地说:“我总也想不明白,为啥孩子的一个过失,就不发给文凭,为啥一张小小文凭,就夺了我女儿的命啊?”我的心揪紧了,身上大热。我不知道,知道现在也无法断定,此事到底谁来羞愧。要知道,今天用推论是解释不了这个问题的,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推论的了。乔然死后,校方也怕了,他们被那个堂而皇之的“假象”吓住了。我忽儿又想,造成乔然死亡的并不只是学校,还有,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存在,复杂而冷漠。王阿姨却显得平静多了,她慢慢地说:“唉,人是要轮回转世的。各人以各人的修行来决定托变的,这一世是人,前一世可能是猫啊狗的。我说啊,我家乔然前世就是一盏灯!下世会托生一头马,一头奔驰的骏马!”我含混地嗯了一声。这是迷信,我反对这样的说法。但是,我没有反驳,如果老人这样想,会减轻失去女儿的痛苦。我艰难地咽着唾沫,喉咙干干的。
楚大叔没有反应,吭了一声,浑身还在哆嗦。我没有别的话说了,抱着马座陶灯走出去了,记得当时楚大叔意味深长地盯了我好几眼,我感觉他出了幻觉,那一定是楚乔然抱着马座陶灯回家来了。
一连很多天,我的脑袋很沉,沉得脖子似乎扛不动了。我小心翼翼抱回了马座陶灯,就趴在床头,久久地端详着它,听它轻微而有节奏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见了远古传来的声音,这么悠远的呼唤声音过于凄楚。我终于明白,楚乔然为啥喜爱马座陶灯了。我伸手一摸,马脸湿漉漉的,我没有料到,陶制的马眼,竟还能流泪。我鼻子就酸了,眼泪无声地淌下来。为了纪念楚乔然,我也要好好收藏这盏饱经磨难的马座陶灯。它将把我带到何方?实在无法回答。
陶灯一亮,我突然就懂了,附带着把自己的处境弄明白了。我眼睛的潮湿瞬间蒸发,留下一股微微的暖意。我勇敢地睁开了眼睛,生活中最核心的机密终于找到了。有时,我会冒出一句粗话,妈的,就它啦!冲它我也要好好活着,尽管我还没找到工作,但也要好好活着!我不怕活着,真的,我真的不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