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86年除夕夜。
天将黑,各家商店门口的彩灯就迫不及待地放出光芒。一年中,县城的夜晚难得这么光明几次。鞭炮噼哩叭啦地响;偶尔也有焰火窜过屋脊,在幽邃的夜空开出一片彩。火硝味掺在酒气中,热辣辣荡了一街。
街面上人却是不多。人们都候在家里,吃团年饭,打开电视机,等着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街上璀璨的夜景,为口袋里塞满了鞭炮的小学生所占有。
剃头佬刘干壳站在大街上,已有半个多小时。为了显眼,他故意从一盏路灯下挺出几步。
“刘师傅,发财的年饭吃了?”熟人打招呼。
“吃……了,”刘干壳好不容易从皱巴巴的脸上扯出几分笑意,“今年好闹热,炮子响成一麻饼,好闹热……”
“一年忙到头,还不该闹热几天!”
熟人这么说着,走了。刘干壳的笑脸复又结成一个苦瓜。好一阵热烈气氛扑进他的鼻腔。啊——却!一个肥肥的喷嚏打出,象是抽出了一根肠子,人极痛苦。
“娘的,又不是细姑儿上轿,么样这挨得。”
眼珠子把街面寂寂地逡巡了一回,他这么低声骂了一句。
他在等另外三名剃头佬。
又过了一会儿,三名剃头佬终于到齐。四个老头儿聚到一处。刘干壳略平了平参差的情绪,问:
“走吧?”
“走吧。”
四个老剃头佬于是就走。鞭炮炸着,焰火窜着,彩灯照着,四个剃头佬极其肃穆地走着。他们都是县城利群理发店的退休工人。因为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们没有领到一分钱的退休金,虽多方交涉,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因此,他们便选择一年中这个最后的也是最光辉的夜晚,去县委书记家静坐。并约定,问题得不到解决,就不离开县委书记的家。我们无钱过年,叫你县太爷的大年也过不成。十几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县委大院的宿舍区。
三弯九转,上到三楼。
“哪边?”刘干壳问。
“这边。”
一个剃头佬指指右边的门,白天,他已来探过道。
刘干壳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得里面有脚步声。他连忙退后一步,很庄严地抬起右手,准备叩门。手指头尚未挨着门板,门呀的一声开了。县委书记李继北手中提着一挂鞭炮,出现在门口。看到门口站着四个人,他吃了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问:
“你们找谁?”
“找你。”
答话的刘干壳被李继北认了出来:“哟,这不是刘师傅吗,快进屋坐。”
四个剃头佬进屋。李继北还站在门口,乐嗬嗬地说:“入乡随俗,我正准备放鞭炮吃团年饭呢。你们来了正好。这挂鞭,就算是欢迎你们。”
鞭点燃。李继北关上门。门外过道里,浏阳鞭炮响作一团。浓烈的火硝味从门缝里钻进来,在宽敞的客厅里氤氲着,平添了节日的喜庆气氛。客厅中间的饭桌上,碗碟攒簇,菜肴的香味诱人。李继北的爱人,一儿一女,都已在饭桌前坐定。一年一度的团年,百事俱备,只等举筷。四个剃头佬看到这情形,多少有些不安。因为他们的闯入,毕竟把书记家欢度佳节的情绪惊扰了。
李继北把客人让到书房里就坐。
“你们有什么事?”他问。
刘干壳说:“我们四个老贷,都是利群理发店的退休工人。我们来找李书记,是为我们退休金的事。”
这事李书记知道。四个剃头佬四处告状,有人把问题反映到他这里来,他询问过县商业局张局长。知道利群理发店是一个集体企业。四个退休工人的退休金完全靠集体留利解决。去年,利群理发店实行承包,在职工人得的钱,一分也不上交。这样,集体帐上无钱,四个人的退休金就没有着落。他当时曾指示张局长,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没想到问题拖到现在还未解决。看这四个老头的面部表情,一个个都是痛苦而又倔犟。随随便便搪塞几句,把他们胡弄出门,看来不容易。一则他们不会走,二则,他这个县委书记也不能这么做。把他们推出门,弄不好会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他只能在心中抱怨张局长办事不力。
“爸爸,吃饭了!”
客厅里儿子在喊。明里是喊爸爸,暗里是在催客人走路。剃头佬们却没有动身要走的意思,刘干壳说:
“李书记,你家去吃发财的年饭,我们就坐在这屋里等你。”
李继北也不催他们走路,笑着问:“你们都吃过了?”
四个老头互相对视了一眼,仍旧由刘干壳回答:“我们不饿。”
“这么说,你们是没有吃饭啰。好吧,我请你们吃饭,我们一块儿团年!”
“不,我们不……”
“为什么不?”李继北截住刘干壳的话,和气地说:“刘师傅,你就不愿意和我喝一盅?”
“喝一盅?嘿嘿。”
刘干壳吞下一口唾沫,干干地笑着。
“李书记,论喝酒,我们还是知己哪。”
“是呀,我俩的那段交情,都二十多年了,我还怕你忘记了呢。”
李书记这么说,刘干壳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他对同来的老头们挤挤眼,颇为自豪地说:“这李书记,原是我的酒友。”
别看刘干壳这个人,瘦得如同一截干竹子,剃头手艺,也如同顽童芟草,头毛根斩得花一块,搭一块,委实不敢恭维。对于酒的嗜好,在县城巴掌大一块地方,却还小有名气。他六岁时,出于好奇,偷了父亲的一壶酒喝,醉得半死。差不多用了一桶冷水,才把他泼醒。眼珠子才会转动,嘴中就吐出含含糊糊的话:“酒真好喝。”母亲叹气,说他一定是个酒鬼托生的。刘干壳前生是不是一个酒鬼,这个无法求证,不好瞎说。但今生今世,他的舌头,的确是无一天不浸在酒水里。壶中天地大,这话他深信不疑。喉管里一日无酒水通过,他就气不顺,说话做事,无精打采。举剃刀的手,就象秋风中的老丝瓜,蔫耷耷的。他之所以成为剃头佬,也是酒的缘故。他家邻居是一间剃头铺子,开铺子的剃头佬也极爱酒。那时,刘干壳年纪尚小,每日蹭在剃头铺里,涎皮涎脸地讨酒喝。剃头佬倒也不嫌弃,常常把小酒壶递过来让他嘬一口。条件是让他帮着做一些诸如给顾客捶背、洗头等杂碎活儿。久而久之,他终于拜了剃头佬的师傅,认认真真地拿起了剃刀。老师傅咽气时,把那只能装二两酒的小酒壶传给了他。小酒壶并不是什么名贵好货,本地瓦罐窑的出产,古拙粗糙。刘干壳却视若珍宝。每日上班,他定然要从家里携出小酒壶。他拿小酒壶的方法也很特别,屈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细壶颈。蓄有寸把长指甲的小指头伸进壶把与壶身的空隙里,一路走来,长指甲在壶身上刮刮有声;既钝又脆,节奏分明地响着。一听这声音,街上人都晓得是刘干壳来了。他携着小酒壶,在街角的小杂货店里灌满。他打酒很少付现钱,一般来说,一月一次。领了工资付钱。酒既入壶,再入口就是易事。每天开饮之前,他照例要伸出小指头,把长指甲探进壶中沾湿,放到嘴中一嗍,品品味道。酒中哪怕有些微异味或掺了水,他一品就分晓,这一点,谁也休想胡弄他。他喝酒也不同常人。酒肉酒肉,别人连在一起,喝酒就得吃肉,吃肉呢,自然也该饮酒;他却是分开的,他喝酒不择菜,一块腌萝卜、一截辣椒、一颗芋头,都能把二两酒对付下去。话又说回来,并不是他不喜欢吃肉,而是因为手头拮据。顾了酒钱就掏不出肉钱。用他自己的话说,钱那妖孽,一生都冇咬过他的手。他因此才养成这么一个艰苦朴素的喝酒好作风。好在老伴体贴贤慧,隔几天给他炒一碗干黄豆。每天出门,他左手提着酒壶,右手心里卧了几十粒豆子,慢吞吞走进剃头铺,把酒壶和干黄豆小心翼翼地放在头毛屑总也扫不干净的汗腻腻的条台上。有顾客来就剃头,没得顾客时,他就寅时一口、卯时一口地嘬酒、嚼干豆子。尽情地享受着他为自己安排的这一番人生乐趣。
一日,他又携着小酒壶和干黄豆上班。行至半路,一个人把他拦住问:
“请问老师傅,理发馆在什么地方?”
外地口音。刘干壳眯眼一瞄,面前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哥儿,那穿着,那神气,都象大地方的人。凡是外地来的人,刘干壳一概尊敬。他有一个理论,凡是走乡串县的人,都是能人。本县的书记、县长,都是憋不出一句土腔的北方胯子。可见他的理论有着足够的根据。现在,这个外地的年轻哥儿问他,岂能怠慢,只苦于语言不通,他冇听明白人家问的是么事。
“你问么事?”刘干壳满脸堆笑地反问一句。唯恐人家听不懂土话,他很是惭愧地撇了撇腔调。
年轻哥儿说:“我问,理发馆在什么地方。”
“理发馆?”刘干壳从未听到过这么个单位,他猜想人家问错了,说,“我们县城里,这局那局倒是不少。单位尾巴上带个馆字儿的,只有一个文化馆,你若去文化馆……”
“不,我不找文化馆,”年轻哥儿截住刘干壳的话,比划着一字一顿地说,“我、找、理、发、馆。”
“理发馆,县里冇得这个单位。”刘干壳肯定地回答,且准备走。
年轻哥儿拦住他,做了一个理发的姿式,解释说:“理发馆,就是干这个的。”
“干这个的?”刘干壳好一阵笑,同时又惊异这怪名称,“你这细哥儿,”他这么喊道,“在我们县城,你找理发馆冇得,若是找剃头铺,跟我走就是。”
“剃头铺?”年轻哥儿稍一回味,“剃头铺也行。”
“那就走吧。”
年轻哥儿跟着刘干壳走进剃头铺。刘干壳指着一张椅子让年轻哥儿坐下,他顺手拿起一把推子。
“你就是理发师?”年轻哥儿问。
刘干壳摇摇头,认真地纠正:“不,我是剃头佬。你剃个西装?”
刘干壳管分头叫西装头。这是土话。年轻哥儿不明白理发何以和西装连在一起,他以为剃头佬问他穿的衣服是不是西装,就说:
“我穿的这套衣服,叫学生装,不是西装。”
刘干壳又是一阵笑,心里已把这个外地人看成是“洋傻子”。
“我不是问你穿的衣服,我是说,你剃个么样的头。用你的话说,就是理个么样的发。是平顶还是西装?”
年轻哥儿真的傻愣了,汗涔涔地问:“平顶是什么?西装又是什么?”
“平顶就是把这一头玉米须儿都剪掉,扎根留半寸来长护住脑壳的青皮。西装嘛,就是你现在蓄的这种分头。”
“我当然理西装。”
两人这一阵费劲的交谈终于结束。刘干壳开始给年轻哥儿剃“西装”。刘干壳剃头的速度特别慢。剃几下子,他就要腾出手来,拿起条台上的小酒壳嗍一口酒。那酒却也不吞下肚,任它在嘴里蓄着,时不时动动舌头拍打它们,让喉腔和鼻腔里,都充满凉凉的酒气。
年轻哥儿细心观察了刘干壳的这些举动,饶有兴趣地问:
“老师傅,你喜欢喝酒?”
“唔!”
刘干壳嘴里含着酒,不得空,就用鼻子回答。
“一餐能喝多少?”
刘干壳很不情愿地吞下酒,回答说:“细哥,年轻的时候,我斤儿八两酒下肚,只当是一碗茶。现在不中了。每天就这一小壶,二两。”
“就喝这一点?”
“翻一倍,四两也中,可是……”刘干壳想说冇得钱多喝,但又觉得在生人面前哭穷不妥,把话打住了。
“你天天喝吗?”年轻哥儿继续问。
“死了才不喝。”
“那几颗黄豆,就是你的下酒菜?”
“真喝酒的人,是不要菜的。大鱼大肉的吃,腻了舌头,酒味儿就一点也品不出了。”
“好见识。”年轻哥儿赞叹一句。
得这么一句表扬,刘干壳比拣到五块钱还高兴。他用剃刀柄戳戳年轻哥儿的额头,得意地问:
“细哥,看来你也是个酒中豪杰?”
年轻哥儿说:“酒中豪杰谈不上,酒味儿还是品得出来的。”
刘干壳听得此话,就拿起小酒壶塞到年轻哥儿的手上。
“你喝喝这酒,看是个么事味儿。”
年轻哥儿并不喝,只揭开塞住壶口的一团破纸,耸起鼻子闻了闻。
“这是大麦酒。”
“好鼻子!”刘干壳发出由衷地赞叹,他开始对年轻哥儿刮目相看,“你说说,你怎么闻出它是大麦酒来?”
“主要是通过气味来分辨,”年轻哥儿振振有词,“高粱酿的酒,香味沉稳,既酽又烈。大米酿的酒,香味柔和,表面平静得象一湖秋水,若是轻轻摇动,那酒的香味才会慢慢浓起来。至于这大麦酿的酒嘛,香味冲上来,浮浮燥燥的,有些刺鼻子。可是喝起来,酒味进口时感到很酽。吞下肚后,回味又寡淡了。老师傅,不知你喝这酒,有没有这个感觉。”
“有,有,”刘干壳立即承认,并补充说,“我们这儿的人,把大麦酒叫大麦冲子,就因为它进口冲人,回味又寡淡。”
“这酒便宜。”
“这倒是。便宜无好货,有钱的人,哪个喝它!”刘干壳叹了一口气。
年轻哥儿笑了笑:“你少喝一点,不就可以喝好一点。”
“不中,”刘干壳泄气地说,“一天冇得酒,我的喉咙管里,就起痰。”
“这恐怕是你为了多喝酒找的理由吧。”年轻哥儿揶揄地说,“少喝是酒仙,天天喝,不就变成酒麻木了?”
“人家就是喊我酒麻木。”刘干壳接嘴回答,并不感到难为情,“请问细哥,你是哪里来的?家中是做酒的吧。”
“我是刚从农学院毕业,分来县里工作的。我家不做酒,但我爷爷开过一家小酒店。”
“难怪你这么在行,原来也是在酒缸里泡大的。”
刘干壳很高兴碰到这么个酒中知己,头剃完了,他执意不肯收工钱,年轻哥儿虽再三交涉,也无济于事。只得把该收的一角五分钱又装回衣袋里。道过谢,这才记起照一照镜子。这一照,把个年轻哥儿照傻眼了。天哪!这是什么“西装”,象一块屋瓦盖在头顶上,周围一圈,铲得只剩下青拂拂的毛茬子。偏偏这时候,刘干壳还十分热情地说:
“细哥,下次剃头,你还来找我,照样不收钱。看得起,你就一定来、一定来噢!”
“好,好。”
年轻哥儿悻悻地笑着,逃窜似地离开了剃头铺。从此,只要剃头,他就躲着刘干壳,并认定他是一个除了喝酒,正经事一点也干不了的酒麻木。
这个年轻哥儿,就是当年的李继北。在这个县,他搞了二十多年的农业技术工作。前年,被选拔为县委书记。
四个剃头佬都很拘谨地落座。参加县委书记家的团年酒席,这实在是一种不易得到的殊荣。他们本是抱着到书记家来大闹一场的目的,没想到书记给予礼遇,这倒令他们有些难堪。四个剃头佬原本就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此举本出于无奈。一年没领到退休金,真个是死了莲花冇得藕了。莫说别人,就说刘干壳,他的小酒壶三天就有两天是空的,看到别人红脸他的喉咙管就发痒,偏偏痒的这地方手还抓不着,他能不急红眼?
酒席一开始,李继北恭恭敬敬给四个剃头佬敬了一盅酒,并往他们的碗中夹了很多菜。这情形,使剃头佬们大为感动,其中一个说:
“李书记,你这么客气,真是担当不起。我还以为我们一进门,你就会人脸放下去,狗脸拣起来。”
“为什么?”李书记问。
“因为我们是来找你麻烦的。”
李书记虽然心里头承认这就是来找麻烦的,嘴里头却说:“快莫这样讲,有事来找我,说明你们相信我嘛。”
书记的话,让人听了暖乎乎的。刘干壳惭愧地说:“李书记,你是一县的父母官,千万莫怪我们这几个老货不知不识。我们为退休金的事,找了商业局的张局长好多次,脚板跑大了,舌头说肿了,他就是不解决。因此,我们几个商量商量,就跑来找你,想的是张局长是你手中放出的官,你给他写个二指宽的条子,胜似我们几箩筐好话。”
“你们以为我有这么大的权力?二指宽的条子,不中啊,”李继北似乎牵动了什么心思,呷了一口酒,接着开玩笑说,“刘师傅,这可比不得你手中二指宽的剃刀,可以削遍天下的英雄豪杰。”
剃头佬们都很认真地笑了一回。
刘干壳巴结地说:“李书记,你这是真人不露相,不管么样说,张局长在你面前,总还是个小人物,判官见了阎王,你的话他敢不听……”
刘干壳话冇说完,旁边的一个剃头佬暗地戳了他一指头。刘干壳也意识到自家说走了嘴,心里头一阵慌乱。幸亏李书记没有计较。
“张局长有他的难处,关于你们退休金的事,他向我汇报过,”李继北说着,话锋一转,问刘干壳,“刘师傅,听说你的女儿刘百彩,带头不交集体积累?”
“这,这……”刘干壳语诘。
另一个剃头佬替他回答:“百彩他们说承包了,就不交钱。”
李继北说:“承包了也得交呀,你们的理发店是个集体单位,承包工人不交积累,你们的退休金就没有着落。”
那个剃头佬说:“我们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这退休金,我们就指望共产党了!”
李继北忍俊不住,笑着说:“指望共产党不假,但具体问题也有个具体政策呀。”
“政策,哼,承包还不是共产党的政策?就是这政策,害得我们冇得饭吃。退休了,冇得人管我们的事,河里流的是金水儿,我们舀不来一瓢,眼前放个银山,我们抠不下一砣儿,唉,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们不该老了。”
那个剃头佬的这一通感慨,引起在座同行的欷歔。李书记很是同情他们。但这毕竟是一件棘手的事,不好轻易表态。他只得对刘干壳说:“刘师傅,我看你还是回家做做百彩的工作,让她带个头,把该交的积累钱交上来。”
刘干壳却不答话,他正出神地瞄着眼前的酒杯。那入定的神态,仿佛他刚才没有气愤过,仿佛同伴们的牢骚与他无关。
“干壳,李书记和你说话呢!”一个剃头佬大声提醒他。
“晓得,晓得,”刘干壳嘴里应着,眼珠子却不从酒杯上车开,“李书记,你这酒是从街上买的?”
“你说呢?”
李书记反问。此刻,他巴不得和刘干壳谈酒,好把那为难的话题骗过去。
刘干壳伸手揪了揪鼻子,仿佛要把吸进去的酒味儿挤出来。
“这,不象是街上买的酒。”
“为什么?”李书记上了兴趣。
“现时的酒,越做越假,货不正,却黑下心来要钱。这酒的香味实砣砣的,进口稍稍有点糊味,可是舌头一舔,那糊味中散出一种香,酽巴巴的很有味道。”
“刘师傅真是品酒专家。”
李书记这么夸赞,也慢慢嘬了一口,抿在嘴中品味。剃头佬们一面在心中暗暗叫苦,一面又仿效着李书记那样品酒。
团年的宴席变成了品酒会。
“好酒,舌头都泳散了。”
“唔,不错,喉咙管里象搽了清凉油。”
“现在的青年人,时兴喝啤酒,那是什么东西,猫儿尿!倒找我钱我也不喝。还是这酒过瘾,酽得有口劲,喝一口是一口。”
剃头佬们纷纷发表高见。李书记暗自高兴大家入了酒港。同时也想就这个话题和刘干壳深谈下去。
“李书记,这酒我喝过。”刘干壳显然有些兴奋。
“几时喝的?”李书记问。
“嗬,那就早了,”刘干壳扳了扳指头,“那还是民国三十……啊不,是解放的头一年。”
“你说这是什么酒?”
“雷公酒。”
“对,这是雷公酒。”李书记喜形于色,击桌赞叹,“刘师傅,你不是酒麻木,你是酒仙!”
刘干壳摇头一笑:“酒仙?不,我要是成了酒仙,狗也要笑出尿来。不过有一点,我喝过的酒,味道我都能记得,过多少年也忘记不了,第二次再喝,我还能比较。”
“你这是吹牛。”同伴讥笑他。
“瘦狗鼻子尖。”另一个同伴揶揄他。
“果真是这样,你就有特异功能。”李书记的儿子表态。
“对,特异功能,我相信刘师傅有特异功能!”
李书记对儿子的话表示赞同。因为刘干壳刚才对于雷公酒的评论使他不得不信。
却说这雷公酒是本县的传统名产。原料用的是高粱。本县多山,地瘠薄而雨水充沛,生长的高粱,粒子较小,粘性却强。由于日晒时间长,高粱表皮的颜色,红中泛黑。色素一深,高粱中的单宁含量就多。这本是一大问题,因为单宁含量一高,酿出的酒就有苦涩味,喝下去口感不好。但因雷公酒的用水特别,单宁含量高反倒变成了一个独特的风味。酿造雷公酒的水,既非泉水,也非井水、河水,而是天上落下的雨水。而且这雨水还必须是六月天的雷阵雨。轰隆轰隆几声快雷响过,眨眼一片雨箭乱下,不消几日,酒坊前大场上的几百口缸口口皆满。这雷阵雨势猛,不沾地气,更无一点杂味。而且破苦涩味有独到功效,因而用它酿出的雷公酒,虽然进口略有一丝糊糊的苦味儿,回味中的醇甜和香气,却是又瓷实,又绵长。雷公酒形成自己独特的酿造方法,已有了二百多年历史。因用水太严,每年的产量也就很少。到了解放后,酿造雷公酒的老板被定为资本家。三搞四搞,酒厂也就关闭了。雷公酒从此失传。李书记上任后,为了振兴山区经济,广开财路,便指示县酒厂组织技术力量,重新开发雷公酒。今夜宴席上喝的这雷公酒,是县酒厂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试制出的第一批产品。李书记开头并没打算把这雷公酒拿出来喝。酒席开始,敬了剃头佬们一杯酒后,他才想起雷公酒,才把它拿到席上,有意让刘干壳品尝品尝。
现在,酒席上的气氛轻松活泼,这全是雷公酒的功效。酒一沾唇就旁若无人的刘干壳,大有造饮辄醉的豪气,把雷公酒一连气干了几杯,他就感觉牙齿碍着了舌头。旁人觉得刘干壳的神态很好笑,只有李书记不笑他,一个劲地和他对饮。
“刘师傅,这酒还要得吧?”李书记红光满面地问。
“要得,当然要得,”刘干壳也是红光满面回答,“只是比起当年的雷公酒,还是差点。”
“差在哪里?”
“差在酒劲儿上。当年的雷公酒,你喝下去,不用使力气,便感觉到有一股凉凉的酒气顺着喉咙管往下沉、沉,沉到肚脐眼下,便在小肚子里打旋儿。然后,这凉凉的酒气又回升,从鼻子眼里钻出来,香香的。那味道,就象三伏天把人放到古井里,不晓得有几舒坦。眼下这雷公酒,香气还是那种香气,但酒劲儿不实。酒气过了喉咙管就不再往下,而是朝上涌。而且,香味儿有些散,感到有,又捉不住。”
“这是什么原因呢?”李书记很认真。
“原因嘛,”刘干壳又消了半杯,等鼻窟窿里的酒气涌了出来,他咂了咂舌头,说,“可能这做酒的水,用的不是六月天的雷阵雨。”
“是这样的?”李书记心里着实佩服刘干壳品酒的功夫,“现在这雷公酒,是用雷阵雨水和泉水掺在一起做的。”
“为么事不全用雷阵雨呢?”
“原因有好几种。一是大批量生产,靠用水缸来接天上的雷阵雨,远远不够。二是现在的雷阵雨,也没有当年下的多,而且质量也不行。下雷阵雨,主要靠山区的小气候。森林越多,夏天的水蒸汽也就越多,积汽为云,刮一阵风,就能落下一阵雨。解放后这几十年,特别是五八年大办钢铁和七十年代的学大寨运动,全县的森林资源破坏得很厉害,百分之七十的山都成了和尚头。森林一破坏,山区的小气候就得不到调节,雷阵雨就减少了许多。我刚才说过,雷阵雨不但减少,而且质量也不行。过去,这一带山区几乎没有工厂,现在,工厂到处都是。有些厂,象化肥厂,造纸厂,制革厂,污染很厉害。生态环境受到破坏,降下的雨,有时甚至是酸雨……”
“酸雨?雨又不是菜,还能变酸了不成?”刘干壳大惑不解,截断李书记的话问。
李书记费了好多口舌,才使刘干壳一知半解地明白酸雨是么样一回事。刘干壳也惊叹李书记的学问深奥,不禁自惭形秽。喝酒的速度自然也就放慢了。
“来,再干一杯!”
李书记盛情相邀,刘干壳已有几分醉意。但他怎敢拂书记美意,何况又是雷公酒。恭敬不如从命。喝吧,今夜里,就是喝死了也值得。刘干壳把方才滋生的愧意抛诸脑后,嗞儿一口把酒吞了,又问:
“李书记,照你这么说,这雷公酒再也冇得法子,造出当年的口味了?”
“有法子,”李书记满有把握地说,“可以找到同当年的雷阵雨相同的水质。”
“水质相同,水劲儿不同啊!”刘干壳经纶满腹地笑了笑,“六月天的雷阵雨,就是个雷公的脾气,箭一样射下,几有劲!”
“我们用瀑布的水么样?”
“什么布?”刘干壳又纳了闷。
“啊,就是飞水。”李书记赶忙解释,当地把瀑布叫做飞水。
“飞水,这可能中……”
刘干壳和李书记进行着高质量的品酒对话。两人越谈越有劲,越说越上瘾。酒席上其他人都插不上话。另外三名剃头佬始终不忘此行目的,都想趁李书记在兴头上,把他们的事再谈下去,巴望能得到圆满解决。但怎奈发起这场请愿运动的刘干壳,此刻一门心思全在那该死的雷公酒上,冬瓜葫芦一片藤的乱扯。三名剃头佬向他递了好多眼色,他只是不理会。他只是喝了说,说了喝,一瓶雷公酒,就这么让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品下去了。
李书记还要起身去拿酒,三名剃头佬赶紧把他拦住。其中一个,指了指望着空杯子愣神的刘干壳,说:“李书记,再喝,他就要钻桌子脚了。”
此时的刘干壳,瘦梆梆的额角上,已是青筋暴起,象肥肥的蚯蚓蠕动。可他的豪气有增无减,听得同伴数落,他顿时大着舌头反驳:
“哼,你们以为我醉了?早着呢,我还冇牵开肚子喝呢。今夜里,我是高兴,陪李书记喝酒,是我前生修来的福气,你说是不,李书记?”
李书记笑笑不做声,他看出刘干壳是有几分醉意了。
客厅里闹腾得正欢,外面又响起敲门声。李书记的爱人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的两个人一进屋,客厅里的气氛顿时哑了。
来的两个人,是县商业局的张局长和办公室主任夏启林。原来,夏启林与刘干壳同住一条街上,是他得知四个退休的剃头佬跑到县委书记家闹事的消息,便赶忙跑到张局长家里汇报。张局长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带着夏启林,直奔李书记家而来。
“啊,是张局长,快坐。”
李书记首先打破僵局,吩咐女儿端茶递烟招待来客。张局长一进门就看到剃头佬们围席而坐,一个个喝得红脸红腮。而且县委书记的脸上,也没有挂一丝丝怒气。这情形使他略略宽心。落座后,他向李书记陪着小心说:
“李书记,我生怕他们闹事,所以赶来看看。”
“不,不是闹事,是闹酒。”李书记诙谐地回答,“他们要是不来,我家的团年饭,还吃得不热闹呢。”
李书记越是这么说,张局长心里越是起疙瘩。书记的表面态度,并不能说明他的内心神情。这时候,还是主动检讨为好。他说:
“李书记,他们四位退休金的事,我没有及时处理好,这是我的责任。不过,年前我们局里已把这件事儿商量过,不出一个月,就会有一个圆满解决。”
四个剃头佬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书记和局长的谈话。李书记对他们说:
“你们听听,你们局长的态度很好嘛。”
“好,好个屌!”平日胆小如鼠的刘干壳,这时说起话来,恶得一炸响,“李书记,他这是看到你把我们当人,他的舌头才变得嫩嫩的,在这里卖乖。平常,我们去找他,他的眼睛泡儿鼓得象兔儿卵子……”
“刘师傅,”李书记一声喝,打断了刘干壳的话。他瞥见张局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不难堪,于是宽慰他说,“刘师傅喝多了。”
“不,我冇喝多,”刘干壳鸭颈伸得鹅颈长,嚷道,“我才刚刚打湿嘴,还……”说到这里,刘干壳喉咙里飞出一个响亮的噎,接着又是一个……
“他是真醉了。”张局长佯笑着解嘲。
夏启林看出这场面如果继续下去将难以收拾,便赶紧插进来说:
“各位老师傅,你们看看,把李书记家搞成个么样子,现在,该走了吧!”
刘干壳一面打着噎,一面使劲地摇头,表示不走。
“走吧。”
夏启林不由分说,搀起刘干壳,就朝门外走,刘干壳撑犟着两腿不肯走,一拉一拽,他感到肚子里作涌,忍不住,嘴巴一张,哇地一声吐了个五脏六腑,秽了一地。
“你看看,真是胡闹,真是胡闹!”
张局长又气又急,又惊又怕,在客厅里跺着脚嚷。刘干壳醉得象个泥人。剩下的三个剃头佬在这情形下也自觉没趣,便相帮着架起刘干壳,仓惶地离开县委书记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