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ACT 1
步琅飞的身子微微地僵硬着。
他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什么突然梨花带雨地冲过来抱住他,心底不由得泛起微微的排斥来,再加上众人灼灼探究的目光,他终于抬手拉开她环住他腰间的双臂,不自在地退后一步。
比起方才的其乐融融言笑晏晏,现在的气氛凝固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细弦,谁也不敢先开口打破沉寂。
被拉开的季荷伊似乎有些怔忡,她的手僵在半空,依旧是泪眼朦胧,但却不再哽咽呢喃,只是呆呆地看着步琅飞的面庞,仿佛是想要印证些什么。
细细看来,眼前的男子长相确实和宇文铎毫无二致,但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宇文铎忧郁内向,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自卑,可眼前这位拥有着贵族般浑然天成的傲气和不怒自威的霸气,着实与宇文铎相去甚远。
镇定下来之后,季荷伊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明黄的龙袍让他的身份不言而喻,瞥见那男子胸前一团水渍,她更是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忘了古代宫廷该有的礼仪,只低头连连退后,口中直说着“对不起”。
“这位是?”步琅飞打量着季荷伊,薄唇轻启。
他的神情自然是不悦的,季荷伊的举动想必是让向来不喜欢亲近陌生人的皇上感到排斥甚至厌恶,以至于好久都没人敢接话。
“这位便是东汶来的那位公主。”良久,步声才开口,“公主离乡背井,却迟迟不得皇兄召见,在臣弟府中想来也是百无聊赖,再加上思乡情切,今日见皇上面善,便不由自主落泪了吧。”
“哦?”步琅飞挑眉,“那么四弟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朕的不是了?”
“臣弟惶恐。”步声又是一揖,“久闻皇兄因政事操劳,所以才无心嫁娶,但如今国运昌隆,南冕已定,战事平息,北辰与我天朝长期交好,东汶又送来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公主如此示好,不知皇兄还有何顾忌?”
“你话中有话。”步琅飞的语气有些生硬。
“臣弟不敢。”步声不再多语,径自退到一旁负手而立,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步淳、秦之禹、肖瀚三人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只静静低头站在一旁。
“原来你就是那位公主。”见步声不再说话,步琅飞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季荷伊身上。
一身素净的月白广袖长裙,更显她身段苗条清瘦,精心梳理过的发髻衬得她的侧脸线条愈发完美,一双美眸也许是因为哭过而显得分外水灵动人,绯红的脸庞,挺翘的鼻尖和紧抿的樱唇,让人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
然,美人又如何?
步琅飞在心中轻笑。
即使倾国倾城,仙女下凡,再多的美人也无法和一个夏紫芜相提并论。
“听说这位公主前几日似乎生怕朕不娶她,万念俱灰,投河寻死却未遂?”步琅飞的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调笑和轻蔑,不等季荷伊开口辩解,他便又径自说道,“所以,朕今天专程过来,便是来接公主回宫的。”
如果不细细咀嚼,谁又能发现他语气中的不情愿。
“公主那日落水身体抱恙,如今风寒还未全好,皇兄是否可暂缓几日。”一阵沉寂过后,步声终于再次开口。
“四弟不是对朕迟迟不接公主进宫颇有微词,这会儿怎么又让朕暂缓几日?”步琅飞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轿子已经备好,公主速速收拾行装,随朕回宫。”
经过刚才一连串的情绪波动,季荷伊脑中依旧一片混沌,还未来得及清理思路,但见皇上态度如此强硬,是去是留,大概她自己也无法做主,而且不难看出皇上和宣阳王关系紧张,若宣阳王见她不肯,说不定会因为帮她说话而进一步和皇上起冲突,到时龙颜大怒,可不是她一个人能担当得起的。
“是。荷伊这就去收拾东西。”她轻叹一声,顺从地福了福身子,转身便离开了观潮阁。
等收拾好所有的衣裳细软已是傍晚,绣绣帮着她仔细地将衣服叠好装进包袱里去,嗔怪道:“公主,进了宫之后什么锦衣玉食珠宝珍玩没有呀,何必要收得这样仔细呢?”
季荷伊只淡淡一笑,并不多说。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的家境并不好,所以早已养成了节俭和珍惜的习惯,任何用过的东西,都是无法随手就遗弃掉的。
“公主,你若进宫,嫁了皇上,是不是就不能常来咱们王府玩了?”绣绣扁了扁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也许吧。”季荷伊将最后一件发钗收进包袱,直起身来,眼底掠过一抹调皮的神色,“那,我去同王爷要了绣绣,让绣绣和我一同入宫,侍奉左右,如何?”
“公主……这……”绣绣皱起眉头,眼神忽左忽右,仿佛百般为难。
季荷伊噗嗤一声笑出来。
“放心吧,我晓得比起我,你更愿意留在府里侍奉王爷的。”季荷伊执起绣绣的手,真诚地说道,“这几日谢谢你的照顾了。”
“哪里的话……公主……”绣绣见她这样说,也不免鼻头泛酸,“如果公主愿意,绣绣其实也可以……”
“好了。”她的手紧了紧绣绣的手,“不说这个了,其实我们以后一定有很多机会见面的,王爷常常进宫,你可以求他带你一起去,就说是我的吩咐,王爷人这样好,一定不会不答应的,如何?”
“嗯。”绣绣连连点头,可眉间的忧虑之色却丝毫没有消减,她悄悄地放低了声音,“可是,听宫里回来的浣衣房姑姑说,皇上的脾气很是奇怪,喜怒无常,我怕皇上待公主不好……”
季荷伊心中柔软,她明白眼前这个单纯可爱的小丫鬟对自己是真心相待。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安抚般地再拍了拍绣绣的手,露出一个微笑,“我会保重自己的。”
绣绣眼泪汪汪地拉着她想再说几句体己话,厢房的门却突然被人敲得砰砰作响,两人皆是吓了一跳,想到兴许是皇上等不及遣人来催,绣绣连忙抹掉泪珠,三步并两步地奔过去,拉开了厢房的门。
没想到来者竟是刘侍郎,微凉的春夜,他额头竟然密布汗珠,胸膛也上下起伏着,绣绣连忙让开身子,刘侍郎径自踏进屋内,讲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公主要的一切都已经备妥,听闻公主马上就要进宫,好在赶得及,希望公主为我东汶子民祈福,在天朝皇宫中青云直上,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季荷伊微微颔首:“刘大人辛苦。”
皇宫这个是非之地,九王夺嫡,后宫争宠……步步惊心的故事她已听得太多,她只想安分守己地呆在方寸之地,保全自己,也好为寻找他而做下一步的打算。
不过……皇上的面庞,确实和宇文铎像是一个模子当中印出来的一样,这个中又会有什么玄机呢?又记得刘侍郎曾说过,自己和东汶公主的长相几乎毫无二致,这与自己和宇文铎先后来到这个时空,有没有关联?
错综复杂的思绪缠缠绕绕仿佛打了许多的死结,脑袋一阵发胀,季荷伊忽然想起自己在凤凰古城放下的八个花灯排列成并蒂莲的样子……
并蒂莲,茎杆一枝,花开两朵,可谓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象征。
同生……
就在季荷伊百般困扰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时,刘侍郎向门外招了招手,一个身材高挑竖着双髻的女子低头踏进屋来,“她叫长箫,是过去在东汶专门服侍你的贴身丫鬟。”
“公主……公主金安。”那个叫长箫的丫鬟说话结巴,见到季荷伊时似乎十分紧张,她的头一直低垂着,屈膝问安时,季荷伊甚至能看到她的膝盖在微微地打抖。
时辰已经不早,不该再让皇上久等,季荷伊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上前一步握住长箫的手,温和轻声道:“长箫,我在来天朝的路途上遇险失去了之前的记忆,有些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以后在宫里就麻烦你照顾我了。”
闻言,长箫懵然抬起头来,满眼的惊诧还有不可置信,季荷伊感觉到她的手心潮湿冰凉,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公主,该起程了。”绣绣默默地将季荷伊的发钗重新摆正,仔细地理了理她腰间的荷叶流苏,语气中尽是依依不舍。
“公主请!”刘侍郎让开身子,抱拳道。
“绣绣,刘侍郎,后会有期,大家保重。”季荷伊感激地冲他们点了点头,撩起裙摆向王府门口走去,长箫战战兢兢地接过绣绣递来的包袱,亦步亦趋递跟在了季荷伊的身后。
天空是一抹稀释后的灰色。
步琅飞坐在轿中,双眉紧锁,玉琢一般的面庞此刻愈是冷若冰霜,轿帘投下的阴影让他的脸庞轮廓更加的鲜明,俊美威严得仿佛主宰一切的天神。
轿身轻微地上下起伏着,皇宫离宣阳王府并不远,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公公掀起轿帘,嚷嚷着让人搬来脚凳儿,谄媚地请步琅飞下轿。
他沉默地步出轿子,心中郁结,只见季荷伊的轿子紧跟着就到了,她迫不及待地下轿,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这瞧那看,楚楚衣衫,妍姿俏丽,初见他时的失态和窘迫仿佛已经消失殆尽。
他竟别扭地别过头去,甩袖抬脚就要走。
“皇上,皇上请留步呀。”李公公见情势不太对劲,一溜小跑追了上去。
他面色阴沉地转过头,目光灼灼。
“敢问皇上……那公主今晚……歇在何处?”见龙颜不悦,李公公额上冷汗直冒,虽说是皇太后下旨要皇上亲自将公主接回,可这一接回来便撒手不管,又如何向皇太后交待?
“这事你做主便是。”他硬邦邦地甩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
“这……这……奴才怎好做主?”李公公几乎要哭了。
季荷伊抿了抿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看来,她的到来挺不被人待见的,不过也好,这样兴许就能清清静静地生活了。
“公公就随便给我们安排一个清静的住处吧。”季荷伊拉过站在一旁的长箫,微笑开口道,“只要干净整洁便可。”
ACT 2
住进水榭居已有三日,季荷伊觉得这里的生活还是颇为惬意的。因为这里离皇宫的中心较远,环境清雅幽静,一出门顺着石子小径走出不远便有一处梅园,白梅淡淡的香味颇好闻,季荷伊总喜欢在散步时顺手折下几把梅枝,插在素雅的白瓷花瓶里分外好看。每日三餐有丫鬟按时往房里送,菜色新鲜丰盛,衣食无忧,要不是身在皇宫,还真有几分闲云野鹤的感觉。
但,烦恼不是全然没有的。
贴身丫鬟长箫对季荷伊的态度依旧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只会埋头做事,无论季荷伊试图多么友好地和她对话,她都瑟缩着不敢抬头,仿佛唯恐多说多错,无奈季荷伊只好暂时作罢,反正这样闲散的日子,也没有人会去探究她这个东汶公主的真伪。
又是几日过去,季荷伊开始意识到这种无人问津的生活仿佛与软禁无异,碍于身份,她是皇家待嫁的准妃子,皇上迟迟不娶,她既不能随意出宫,又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更别提去见皇上了。再说,瞧着皇上那天那副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即使见到了,又能如何?
季荷伊叹了口气。
自从见到步琅飞的那天起,她心中的感应便越来越强烈,也许是穿越之前那“并蒂莲”的征兆,让她更加确信,想要找到宇文铎,与他相貌一模一样的步琅飞,是个绝对重要的线索,至于怎样顺藤摸瓜,她原本打算在接近他之后再慢慢地见机行事,可是他的不娶,使她的计划暂时地搁浅了。
尽管时空对她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但上天只会给人能够跨越的障碍,季荷伊始终坚信着这点。
又是一天过去。
晨光熹微,季荷伊亦是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照例出门到梅园去散步,昨晚下了一场小雪,地面湿漉漉的,她不禁放慢了步子,再绕过个转角便是梅园,只听一阵悉悉絮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仿佛是急急地踏雪而来,仔细再听,还有女子细碎的说话声。
此地偏僻安静,除了水榭居的丫鬟小厮们,是很少有人来这里走动的,季荷伊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要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香儿姐姐,咱们来这儿是要做什么呀?”一个声音稚嫩的小丫鬟问道。
“刚才主子不是说了么,太后娘娘今天午时便会回宫,这梅园里的梅花开得特别香,主子交待我们摘些回来,好做成梅香糕给太后娘娘送去,这可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的点心。”另外年纪一个稍大一点的丫鬟答道。
“太后娘娘前几日可是去须弥山祈福了?”小丫鬟看起来像是刚入宫不久,很是好奇,不住地提着问题。
“听说是为咱们万岁爷祈福呢。”大丫鬟的口吻特别慎重,仿佛在小心地掂量着用词,“太后娘娘为了皇上的大婚可是操了不少的心,上回我听到咱们主子说,因为皇上迟迟不肯接那位公主回来,太后娘娘生了好大的气,在去须弥山之前,太后娘娘让皇上一定把那位公主接进宫来,皇上拗不过答应了,太后娘娘这才出宫的。”
“太后娘娘为什么一定要皇上娶那位公主呀?”小丫鬟还是很好奇。
“在我看来,其实娶谁倒是次要,关键是皇上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妃子呢!更别说皇后了,六宫无主,太后娘娘当然着急呀。”大丫鬟的语气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先别问了,赶紧把主子交待咱们的事办了吧。”
“是,香儿姐姐。”小丫鬟顺从地应道。
季荷伊藏在一株梅树之后,听了她们的对话,不禁大为讶异。
那日初见,步琅飞气宇轩昂俊美非凡,这样一位权倾天下且让人心折的美男子,竟然心如止水,尚未娶妃,这是季荷伊怎样都想不到的。
想起那日他对她冷淡甚至有些嫌恶的姿态,她不禁开始恶趣味地暗暗怀疑他是否只对男人有兴趣。
从两个丫鬟的对话听来,太后对皇上大婚之事颇为上心,而再过几个时辰太后便会回宫。
季荷伊心中微微一动,随手折下几枝白梅,转过身子,加快脚步朝水榭居走去。
“长箫,替我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将这白梅揉碎了浸在水中,记得水温一定要高。”季荷伊利落地吩咐着,“青眉,帮我挑一套衣裳,颜色不要太素净,款式不要太复杂。”
“是,公主。”丫鬟们纷纷领命而去,也奇怪自家主子为何忽然这样尽心地准备起来,莫不是圣上开颜,要到这偏僻的水榭居来?
想到这点,丫鬟们自然不敢怠慢,季荷伊沐浴过后,换上一袭淡紫的束腰长裙,外披一件雪白小袄,额角贴一朱红花钿,一双涵烟柳眉下明眸流转,顾盼生姿,朱唇一点,肌肤胜雪,这样悉心装扮起来,俨然一位天姿国色的绝代佳人。
待一切准备妥当,正是午后时分,水榭居门外便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把正呆站在门边的长箫吓了一跳。
“公主殿下金安,传皇太后娘娘懿旨,有请公主到昭阳殿!”小太监看起来冒冒失失,传旨的声音倒是毫不含糊。
季荷伊的唇角微微勾起,妍丽不可方物。
“那就麻烦公公带路了,荷伊已经准备妥当。”
ACT 3
阳光照在身上有种慵懒的暖意。
水榭居离昭阳殿是有一段距离的,跟在小太监身后,季荷伊不敢怠慢地加快脚步,同时也小心翼翼地让长长的裙摆不被弄脏。偌大的后宫险些让她绕花了眼,重峦叠嶂的假山怪石,冰雪乍融,清澈见底游着几尾锦鲤的池塘和纷繁地开在树阴底下的花朵,在日光细致的雕琢下熠熠如画,若不是那连绵的宫殿和级级的石阶,她差点以为自己误闯了仙人之居。
“前面便是昭阳殿了,公主殿下小心台阶。”小太监转过头来有礼地对她说道。
矗立于面前的琼楼玉宇气派非凡,金波万缕的阳光从昭阳殿的背面倾泼而出,万千飞鸟扑棱着翅膀浩浩荡荡地飞过湛蓝的天幕。
“谢公公提醒。”季荷伊点了点头,双手微提群边,尽量保持优雅的姿态,拾级而上。
心跳咚咚作响,若说此刻的她没有丝毫的紧张,那一定是骗人的。
短短几十级的阶梯一会便走到了顶,季荷伊低垂臻首,定了定神,只听小太监嘹亮的声音道:“东汶公主到——”
话音甫落,她强压下怦怦作响的心跳,唇角含笑地抬起头来。
没料到,最先撞入眼帘的不是太后,而是他。
步琅飞。
依旧是一身明黄龙袍,一头黑发松松绾起,英气勃勃的剑眉斜斜飞进两鬓,玄玉一般的双眸冷睇着她,嘴唇紧抿,这样寒冽的表情,却俊美得令人神为之夺,光风霁月,浑不似真人。
季荷伊心中陡然一跳,微笑硬生生地凝在唇畔,险些就要失态,只听一把和蔼软糯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这位就是东汶来的小公主?快到哀家跟前来,让哀家好生瞧瞧。”
季荷伊如梦初醒,她收回目光,敛了敛心神,走近几步盈盈拜下:“荷伊恭请皇上圣安,太后娘娘金安。”
“快抬起头来。”太后满脸笑容,季荷伊身上若有若无的白梅香让她觉得心旷神怡。
季荷伊顺从地抬头,目光柔和,唇角带笑,顾盼间有一抹欲语还羞的娇怯,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太后已过不惑之年,仍然一头青丝,肌肤雪白,也许是因为常常面带笑容的缘故,眼角有淡淡的鱼尾细纹,慈母般的面容让季荷伊怦怦不止的心跳平息了不少。
“真是个标致的孩子!”太后双眸一亮,执起季荷伊的手,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赞美和喜爱之意,“听淳儿说,你还对书画有一番造诣?”
季荷伊微微一怔,这才发现九王爷步淳正躲在一幅屏风之后朝她扮着鬼脸。
她忍住笑,道:“太后娘娘抬爱了,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哪有王爷说得那么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太后按着额角沉思了片刻,“哎,记得之前来使送画像时提过一次的……”
“太后娘娘叫我荷伊便是,荷花的荷,伊人的伊。”季荷伊笑吟吟地接上话茬,“这不是我的大名,是我的小字,从小亲近的人都这样唤我。”
虽然早已打听过那位真公主的名字,但她还是决定以本名示人,即使在这样一个时空也不例外,同时也时刻提醒着她来这里的目的。
“荷伊,荷伊。”太后一脸喜色,反复念叨道,“真是个清水芙蓉般的孩子。”
紧接着,她面色一变,板着脸孔朝季荷伊身后喊道:“琅儿,你还在那杵着做什么,快过来和你的准妃子说几句话,速速把大婚的日子给我定了。”
步琅飞背脊一僵,表情更加不悦了,季荷伊甚至能感到背后他冷冰冰的视线游走在她的脊梁骨上,有种不寒而栗的凉意。
“此事任凭母后做主。”步琅飞语气生硬地拱了拱手。
听出他话语中的憋屈之意,再想想他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身份,季荷伊险些忍俊不禁。
“好,这可是你说的。”太后一脸得色,老神在在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扳指,道,“此次须弥山之行,哀家已请相士卜算过了,再过三天便是黄道吉日,宜婚配宜嫁娶,你与荷伊的大婚,还有荷伊的册封大典,便定在那日了。”
“三天后?”步琅飞脸色又是一黯,他定然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
“此事已成定数。”太后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是你说任凭哀家做主。”
“……”步琅飞无话可驳,只有负手而立,低头吃着闷亏。
母子二人你来我往斗法一般,季荷伊看得正有趣,又听太后施施然道:“虽然时间仓促紧迫,但该准备的一切都不可马虎,这是你的第一次大婚,荷伊可是要成为你的第一位妃子的人,这门和亲同时又象征着我天朝与东汶国的交好,所以绝对不能怠慢了人家。”
步琅飞依旧没有说话,但季荷伊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心情似乎越来越糟糕了。
“对了。”太后终于放过步琅飞一马,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季荷伊身上来,“哀家听说你住在水榭居?”
“是的,太后娘娘。”季荷伊点了点头。
“那儿地方偏僻,太冷清,住久了容易生病。”太后皱着眉摇了摇头,又是嗔怪地瞪了步琅飞一眼,“就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
“太后娘娘,不打紧,荷伊喜欢安静,那儿环境清雅,丫鬟们也照顾得周到,住着挺好。”季荷伊亲昵地摇了摇太后的手,略带撒娇般地说道。
太后显然十分受用,一脸怜惜地握住她的手:“这怎么行?你贵为皇妃,将来可是要为我们皇家传宗接代的,这身子骨必须调理好了,不能怠慢。”
闻言,季荷伊顿时语塞,白皙的面庞赫然浮起一朵彤云。
“来人。”太后朗声道,“去把公主的东西都搬到紫竹苑。”
话音未落,只见步琅飞背脊一震,抢前一步,声音之大让太后都吓了一跳:“紫竹苑不可!”
“有何不可?”太后也挺直了身子,一脸不悦之色,“紫竹苑离这昭阳殿最近不过,你每日一来二去也方便些,再说那水榭居阴冷偏僻,怎能住人?”
“栖凤宫的环境亦是清雅秀丽……”听太后语气坚决不容置喙,步琅飞已经去了三分底气,只是神色黯淡地徒劳挣扎着。
“不妥,按照我天朝先例,栖凤宫只有一朝皇后才能够居住。”太后语气渐柔,慈爱地拍了拍季荷伊的手,“要是荷伊将来有一天能够坐上后位,到时再搬去那也不迟。”
“荷伊惶恐。”季荷伊只一味低着头,暗暗咂舌。
看来,她免不了要成为母子相争的炮灰了,以后在皇上面前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棠梨宫已设下大宴为太后娘娘接风洗尘!”一个年纪稍长的太监在昭阳殿外通报道。
“好了,你们几个速速去水榭居,将公主的东西都搬到紫竹苑,不可怠慢,用膳过后哀家可是要亲自检查的。”太后抬手点了昭阳殿几名看起来伶俐的丫鬟小厮,朗声吩咐道。
下人们纷纷领命而去,太后站起身来,看着身畔韶颜雅容的季荷伊,心情大好,悦声道:“走,陪着哀家一起去棠梨宫用膳,淳儿,你也一起来。”
“是,太后娘娘。”季荷伊亲昵地挽起太后的臂膀,听见有好吃的,步淳也欢快地几步小跑跟了上来。
“你还愣着做甚?”太后转过头,发现步琅飞依旧杵在原地,见他脸色难看,口气不禁缓和不少,“快走到哀家的身边来。”
“是,母后。”步琅飞眼中锐气全无,声似叹息,神色有些颓丧,只依言走到太后身畔,与其并肩而行。
日光正烈。
季荷伊悄悄抬眼打量着步琅飞。
恍若错觉,她仿佛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深不见底的哀伤。
不知为何,她心中浅浅一痛,万般思绪骤然涌上心头,那相似的面庞倏然有了相似的表情,不再那样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他眼中的伤痛,她再熟悉不过。
仿佛当年的宇文铎,便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对她说,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彼岸陌路,再无交汇。
ACT 4
棠梨宫布置得华美大气,阵阵酒香沁人心脾,高雅的丝竹之声婉转绕梁不绝于耳,身段柔美的舞姬舞姿翩翩水袖盈盈,与其说这是一场宴会,不如说是一次家聚。
太后和皇上高高端坐于棠梨宫主位,堂下顺位依次是吟月公主生母舒太贵妃,淑仪公主生母婉太妃,四王步声,九王步淳,还有另外几位平时不常见到的王爷,季荷伊由于尚未嫁入皇室,与几位女眷一同坐在末位。
几日没见,太后与几位王爷相谈甚欢,伶俐的步淳妙语连珠,天真无邪,也常逗得太后频频发笑,步琅飞一味低头喝酒吃着小菜,言之甚少,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今日心情不佳,自然也没有人敢去捋下龙须,问出个所以然来。
见太后的焦点不再在自己身上,季荷伊也放心地举箸吃起面前的菜来,几道小菜和点心味道都颇不赖,这时丫鬟送来一道主菜,季荷伊小心地挽起袖口,想要伸手去夹时,一把清脆柔美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
“是白梅,好香呢。”
闻言,季荷伊动作微微一滞,回眸看去,只见身侧一面容俏丽的妙龄少女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这位是……淑仪公主?”季荷伊眸光流转,大胆地猜测道。
“呀,你怎么知道?”面前的少女正是封号“淑仪”的七公主步绫。她讶然,一双美眸瞠得老大,樱唇微张,有种毫不做作的可爱。
“宫里的下人常常说起呢,说是喜穿蓝衣,雪肤玉肌,面若桃李的,便是淑仪公主。”季荷伊微笑道。
别看她在水榭居枯坐了几日,那几天她可没有闲着,除了翻看书籍,还经常和水榭居为数不多的下人们聊天,基本对天朝皇室的概况有了一个粗浅的了解。
“公主真会说话。”淑仪公主咯咯地笑了起来,眼中有调皮的神色,“再过不久,步绫就要称公主一声皇嫂了。”
“我叫季荷伊,我与公主年龄相仿,不如就以名字相称了?”季荷伊姿态亲昵地说道。
“那自然最好不过,眼下你我都是公主,公主来公主去的,连我都要头疼了呢。”说到这儿,淑仪公主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看来个性相当开朗活泼。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时,棠梨宫末位右端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季荷伊闻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嫩绿长裙的女子面色苍白地咳嗽着,她身形瘦削,双颊微微凹陷,病态的容颜让人无法分辨出她的年龄,须臾过后,她以帕掩面,依旧咳嗽不止,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浑身颤抖,还不慎碰翻了面前的酒杯,坐在她身边的女眷都惊叫着纷纷避让,生怕自己的衣裙被酒水沾污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乱。
看她咳得难受,季荷伊都觉得自己的喉咙在微微发痒了,她思索了一会儿,端起丫鬟刚刚端上的一盏蜂蜜茶,起身走到那个咳嗽不止的绿衣女子面前:“喝点蜜水润润嗓子,应该会好受一点。”
女子抬眼看了季荷伊一眼,一只手仍旧拿着帕子捂住嘴,另一只手似乎是想要去接那只茶盏,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动作,手腕一颤,竟生生将季荷伊手中的茶盏碰翻,蜂蜜茶尽数泼洒在了她的衣裙上,看起来相当狼狈。
几名女眷再次惊呼了起来,淑仪公主也赶紧拿着帕子来到季荷伊身边,一边低头帮她擦拭着裙上的茶渍,一边皱眉道:“这颜色可不好擦呢。”
淡雅的浅紫色长裙上多出一圈不雅的茶渍,季荷伊自己也觉得尴尬万分,再加上女眷们纷纷离席站起,这里的骚动终于引起了太后以及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男人们的注意。
“瑾知,你怎么了?”
只听一把流泉般的声音响起,带着焦急的关切,季荷伊循声看去,发现来人竟是步声,他在绿衣女子身畔蹲下,一边毫不避嫌地轻拍她的背脊,试图缓解她的痛苦,一边审视着她面前的菜肴。
“这菜里有姜。”他轻声道,眉毛几不可见地轻皱了一下。
“奴婢该死,奴婢不晓得王妃不能吃姜。”方才为绿衣女子上菜的丫鬟吓得砰然跪下,不住地发抖着。
“别怕,叫御膳房熬一碗白萝卜汤来,要热的,越快越好。”步声利落地吩咐道,同时抬手为绿衣女子掐着脖颈处的穴位,手法及其纯熟,绿衣女子终于咳得不再那样剧烈了,她感激地看着步声,面色也由方才的青紫渐渐转为最初那种病态的苍白来。
季荷伊若有所思地看着步声和绿衣女子之间仿佛毫无芥蒂的接触,又听方才那丫鬟唤绿衣女子“王妃”……
“她叫向瑾知,是四哥的第一位侧妃,也是眼下唯一的一位。”也许是看出季荷伊眼神中的疑虑,淑仪公主悄悄地凑到她的耳边说道,“虽然她出身高贵,但是从小身体一直不好,一年前大病一场,也许是落了病根,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好在四哥心肠好,对她是呵护备至呢。”
“我进宫前在王府住过几日,但都没有见过这位王妃。”季荷伊依旧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身体缘故,她平日不轻易出门走动,除了必要的宴席会露个脸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自己的房里休息。”淑仪公主继续解释道。
季荷伊想来觉得也是,自己在王府时也不常出门走动,相熟的丫鬟数来数去也只有绣绣一个,不晓得这位王妃的存在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她觉得自己的疑惑还没有被完全解开,步绫的一席话,再加上方才步声和向瑾知之间的互动,总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难道是因为俊逸出尘若天人一般的步声和眼前这位苍白瘦弱的向瑾知看起来太不相配的缘故么?
季荷伊百思不得其解地摇了摇头。
这时,丫鬟送来了温热的白萝卜汤,步声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向瑾知喝下,她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下来,面色稍霁,终于止住了咳嗽。
“瑾知的身子还是不大好呢。”太后也略带关切地走上前来,一名嬷嬷紧随其后地扶着她的手臂,神色极为恭敬。
“是儿臣照顾不周。”步声低头道,想必此刻他的心情也是十分不好的。
“几个孩子里面,就数你成亲最早,哀家还盼着能早点抱上娃娃呢。”太后毫不掩饰自己话中的遗憾和不满,没注意到绿衣女子的脸色倏然青得可怕,好不容易停止颤抖的手居然又开始战栗了起来。
她反常的样子没有逃过季荷伊的双眼。
“母后,瑾知今天身体不适,恕儿臣先行告退,带她回府休养。”步声站起身来,朝太后作揖道。
“嗯,去吧。”太后挥了挥手,显然也是不想为了这个小插曲破坏了情绪。
向皇上和几位太妃问安后,步声和一名丫鬟扶着向瑾知离开棠梨宫。
季荷伊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向瑾知,直到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棠梨宫的门外,她才撤回目光,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沾了茶渍的衣裙。
她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脚踝站起身来,抬起头,涣散的眸光无意中与半空中一道强烈的视线撞在一起。
步琅飞。
他的目光带着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紧紧锁住她的,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那复杂的眼神里,有幸灾乐祸,有讥诮,有讽刺,还有明明白白的三个字——
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