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官时代
1.跻身士林,步入仕途
曾国藩在岳麓书院学习了一年多,到道光十四年(1834)秋,他从岳麓书院肄业,再次参加湖南乡试。这次,他很顺利地考中了举人。
这年十一月,曾国藩收拾好行囊由家乡启程,去京城参加会试。然而,幸运并没有持续光顾这个从湘乡走出来的年轻人。在接下来道光十五年(1835)的会试中,曾国藩名落孙山。这对他无疑是一次打击。但一封长长的载着父亲曾麟书鼓励与支持的家书抵达京城,又让他很快从失意中走了出来。
父亲十七次进考场才考中一个秀才,他这点失利又算什么?曾麟书无须说太多,他自己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励志教材。曾麟书令儿子继续留在京城,发奋攻读。但在接下来道光十六年(1836)的恩科考试中,曾国藩仍旧没有考中。
曾国藩在会试正科、恩科中接连落榜,再等到下一次会试是在两年之后。彼时的曾家充其量也就是乡间的小财主,为供曾国藩外出读书,已经倾其所有,又加之此时曾国藩的弟弟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都已相继到了入学年龄,家中用度开支逐年增大,曾麟书再无经济能力让长子继续待在京城。
曾国藩只得黯然回乡。
年轻是一个人最大的财富与资本,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说,一两次的失败打击自然不算什么。曾国藩从京城踏上南下的归途,一边走一边欣赏着沿途的大好风光。山水迢遥,旅途漫漫,考场上的失利阴影渐行渐远。
到了金陵,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六朝古都,烟柳繁华之地,曾国藩被它牵绊住了脚步。他停下来,在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间缓步徜徉。彼时,他自然还无法想到,多年以后,他的人生将与这座古城痴缠到一起。
《二十三史》是曾国藩心仪已久的一部书。在金陵一家书店里看到时,曾国藩的视线立马被它锁住。摸摸自己的口袋,口袋里除了仅剩的一点回家的盘缠,再没有多余的钱。
钱没有,书却一定要想办法得到。
恰好曾国藩有位同乡正在金陵做官,曾国藩走出书店就打听着向那位同乡的住处奔去。还好,同乡还算热情,借给曾国藩一笔钱。但那笔钱仍然不足以将那部《二十三史》收归己有。曾国藩只好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卖掉一些,终于捧得宝贝归。
那该是曾国藩那趟京城之行的一份意外收获。
曾国藩从京城考场上失意归来,又于返家途中举债购买了《二十三史》,心中总是难免有几分忐忑。但父亲曾麟书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对他的考场失利,父亲没有半句苛责,倒是鼓励他发奋再读,以期下一次再考。对于那本《二十三史》,父亲也没吐出半个“不”字,他只告诉儿子说:“你借钱买书我一定会想办法为你还上。但希望你能认真读这些书,方不负为父一片苦心。”
也许是那一段短暂的京城生活开阔了曾国藩的视野与胸襟,也许是父亲的殷切期待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曾国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计晨昏地日夜苦读。
尽管此时的曾国藩仍然困守白杨坪,但那股不惧艰险的冲天之志,已经无日不萦绕在他的胸臆。
道光十八年(1838),曾国藩再次到京城参加会试。
此时的曾家更趋寒苦,连曾国藩进京的盘缠也难以凑齐。但曾麟书供子科考的韧劲丝毫不减,他日日奔波在亲朋好友之间,借钱也要让儿子进京。曾家亲戚们也多是贫寒之户,东拼西借,最后才凑足了二十二串钱。
曾国藩就是揣着那二十二串钱再次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漫漫长路。一路上省吃俭用,不敢有半点闪失。纵然如此,到达京城时,那二十二串钱也只剩下最后三串。
所幸,这一次曾国藩没有让家人失望,他得了三甲第四十二名,被赐同进士出身。
这一年,曾国藩已经二十七岁。
他改写了曾氏家族六百年没出一个进士的历史,让他的父辈们彻底扬眉吐气。
然而,曾国藩对这个结果却并不满意。
清朝科举分三甲,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里的“同”,实际上表示的是“不同”,不过是比落第稍好一点的待遇而已。按大清科举惯例,三甲进士多不能入翰林。
在清朝,士子们最看重的并不是进士,而是翰林出身。翰林院作为清朝中央政府养才储望之所,负责修书撰史,替内阁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那里学术氛围浓厚,又近在天子脚下,有更多的升迁机会。一入翰林,人如涂金,被称为“天子门生”。
曾国藩三甲四十二名的成绩让他觉得自己离那个梦想越来越远了。而在京城的那段日子里,也让他深深体会到,若不得点翰林,仅在京城做一个无名的小穷京官也没什么意思。
据传他听到此消息后又羞又愤,当日就要备马折返回乡。好在这时有个叫劳崇光的翰林院编修,对曾国藩多方劝慰,强力挽留并答应为他帮忙,这才让曾国藩留下来参加了那年的朝考。
清代科举制度规定,凡新科进士引见前,由皇帝再考试一次,称朝考。朝考后授官,位于前列者为庶吉士,次者分别为主事、中书、知县等。说白了,也就是接受皇帝的面试。
曾国藩笔试成绩不佳,接下来的面试却让人刮目相看。在那次朝考中,曾国藩面对道光皇帝的提问,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又加上他朴素的衣着与不卑不亢的态度,竟然一下博得道光帝的赏识。道光帝龙颜大悦,朱笔一挥,给他点了一等二名,竟被破格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
以同进士身份入翰林院,清朝开国以来仅曾国藩一人。这个来自湘乡县白杨坪村小乡绅家的青年,至此算是真正跻身京城士林,开始了他荣辱交迸的官场生涯。
据清人朱克敬撰《瞑庵杂识》记载,曾国藩曾经对好友吴敏树和郭嵩焘说,自己死后的碑文由这两位执笔,但是要加上这样的话:“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
“不信书,信运气。”曾国藩一生都颇为迷信这一句。而他后来的种种经历也表明,每每行至人生关键处,他总是犹如天助神佑一般。这着实有些让人费解。
这年年底,曾国藩这位新翰林衣锦还乡。这是白杨坪村乃至整个湘乡县的大事。亲朋好友与四邻八舍都涌进了白杨坪曾家院子,来向曾家贺喜。
这一年,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已经六十五岁。
多年的夙愿终于达成,他是最激动欣喜的一个,但同时也是最清醒的一个。他知道,大孙子的万里长途不过才迈出第一步。面对一拨又一拨前来贺喜的亲朋,曾玉屏并未被那份喜悦所迷惑,他告诫自己的儿子曾麟书:“我们原本就是务农人家,历来以耕养读,如今即便宽一当了翰林,我们曾家也不当因富贵声名而忘本。让他安心去做他的大事,家中食用,千万不要累烦于他!”
老先生依旧日日早起,洒扫庭除,养鱼养猪,辛苦不辍,让还沉浸在功名喜悦中的曾国藩有一种深深的触动。
道光十九年(1839)十一月初二,于曾家来说可谓双喜临门。在这一天,曾国藩将要启程北上,开始去翰林院庶常馆深造。也是在这一天,曾家又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了。他就是曾国藩和欧阳夫人的次子曾纪泽。
一面是光明的前程在遥遥招手,一面即将面对又一轮骨肉别离,还有对未来京城生活的一份忐忑。万千滋味在心头,竟然让曾国藩无从理起。离家之前,曾国藩去向祖父请训:“此次进京,求公教训。”
对于这个孙子,祖父太了解他了。他有才气、有志气,也有一身的傲骨傲气。若不能给他点出这些,日后官场上必定要为此大吃苦头。
祖父略作沉思,这样对他说:“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
这些后来成为曾国藩一辈子信奉的人生信条。
2.入不敷出的穷京官
道光十九年(1839)十一月初二,曾国藩离家北上京城,于腊月二十八日抵达。这年春节,曾国藩在京城过。
作为翰林院的一员,大年初一这天,他要参加黎明时在太和殿举行的朝贺大典。朝贺大典之后,要到各处去拜年。
朝贺大典不必赘言,例行公事,曾国藩跟在前辈后头学着就行了。
拜年这事却大有讲究。
初一拜老师,即自己中进士时的主考老师。曾国藩的座师是当时的大学士穆彰阿。曾国藩仍记得一年多前,自己在会试、殿试考中同进士时,第一次去拜谒老师的情形。
彼时,曾国藩还不叫曾国藩,而是曾子城。他想不到自己一个从穷乡僻壤中走来的小小举子,竟然得到当朝穆大学士的青睐,不但在考前考后都对自己给以眷顾,还鼓励自己大谈军政时政。
曾国藩第一次见穆彰阿竟丝毫不惧,当着他的面纵谈天下局势,直说得穆大学士对他频频点头称许。也是在那次拜访中,曾国藩才有了自己这个享誉后世的名字——曾国藩,这是穆彰阿亲自为他改的。穆彰阿觉得子城这个名字太小气,遂为其改名为国藩,取“做国家藩篱栋梁”之意。
众师长辈中,穆彰阿自然要放在首位。
穆彰阿(1782—1856),字子朴,满洲镶蓝旗人,出身于京城满族官僚家庭,嘉庆十年(1805)中进士。他甚得道光帝的信任,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职,可谓权倾内外。鸦片战争时期,穆彰阿阻挠禁烟运动,诬陷林则徐等抵抗派,与英国侵略者谋求议和,与之订立不平等条约,是鸦片战争时期著名的投降派。
穆彰阿是历史上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其优点与缺点、成绩与罪过、后人的褒贬臧否都很突出。但不论怎样,对曾国藩来说,他的意义非同寻常。没有穆彰阿的发现与举荐,也许就没有历史上的曾国藩。
初二拜访湖南同乡。彼时,在京的湖南同乡同僚也有不少,但对于这些同乡同僚,曾国藩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始终贯穿一个“谨”字,即与他们不远不近保持距离,不过分亲近,但又要尽同乡之谊。
后两天,拜访同年。这些人是与曾国藩在同一科考取的举人、进士,他们曾经在相同的考场上奋笔疾书,也曾经共同经历过希望与失望的煎熬。对于这些人,曾国藩总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他甚至认为,同学情谊是亲情之外最为深厚的情谊。对同学,他主张有求必应、尽力而为。
事实证明,这种恭敬有别、亲疏有度的交际法则,在曾国藩后来的人生路上帮了他大忙。座师穆彰阿对他的鼎力举荐,同乡们对他的大力支持,困窘中同学对他的热情相助,终让这个毫无政治背景的湘乡县农家子弟慢慢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道光二十年(1840)四月,庶吉士散馆。所谓散馆,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毕业,是指翰林院庶吉士经过一段时间学习后(常例教习是一年或者三年),再经考试,以成绩高低分别任用。在这次考试中,曾国藩考了二等十九名。
这一年,一等十七人,二等二十六人,三等三人,四十六人中曾国藩排名第三十六名——很靠后的成绩了。
按以往的惯例,散馆只有第一等的少数人才能留在翰林院任职,其他的要么到中央部院任职,要么到地方从七品知县做起。但这一年很特殊,四十六人中只有两人到部院任职,三人到地方任职,其余的均留在了翰林院。
曾国藩授翰林院检讨,秩从七品。这对曾国藩来说无异于是天上掉馅饼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可谓千载一遇”。
金榜题名,殿前高中,入选翰林,授翰林院检讨。这一路走来,曾国藩尽管走得并不是很顺利,可谓是波折重重,却也是惊喜丛生。
然而,那份喜悦却又如此短暂,曾国藩很快就被沉重的现实敲醒。
彼时的大清朝,京官不过听起来名声好点而已,从做官的收益来说,一个穷京官远没有地方官来得实惠。“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的是地方官,不是京官。
在大清,尤其到了道光年间,京官们的薪俸极低,消费却极高。没有公房和公车,要自己花钱租房、备轿,连官服都要自己去买。
天子脚下为官,总不能太寒酸。房子要像样点,轿子要体面点,身上的官服也总要有几套换,再加上各部门同僚之间彼此的来往应酬,朝廷发给的那点薪俸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所以多数京官都过得捉襟见肘。倒是那些地方官,个个肥得流油。
对于京官们的生存现状,曾国藩早有耳闻,也目睹过。所以他点了翰林衣锦还乡之后,特意在家乡逗留了近一年时间。在那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不断走亲访友。乡里村里县里,地方官、经商的小商小贩,但凡认识有点联系的,他都不辞辛苦跑到。
为何?就为多收敛一点到京城做官的礼金。
毕竟,在湘乡县,在白杨坪,曾国藩点翰林还是轰动一方的大喜事。大家都看好这个前途无量的新科翰林,给他封礼祝贺也就是极为寻常的事。
张宏杰在《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中,替曾国藩细细算过一笔账:从道光十八年(1838)底回乡到道光十九年(1839)十一月离家进京,他在家共待了二百九十六天。这期间,他有一百九十八天在应酬拜客,其拜客的足迹遍及湖南湘乡、宁乡、衡阳、清泉、永兴、新安、安化等十多个县州,多达两千家,共收入白银一千四百多两。
对于亲戚朋友们的贺礼,曾国藩有一本账目明细,且这本账目明细被保存了下来。曾国藩为官清廉,生活极为节俭,后世皆知,做京官之前的“拜访敛财”说来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吧!
也正是靠着乡里乡亲们的这份礼金资助,曾国藩来京城后才算小有资本,让他能够租屋买轿、置办官服。可乡亲们那里凑来的贺礼钱花一个少一个。又加之在京城安家后拖儿带女,曾国藩很快就尝到了穷日子的滋味。
曾国藩到京城落稳脚跟后,就把妻儿接到京城来,随妻儿而来的还有他的九弟曾国荃。彼时,曾国荃正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为了让弟弟有一个更好的读书环境,曾国藩将其接到京城。一大家子人,自然不能再寓居在先前的居所内。再加上他朝廷命官的身份,经济再紧张,面子还得要。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曾国藩租下了绳匠胡同的一处房子,共十八间,每月房租十三两三钱。如此算下来,一年光房租就要一百六十两银子。
当时,曾国藩在翰林院的年俸是四十五两,例支双俸,一年就是九十两。此外还有四十五斛“禄米”,两项相加,折合成银两也不过一百二十四两多点——连房租都不够。何况还有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以及他在官场上的种种应酬。
晚清官场实行官员低俸制,朝廷开给官员们的薪俸,根本不能满足他们的正常生活需求,这便给晚清的官场提供了滋生腐败的土壤——为了活下去、活得好,很多官员只能广辟财源,也才有了曾国藩在家书中所提到的炭资。
在晚清,炭敬、冰敬、别敬、年敬、节敬,名目繁多,是外官拉拢京官的常见方式。也正是因为这些灰色收入,京官们才能在收支严重失衡的情形下应付正常的生活。对此,朝廷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
曾国藩是新点的翰林,在京城没有名望资历,也没有什么关系网,这类“敬”自然也收到得极少。有一年年底,家里再也拿不出半两银子了,年关在即,一家老小数张嘴等着吃饭,曾国藩只得再厚着脸皮,找人借了五十两银子,算是勉强过了个年。
在京城,除了租房、吃穿用度、给老家寄钱这些日常开支,还有一项支出也让曾国藩颇为头疼,就是同僚之间的迎来送往。
晚清的京城官场上,应酬之风甚盛,且有愈刮愈烈之势。儿娶女嫁、孩子出生、小妾生日、老家来人……总之,日子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那些削尖脑袋找财路的京官们找个借口散发请帖。
曾国藩进京的头两年,几乎把时间与财力都浪费在这样的应酬上。后来,他痛下决心,定下课表,决定远离这样的欢宴场。可他毕竟是官场中人,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该来的不该来的帖子还是源源不断地涌来。
无奈之下,曾国藩只得拉下脸。他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告示云:“曾国藩出身贫寒,长相不雅,箱内无银。虽任检讨一职,却是七品小官,俸禄有限,除衣食住行,已无盈余。即日始,凡京官上宪、同僚座席陪酒应酬之事,概不参加,请帖亦不收存。见谅。”
这是曾国藩任七品检讨时期发生的一件小事,却足见他当时的窘迫之状。但凡能想到一点门路,曾国藩也不至于如此公然地与同僚们翻脸。
这样做的后果当然很严重,他激起众怒。有人很快就鼓动御史上折参他,理由随便找一个就是了:“办事糊涂,办差敷衍,奏请将其革职。”
曾国藩果真被革除实职,由翰林院检讨变成了修补。
他依旧日日到翰林院去点卯,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却被雪藏起来——翰林院不给他实际差事。曾国藩也很快就体会到何为世态炎凉,见他被革职,很多以前同他要好的同乡、同年、同僚,都刻意疏远了他。
官微人穷,借钱度日是生活常态,曾国藩借债最多的年份竟然借了高达一千多两银子。由穷而引起的是他在官场中人际关系的恶化。做官需要交际资本,可曾国藩却穷得只剩下一身硬骨头。
一心巴望着跃龙门、登高枝,进了京城才知什么叫京官难做,什么是窘迫艰难,一颗充满热情与理想的心也慢慢灰下去。在此期间,曾国藩甚至多次产生退隐回乡的想法。这些想法自然都被父亲严词拒绝。
3.十年七迁
如果说曾国藩在京城的经济生活只有一个“窘”字,那么他这一时期在官场上的升迁则可用一个“顺”字来概括。
在翰林院时期,曾国藩人微官轻,走得不是很顺遂。从道光二十三年(1843)起,他时来运转。道光二十七年(1847),即超擢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道光二十九年(1849),又升授礼部右侍郎。此后四年,兼遍兵、工、刑、吏各部侍郎。
十年七迁,连跃七级,这在当时是极为少见的。
上天如此垂爱曾国藩,究其原因也不外乎两个方面:内因是曾国藩本身的勤奋与努力,外因是他深得老师穆彰阿的欣赏与大力举荐。
道光十八年(1838)的殿试中,穆彰阿是曾国藩的座师。在众同年中,曾国藩的成绩虽然不甚出色,却因他谦恭有度、朴素无华而得到了穆彰阿的欣赏。穆彰阿不但对他大加眷顾,还亲自为他改名国藩。但穆彰阿后来成为曾国藩在京城的根基后台,恐怕还要从鸦片战争说起。
道光二十年(1840)五月,英军入侵广东,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在鸦片战争中,因穆彰阿的投降做派,他在京城士林中颇引争议。众人对穆彰阿一片异议之时,独曾国藩对穆彰阿的投降主义政策大加赞赏。穆彰阿自此将曾国藩引为知音,越发对这个来自湖南湘乡县的门生高看一眼,对他寄予厚望。
道光二十三年(1843)三月,曾国藩迎来人生中又一次大的机遇与挑战。这年三月初六,曾国藩接到皇上谕旨,三月初十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大考翰詹(翰詹即为翰林院詹事)。
这是清代翰林士子一种非常重要的考试——考上翰詹,就等于拿到加官晋爵的通行证,用不了几年,不是总督、巡抚,便是尚书、侍郎。反之,一旦大考失败,则可能沦为一个终身前途渺茫的穷翰林。
乍听到这个消息,曾国藩一下子就着了慌。因为他已好久不作赋,字也生疏了——通常的大考都是六年一次,这一次却整整提前了两年。
三月初十,曾国藩随众多同年一起步入考场。如他所料,那场考试进行得很不顺利。走出考场之后,曾国藩与人对诗赋,发现自己的卷中有一处明显的错误,心中顿时又充满了忐忑与懊悔。
接下来的几天,是漫长的等待。曾国藩几乎是度日如年,食不知味。
那次参加考试的翰林共有一百二十四人。十四日,成绩出来,让曾国藩大感意外的是,他竟然取在二等第一名,总成绩第六名。并有幸蒙皇上召见,以翰林院侍讲升用。
幸运之神再次光顾了曾国藩!
事实上,他的幸运之神或许就是他的老师穆彰阿。那次的大考中,穆彰阿为总考官。据说,曾国藩交卷后,穆彰阿便向曾国藩索取应试诗赋,曾国藩随即回住处认真誊写,并于当天亲自送到老师家中。此举深意,不言自明。穆彰阿到底有没有在那次考试中为曾国藩暗中出力,自是无法说清的事。
道光皇帝对曾国藩的欣赏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大清到道光皇帝时,国库库银已不足千万,接近不续的边缘。道光皇帝一登基,便严禁侈靡之风,将节俭作为治国第一要义。在众多讲究衣食住行的京官中,曾国藩因受家风影响,也确因手头紧张,平日里一向极为节俭。这正合了道光之心意。
但凡事都有度,过度了就不妥。有次道光皇帝接见曾国藩,发现他的官服上都打着补丁,遂大怒——认为曾国藩有作秀之嫌。曾国藩条分缕析地把自己的收入状况和想法向道光皇帝汇报一番后,倒把这位皇帝哄得开心了——若大清官员都像曾国藩一样奉行节俭,大清何愁不能中兴?
总之,那次大考翰詹,是曾国藩仕途中的重要转折点。自此之后,他一改往日的磕磕绊绊,官途顺遂得连他自己都吃惊。
从道光二十年(1840)四月授从七品翰林院检讨,一直到道光二十三年(1843)三月升翰林院从五品侍讲,三年中升了四级,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那只是他飞黄腾达的起点,接下来好运频频光顾。
这年六月,道光皇帝又钦点曾国藩充任四川省乡试正主考,副主考则由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赵楫充任。这道圣旨一下,即在翰林院掀起一场波澜。
一般乡试主考都由两榜出身的翰林公、四品以上官员充任。曾国藩一个从五品官做乡试正主考,这在大清国尚属首例。而赵楫以从四品的官位,却屈居从五品的曾国藩之下,做了副主考,这也是清朝开国以来没有的事。但天子一言,谁敢违背?
曾国藩自然更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那时的乡试主考是肥差,多少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被钦命为主考的官员,可以从户部领取不菲的程仪——类似现今的差旅费。正主考一般是两千两,副主考则为一千两。
乡试主考官,朱笔一批就定了多少寒窗学子的前途,在地方谁人不上紧着巴结?所以每次乡试结束后,地方官又会以种种名义给主考官们塞些“辛苦费”。那笔看不到的收入,少则几百两,多则上千两。当时有民谣唱“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穷到能卖炕”,多少京官终生也盼不来这样一次机会。
圣旨下来几天后,两千两银子的程仪就送到了曾国藩的手中。面对那两千两银子,曾国藩忍不住心潮起伏。想起自己的祖父与父母双亲,为送他走出白杨坪,辛苦大半生,甚至不惜债台高筑。他在京的这几年,也是一路磕磕绊绊,穷得叮当作响,何曾一下子见过这样一笔巨款?
那笔钱他只留下四百两,作为自己入川办差的费用,余下的一千六百两,他让回乡省亲的长沙籍翰林院检讨张继元全部带回去,让家中报答借钱帮助他们的亲戚,再拿一部分修缮供奉宗祠,其余留作家用。
对于道光皇帝的浩荡皇恩,曾国藩自然是要不遗余力地回报。
在那次四川乡试中,曾国藩做了两件让四川学子们不胜感激的事:
其一,与其他高高在上的主考官不同,曾国藩在大考前亲自前往视察考棚。一旦发现考棚搭建存在安全隐患,立即派人加固整修——他要给考生们一个安全放心的考试环境。
其二,四川乡试在秋季举行,考试那天炎热无比,很多考生一走进考棚就开始汗流不止,为防止考生们中暑,曾国藩急令人速向各考棚放置冰水消暑,并准予考生们在考试过程中可以用凉水洗脸、擦身。曾国藩还特别交代,如需银两,可先从他那里拿出五十两急用。
当装着冰水的大桶运进各大考棚,学子们被这位主考官感动了。这不仅在四川考场上少见,自有科举以来,又有几位主考官能如此为考生服务?事实上,那笔钱是曾国藩自己掏腰包垫付的。
那场乡试,进行得顺利圆满,中途无一人因天热中暑而导致考试中断。
那次乡试中,共取举人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
多少年以后,提及那次乡试,提及曾国藩为蜀中士子们的所作所为,蜀中士子们仍感动不已。他们称那次乡试是大清开国以来,四川举行的最公正、圣恩最大、也是录取寒士最多的一次乡试。
那是曾国藩第一次身负皇命重任出门办差,他终不辱使命,完美交差。
道光二十三年(1843)十一月二十日,他从四川回到京城。
因为在那次乡试中的出色表现,道光皇帝又命曾国藩充任文渊阁校理。
曾国藩坐上了升迁的直升机,青云直上。
道光二十五年(1845)九月,曾国藩升翰林院从四品的侍讲学士。
道光二十七年(1847)六月,曾国藩再次被破格提拔,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为正二品。
这一年,曾国藩三十七岁。
五年之内,由从七品一跃而为大清的二品大员,其升迁之快,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多少士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却让曾国藩既喜且惧。他一向信命运、信风水,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六月十八日写给诸弟的家信中写道:
“六月初二,蒙皇上天恩及祖父德泽,予得超升内阁学士。顾影扪心,实深惭悚。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予之德薄才劣,何以堪此!近来中进士十年得阁学者,唯壬辰季仙九师、乙未张小浦及予三人。而予之才地,实不及彼二人远——以是尤深愧仄。”
彼时,曾国藩的祖母已经去世,曾国藩的祖父大病初愈,他又得升迁。曾国藩认为,这一切的顺遂,定是祖母埋葬之地风水好:“祖母大人葬后,家中诸事顺遂。祖父之病已好,予之癣疾亦愈,且骤升至二品,则风水之好可知,万万不可改葬。若再改葬,则谓之不祥,且大不孝矣。”
曾家风水到底对曾国藩的仕途影响有多大不得而知,但曾国藩对此却深信不疑。每一次升降荣辱,他都会与自家风水的好坏联系到一起。
但他的恩师穆彰阿对他仕途的影响却不容置疑。后来穆彰阿被罢斥、病逝,穆家家道败落,曾国藩每过穆宅,总是不胜感慨唏嘘。多年以后,曾国藩赴任直隶总督前往京城陛见,还专程前往穆家看望。彼时,穆家光景已经全然败落,其家人生活十分困窘。对于穆彰阿这个褒贬不一的人物,曾国藩倒是终生不忘他的提携之恩,也算是让穆彰阿欣慰之事吧!
4.不同流俗的谏言者
谈及曾国藩在京城官场的升迁,张宏杰曾戏称他是坐着直升机飞起来的湖南土包子,这话虽有失恭敬,倒也合乎实际。
十年七迁,当时的京城官场人,对曾国藩即羡慕又妒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亘古不变。曾国藩一生谨慎,那份谨慎除却他所受的理学思想的影响,也来自他在官场上的不断碰壁。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不经历摔打,如何见坚强?
纵览曾国藩在做京官时的书信、日记、诗文,除了他偶尔在文中表现出的因升迁而带来的得意之情,更多记录的则是他的失望、不满和颓丧之语。哪怕在他飞黄腾达之时,这样的沮丧情绪也随处可见。
穷,依旧是他生活的主旋律。官场上顺遂的升迁,并没有改变他作为穷京官的现实。在那期间,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从道光二十五年(1845)四月开始,曾国藩患上皮肤癣疾,为治此病,曾国藩可谓绞尽脑汁,外敷、内服、药水洗抹,此病竟顽固不化,跟随他终生。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才有人杜撰出那个巨蟒天降的神话故事来。说他身上的牛皮癣似巨蟒浑身的鳞片。
从曾国藩的家书中可读出,道光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两年间,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癣疾是其一,困扰他后半生的眼疾也开始露出端倪,随之而来的是在经济上的越发窘迫。
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国藩的祖母去世,作为曾家长孙,曾国藩理应回家奔丧,可他竟然因没有路费而搁浅,望家乡路远山长,想亲人泪水涟涟,此时的曾国藩只能徒留一声长叹。
以曾国藩彼时的心胸识见,个人家庭的恩怨得失虽然也会不时干扰他,但让他郁闷塞怀的,自然不仅那些。好男儿志在四方,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宏大抱负,很早就已在曾国藩的头脑中扎根。
可彼时的大清国又是什么样子?
尽管道光皇帝自称要做最勤俭勤政的天子,要彻底对大清王国来一番革新,但历史的滚滚巨轮从来就不是哪一个人可以操控的。尤其是经历了鸦片战争后,大清王朝的衰颓之势已不可阻挡。
外部,有西方列强对大清垂涎已久,想尽办法要继续打开中国的大门。
内部,大清帝国的腐败已浸透到它的每一寸肌肤血液。
一批觉醒的中国人,已在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中醒来,他们的目光开始超越大清的疆界,关注世界的发展大势,也开始考虑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外抵列强欺侮,内反清朝腐朽统治。各种形式的起义、反抗斗争纷纷爆发。其中,尤以湖南和两广地区的起义活动为烈。这些地区远离京城,又是各族杂处的地区,社会矛盾错综复杂,本就是大清统治链条上最薄弱的地方。
鸦片战争后,中国的外贸中心由广州渐次移往上海,广州贸易量减少,大批的水手、驮夫等失业。加之鸦片战争中临时招募的大批勇丁战后被骤然裁撤,这些人都成了当时社会不稳定的因素。
大清王朝内扰外困,已是摇摇欲坠。朝中一些有志有识之士,已经明显嗅到了空气中紧张的味道,可那个因循守旧的道光皇帝,仍在一批昏官庸吏的阿谀奉承中无限膨胀着自信心。那些庸臣俗吏们谨遵道光皇帝“修修抹抹”、敷衍度日的政治方针,贪污侈靡,混天熬日,谁也不去想大清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此时,曾国藩却坐不住了。
他深受皇家之恩,也深刻地洞悉当时社会存在的危机与问题。对彼时的大清朝,他是既爱又恨。他由一个乡间小地主的儿子,十年七迁,一步步走向飞黄腾达,那是大清王朝给他的机会。从这一点上,他没有理由不对大清忠心耿耿。
但大清日趋腐朽的政治现状,又让他焦灼失望。身居翰林之时,他官小位卑,对国家大政没有发言权。等他位列朝中要位,该为国家尽心出力之时,却屡次发现大清官场的腐败与黑暗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撞个头破血流,徒然遭人嘲笑讥讽而已。
从皇上到臣子,彼时的大清朝,从上到下都被污浊混沌的空气笼罩,让他时时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不愿与大多数同僚同流合污,也因为如此,好不容易在京城官场上建立起来的人脉关系,又被一点点丢掉。好在彼时还有他的恩师穆彰阿罩着他,又有道光皇帝的欣赏,曾国藩在京中官场上还算好过。
道光三十年(1850),是曾国藩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道分水岭。
这年正月,道光皇帝驾崩,血气方刚、年方二十岁的咸丰皇帝即位。
与道光帝的畏首畏尾不同,初登大宝的咸丰帝一腔热血,决意要大刀阔斧地整治大清朝的顽疾。他重新起用主战派林则徐等人,并将主张投降议和的穆彰阿等人革职,永不叙用。
曾国藩作为穆彰阿的得意门生,虽未受到直接的牵连,却从此失去了后台。自此之后,他只能独自在京城的宦海风波中闯荡。
咸丰帝上台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向臣子们“求言”,要大臣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陈时政,建言献策。
这似乎又让曾国藩等人看到了大清复兴的希望。曾国藩深思熟虑之后,向咸丰帝上了一道《应诏陈言疏》,对当下京城的官风痛加斥责。
此言一出,哪个京官不把曾国藩恨得牙根痒痒?
曾国藩也自有他的底气,他这个京官做得确实与众不同。在连年升迁之后,他曾训诫弟弟们说:“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
就拿坐轿为例,曾国藩升为二品大员却仍然坚持出行坐蓝呢轿,就曾传为官场佳话。
清朝官员共分九品十九级,在服饰及轿饰方面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绝不可越级享用,若一旦发现有越,就要受处分,严重的可能还要受到革职、充军等惩处。但有些官员爱面子,偷偷乘坐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轿子并不少见。
曾国藩也坐着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轿子。但他不是显摆,而是低调。
升任二品大员之后,按规定他可以坐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曾国藩却不为所动,每次出行依旧坐先前的四人抬蓝呢轿,也因此弄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来。
那些抬八人绿呢大轿的随从轿夫,因主人身份的尊贵,走出来都觉得高人一等。话说某日曾国藩又坐着他那顶破旧的蓝呢轿出门,后面一顶绿呢大轿威风八面地冲上来。轿夫们骂骂咧咧:“前面的轿子赶紧闪开,没长眼睛吗?”曾国藩的轿夫不敢怠慢,乖乖在路边停下让路。这才把轿里的曾国藩给惊动了,他缓缓揭开轿帘从轿子里走出来,一句“怎么回事”,不怒自威。就见后面的轿主一下子从轿子里跌了出来:“真是有眼无珠啊!竟然是内阁学士曾大人。”
有了那样的经历后,京城中凡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三品以上官员可坐八人抬绿呢大轿)出行,临行前都不忘给自己的轿夫与随从交代一句:“长点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曾国藩身为二品大员,仍坐蓝呢轿出行,当然不仅是因为他的穷,再穷也不至于穷到坐不起官轿。“水满则溢,人满则忌。”曾国藩太明白这个道理了。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谨慎,他才有如此底气给咸丰帝进言吧。
咸丰帝对曾国藩递上来的奏折大为欣赏:“礼部侍郎曾国藩奏陈用人三策,朕详加披览,剀切明辨,切中情事,深堪嘉纳。”
这给了曾国藩极大的鼓励,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怀着一颗赤诚忠心,为大清这位年轻的皇帝建言献策,先后上了多道奏疏,从政治、经济到军事,直陈现实中存在的种种弊端,并大力呼吁咸丰皇帝对这些弊政加以改革。
历史上的曾国藩向来以有识人之明而闻名于世,但天威难测,对于这位新登基不久的大清皇帝,曾国藩还是看错了他。
也许,是他在上第一道奏折时咸丰帝给了他错误的提示,以致他误以为咸丰帝会是一位有魄力和胸襟的皇帝。事实上,咸丰帝不仅气质平庸,心胸也远没有道光帝宽广,更谈不上有什么雄才大略。对曾国藩苦心拟就送上来的一道道折子,他并未认真去看,就扔到一边弃之不顾,至于采纳建议去付诸行动就更不可能了。
这样的结果让曾国藩失望至极。
咸丰元年(1851),中国南方大地上风起云涌,这里正在酝酿着一场几乎将大清朝覆灭的大乱,那就是以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天国起义。
对这场有备而来的起义,曾国藩早在几年前就隐隐预感到了。
可惜直到太平天国起义的大旗在广西高高飘起,咸丰帝对此还一片混沌麻木。这让曾国藩陷入了焦灼与恐惧中,他觉得对这个还在昏睡中的糊涂皇帝,一定要敲猛钟才能让他警醒。
5.结束京宦生涯
封建时代的科举制度,为国家选拔了一大批士子人才。譬如曾国藩,如果没有搭乘上科举这艘航船,他充其量也就是湖南湘乡县的一个小乡绅。有了科举,他如插双翼,扶摇直上。然而,不是所有那个时代的士子都如他那样幸运,有多少人寒窗苦读熬白了头发,到老也没博得半点功名。
就在曾国藩在京城中为大清的前途安危呕心沥血写着上疏时,在广西,另一位小乡绅的儿子,正在筹谋策划着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他要把曾国藩拼命维护的大清王朝一举推翻。
此人就是比曾国藩仅小两岁的洪秀全。
生于嘉庆十八年(1813)十二月初十的洪秀全,是广东花县官禄铺一位保正的儿子,家里略有薄产,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在当地应该都算是好的。作为家中小儿子的洪秀全,因为天性聪慧而备受宠爱。他是洪家唯一一个被父母送去读书求功名的孩子。
洪秀全七岁入私塾读书,十三岁即考上童生。十六岁开始去广州参加府试,落榜后,回家继续读书。十八岁时,受聘在乡里坐馆,成为一名私塾先生。二十四岁时,洪秀全第二次去广州参加府试,不幸再次落榜。
也就是那次失意落榜之后,在广州街头随意闲逛的洪秀全开始接触西方基督教——一位英国传教士与一个中国基督教徒送给他一本《劝世良言》,那本小册子被洪秀全带回了家乡。
第二年,洪秀全第三次去广州参加府试,再度落榜。这次落榜对他的打击巨大,回家后,他大病一场,病了四十多天。据说他病得最厉害的几天,竟至昏迷不醒,醒来后“俱讲天话”。
那时候,洪秀全对大清王朝和科举制度已心怀不满,但他仍未放弃科举求功名的最后一线希望。道光二十三年(1843),已经三十一岁的洪秀全再次去广州参加府试,结果仍然是名落孙山。
四次参试,却连一个秀才也没得中,这让洪秀全从此断了科举入仕的念头。他加入了天地会,并从此开始使用洪秀全的名号(原名洪火秀)。回花县后,洪秀全把孔孟的儒家经典一把火烧光,把他授馆私塾中的孔子牌位换成上帝的牌位,逢人说教,索性彻底与中国的孔孟之道决裂。
不久之后,洪秀全与冯云山等人组织了拜上帝会,他被人称为拜上帝会的教主,开始广泛在广西一些地区传教。为了积极准备造反,拜上帝会以“自卫御盗”为口号,买武器,制军装,开始有组织、有规模地操练。
道光三十年(1850)十二月初十,也就是公元1851年1月11日,这一天是洪秀全三十八岁生日,拜上帝会在广西桂平金田村举起了起义大旗,太平天国宣告成立,洪秀全为太平王,其管辖的军队称为太平军。
一场蔓延中国大江南北,战火几乎烧遍大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从此拉开了序幕。
也就是在这一年,道光皇帝驾崩,咸丰皇帝即位。
广西太平军起义进行得如火如荼,远在京城的咸丰帝对此却漠然视之。他对南方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彼时遍地蜂起的天地会上。直到太平军一路向北杀来,清军与太平军交战连吃败仗,清政府这才慌了神,开始集中兵力对太平军进行围追堵截。
太平军起义的消息传到北京,在京城的官员中虽引起一阵骚动,却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彼时的清政府,尽管已经意识到太平军绝非一般的会党群众造反,却远没有认识到其危害性与严重性,更没有意识到清军在战场上连连挫败,是因为此时的清朝军队已经腐朽不堪,根本没有战斗力。又加之当时大清财政拮据,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实在是困难重重。
这一切,早就在曾国藩的深思熟虑之中。
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既得利益者,他比谁都更愿意站出来积极地维护封建制度,将这场农民起义镇压下去。然而让曾国藩焦灼的是,清朝的当政者对这一切还混沌未知。尤其是咸丰帝,虽然登基不久就下令征言,可事实证明那只是收拢人心的一场作秀而已。大臣们苦心孤诣交上去的谏言,多数他连看都没看。
为了引起当朝者的足够重视,咸丰元年(1851)三月,曾国藩再次上疏,提出裁兵、节饷、加强军事训练三项措施。在曾国藩看来,当时的大清朝主要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国用不足,二是兵伍不精。他提出的这三项措施正是针对这两大问题。
可曾国藩的谏言,换回的仍是咸丰帝的漠然。
彼时的太平军越战越勇,队伍不断壮大。而清军内部却是矛盾重重,将帅不和,各级官员互相推诿掣肘。
面对危局,曾国藩不肯退避。咸丰元年(1851)四月,曾国藩做出一惊人之举,他将批评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咸丰帝,上了一道《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疏中直陈咸丰帝的三个缺点:
一曰“防琐碎之风”,批评咸丰帝苛于小节却疏于大计,发往广西的官员不当。二曰“杜文饰之风”,批评咸丰帝“徒尚文饰”,不求实际。向大家征求了那么多意见,最终却皆用“无庸议”三字了之。三曰去“骄矜之气”,批评咸丰帝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刚愎自用、饰非拒谏。所说的听取大家意见,最终被“朕自持之”“岂容臣下更参末议”而代替。
曾国藩以谨慎来严格约束自己,这样的一封奏折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他不可能没有预测,其风险与虎口拔牙无异。
曾国藩想通过自己的举动,让皇上兢兢业业,从而断绝自以为是的思想萌芽,也趁此改变当时官场上阿谀一片的风气,希望所有的官员都能正直有骨气,遇事不退避。说白了,曾国藩就是试图以自己的勇敢,唤醒沉睡的大多数。
事实上,咸丰帝拿到奏折还没看完,就将折子怒掷于地,并立即要将曾国藩拿下。幸好朝中还有季芝昌等人,见咸丰帝大怒,遂为曾国藩苦苦求情,曾国藩最后才免遭一难。
这样的信息反馈到曾国藩的耳朵里,他如何不会感到后怕?此后,曾国藩再无以前的憨直之言。而咸丰帝虽然表面没有对他如何,甚至依旧让他兼署刑部左侍郎和吏部左侍郎,但曾国藩却越发感到宦海莫测,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他知道,自己哪怕再有一腔赤胆忠心,面对这样的皇帝也是无能为力了。
在京城官场上,让曾国藩难堪痛苦的不仅是与咸丰帝的关系。穆彰阿倒台,曾国藩也失去了极为有力的后台。加上他当时的耿直敢谏,又得罪了大批京中权贵。尤其是在会审琦善一案之后,曾国藩在京城的人际关系更是跌至冰点。
琦善,满洲正黄旗人。在鸦片战争中,他同穆彰阿一样,属投降派。道光二十年(1840),在直隶总督任上的琦善上奏道光帝,诬蔑林则徐在禁烟一事上的措施失当,并力主妥协投降。
林则徐被遣戍新疆,琦善作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与英军议和。在与英军谈判的过程中,琦善一让再让,竟然瞒着道光皇帝,与英军签订了《穿鼻草约》,并私许割让香港、开放广州、赔偿烟价六百万银圆,给大清造成的巨大损失无法估量。
道光帝一气之下将琦善“革职锁拿,查抄家产”,但两年之后,琦善又靠着贿赂穆彰阿,重新被朝廷起用,任陕甘总督。
咸丰帝即位后,有人参奏琦善在陕甘总督任内“妄加诛戮”,咸丰帝遂将其革职,交刑部审讯。当时接手这个案子的,正是曾国藩。
琦善虽然两度获罪,但他在京中故旧颇多。此案一出,出来为他求情、到处拉关系的自然大有人在。但曾国藩不畏强权,最后定琦善革职,发往吉林效力赎罪。
这等于是与京中广大与琦善有交往的官员们公然为敌。
因为琦善案的审理,曾国藩在京城越发陷于孤立。权贵们见了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转身回避,甚至不愿意与他同席而坐。
回首自己的来时路,一步一步,从湖南偏僻的小山村走出来,最初也不过是想着读书求功名光宗耀祖。随着官位的升高,曾国藩的思想境界也在不断提升,当他决心舍小家而顾大家,为大清国奉献自己的热血与生命时,却发现一个二品大员的身份,竟是如此不堪一击。那满腔的热情慢慢就冷了下去,他又怀念起自己的湘乡县和白杨坪。
“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这就是十二年京官生活最终留给曾国藩的一声叹息!
咸丰二年(1852)六月,曾国藩得江西乡试正主考官的外差。这正好给了曾国藩逃离京城的机会,他被允准事毕回乡探家。
曾国藩接到谕旨,几乎马不停蹄地启程南下。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曾国藩感觉逃离樊笼,终于可以透一口气时,却平地起了一声霹雳惊雷——他抵达安徽太湖县境内的小池驿,忽然接到母亲江氏去世的讣闻。
江西主考官做不成了,曾国藩由九江乘船西上,急急回籍奔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