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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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元1968年阳历1月(2)

5

“长征红军来看望解放军这样子?”杨烨舅舅从病床坐起,摸出两个苹果:“没啥招待红军这样子,请坐吃个苹果这样子。”他很重的口头语跟苹果一样使我觉得新鲜。可我哪有心思馋苹果吃。“不吃!”我说。

“嘿,红卫兵没造反派脾气这样子,见着好吃的还不吃这样子!”他伤准是快好了,要不咋有心思跟我开玩笑。

“我吃你的苹果了!”

“嘿,真能说胡话这样子,你插隐身草偷吃的这样子?”

“给你输血慰问的。”

“嘿,血都在我身上流了这样子,我还没感觉出来这样子!”他捏捏手腕暴出的血管,“看见了,果然有你血这样子。”他拉我坐,“长过征,输过血,当了兵不成英雄才怪呢这样子。”

“兵都当不上,能成英雄才怪呢!”

“这么说你是找我……当兵这样子?”

“是。”

“你是战斗队长还是团长……这样子?”

“兵团团长!”

“那肯定是县里舍不得放你这样子,长征红军兵团团长比我官都大,谁舍得放这样子!”

我讲了原因。他没了玩笑,皱起眉头。“是这样子,是这样子。”

“这样子就不要啊,不是重在表现吗?”

“你的表现……我还……不了解这样子。”

“血都献给你了,三百毫升,还不了解?要不我再流点血,写份血书!”

“不不,不用这样子!”他被我不惜流血的劲头感动了。“我当兵时人家也不要这样子,哭哭啼啼硬跟去的这样子。”忽然改口说,“不过我那时……年代不一样这样子。”

我看出他的同情心便抓住不放了:“要不要我也非跟去不可了,首长,你一定帮我讲讲情!”

严寒已对我失去作用。我虔诚地站在雪地里任落雪扑打着脸,眼巴巴望着县革委会议室的灯光。我已偷偷在这儿站二个多小时,落雪快把我脚埋住了。我等待着命运之谜快点揭晓,等得实在忍不住了神差鬼使走到窗下偷听。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管不了这些啦。

终于研究到我了。我听见杨烨舅舅替我讲情的话,也听见县里的人说我不能同父亲划清界限的话,还听见说我在对待杨校长的问题上立场也不坚定的话。我气得忘了是在偷听会议,突然闯进屋。在他们都愣住的当儿,我一口将右手中指咬破了,甩了甩,抓过会议记录本写了两个血字:当兵!惊叹号那一点我是狠狠顿出来的。人说十指连心,千真万确。写完血字我才觉出咬破的手指钻心疼。我一言不发站着盯他们。

杨烨舅舅拿起血字问我:“你是大联委副主任这样子,红卫兵团长这样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当兵这样子?”

我明白他是在替我问大家。

“你们为什么非要征兵呢?”我大声反问他实际是反问那些不同意的混蛋。

“好了这样子!”杨烨舅舅拿着血字说,“还有要说的吗?”

我已从他口气里听出他要定我了。“如果没有要问的,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他掏出手绢连他的手套一同扔给我。“包一包戴上手套走吧这样子。”

我什么也没拿转身走了,不再在窗外偷听,也不在雪地等。我攥着流血的中指坐到收发室的火炉旁。呼呼啦啦的炉火为我唱起了催眠曲。

童年啊!北方长大的男人们,谁的童年没有一首当兵谣哇。不管是由妈妈奶奶姑姑还是阿姨带大的孩子,哪个不盼买一支好玩的枪呢。有钱的,会给孩子买一挺机关枪、冲锋枪。钱少的,会给孩子买一支大肚匣子或一勾嘎嘎响直冒火的手枪。没钱的也要用秫杆或柳条给孩子绑扎一支长枪,再不就用木头削一把小镥子。而得到枪的孩子们哪,不管三个、五个还是七个八个,到一块的时候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模仿小人书或电影里的人物从军打仗。从使用热兵器的李向阳、杨根思、黄继光、董存瑞……到使用冷兵器的林冲、赵云、罗成、岳云,托塔李天王……大家都争抢着扮演。有时光为争当一个英雄角色就要混战无数场的,分不出胜负便不得不以真假某某告一段落。就连有些女孩也抢着充当花木兰、穆桂英以及双枪老太婆啦。我们的儿童战争几乎连年不断,从春秋战国打到大泽乡起义,然后是三国鼎立、瓦岗寨、梁山泊、三侠五义一场一场打下去,直打到抗美援朝再反复乱打,哪一个身上没有几处伤痕啊,有一回我跟妈妈去夜校听课,老师正教一帮妇女们唱“王大妈要和平,要呀么要和平”的歌儿,教完了叫妇女们讨论:你要战争还是要和平。我插嘴说,要战争呗!大人问我为啥要战争,我说,要战争好拿枪打仗呗。

我天天幻想当兵打仗,其实我十岁以前一个真兵没见过,都是小人书和口头故事的影响,那就是所谓的文化积淀吧。十岁那年秋天我们镇子西边少陵山的三角架下忽然支起一顶帐篷。上山打柴的大人们说那是来了三个解放军,我就象听说来了三个神仙,和小伙伴们秘密串联好,各自偷了家里的洋柿子、黄瓜、白菜、大萝卜或者土豆,悄悄给解放军送了去,目的就是看看解放军啥样,最好再能摸一摸真枪。我们的交换成功了。见人家很热情又得寸进尺,每人要了一个子弹壳。回到家,大伙儿挖空心思把子弹壳接上铜管做成真手枪,用爆竹的火药装进膛里去放响,装了砂粒竟打死过一只小鸡。

解放军走了,他们和他们的帐篷、冲锋枪还常常回到我的梦乡。从此《我是一个兵》的歌儿就被我们唱得滚瓜烂熟了。冬天除四害,我能在拉开皮条弹弓向树上的麻雀射泥弹时信口唱出“我是一个兵,打你不留情,老师向我要你的腿,不打咋能行……”夏天,从深井里用辘辘摇上一罐水,忽然发现里边有几块冰,大家疯抢着含进嘴里解渴时,又可以顺嘴唱出,“我是一块冰,吃了肚子疼,跑肚拉稀别怨我,怨你好吃冰……”不管春夏秋冬,干啥事时我们都能顺口把歌词儿改一下唱起来。

春节啦,奶奶烧上香,点了许多蜡烛供家谱,我就面对老祖宗的牌位哼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祖宗,上学考试难住了我,分数是个零……”边唱边问奶奶,那些祖宗们都是干啥的。奶奶就象讲故事似的讲起了他们。听完我便失望地仰脸问奶奶:“咱家祖辈到现在,咋没一个当兵的呀?”奶奶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种地也比当兵强!”当然了,奶奶说的是解放前。可惜的是,我们家中我这一辈人都失去了当兵的机会。爸爸是他那一辈中唯一的读书人和教书人,他当过校长后来当中学老师,所以我没到当兵年龄便考上了高中。上高中都是为考大学的,慢慢地,童年和少年的憧憬又被青春的理想取代了。

可是啊,刚刚成为青年就刮起的这场急风骤雨把我心窝中还没长出羽毛的理想又吹跑了。我又被一首《当我十九岁的时候》的诗所燃烧:

……

倘若我能提前三十年诞生,

我一定背一支小马枪、戴一颗红五星,

跟着伟大统帅,

迈步在雪山、草地的队伍中。

……

一只手把我从梦中揪醒,眼前还是一个朦胧的人就听他选:“还不快点报喜去这样子!”

杨烨的舅舅,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但以为还是梦中。“批准啦?”我问。

“你所有的官衔都被免了这样子,连‘红卫’两个字也免掉,只剩一个兵字这样子!”他的巴掌重重落在我肩上,我觉得那是有生以来挨过的最亲切的一巴掌。我嘴和脸都哆嗦了。解放军的一员,哪怕最小最小,每个行动都真正和革命连在一起了。我深深鞠了一躬,好像这便是告别学生时代,从此将永远使用军礼的最后一个鞠躬礼了。饱涌的泪水被甩出了好几滴。我象捧着整个一颗心说:“谢谢您,首长!”

“不过,你要同父亲划清界限这样子,好好干这样子?”

我怔了一下只稍稍一怔,便真诚而深重地嗯了一声,然后撒腿冲出县革委大院,发狂地朝大街跑去。天微微亮,路上没有行人,我不知被大脑的哪根神经支配着,在大街上肆无忌惮狂跑,竟没意识到跑向哪儿。少陵山顶给过我子弹壳的解放军啊,祝贺我吧,我当兵啦!长征路上给我们讲过行军常识的解放军啊,欢迎我吧,我当兵啦!长眠的祖宗啊,祝愿我吧,我当兵啦!奶奶、妈妈弟弟妹妹,同学和老师们,欢送我吧,我当兵啦……我当兵啦!我有点象范进中举似的兴奋疯了吧?

跑哇跑哇,不知不觉竟跑进一家院子。当我举手要敲门时,才清醒过来,这是杨烨的家。

一只公鸡扯着脖子长长的一声唱,我冷丁意识到,天才朦朦亮,这时候敲她家的门,真是疯了。

我转身又向学校宿舍跑。一进屋,我把吴勇的被子掀掉,搂住他的脖子大声说:“他妈的,我当上兵啦!”

全舍的人都被我吵醒了。我抱住吴勇在床上打了个滚又喊了一声:“我当上兵了!”

我的棉衣似铁,只穿背心裤衩的吴勇打着冷颤把我推开:“我呢?还有我吗?”

我这才止住疯狂,犯了错误似的敲着自己的脑袋,我真自私,我太自私了,高兴的时候怎么忘了问问战友行没行呢?

吴勇智多星的派头无影无踪了,幼稚顽童样不安地问:“我排最后一号,批准你,会不会挤下我呀?”

我更觉得自己自私了,怎么就没想到会不会把战友挤下去呢?

6

从被首长嘱咐过划清界限起,我变得胆小了,卑微了。就要离家远行,想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及弟妹们都不敢。还想到杨烨家跟她告个别,左思右想也没去。现在想来多么难以置信,那时人的心不是肉长的吗?生平第一次离家远去不知几年而归,竟能与共患难的父母兄妹及朝夕相处日夜想念的女同学不辞而别?却就那样做了。只能和学校告个别吧。尖厉的小北风裹着雪粉嗡嗡铮铮地扑打着学校,七十多人当兵一走,各派组织都散了架子,没人到学校来了。满院大字报被风刀割得残破凋零,一片冷清凄凉。只有敲钟师傅住的水房子冒着一缕烟。水房门锁着,不知老钟头哪儿去了。看看图书馆的“老书头”吧,那回扫四旧烧书,他从火堆给我偷出好几本。

走到图书馆窗前看了看,“老书头”也不在,五六个“黑帮”老师在写检讨材料。要走了,连看见母校这些“黑帮”老师也觉着留恋,可跟他们说什么呢?我在窗外看了一会儿,他们也用友好而怯生的目光看着我没戴领章帽徽的军装,不知该说什么。不过那复杂的眼光都懂了,这就是告别。

几声马嘶呼唤着我。有年去农场劳动,我被蛇咬了,没车往医院送,是那匹大红马驮我去的。看看马儿吧!

马棚收拾得比哪个教室和兵团团部都干净,我真羡慕无忧无虑埋头吃草的四匹大马,它们用不着和谁划清界限,也不用和谁闹派性,吃饱了好好干活就是了。我上前摸摸大红马的脖子,无限深情地说“保重吧,我要远走他乡,不能和你一块建设学校了!”我满心头的告别情绪控制不住对马发泄起来,马抬头舔了舔我的手,竟舔出我一串眼泪。大红马好像认得眼泪是什么,善良地冲我咂巴着嘴。

“放心走吧,我们会把学校搞好的!”

吓得我打了几个冷颤。见鬼了吗?我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看我,回头见墙根的谷草堆上站着杨校长,杨烨的爸爸。他缠着白绷带的手里一本红塑料皮的书,眉毛、胡子、帽耳朵上都是白霜,他借着后窗投进的弱光在读书。他一定以为我方才是同他说话所以才站起来回答我的。他是杨烨的爸爸呀,无论如何我应该跟他说几句话,马棚里没人看得见。可他也真是痴心妄想,谁都在同他划清界限,哪还能用他建设什么学校?我虽然暗中保护过他,但也违心地当着对立组织的面用不切实际的言词批判过他,我总觉得欠了他的帐。他以为我的眼泪是为他道歉而流的,不安地安慰我:“你们没有错,我是应该好好批一批。给你当了好几年校长,连你家住哪儿都没问过,这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什么?”说着也擦了擦湿乎乎的眼睛。

我无法回答他。

他大人关心孩子似的问我:“你家在哪?”这好回答。“西镇的。”我说。

“我有个同学在西镇中学,跟你同姓。”

他的同学竟是我爸爸。

“哎呀,过去的师生关系确实成问题,老同学的儿子在我眼皮底下都不知道。你父亲那人刚强、学问好,品行也好,你们爷俩有点象!”

人家正说我和父亲感情深,要我划清界限,他却说我们有点象,我赶紧说:“他有严重历史问题!”

“我了解他,人很老实!”

我害怕有人路过听去这些话,慌忙推说有事走出阴暗的马棚。他赶了几步招呼我:“杨烨这些天出远门了,回来的话我告诉她你当兵去了!”

我感动得眼泪又往外涌,但没回头,装没听见走了,走向我们班教室。

教室空无一人。大批判专栏里一份份厚厚的批判稿被棚顶斜吹出的凉风吹得哗啦啦直响,大黑板上落着薄灰,我拣起一截粉笔在旁边写道:“再见了,同学们,即使我们远隔千里万里,也会奋斗在同一面红旗下,愿再相见时我们都成为真金、纯钢、祖国的栋梁。”写完怅然若失坐到我许久没坐了的书桌前,好像旁边还有一个人坐着,我心里完全清楚,黑板上的话主要是留给她的,她一看就会明白,因为引用了她送我长征时的话。

杨烨,你知道我当兵要走为什么还出远门呢?难道我们就这样不见而别了吗?几年来我们被很深的感情联系着,心心相印,就这样从此失去联系?我终于不忍,到街里选购了一本最好的日记本匆匆跑回教室,给她写道:“同志,我们分手了……”我使用了她最珍视的同志二字。“……我们分别了,谁知道再过多久,在什么地方还能见面呢?或者一年、两年以至永远。但我坚信,只要活在世上,即使远在天涯海角,我们都会奋战在同一面旗帜下,这就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同志,1968年1月×日”写完了,我又读了一遍,一股不可克制的心潮冲撞着,我象酒醉时那样大了胆子朝马棚走去,把本子交给杨校长。

7

在我十九岁以前的日子里,是没见过新兵启程那种盛况的,比县革委成立大会那天还要隆重。县革委成立大会那天只主席台上有县武装部几个穿军装的,加上主席台两边六个站岗的,解放军也不过十个,人少不说还是县中队看监狱的。而我们新兵走那天,光新兵自己就近千人,每车一个排,共三十多辆卡车,简直可以说浩浩荡荡啦。陆军在前,还有三卡车海军,每人胸前一朵红花,每人手中一本红如火焰的毛主席语录本,这两样东西弥补了没戴领章帽徽的缺欠。车是无法开快一点点的,象蜗牛一样慢慢向前蠕动,因为全县城各行各业的所有单位几乎都停止了工作,加上从各公社来送行的人们,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忽然象干枯的河床突然涨满了,而那满满的东西不是水而是粘稠的人流。三十多辆卡车象在淤泥的江河上行走不起来的客船,只好慢慢蠕动。那人流的淤泥又是彩色的,彩旗、标语牌、语录本,还有不远几步就会出现的很长一挂挑着的鞭炮,不光各单位的一面又一面锣鼓,还有一伙又一伙往年谁家办喜事雇用的那种民间乐队也自动出来义务送行。县文工团和几所学校联合组成一支混成军乐队,做前导。扩音器传出解放军指挥员动人心弦的口令:“各——车——注——意——准——备——”备字拉得很长很长却又很响很亮,振奋人心,排山倒海,若是在剧场里哪个演员喊出这么出色的声音肯定会博得山呼海啸的掌声无疑。那备字拖长的响亮声音把所有人的心弦拖紧之后,突然爆炸出两个字:出发!

瞬间出现了比剧场里要求演员返场的掌声强烈千百倍的轰鸣。锣鼓、乐队、鞭炮、汽车马达和喇叭,每个人的喉咙一齐发出全力以赴的音响。我们在车上真的感觉到了那热烈的声浪如汹涌澎湃的海潮直冲身体撞来,迅速在我们全身心击起热血沸腾的激动,眼圈鼻翼和心头都在分泌潮湿有味道的东西。那味道传导给我们的手臂,千多只手臂便一遍遍不由自主挥动起来,手中攥着的红色飞起飞落象闪电在低空划动。爆竹炸起满天乌云和碎纸,那巨大的混合的惊天动地交响象不可抵挡的狂潮,个人的多么沉重的心情也会被鼓舞起来,我那些伤痛迅速被淹没了。喉咙随着大家呼喊,胳膊伴着喊声挥动。

走着走着便看见亲人们随车挤动形成的暗流了。多是妈妈跟儿子,姐姐追弟弟或未婚妻女朋友尾随心上的人。

我没有这些人来送行,但胳膊也一直扬着,遇见认识的人就使劲摇动几下。仿佛自己的军装闪着金光,一摇一闪那些熟人肯定会看见。可是总没使出最大的力量尽情地摇一次,能把灵魂都甩带出去那种摇。我把这一次留着,搜寻着盼杨烨会忽然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朝我挥一挥她那条蓝围巾。

车开得渐渐快了,县里领导和前导队已经撤到路旁同接兵部队首长握别了,也没见杨烨的影儿。

我乘的那辆卡车已进西城楼,最后一缕希望散断了,我在心底长长呼唤了一声:杨烨啊,你在哪里!

卡车刚一钻出城门,有人喊一声我的名字,一卷东西同时朝我投来。啊,那是爸爸!没等我考虑是否伸手去接那东西已毫不犹豫落入我手。按当时我向首长表示的态度和决心,应该反手再把东西扔下去,但手象被一块沉重的铅砣坠住了,怎么也没抬起来。我看看身边的人,没谁知道那是爸爸。我迅速打开那卷东西,是一双毛手套和毛袜子,新的,一定是刚从百货商店买的。毛线的东西我和我家所有人那时都没穿戴过啊。刮脸刀似的冷风刚开始上手上脸,不见边际的田野冰封雪锁,城外的寒冷将我的鼻子抖动了几下。爸爸穿得暖和吗?我想回头望他一眼,后边的车队把我的眼光挡住了,我站起来翘首再望,见爸爸还在城门下站着。我再也忍不住了,在心里暗暗地呻吟了几声。爸爸呀,你知道我当兵的经过吗?我不能回家跟您告别,您会理解吗?风雪发着尖长的呼叫,象是在替爸爸回答:理——解——理——解——!可是当时我却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爸爸。若是现在,我绝对没有力量这样做的。

不知哪辆车起头唱起了歌。歌声受到风的干扰时强时弱,象顽皮的孩子听收音机唱歌时在旋弄音量开关玩儿。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噢,

消灭了蒋匪军。

嘿嘿嘿,

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敢发动战争,

就坚决打他不留情——

歌声因被旷野的冷风吹散了,不响亮,却起了酵母作用,各辆车都相继跟着唱起来。唱歌是当年人们的拿手好戏之一,什么环境和场合都能唱。那时的歌象烈酒一样,能浇愁,能将柔弱多情的心变得麻木、无畏,因而也能克服掉心中自然产生的情感,粗糙大度,坚硬起来。

我是一个兵,

爱国爱人民,

……

大家都象豪饮烈酒一样亢奋高昂地唱着,我也卷在其中跟着唱,但我发出的声音不大,就跟我吞下的不是烈性白酒而是低度白酒因而兴奋的程度也不同一样,我心中的歌词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兵,

来自红卫兵。

文化革命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嘿

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要不愿革命,

也划清界限不留情——

这歌词在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勉强地跳跃着,等到前面又唱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时候,我才和歌的词及旋律一致起来,也如大口大口吞下烈酒: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杂牌杂色的车队戴着一色(还有三车灰色)新兵唱出的钢铁般一律的歌声在光滑的雪路上前进。脸被寒风刮得麻辣了,身上的血却急流涌进,冰冻的野山丘和公路都在明亮但不十分热情的太阳下精神抖擞地闪烁。这是通往我家的路,四年的十六个寒暑我无数次地在这条路上往来。有年放暑假回家路过少陵河大桥时我正手拿俄语课本在朗读《卓亚和舒拉的故事》,后边来了汽车。我总是步行,所以既羡慕又嫉妒乘车的人,我便不肯抬头看车,继续低头读我的俄语。可是车擦身而过时有人喊我。“喂,我去姥姥家,哈尔滨!”杨烨喊我,她又喊了一句俄语:“我给你写信”随即抛给我两个大大的黄杏,我知道是她家园子那棵杏树结的。她在树下亲手为我摘过。我到桥下用清清的少陵河水将杏洗了无数遍,洗到后来失去洗的意义了,完全是借助河水来扩大和延长甜蜜的心情……

车一上大桥,前边那辆车忽然停了,我们的车也急刹停住,车上的人被重重一推,硬如钢铁的歌声立时被折断。有两个小伙子从桥底下跳出来截车,还没等司机探出头去大骂要和他俩的娘结婚,两人已绕到车后,攀上车厢,两人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有一个还和我一块长征过,他政审没问题,就因为扁平足被拿掉,而他又是我们长征队最能走路的一个。带车的解放军很年轻,劝说不住,看看表,急忙命令车上的新兵往下推。新兵们下不得手,小解放军亲自跳上车:“赶不上火车你们都别想当兵啦。想当的听我命令,推!”一车新兵这才呼叫着动手推。两个扒车的同学用掌脚抵挡着不让接近,最后寡不敌众还是被抬下车,鞋和帽子都扯掉了。大家把他们按在地上七手八脚重又穿戴了帽子,怕他们松开后再扒车,便一直按在地上,让后边的车先过。

路过我家西镇时最先看见的竟是我家邻居小虎子。他脖上挂块“现行反革命”的牌子被两个民兵押着,低头站在路边向所有新兵认罪。他身后的人们喊着口号:

“向积极参军的革命小将学习!”

“彻底批臭反革命逃兵!”

小虎子不愿当兵是事实,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呢?我一边纳闷一边告诫自己,小虎子贪图自己发家致富而不愿当兵,发展成现行反革命,资产阶级思想是万恶之源啊。自己千万别被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缠住手脚,划不清同父亲的界限。

我一颗还未成熟的心弯过来直过去,麻木了又疼痛,然后再麻木,就这样登上远行的军列。没有窗子的闷罐车封得严严在东北大铁路上晃晃荡荡地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