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挚爱
服务员蓓蓓检视自己身上的制服,没有发现不妥之处,又正一正脑后的圆髻,这才将工作车上的物品清点一遍,随后签到与夜班同事交接班,开始她这一轮早班。
签到时夜班同事嘉美将夜班记录本与钥匙移交给蓓蓓,朝她眨眼睛努嘴巴,说别墅东翼只有拜占庭套房昨晚有一场派对狂欢,需要打扫。蓓蓓听后点点头,知道至少早晨的工作量不会太大。
蓓蓓推着摆满干净替换物品的工作车,走在深长的走廊上。整幢别墅似沉浸在睡梦中的巨兽,悄无声息。偶有声响也转瞬便静默下去,并不能惊醒沉睡中光怪陆离的野兽。厚软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足音,只有清洁车的万向轮在调整方向时发出的细微金属摩擦声陪伴她踽踽前行。
她来到拜占庭套房门前,见门外“请勿打扰”指示灯并未亮起,遂弯曲右手食指,以食指关节有节奏地敲门三下,随后朗声用中英文问:“服务员,我可以进入房间吗?”
套房内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蓓蓓等待片刻,见没有人回应,再次敲门,仍然无人应门,她便从系在腰间的围裙兜内取出服务卡,刷开房门。
蓓蓓推开一小条门缝,一股混杂着烟味、酒味和体味的怪味儿扑面而来,像一只有形的手猛地袭向鼻腔。她强忍打喷嚏的冲动,一手按住门把手,另一手第三次敲门,并表明来意。
拉着遮光窗帘的室内一片暗沉,静寂如同黑夜。
蓓蓓轻手轻脚走入套房,一路小心翼翼地用外脚背侧推开客人丢掷在地上的酒瓶,为自己清理出一条路径,来到落地窗前,在黑暗中踅摸片刻找到遥控器,伸手按动开关,厚重的窗帘缓缓左右滑开,外头的天光水银倾泻般照进室内。
她推开窗,一股微微潮冷的空气猛然灌了进来,将房间里混浊难闻的气息冲淡。
蓓蓓深吸一口气,这才返身开始收拾打扫工作。
套房地上除了酒瓶、话筒,还凌乱地扔着不少个人物品,蓓蓓一边弯腰将主人弃之不顾的轻薄纱丽捡起,一边腹诽:这些有钱人实在滑稽!连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恐怕都分不清楚,更别说弄明白拜占庭与土耳其之间的异同了。铺几块波斯地毯,放一张阿拉伯圆床,缀一顶亮闪闪的帐子,便好意思叫拜占庭套房。
蓓蓓将男士女士们遗落的领带与丁字裤归集在一处,准备稍后交给领班,起身抬眼之间,无意中瞥见轻烟般缀满水晶珠管的纱帐有一角未曾拉好,露出一线缝隙,刚好可以看见圆床上的赤裸躯体。
蓓蓓微愣,赶紧又垂下眼去,毕恭毕敬地致歉:“抱歉打扰您的休息,我稍后再来打扫。”
青纱帐内毫无反应。
蓓蓓蹑足打算离去,心头却又觉得不妥,犹豫数秒,到底还是返回床边,伸手打算将那一角轻纱拉好,免得其他工作人员进来撞见客人赤条条的模样。
她的手指勾在晶莹闪烁的纱帐边缘,还没有用力,恰好自她所站的角度瞥见赤身露体的男客人双眼凸瞪、嘴角满是泡沫,一片死灰色的脸。
蓓蓓脑海里闪过老家祠堂里停灵待葬的死去老妪的面孔。她猛然向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在还没来得及收走的酒瓶上,整个人踉跄着朝后跌倒。她挥舞双臂,在空中乱划乱抓,然后“嘭”地摔在地毯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硌着了,钻心地疼。
她不顾后背与腰臀处的疼痛,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逃出套房,努力不让尖叫冲破喉咙。
外头一道闪电撕破天幕,骤雨倏忽倾盆而至。
浦江的秋天,来势如同眼前这场大雨,又猛又疾,猝不及防。
连默站在本城颇有名的顶级私人俱乐部别墅门廊下头,收起雨伞。侍立在一旁的门童立刻上前接过她的伞,替她挂在门边的伞架上。
身后同样淋得半湿的实习生猛打喷嚏,一边喃喃说抱歉。
连默朝门童微微颔首,拎着现场勘查工具箱快步走入底楼大厅。
由停车场到大楼短短几十步路,雨水已将她制服的藏青色直管长裤裤脚打得湿透,甫一进入开着冷气的别墅中庭,行走间湿冷裤管贴附在小腿上,凉意入骨,连默不由得打一个寒战。
她行至高挑开阔的中庭,环顾别墅精致低调的优雅装潢,不意外地看见被两名刑警限制在别墅西翼偏厅接受身份核实,暂时不得离去的工作人员与俱乐部会员。
聚在一处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的人群因她与实习生的到来,有片刻鸦雀无声的沉寂,仿佛整个世界瞬间被定格,随即又活了起来,若无其事地交头接耳。
背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卫青空的声音传来:“连默!”
连默下意识转身回头,一张干燥温暖的棉线毯子兜头罩过来,披在她肩背上。
她一手揪住毯子两个边角,来不及致谢,青空已连连摆手:“现场在二楼,跟我来。”
“……”实习生后退一步,用力擤鼻子,嘀咕,“差别待遇。”
两人跟在青空身后,搭乘复古电梯,上到俱乐部二楼。
“此地一楼是公共区域,对所有会员开放,二楼则较为私密,为俱乐部会员提供私人定制服务。”青空在前头引路,抓紧时间向连默介绍案情,“今早有服务员进入包间打扫卫生,发现两名死者,俱乐部立刻报警。”
“现场可保护起来了?”这是连默唯一关心的问题。
青空重重叹息:“服务员将房间打扫过半,恐怕现场已遭破坏。”
连默拧眉:“这样啊……”
有警察站在二楼过道厅为一个穿服务员制服,半垂着头看不清眉目的女孩子做笔录,听到电梯铁栅门拉开的响动,女孩子飞快地抬起头来瞟了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
三人快步走向别墅二楼东翼房门洞开的一间包房。连默将肩膀上的毯子留在门外,微微提起门口拉着的警戒带,进入犯罪现场。她穿上一次性防尘鞋套,将湿冷裤脚塞进鞋套的松紧带束口内,戴上手套。
拍照取证和固定证据的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见青空陪连默进来,刑侦大队小刘警官朝两人招招手:“连医生,这里!”
连默绕过一侧地板上被凌乱丢置还未被收走的啤酒瓶与话筒,谨慎地避开一团抛在床脚下的被子,接近房间正中央轻纱半笼的巨大金色阿拉伯圆床。
缀满晶莹剔透水晶珠粒的轻纱在室内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若非纱帐一角已经撩起,连默很难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床上两具赤裸精壮的年轻男性尸体。
两具男尸一人四仰八叉正面朝上,一人五体投地正面朝下,以截然相反的两种姿势横在充满异域风情的圆床上。
连默将法医勘查箱放在床边铺有金银丝交织的波斯地毯的地板上,测取两具男尸的肝脏温度,初步推测两人应该死于午夜十二点至凌晨四点之间,在实习生接过肝温计后,微微倾身在其中一具尸体上方,趋近观察。
她注意到正面朝上的死者口鼻周围有少量白色泡沫,同时嘴唇与指甲床发绀,下身处有一摊秽物。
连默绕到圆床另一边,蹲下身,视线与床面持平,检视正面朝下的死者口鼻,果然同样发现嘴角有些许白沫。
实习生适时地递上物证提取棉签,连默分别就两名死者口腔与鼻腔内的白色泡沫取样,装入独立保存盒,再放进物证袋内,密封并编号。
连默站起身,自勘查箱内取出便携式多波段光源,示意在现场执勤的刑警拉上套房窗帘并关上灯,随后打开多波段光源,朝床上一照。
幽幽光线映得众人脸色一片惨淡,也照出巨大阿拉伯圆床上处处肉眼可见的荧光痕迹,正面朝上的死者下体更是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烛光,荧亮夺目。
执勤刑警重新亮灯,一号死者检查取证完毕,由现场刑警装进裹尸袋中,等待运回法医实验室进行解剖。连默朝实习生招手,示意她同她一道将正面朝下的死者翻过来。
“好沉……”实习生用手掌推动死者肩膀,发出感叹。
“死者身高目测五英尺九英寸,体重大概两百磅,根据重力公式,至少要施加八百八十牛顿的力,才能移动死者。”连默双手掀动尸体一侧大腿,与实习生一同用力,将死尸翻过身来,“沉很正常。”
实习生指着尸体:“连、连医生……”
“嗯?”连默不明所以。
“这……”实习生发现周围刑警包括站在近处的青空、小刘都面色如常,仿佛司空见惯,忙清清喉咙,力持镇定,“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不倒?”
连默望一眼他视线所及之处,尸体肿胀勃起的阴茎,抿一抿嘴唇,忍了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与死亡时所处的姿势有关。”
她一边采样取证,一边向明显被传言误导的实习生解释:“众所周知,心脏是有脊椎动物身体内最重要的器官,在收缩、舒张跳动过程中推动血液流经身体各部分,循环往复,维持人体正常功能。一旦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将无法经由心脏产生的压力输往全身。此时重力开始施展魔法,血液在重力作用下,将慢慢聚集到身体位置最低的部位。男性倘使以站立或者正面朝下的姿势死亡,并保持这一姿势……”
连默朝尸体二号一摆手:“就会肿胀充血,好像死后勃起。”
实习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从容:“原来如此。”
一旁青空与小刘撇过脸去,免得小实习生觉得尴尬。
两具年轻男性的尸体被运至市局法医实验室,由连默签收,分别放在两张尸检台上。二号死者仍包覆在裹尸袋中,一号死者的尸体则赤条条地躺在连默面前。
连默手持解剖刀,注视着躺在聚光灯下的死者。
看得出他平时经常健身,也注重外表,他年轻健壮的躯干肌肉结实,发型精致,浓长眉毛修剪过,指甲光洁干净,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意味。
“……性别:男,推断年龄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身长五英尺——”连默顿一顿,“身长一百八十厘米,体重八十二点七公斤,发育良好,无营养不良……”
实习生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她对死者的初步体表检查。
连默拉低一点聚光灯,拇指中指握住解剖刀刀柄,食指抵住刀背,朝死者锁骨下方、肋骨上方的肩窝柔软处,稳稳落刀。
刀尖毫无阻碍地戳破皮肤脂肪肌肉。空气中排风扇运作时,发出单调枯燥的细微“嗡嗡”声,连默心静如水。
青空与小刘来到解剖室时,正看见她自一号尸体切开胸大肌、向下翻在身体两侧并已取出肺脏的空洞胸腔向外移出心脏称重。
“有什么发现?”青空走近尸检台,注视连默小心翼翼地剪开心包,检查其内壁与心外膜,随后谨慎提取其中血液,密封编号,等待送往实验室进一步化验。
“初步判断为急性心肌梗死并发休克导致死亡。”连默将心脏做病理组织切片,随后将一颗本应该年轻鲜活的心脏浸没在福尔马林中,加盖密封。
“这么年轻就心肌梗死?”小刘诧异地问,“死者才二十九岁……”
“已确认死者身份?”连默抬眼望向小刘。
小刘用下颔点一点躺在解剖台上的两具尸体:“从俱乐部获悉两人的确切身份,这两个都是本城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
“另一个死者的死因能确定吗?”青空接口问道。
连默微微耸肩:“从二者基本相同的死亡时间与死状判断,死因大致相同,不过仍需要通过解剖才能断定。”
青空不由得拧眉。
两名死者俱是浦江颇有名头的小开,平日仗着家中有钱,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频繁出入于各种聚会派对,换女伴速度堪比换衣服。这样两个人,哪一个死了,都会引起不小的轰动,更何况一时竟一道死了两个,死状还如此不堪入目。
这边厢警方还在调查,那边厢谣言已经甚嚣尘上,各种离奇版本在社交网络上迅速流传开来,夹杂着大量真真假假的爆料,令人难以判断真伪。
“能否确认是自然死亡还是他杀?”青空轻瞥一号死者的尸体,真是死了也不让人太平。
“两个年轻精壮的男子,事前无任何征兆,在同一时间以相同方式死亡的概率……”连默转瞬报出数字,“基本可以排除自然死亡的可能性。”
青空捏一捏眉心:“有进一步结果随时通知我。”
连默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青空与小刘一前一后走出解剖室。
连默望一眼青空颀长结实的背影,复又垂头继续解剖尸体。
青空,好像有些变了。
连默说不出所以然来,她的注意力转瞬又被眼前的尸体吸引。
死者肝脏有异于常人地肿大,与他保养得宜的年轻外表并不相称。连默取出肝脏,称重切片,将取出的肝脏浸泡在固定液中,切片则准备做进一步病理检查。
她回身靠近尸检台,俯瞰年轻的死者。正处于人生最好的年华的躯体仿佛还带着一丝余温,如非空洞敞开的胸腔昭示着生命已经凋谢的事实,她只会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难以醒来的长睡。
“生如白驹过隙,此身乃是草芥,任死神随意收割……”连默自打开的尸体腹腔中取出回环叠积的大肠,堆叠在电子尸体脏器秤上称重。
实习生对连默突如其来的自言自语已经习以为常,接茬道:“这个我知道,庄子,对不对?”
连默手上动作微顿,随即微笑:“庄子确实有类似观点,不过这出自拜伦的唐璜。”
实习生做捶胸状,一手食指拇指比出很接近的手势:“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什么东西只差一点点?”费永年浑厚的声音传来。
“费队!”实习生惊喜地叫,“你回来啦!”
费永年笑眯眯地走进解剖室,手捧一只纸盒:“回来了!这是给你们带回来的红糖年糕和椰汁板兰糕,上飞机的时候还是热腾腾的。”
实习生乐呵呵道谢,上前去接过点心盒子。
费永年阔步走到尸检台旁,站在连默身边:“我刚放假回来,就听说出了双尸命案,可有的你们忙了。”
“度假可遇见什么趣事?”连默笑了笑,转而问道。
前段时间连环碎尸案告破,真凶认罪伏法,费永年了却一桩多年心事,终于有闲情逸致放下烦冗俗事,偕妻子秦青往海南度假。
费永年摇摇头:“哪里有什么趣事!拎着行李住进酒店,站在阳台便能看见青山碧海,椰林沙滩,每天我和你嫂子就是睡到自然醒,吹海风,食海鲜,手牵手在沙滩漫步……到第三天你嫂子就嚷着无聊想回家了,要不是订房时已经直接扣款,我们大概第四天已经返程。我俩天生劳碌命,闲下来反而浑身不适意。”
连默失笑。
费永年见她脸色如常,并无不同神色,轻声问她:“陈况……有没有同你联系?”
陈况赴美一周后,在他去海南度假前,曾与他有过一次通话。
电话彼端的陈况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充满希望的开朗。陈况说前女友年冉晴的情况比他预料中的还要糟糕,他辗转与年爸爸、年妈妈取得联系后,获得探视年冉晴的机会。
年冉晴住在安纳海姆郊区的一家康复疗养院里,年爸爸委婉地告诉他,女儿自从当年饱受惊吓之后,精神健康状况一直时好时坏,始终没能恢复到理想状态,还数度自残,吓坏家人。他们怕她做出进一步伤害自己的行为,只能忍痛将她送进康复疗养机构,希望借由心理治疗,帮助她摆脱往日恶魇。
“只是事与愿违,冉晴在疗养机构接受治疗两年,并没有好转迹象,”陈况的情绪有刹那低落,随即又振作起来,“不过我去探望她时,她第一时间认出我,还同我聊起婚礼筹备的话题……医生说她能记起以前的事,是她愿意走出过往阴影的表现。”
陈况表示他要留在美国,同年爸爸年妈妈一起,配合医生,帮助年冉晴恢复健康,重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享受她原本应该拥有的幸福人生。
费永年当时很想问他一句:那连默呢?可到底还是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以他对陈况的了解,深知当陈况获悉前女友重度抑郁的现状之后,绝对无法心安理得地回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同连默来往。
只是——
“连默并不是能轻易投入感情的人,你明明喜欢她,做出追求的举动,令她对你敞开心扉,又这样不告而别,对她不公平。”费永年叹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吧?“请亲口告诉她,不要让她从别人嘴里得知你的决定。”
陈况短暂地沉默之后,答应他:“好。”
听见费队问及陈况,连默淡淡颔首,言简意赅:“嗯。他说短期之内不会回来,祝我工作生活一切顺利,勿念。”
费永年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默然良久,末了拍一拍她肩膀:“周末来家里吃饭,喜欢吃什么尽管点,别同我们客气。”
说完不给连默拒绝的机会,大手一挥:“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然后大步走出解剖室。
连默回头望着费永年的背影消失在解剖室门外,复又垂头继续解剖尸体。
费永年走进刑侦大队办公室,将两大袋度假带回的土特产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振臂招呼同事们来瓜分礼物:“不是什么贵重礼物,只不过是一些当地土产,人人有份,大家别嫌弃!”
同事们嘻嘻哈哈地上前来接过小礼物,纷纷打趣。
“费队还是头一回度假带礼物回来给我们啊!”感动有之。
“年哥向嫂夫人申请了多久才批下来预算啊?”不乏调侃。
“费队这是私藏小金库了吧?”更有疑问。
费永年哭笑不得,瞪眼:“职业病犯了是吧?”
众人也不怕他瞪眼睛,笑着一哄而散。
费永年叫住青空、小刘:“我一回来,就听说局里让你们负责双尸案,调查得如何?有什么进展?”
小刘苦脸:“两名死者人际关系混乱,死前正在俱乐部包房内举办派对。通过调取俱乐部监控录像,确定当晚除了他们邀请的客人十三位,还有俱乐部工作人员四人,共计十七人进出过案发现场,提取指纹与生物痕迹的工作量巨大,尚未取得实质性进展。”
“死者在包房内举办交换伴侣的乱性派对,”青空摊手,这些富家子弟的世界,他实在无法理解,“俱乐部服务员都签订有保密协议,无律师在场,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有律师在场,也没见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小刘托腮,“人人推说不知道、没看见,一个口风紧过一个。”
费永年微微眯眼,青空和小刘年轻,缺乏办案经验,但对工作充满热情,就像当年的他和陈况。这桩双尸案涉及本城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稍有差池,他们就将面对外界施加的巨大压力……
“通知家属了没有?”费永年问。
“才正式确认两名死者的身份,还没来得及通知家属。”小刘将两名受害人的照片打印出来,以磁铁吸附在案件线索板上。
“这样,先去通知家属,了解两人生前可有仇人,看能否从中找到嫌疑人。青空,回来以后再仔细看一遍监控录像,尽可能清晰辨别出案发当晚参加派对的宾客。有一个是一个,口头传唤请他们带好律师,来局里接受进一步问讯。若有人不愿配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开传唤证强制传唤就难看了。不妨明确告知,只有尽早破案,才能转移媒体记者的注意力。案件侦破时间拖得越久,挖掘出来的细节就会越多。我们秉持职业操守,能做到不对外透露案件信息,却无法控制舆论走向。”费永年转念之间已有决定,“小刘,俱乐部可还在正常营业?”
“因为发生命案,业已责令其在调查期间停业整顿。”小刘汇报。
“你跑一趟,找负责人,请对方员工配合调查。唯其如此,方能帮助警方早日破案,俱乐部才有望早日重新开门营业,避免更多的经济损失。”
小刘一捶自己掌心:“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这就去办!”
说罢一溜小跑,像一阵风刮出办公室。
“谢谢费队指点迷津。”青空朝费永年敬礼。
费永年宽厚的手掌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谢什么谢!谁不是这样由师父手把手带出来的?去去去,好好破案!周末叫上小刘,来我家吃饭。”
青空被他拍得肩膀一栽,人却笑起来:“是!”
青空与刑侦队区警官先前往死者冯鹏住所,酒店式公寓的大堂经理在青空与区警官出示证件后,将两人引至冯鹏的房间。
大抵是从朋友圈中知悉冯鹏遇害的消息,冯鹏的母亲与另外两名子女已先一步抵达公寓,与青空区警官前后相隔大概不过等一部电梯的时间。
冯母颤抖双手,几番尝试,都没能将电子门卡对准感应器,与此同时,青空和区警官在大堂经理的陪同下,先后走出电梯。
冯母听得响动,循声望来,看见大堂经理陪着两名英气勃勃的青年向她走来,心头那点儿怀疑烦乱,顿时由三分变九分。等到两人走到她面前,向她出示证件,母子连心,冯母本能地意识到……儿子真出事了!顿时整个人朝后倒去,青空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随后体贴地将她交由两名子女搀扶。
与冯母同来的是冯鹏的姐姐和弟弟,两姐弟情绪还算稳定,姐姐冯菲搂住母亲肩膀,弟弟冯鲲则接过母亲手中的门卡开了门,请青空他们入内。
冯鹏长期租住在金融区五星级酒店式公寓内的一套江景房里,透过阳台的三面落地玻璃窗,近可观光影流离斑斓的江景夜色,远能眺金融区高耸入云的亚洲第一高楼,地理位置极佳。
房间在警方到来前已经被酒店式公寓的服务员清理打扫过,房间内的垃圾桶空空如也,浴室中换下来的脏衣服也被送走清洗,整套足有四百多平方米的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
打扮得贵气非常的冯母坐在沙发中,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青空清清喉咙:“抱歉……”
听到这两个字,冯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冯鲲微微垂着头,伸手来回抚摩母亲后背。
长女冯菲忙取出细麻手绢,交到她手里,冯母用手绢压住眼角良久,才红着眼抖着声音问:“大弟……怎么去的?”
“目前还在调查。”青空不忍直视一个母亲强忍痛苦的双眼,转而望向冯菲,“令弟最近是否与人结仇,或者有龃龉?”
冯菲看一眼泣不成声的母亲,咽下叹息:“大弟心地不坏,就是比较爱玩,又结识了几个劣友……”
“什么几个?!”冯母蓦地爆发,猛地攥紧手绢,“就只有那个钱一帆!要不是看在老钱是你爸的生意伙伴的情分上,我早就不让大弟和他往来了!这么多年他惹的祸还少吗?哪一次不是拖着大弟一起给他背黑锅?!大弟也是耳根软,姓钱的一对他嬉皮笑脸赔小心,就原谅他了!”
“妈,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冯菲无奈地递眼色给弟弟,“你快劝劝妈妈。”
冯鲲看起来是个孝子,接到姐姐示意,遂不住小声安慰母亲。
等母亲情绪稍微平静些,冯菲这才继续道:“因为钱一帆的关系,大弟无形中恐怕得罪了不少人。太久远的,我也记不得,不过大约两年半前大弟和钱一帆曾与人在酒吧内打架,场面闹得相当不愉快,大弟的脸都被人打得破了相,钱一帆好像伤势更重一些,当时我们都劝大弟报警,可大弟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吧。那之后钱一帆倒确实颇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就不再拖着大弟泡吧,多半到俱乐部活动了。”
冯家母子三人再提供不了更多信息,来来去去,话里话外,无非是钱一帆带坏了冯鹏。
青空与区警官征得同意,在公寓内进行一番搜索,也并没有什么可供帮助的线索。告辞之前,青空看着公寓一面照片墙上,在冯鹏各种登山、滑雪、冲浪的照片中,有一张冯鹏与一个妙龄女郎相拥灿烂地笑面镜头的合影,信手用手机拍下。
辞别冯家母子三人,区警官在下楼时慨叹:“年纪轻轻,开跑车住豪宅,又无人约束,家人还当他是天真纯良的小白兔……”
两人继而前往钱家。
已经成年的钱一帆仍与父母同住,和作为冯家长子,被父母寄予厚望,曾悉心栽培、独立生活的冯鹏不同,钱一帆是次子,上头还有一个能力不凡的哥哥,父母对次子最大的期许是人生一帆风顺,并不指望他继承家业、开疆扩土。
青空、区警官在浦江罕见的一处园林大宅院的前厅见到钱一帆的父母、兄嫂,在场的还有钱家的律师。
青空看见律师,不由得点点头:“黄律师,又见面了。”
黄律师苦笑:“唉……又见面了。”
相比冯母的激动失态,听到二儿子死亡的消息,钱父钱母则冷静得多。钱母握紧丈夫的手,对稍微年长些的区警官道:“我们一定配合警方调查,希望能尽早查清一帆的死因,如果……不是意外,请务必抓住凶手,还一帆一个公道!”
当青空再一次问及钱一帆有没有与人结仇的时候,钱父摇摇头。
“一帆年轻不懂事,得罪人也是有的,但那都是闹着玩,哪里就到要害他性命泄愤的地步?”随即深深叹息,“还不是跟在冯家大弟身后,整天被他当枪使?!”
冯、钱两家不约而同将儿子的问题归咎于对方。
在钱家没有获得太多有用的信息,但钱家明确表示愿意尽全力配合调查,律师向警方出示钱一帆最近一次的体检报告和他名下私人财产的全部信息,以及他同冯鹏共同成立的文化公司的业务内容与账目。
“如果有什么需要知道的,请与黄律师联系。”钱一帆大哥送青空二人出门。
青空走出大宅,回首望一眼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浦江的这座大宅,无法想象在其中生活的一家人,在关上门后,究竟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儿子、兄弟的死亡。
下午回到刑侦队,青空坐在办公桌前反复查看监控录像,并根据现场笔录,设法联系当晚的派对客。
然而与派对客们取得联系却并不顺利,青空遇见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重重阻力。
录像中辨识度最高的新晋当红小生的私人电话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青空坚持不懈地拨打该号码足足半个小时后,才由其助理接起,开口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呵斥。
“万哥拍了一晚戏,好不容易才睡着!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间打电话来骚扰万哥?!”
青空哑然两秒,才肃声向对方表明身份:“请让万友华接电话。”
对方“哈”地怪笑一声:“骗子骗到我们万哥身上来了!我们万哥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种诈骗电话可吓不倒我们万哥!”
不等青空说明情况,小生的助理又连珠炮似的呛他:“当我们不知道骗子会打电话冒充公安局,号称有所谓重大刑事案件需要协助调查,然后趁机窃取银行账号和密码,盗取钱财吗?!告诉你,你找错人了!”
说罢不给青空丝毫反应时间,结束通话。
望着座机听筒,青空脸上有瞬间茫然,当他再度尝试拨打万小生的号码,发现对方已经关机。
全程目睹青空被直斥“骗子”的邻桌罗警官笑得打跌:“小卫你还是跑一趟,亲自送传唤证过去,比较有效率。”
青空无奈地点点头。
连默下班,驱车回到住处,远远望见颇有几日未曾出现的信以谌撑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站在楼下,正同下着大雨还出来遛狗的楼下邻居聊天。
邻居在秋日大雨滂沱的傍晚穿一件及膝雨衣,露出一双不畏秋凉的小腿,手里牵着狗绳,另一头拴着一条同样穿及膝雨衣的巨大的阿拉斯加雪橇犬。
大狗一双冰蓝色眼睛温柔又美丽,安静地站在主人脚边。
连默停车推开车门,信以谌上前一步,将大伞遮在她的头顶,声音温柔带笑:“你回来了。”
连默点点头,注意力放在阿拉斯加犬身上,移不开眼。
狗主人撸撸狗头,朝连默点点头,同信以谌道别,一扯狗绳,牵着大狗跑进雨幕当中。
以谌望一眼站在车旁凝视阿拉斯加犬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回神的连默,笑问:“喜欢狗?”
“以前……家里养过一条……”连默收回视线,声音低回。
她借住在信以谌的公寓里,平时独来独往,甚少接触楼上楼下邻居,要不是今天恰好遇见,她都不知道原来楼下养着一条大狗。
“喜欢就养一条,反正房子空间足够它撒欢。”信以谌提议。
连默想一想,摇摇头:“雪橇犬实在不适合拘束在都市的公寓里头,我也没太多时间照顾。再说,我不能总住在你这里。”
连环碎尸案告破,试图通过威胁她达到替儿子开罪目的的凶手家属也已在接受调查,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来寻她的麻烦?是时候搬离信以谌宽敞舒适的江景公寓了。
以谌撑伞护着连默走进门厅,收了伞与她一道搭电梯上楼:“没关系,在你找到理想的住处之前,可以一直住在这儿,房子本来空着也是空着。”
“谢谢!”连默微笑。
两人回到公寓,趁连默换鞋进屋换洗的工夫,以谌将手中大伞插在门边的青花山水象腿瓶中控水,随后脱去外套搭在玄关壁橱衣帽架上,挽起袖口,自去厨房冰箱里查看存货,准备亲自下厨做晚餐。这时弟弟以诺打电话给他。
“以谌,让默默发一条进门码给我!”
“有事?”以谌关上冰箱,淡淡问。
“天大的事!”以诺语气夸张。
“知道了。”以谌挂断电话,征求从卧室换了衣服出来的连默的意见,“能不能发验证码让以诺上来?”
连默颔首,探身从放在沙发上的背包里取出手机,发送进入小区和公寓电梯的验证码至以诺手机。
没过多久,以诺穿着湿答答的风雨衣,手里拎着一提四层朱漆食盒,走进门来。他将手里的食盒往站在门口迎他的以谌怀里一推,脱下直往下滴水的风雨衣,朝门边的象腿瓶瓶口里随意塞两塞,踢掉脚上的帆布鞋,也不穿拖鞋,就直直跑进客厅里,大呼小叫地召唤连默:“连默!默默!小默默!”
真不想承认这幼稚的家伙是他弟弟,以谌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食盒,撇开头去。
“以诺。”对以诺的热情,连默回以简单的问候。
以诺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更似没有注意到兄长恨不能他即刻消失的眼神,只管朝两人勾手指:“可吃过晚饭?没吃过的话,正好一起啊!”
又语气活泼状似不经意地对连默卖弄:“本城唯一米其林三星餐厅的菜色,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今晚只得请你们将就一顿。”
以谌叹气,提醒道:“你不是说有天大的事?”
“啊!对对对!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对默默说!”以诺一拍额头,“边吃边说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连默拿眼神询问以谌:这句话是用在这里的?
以谌摇摇头:别睬他,他小学没毕业。
以诺才不理会兄长与连默之间的眉眼官司,一手拽了兄长,一手拉住连默袖口,将两人拖往餐厅。
“去洗手!”以谌忍无可忍,一指客用卫生间。
以诺呵呵笑,将兄长和连默推往餐厅,自己一旋足跟,跑去洗手。
待他洗完手出来,以谌已经将四层食盒内的凉菜热炒、点心汤羹通通取出摆在餐桌上,又另拿干净碗筷一一摆放整齐,与连默在长餐桌一端面对面坐好,只等他落座。
以诺毫不客气地坐上上首主人位,欠身伸长手臂去夹远端的豆豉蒸雪蟹脚,嘴里不住嘀咕:“明明晓得我爱吃蟹,还把蟹放得那么远!”
以谌只当没听见他的抱怨,朝连默笑了笑:“尝尝看,喜欢的话下次带你去店里吃。”
待连默夹了雪蟹脚到自己面前的碗里,以谌才将整盏豆豉蒸雪蟹脚稍微往以诺的方向推了推:“坐好,越来越没样子!”
以诺闻言一窒,面带悲色,这还是不是亲哥?!
以谌在他开口控诉前眼风轻扫:“还不说你天大的事?”
一筷子夹走半数雪蟹腿,以诺强忍满腔悲愤,咬一条蟹腿在嘴里:“听说冯大、钱二双双这个了?”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将拇指朝下比画,“样子还极其难看?”
以谌放下筷子:“这种事不可胡说。”
连默扬睫望向据案大嚼的以诺,声音疏淡:“你怎么知道?”
以诺觉得这一眼仿若有形的风霜刀剑,刮在脸上,令人皮肤生疼,不敢造次,只嘿嘿讪笑:“我自有消息渠道。”
连默点点头,垂头继续吃饭,并不追问。
公子哥儿的圈子就那么大一点,警方处置案发现场时俱乐部内仍有不少会员,消息不可能被封锁,传开来只是时间问题。
以诺悄悄拍拍胸口,暗暗想以谌真是品味独特,放着满世界温柔体贴、娇俏可人的女郎不爱,偏偏喜欢木知木觉又冷淡犀利的连默,真是替他掬一把同情泪。
以谌却不打算轻易放弟弟蒙混过关:“还不痛快交代?”
“其实……”以诺咽下嘴里的蟹脚,“冯大昨天的派对也邀请我参加了。”
连默全副注意力由面前的咸蛋黄流沙包转移到以诺身上。
被两个人四只眼盯着,以诺忙举起一只手,指天立地发誓:“我同冯大、钱二一班人早就不大往来,他们疯起来太荒唐,何况我答应老爸老妈要认真工作,重新获得他们的信任。”
以谌轻哼:“算你识相。”
以诺抹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虚汗,朝两人挤眉弄眼:“此事在朋友圈中已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内幕消息满天飞,形形色色的知情人爆着不同的猛料,看得人眼花缭乱。”
“都爆了些什么料?”连默好奇。
“我给你看!”以诺从后裤袋中摸出手机,打开社交应用,点开朋友圈,将手机递给她,“冯大、钱二交游广泛,平时振臂一呼,应者如云,想不到恨他们的人竟如此之多,啧啧!”
“全是些狐群狗党。”以谌总结,“你能和他们保持距离,爸爸妈妈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那是当然!我现在全盘接手况哥的工作室,在他去美国期间打理相关事宜,可是忙得很呢!”以诺有小小得意,话音方落,才猛然意识到不妥,往连默方向瞟去,见她全神贯注在他的朋友圈,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话,才轻吁一口气,对以谌眨眼睛,“我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一步!手机小默默你留着慢慢看,看完交给以谌就好!”
说罢“噌”地自椅子上站起身来,跑到门口趿上鞋,抽出象腿瓶里以谌的大黑伞,夺门而出。
以谌看得直摇头。经过这么多事,以诺好似比以前成熟懂事,逐渐与旧日一群酒肉朋友疏远,但行动之间,仍透着那股熟悉的幼稚。
“有什么发现?”他起身绕过餐桌,来到连默身边,一手撑着桌沿,半弯着腰凑在她肩头问。
“很多有趣的理论与推测,”连默将手机交到以谌手中,“堪比推理小说。”
以谌接过弟弟那金光闪闪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手机,慢慢拉动社交应用页面,看不多久,忍不住骇笑:“这么不负责任的言论,他们竟然敢随意发表,恨不能传得全世界都晓得,是不是傻?!”
有人自冯大、钱二的朋友圈截取两人日常勾肩搭背共同进出的照片数张,排列在一起,用照片讲述一个富二代的断背故事,隐晦地指称两人实为一对同性恋人,因为害怕家长反对,无法得到世人的认同,所以假作花花公子游戏红尘,用以掩盖他们的真实性取向。这也就是为什么冯大、钱二交情甚笃,一道猎艳,却始终没有女朋友的原因。
这位还算是客气的,另一位言之凿凿,说两人因为向家长“出柜”表明同性恋人身份遭到双方家长联手镇压,试图以断绝经济来源为手段迫使他们分手,两人不堪忍受,相约双双服毒自杀。
两条原创,无数转发、点赞、评论、回复,将朋友圈搅得血雨腥风。出来撇清与两人关系,以免被人安上“同性恋”标签的有之;蹭热度站出来证明冯大、钱二之间确实存在暧昧不清的关系的所谓朋友亦大有人在;更有曾与冯大交往过的女性痛陈钱二写支票给她,让她离开冯大,不要妄图纠缠冯大嫁入豪门……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以谌不由得捣额,忽然不敢想以诺涉嫌谋杀的那段时间,他的朋友圈里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连默听得嘴角抿了一丝冷凝,侧头想一想,指出症结所在:“社交媒体,用户所求的无非是关注度,现在有大事件发生,死者显然不可能活过来替自己申辩,对他们稍微有点儿了解,能接触到他们的朋友圈,又对死者毫无一点儿尊重的人,利用死亡蹭热度,甚至以此得利,并不稀奇。”
难得连默有谈兴,虽然话题仍离不开死亡,以谌内心却有难以言喻的开心。
“也不是全无发现。”连默微微斜身,靠近以谌,伸出纤长食指,示意他将页面下拉,然后指了指昵称为“爱美丽今天也要开开心心的”的用户发布的一条最新动态。
“爱美丽今天也要开开心心的”用一张年轻女郎落日余晖中的半身剪影做头像,点进个人相册,看见的大多数都是精美图片配以心灵鸡汤式的动态。只得临近中午在满朋友圈爆料与追思时刻,她静静发了一张起泡酒碰杯的图片,轻描淡写地道:死便死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
照片下面有零星几个人点赞。
以谌为连默纤细白净的手指有片刻分神,她的指甲剪得短短的,修得光洁圆润,像一片珠贝,透出淡淡的粉色。离得近了,他还能闻见她身上清清爽爽的生姜洗发水和消毒肥皂的味道,不免有些心思浮动。
“你认识她吗?”连默抬眼问。
听见连默询问,以谌收敛心神:“我同以诺的朋友圈没有太大交集,想知道什么?让以诺告诉你。”
连默看一眼以诺坐过的椅子:“请他明天往局里走一趟吧。”
以谌笑起来:“麻烦费队压一压他的气焰,免得他得意忘形。”
自接手陈况的私人调查工作室,以诺便如同两肋生风,进出行色匆匆,见到父母就撒娇耍赖,一会儿说维持工作室运行所费不赀,要求解冻银行卡;一会儿又说需要购买先进设备,哥哥可以为了追求女孩子而花巨资设立实验室,他为况哥对他的信任而花一点儿钱令工作室能有更好的发展无可厚非。
连默不明所以,认真点头答应:“好。”
以谌眼里满是温柔笑意,伸手摸摸她头顶:“辛苦你了。”
万友华戴着墨镜和口罩,穿一件有大风帽的迷彩风衣,等助理从车上下来撑开巨大黑伞,这才下车,随后三两步蹿进公司大门。守候在大楼外的娱乐记者们一拥而上,试图拍到一张清晰的照片。
万友华的经纪人伸开双臂几乎快要仰面躺在拥挤的人群身上,试图用他不到一米八却接近两百斤的体重架起一道人肉隔离栏,嘴里不住高声说:“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我们万万有个重要的见面会要开,等开完会之后,一定留出时间来给各位记者老师拍照!”
“听说警方传唤万友华,是不是真的?”人群里有一个粗犷的声音问。
经纪人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义正词严地问:“听说?听谁说?大家不要轻信外界的传言,我们万万是遵纪守法的艺人!”
在经纪人一人独挡群记的时候,万友华走进公司会客室,脱掉风衣,摘掉墨镜,取下口罩,露出上着薄妆也掩饰不住的黑眼圈和烦躁神色。
一早已经等在他公司里的青空与小刘自会客室的沙发上起身,两人向他出示证件,表明来意。
万友华疲惫地伸手拧一拧眉心,暗自懊恼。
他如今演艺事业如日中天,商演、代言费用动辄千万,为此他和团队一直苦心塑造他积极阳光、洁身自好的形象。可他也是人,也有欲望,又不想沾手女粉丝和充满野心的女艺人,所以才会偶尔参加冯大和钱二这两个富二代举办的派对。派对上有不少签署过保密条款的派对女郎,专门负责陪有闲有钱的客人寻欢作乐。他万万没想到,冯大和钱二忽然就在派对上离奇死亡,而他恰恰也在派对上,因此将自己牵连进命案当中。
跟在他身边的助理连忙上前给他按摩太阳穴,同时连连自责:“两位警官,对不起!对不起!昨天上午是我接的电话,当时万哥好不容易才睡着,我真的当成是诈骗骚扰电话,这才……您看,我们万哥一知道真是警方办案,把今天上午的拍摄都推迟了,就是为了能配合警方调查。”
万友华推开助理的手:“别替我解释了,越描越黑。两位警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青空与小刘对视一眼,青空负责问话,小刘负责取出录音设备,一边录音一边做书面记录。
“万先生前天晚上九点至昨日零点,是否在——”青空询问万友华案发时间是否在案发地点。
万友华并不回避他的问题:“我的确在冯鹏举办的派对现场,不过因为我有一场夜场戏要拍,所以十二点刚过我就离开派对,赶去片场了。我走的时候,冯鹏和钱一帆都还活得好好的。”
青空点点头,他的说辞与俱乐部监控录像上的时间标记相吻合。
“你离开时,派对上除了冯、钱二人,还有什么人在现场?”
万友华双手合十,抵在鼻尖上,闭上眼睛回忆片刻,随后露出一丝苦笑:“好像还有几个女模特,名字我也记不得,不过给我看照片的话,应该能认得出来。”
“我们万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剧本台词看一遍就全能记住。”助理在一旁替他做证。
“当晚的派对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青空继续问道。
万友华努力回忆片刻,耸肩:“好像钱一帆发酒疯,想叫一个服务员进来陪他喝一杯,但那个服务员恰好没来上班,钱一帆颇觉没面子,把领班叫进包房里,让她必须把人找来。这算不算不同寻常?”
青空微微蹙眉:“那后来人来了没有?”
万友华摊手:“自然是没来,领班好说歹说赔不是,还额外赠送了一轮酒水,钱一帆才作罢。”
青空对小刘点点头,小刘收起记录本和录音设备。
“万先生,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如果你再想起什么来,请与我们联系。”他留下联系方式,与小刘告辞出来。
两人因穿着便衣,走出万小生公司的办公楼,拥在门口的娱乐记者也无人注意他们。直到上了车,小刘一边拉保险带,一边回身望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大厦前门,问青空:“你相信不相信他的话?”
“万友华?”青空轻嗤,“他现在急着撇清和冯、钱二人的关系,自然是把自己摘得越干净越好。他离开后监控录像显示还有数人进出过现场,基本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
“想不到看起来挺干净磊落的艺人,私底下生活如此混乱。”小刘感叹。
“谁又能保证自己毫无秘密呢?”青空发动汽车引擎,“接下来去俱乐部!”
俱乐部往日宾客如云的盛况不再,别墅区铁门紧锁,一眼望去以前泊满豪车的停车场此时空荡荡的,车道环岛中央捧着陶罐的大理石裸女喷泉不再喷洒水花,在日头下干巴巴得可怜。
青空将车停在铁门前,按下对讲器,表明身份来意,数秒钟后,紧闭的铁门缓缓左右滑开放行。
青空驱车驶入俱乐部,将车停在别墅门口,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中年人,自我介绍是俱乐部保安经理,开着一辆四人座电动接驳车等候他们,面带微笑招呼青空、小刘:“两位警官辛苦了,请上车,我送两位到员工宿舍,两位有什么需要,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一路上他缓缓道出俱乐部苦衷:“要维持这么大一个俱乐部的运营,每天开销所费不赀,这一停业整顿,我们老板手下一班百十来号员工,工资要照发,场地维护费用一点也不比营业的时候少,否则重新开业的时候,高尔夫球场、游泳池一塌糊涂,会员们要抗议的。”
青空瞟一眼看起来颇敦厚稳重的中年男人,不搭他的话茬,问:“岳经理是部队出身吧?”
岳经理笑了笑:“看出来了?当了十五年志愿兵,身体状态不如从前了,虽然舍不得,还是转业到地方上。我也没什么其他技能,这不就只能当个保安经理。”
“前晚昨晨发生的事,岳经理怎么看?”
“我当时不在场,不便评论,不过我们老板交代过,务必配合警方调查,尽早结案。”岳经理表情诚恳,语气诚挚。
接驳车停在一排白色平房跟前,岳经理向青空二人介绍:“这是我们的员工宿舍,案件发生后俱乐部立刻约束员工,当天当值的工作人员都暂时不能离开,随时等待接受警方问讯。”
青空与小刘随岳经理走入宿舍,进门处宽敞的门厅里寂寂无人,往里头走几步,一间员工休息室里传来喧闹声。
“都是年轻人,既不上班,又不让他们出去玩,憋得狠了,就聚在一起打打牌。”岳经理无奈地解释。
青空点点头:“没关系,找一间安静些的房间,请那天的几位工作人员过来吧。”
“没问题!”岳经理效率极高,先将他们请进一间小会客室,为两人送上矿泉水,随后转身出去找人。
小刘看看面前茶几上流线瓶身的幽蓝玻璃瓶装进口矿泉水,感叹:“看人家这副气派!难怪一瓶水都要卖一百块!”
青空忍笑:“不控诉奸商?”
“反正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些人傻钱多的群体。”小刘耸肩。
两人闲聊的工夫,一名三十岁左右,穿白衬衫黑长裤,剪一头精致齐耳短发,十分干练的女子敲门进入小会客室。
“请坐。”青空指了指茶几对面的沙发。
女子将短发掖进耳后,落座,在回答完关于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等问题后,自陈是俱乐部案发当天当值的领班。
“我这一周上晚九点到次日早九点的夜班,所以从冯先生、钱先生到俱乐部之后直至……我都在。”
“你能把当晚冯鹏、钱一帆到达俱乐部之后发生的事,详细说一遍吗?”青空将录音器推向领班齐妙彤。
齐妙彤微微侧头,慢慢回忆道:“冯先生、钱先生预约了十点钟使用包房,指定要拜占庭套房,所以我一同日班领班交接之后,就安排服务员对套房进行最后一次检查,看看可有不到位的地方。他们比预定时间迟半小时到来,同来的还有其他几位客人与女伴。”
“客人和女伴你是否认识?”青空问。
“因为当时他们有不少人,我只认识其中的万先生和米先生,以及双胞胎茉莉姐妹。”齐领班略略迟疑,“虽然我们是会员制俱乐部,但是会员带什么人来,我们也无权过问。”
青空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他们一进入拜占庭套房,就叫服务员进去点酒水小吃,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不到十二点的时候,服务员忽然跑来对我说,钱先生一定要让卢蓓蓓进去陪他唱歌,不然就要到大厅里裸奔……”看起来颇精干的齐妙彤咬了咬下嘴唇,“我们俱乐部毕竟不是风月场所,也从来没有让女服务员进套房陪酒的先例,我当时就让当班的服务员先稳住钱先生,我去想办法。”
“卢蓓蓓?”小刘扬一扬做记录的手,“是发现死者的服务员吗?”
齐妙彤颔首:“是她。她当天晚上不当班,待在宿舍里。”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我请示经理,经理同我看法一致,不同意让服务员去陪酒,至少我们不能从中牵线搭桥。”
青空和小刘对视一眼,没想到这家俱乐部上至经理,下到领班,倒都是明白人。
“后来呢?”
“后来我亲自去了一趟套房,就卢蓓蓓不当班无法陪唱一事向钱先生道歉,钱先生听后特别不高兴,一把推开换了薄纱在跳舞的茉莉姐妹,撕开上衣嚷着说蓓蓓不给他面子,让他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要说到做到,去大堂裸奔。”齐妙彤微微垂下眼帘,掩饰她的不屑,“最后还是万先生出面从中劝说,钱先生才打消裸奔的念头。为安抚钱先生的不满情绪,我特地关照吧台,下一轮的酒水全由俱乐部请。”
“冯鹏当时有什么反应?”青空觉得钱一帆大闹俱乐部要求女服务员陪唱,作为派对主人之一的冯鹏不可能毫无反应。
“冯先生一向客气,见我为难,让我不必理睬钱先生,说他喝多了发酒疯而已,让我多担待。”齐妙彤谈及冯鹏,声音里的情绪平淡很多,“之后我回办公室稍微眯了一会儿,大概有两小时吧,楼层服务员通过对讲机说二楼已经消停下来,大家都可以去休息了。”
“卢蓓蓓和钱一帆很熟吗?”青空转而问道。
齐妙彤轻嗤:“怎么会?蓓蓓七月刚刚应聘来上班,钱先生这两个月总共只来过三次,即使蓓蓓每次都恰好当班,也才几面之缘而已。小姑娘实在是可怜,哪见过这种事?吓得直哆嗦,昨天晚上就发起高烧,幸好她舍友发现得早,及时送医,这会儿正在医院里挂盐水。医生说她受惊不轻,需好好静养。唉……”
齐妙彤再不多言,青空与小刘又向她反复核实时间细节,这才放她离开小会客室。
两人稍微整理手头所得信息后,传唤接下来的证人。
前后两名服务员的回忆与领班大同小异,没有太多出入。
“请再好好回忆一下,当晚可发生过什么事?哪怕有一点你觉得和平时不同,也许都能帮助我们破案。”青空引导楼层服务员回忆。
年轻的圆脸姑娘眉头紧锁,表情显得十分犹豫:“要说有什么和平常不同的地方……也不知道客人将吧台调的酒退回去要求重调,算不算?”
“为什么退回去?”小刘不解。
“大概因为齐姐没同意让蓓蓓去套房陪钱老板唱歌,钱老板心气不顺,觉得事事都不称心,一会儿嫌空调不够冷,一会儿又嫌吧台调的酒味道不够纯正,‘像马尿一样难以下咽’!”圆脸的楼层服务员模仿钱二的口气,“等调酒师端着重新调好的酒前来赔礼道歉的时候,他还不依不饶地将调酒师骂了一通……”
“这大概发生在什么时候?”
圆脸姑娘挠挠耳根:“大概一点钟,我当时又困又累,恨不得找个角落一坐睡上一觉,还得进拜占庭收拾钱老板打翻的酒水。看吧台的格兰特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垂着头任由钱老板骂得狗血喷头,心里挺难受的。”
最后进入小会客室接受问讯的是调酒师格兰特,他本姓戴,叫戴添荣,虽然努力融入都会,但仍改不了淡淡的乡音。他生就一张娃娃脸,理着最流行的改良莫西干头,戴一副黑框平光眼镜,同样穿白衬衫黑裤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可一报年龄,竟然已经三十二岁。
谈起案发前被死者钱一帆当众痛骂的事,他点头承认:“钱先生确实把我调的酒退回酒吧,还表示味道不纯正,难以下咽。经理当时也在,立刻吩咐我再调一杯酒,亲自送上去,向客人道歉。”
“你调的酒真那么难喝?”小刘停笔,问。
戴添荣笑了笑,露出脸颊上深深的酒窝和两颗微尖的犬齿,使一张娃娃脸更显讨喜:“每个客人味觉口感都不相同,同样的酒,冯先生便说味道不错。我做酒保也将近十年了,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有些人发起酒疯来,确实十分难看,不还嘴由他骂几句也就过去了。”
变相证实圆脸楼层服务员的说辞。
“那之后呢?”青空开始觉得钱公子真是神憎鬼厌的人物,想让他死的人大概不是一个两个。但冯鹏呢?听起来像是脾气还不错,为什么也死了?是附带伤害,还是他才是目标?抑或真如朋友圈的传言那样,两人之间的禁断之恋不被家人所接受而齐齐赴死?
调酒师耸肩:“我回到吧台,按照钱先生要求的比例,第三次用伏特加混合杜松子酒、龙舌兰、白兰地、威士忌和白朗姆调了两杯‘明天’,由服务员送上去,这一次没有退回来。”
小刘咋舌:“这么一杯酒下去,还不得醉生梦死一觉到天亮啊?”
格兰特无奈地笑:“毕竟客人至上。”
讯问完所有当晚当班并进出过案发现场的员工,青空与小刘仍由保安经理驱车送至停车场,二人取了他们的车驶离俱乐部。青空自后视镜中看着中年男人遥遥目送他们离开的身影,觉得案件越发扑朔迷离。
连默接到青空电话时,正在等血样检测报告。
“现在可以将死亡时间精确到凌晨两点至三点。”连默取过尸检报告,比对她得出的死亡时间。
俱乐部提供的监控视频上,万友华的的确确在午夜零点刚过离开派对现场,那之后有两名俱乐部服务员和五男四女先后进出过房间。凌晨两点半,最后两个年轻女郎相伴离开,再没有人出入,直至案发,早晨前来打扫卫生的楼层服务员发现冯大、钱二的尸体。
“看起来最后离开房间的两个人有很大嫌疑。”青空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遥远。
连默来不及答复,敲门声伴随信以诺浮夸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小默默!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信二少手里提着一个颜色粉嫩的西饼礼盒,不请自入,大步流星走进连默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连默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办公桌上,将扎着粉蓝色缎带蝴蝶结的礼盒往连默跟前一递:“喏,老字号和平饭店新鲜出炉的蝴蝶酥,我可是动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令一位排队的老阿姨点头同意匀我一份。来来来,搭配牛奶咖啡,味道……”
连默取一支案头笔筒里的记号笔,默默捅一捅以诺臀侧。
以诺笑呵呵地用力拍拍她肩膀:“哎呀,小默默你还同我这么生分,我好伤心!”
嘴上说着,到底还是从办公桌上跳下来:“走!陪我一起找费队去。”
连默很想问“我可以说不吗”,人已经被以诺拉起来走出办公室。
地下一层法医实验室平素安静无声的深长走廊上,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信以诺一路走一路伸长头颈,同整层楼办公室里的人打招呼。
“安法医婚假休完了?祝你新婚快乐哟!”
“小李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是我太英俊了你怕自己无法抗拒吗?”
“乔主任今天气色真好啊哈哈哈!”
老好人乔主任在办公室里呵呵笑,朝以诺挥手:“来找小连玩啊?”
……连默忍不住拿手捂住眼睛,也许这样就可以假装看不见。
来到楼上刑侦队办公室,信以诺展颜露出一口白牙,直奔费永年办公桌前:“费队,找我什么事?只要我办得到,定效犬马之劳!”
费永年正在看市局下发的工资改革细则,闻言抬头望向笑容灿烂的以诺和与他同来的连默:“谁说我找你?”
以诺一愣,竖起左手拇指朝肩膀后头指了指:“以谌……”
连默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以诺的手机,递给他:“发现一点线索,想请你协助调查。”
他瞪视自己金光灿灿的手机片刻:“怎么不早说?”
“你没给我机会。”连默颇觉无辜。
以诺一噎,接过手机,十分配合:“要我做什么?”
“可否联系到‘爱美丽今天也要开开心心的’?”连默问他,随后向费队简单讲述在以诺朋友圈看到的内容,“大量无责任猜测转发和沉痛悼念中,她这短短十几个字和其下的数个赞,显得十分意味深长。”
费永年合上手边文件,放入办公桌抽屉里,伸手示意以诺把手机给他看,半晌,他将手机交还以诺:“能不能联系得上这个爱美丽?”
以诺注视“爱美丽今天也要开开心心的”头像良久:“我和她……不太熟,不过我认识下面点赞的家伙。”随即又压低声音,“他们这些人,圈子里难免有些不太好说的事,贸然请她协助调查,她未必肯配合。”
“你有什么好办法?”费永年似笑非笑地问。
以诺勾勾手指:“不如我以办追思会的名义,举办一场私人聚会,邀请冯大和钱二的生前‘好友’参加。这种聚会场所,酒水免费供应,点心精致可口,音乐轻柔低回,气氛迷离恍惚,人们最易放松警惕,能听到很多不为人知的八卦。”
“你有什么要求?”
“我能有什么要求?没有没有!”以诺连连摆手,“协助警方早日破案是公民应尽的义务。”
“那就麻烦信先生了,我们到时会在现场布置人手,还请信先生配合。”费永年拍板。
“哪里、哪里,不麻烦、不麻烦!”以诺嘿嘿笑,来回搓搓手打包票,只差没立正拍胸脯,“保证圆满完成费队交代的任务!”
信以诺是说干就干的脾气,自刑侦队办公室出来,拖着连默一阵风般回到地下一层法医实验室她的办公室中,毫不见外地替自己从休息室的咖啡机接了一杯清咖啡,往靠背椅上一坐,两条长腿翘在办公桌一角,捧着手机,嘴里嘀嘀咕咕:“明晚……于……路八十八号……举办追思会……请……前来参加……共饮一杯……同忆故友……”以诺满脸坏笑,手指扬起落下,“发送!”
他朝连默晃了晃手机:“我再建一个聊天群,将冯大和钱二生前要好的狐群狗党都拉进来,请他们帮忙出谋划策,一传十,十传百,追思会当天保管场面隆重又不失热闹。”
隆重又不失热闹……连默想了想那场景,不由得轻喟:“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有一种喜乐,歌声鼓舞我们去工作……”
以诺眨眨眼,面露茫然:“什么?”
连默挥挥手赶他离开:“没其他事就去准备追思会吧,我要工作。”
以诺放下两条长腿,乖乖走出连默办公室,没走几步,他悄悄回头,望一眼连默。她独自坐在办公桌后面,埋头在卷宗里的身影孤零零的。
以诺只觉得她又瘦又小,满身寂寥。
冯、钱二人的追思会,在城中一处别墅内举行,酒水点心无限供应,现场有五人乐队演奏柔和哀婉的轻音乐,大屏幕上不停播放冯、钱二人的影像资料,从二人刚出生尚在襁褓之中,到二人蹒跚学步、青葱岁月、海外求学……每一阶段都有他们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的合影。时不时有人跑到大屏幕下头的小舞台上,取过话筒,回忆冯大和钱二的生平,高举酒杯,喊一声“敬他们”。
看起来,不像追思会,倒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的生日派对。
连默与以谌联袂而来,到场的时候,正有个打扮俏丽,染一头粉色长发的年轻女郎,略带着些鼻音地讲述冯鹏怎么在她时装周受前辈排挤时鼓励她、帮助她,声情并茂,引人入胜。
以谌一到,便遭人拖住不放,连默指了指吧台,示意他尽管应酬,她到那边等他。以谌无奈,只得一边寒暄,一边注视连默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往乐队对面的吧台走去。
面对吧台里琳琅满目无限量提供的酒水和酒保殷殷的笑脸询问,连默礼貌地拒绝他推荐的鸡尾酒,微笑:“一杯矿泉水,谢谢!”
在美国读书那几年,她看过太多在聚会派对上喝得烂醉、仪容尽失的醉态,也见过不少宿醉醒来后悔却已经太迟的痛苦绝望。她始终记得提醒自己在陌生环境不可饮酒。
酒保大抵见怪不怪,取出干净酒杯,自身后冰柜里铲一勺冰块,“丁零零”倒进杯中,随后开启一只绿色玻璃瓶身的矿泉水,注入水杯中,透明玻璃杯转瞬有细密气泡腾起。
连默接过酒保递过来的水杯,轻啜一口沁凉的气泡矿泉水,抿唇体会气泡在口腔里“哔剥”崩裂的奇异感受,一旁有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轻笑,与她搭话。
“明智的选择。”
连默循声望去,看到吧台转角半隐在一株室内植物树荫中的身影。
拥有一个豆沙喉的年轻女郎缓步走出树影,朝连默举一举手中同样冒着细细气泡的水杯:“想不到竟遇到同好。”
女子缓步走近她,连默看清她剪着一头短发,化浓重的烟熏眼妆,烈焰红唇,穿一袭藏青色重磅真丝低领连衣裙,在她行走间某个不经意的角度,可以窥见低低领口内火红色的蕾丝胸衣,如同她的嘴唇般,仿佛一抹燃烧着的火焰。
女郎来到连默身侧,与她碰杯,“叮”一声脆响,引得酒保朝她们望来,随后又垂头继续擦拭酒杯。
女郎抿一口矿泉水,背对吧台,一手手肘轻轻抵在吧台上:“我是克芮丝。”
“连默。”
克芮丝朝小舞台方向扬扬下巴,那边正有戴眼镜的青年回忆冯鹏仗义疏财,出资帮助他创业的往事:“把姓冯的描述得仿佛圣人,你信吗?”
连默摇摇头:“我只是信以诺的客人,其实与他们不熟。”
克芮丝望着连话筒都拿不稳,手直哆嗦的眼镜青年,“咕”地笑出声来:“看他那副没骨气的样子!知道的是死了有‘提携之恩的恩人’,不知道的还当他死了亲爹呢!”
她口气里有毫不掩饰的恶意,倒让连默有些佩服。毕竟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信奉死者为大,所有善恶都随着肉体与灵魂的逝去而消散,再没人会过多追究死者生前的功过是非。死后哀荣,无非是做给活人看的。
克芮丝也不管连默接不接茬,自顾自冷笑:“信二少倒是念旧,还给这两个禽兽办追思会。其实这满堂宾客里,有几个是真正因为冯大、钱二的死而伤心难过的?!”
她染着红丝绒色指甲油的手往别墅内指了一圈:“屈指可数。”
连默并不接口,她知道克芮丝此时也并不要人同她一唱一和,她需要的是一个陌生人、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听她内心埋藏许久不吐不快的秘密。如不在今天这个场合说出来,往后再说,便没有任何意义。
果然克芮丝轻哼:“一个个都刻意把他们塑造成善良正直、充满爱心的绅士形象,没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揭发冯大和钱二的真面目!仗义疏财!呸!”
连默放下手中的水杯,两人身后的酒保假意专心擦玻璃杯,实则支起耳朵,全神贯注听墙脚。
克芮丝一仰头将杯中气泡渐消的矿泉水喝得涓滴不剩,仿佛这样才能熄灭她胸中的熊熊烈火,随后回手将玻璃杯往吧台上一放,酒保赶紧替她又倒满水。她接过水杯,紧紧捏在手心里,仿似只有这样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将杯子砸向前头的大屏幕。
“就是他,女朋友被冯大和钱二下药,两个人一起将她糟蹋了,她不敢对父母说,怕两个老人家无法面对这样的丑事,只能对着男朋友哭诉。他倒好得很!的确去找那两个畜生理论去了,结果人家一人给他一百万……他哪里还管女朋友受没受到侮辱?!乐呵呵拿着两百万封口费,美其名曰创业基金。”
连默看一眼哭得情真意切的眼镜男,轻道:“这种事没有证据,不能随便乱说。”
克芮丝“哈”一声:“没有真凭实据,我会平白无故冤枉他们?说他们的名字都嫌脏了我的嘴!”
“愿闻其详。”连默做洗耳恭听状。
克芮丝却住了口,上下仔细打量扎马尾辫穿一件黑衬衫搭铁灰色吸烟裤配平底鞋的连默,半晌,她挑眉笑问:“你不是记者吧?”
连默失笑:“才想起来问我的职业,会不会有点晚?”
克芮丝耸耸肩:“即便是也无所谓,我倒希望你是!我真不甘心!让这两个魔鬼顶着好名声入土,哼!他们只配别人在他们墓碑上吐唾沫!”
连默低问:“为什么早没有人揭露他们?”
“揭露?”克芮丝苦笑,“谁会信?!他们有钱有势,身边从来都不乏主动献身的女伴,哪里用得着用下三烂的手段?说出去,只会自取其辱。”
连默轻叹。即使时光逾越百年,这社会对女性也百般苛刻,哪怕受到伤害,也总有人在第一时间跳出来指责质问她们为什么不自爱?然后充满恶意猜测地低语:
“怎么不侵犯别人,偏偏侵犯她?是她自己不检点,送上门去的呀!”
“穿得那么花哨暴露,不就是勾引男人的吗?”
“活该!搞不好是她上门送外卖不遂,倒打一耙呢!”
那些窃窃私语能将人推向深渊。
“也许终于有人决定不再忍受。”连默望着自人群中慢慢向她所在的方向靠拢过来的以谌。
克芮丝转了转眼珠,笑容灿烂:“那么,我会祝她好运!”
说罢她放下酒杯,轻轻伸个懒腰,朝连默挥手,款步向出口走去:“看着一群人装模作样地哀悼两个人渣,真是令人作呕。”
连默注意到靠近派对出口的青空遥遥朝她颔首,微笑着将手中的水杯放在吧台上。酒保取回玻璃杯,脸上带着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然。
连默与以谌自追思会出来,回到停在别墅不远处的面包车上,取下身上的监听器,交给负责在车上监听的小刘。
“都录到了吗?”
小刘点点头:“都录到了,很清晰!”
转而向以谌道:“今晚麻烦信先生和连医生一起加班,真是辛苦你们了!这里有我继续守着,你们先回去吧。”
连默与以谌同小刘道别,两人下了车,并肩走在浦江夜凉如水的初秋里,司机驱车缓缓跟在两人身后十米处。
别墅私人车道两侧的悬铃木在路灯映照下树影婆娑摇曳,他们的身影缩短又拉长。连默注视脚下被一场秋雨打落的半黄树叶,忽然觉得手心一暖,垂眼看见她的手被以谌温暖的手握住,他身上的暖意源源不竭地传来。
“可收集到有用的信息?”他似浑然不觉身旁连默转瞬即逝的无措,温声问。
“嗯。”如克芮丝所言属实,那这两个人实在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连默顿一顿,轻喟,“牺牲自己人性中的光明,换取对他们的惩罚……”
“牺牲人性光明,堕向黑暗深渊的人,也将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以谌将连默的手握紧,“夜里冷,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次日上班,连默在午餐时从小刘那里得知青空在尾随克芮丝离开追思会后立刻追上她,向她出示证件,直言想向她了解两名死者的情况。
克芮丝最初有些顾虑,待青空再三耐心表明只是想多方面了解冯鹏与钱一帆,并不会向外透露消息来源,这才稍稍放松,略带讥诮地说:“他们……投怀送抱的女人见得太多,嫌没有追逐的成就感,渐渐开始喜欢玩横刀夺爱的游戏,对已有男朋友甚至已婚的女人展开追求,看谁能把一对海誓山盟的情侣拆散。游戏到后来变得越来越变态,他们往往将目标定在同一个女子身上,彼此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能先对方一步获得夺人所爱的胜利。”
克芮丝神色晦暗:“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拆散过多少对夫妻情侣,但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他们追求刺激的过程中,被他们联手摧毁。她从未对他们假以辞色,一直明确拒绝两人的追求,她那么憧憬和男朋友步入婚姻的殿堂,结果他们追求不遂,竟然趁她男朋友带她参加公司聚会之机,往她饮料中下药……一起迷奸了她,过后往她身上扔几千块钱,嘻嘻哈哈说不能亏待她。”
向来从容镇定如连默,听得小刘转述,脸上都不由得浮现怒意。
“她说好友当即就将男朋友找来,男方怒气冲冲去找两人理论,最后却带着两百万元现金支票回来,低声下气地劝她不要报警,还是算了吧。毕竟事情传出去,对她不利,他虽然不介意,可是他爸妈会怎么看她?老家的人会怎么议论她?他可以带着钱和她去别的城市重新开始。”小刘匪夷所思,“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无耻?!”
连默推开面前的餐盘:“不过是向金钱出卖了自己的良知骨气罢了。”
小刘叹一口气:“听说那个女孩子离开浦江,目前在南方一座小镇幼儿园当老师。”
吃过午饭,连默收到实验室送来的报告。实验室在送去检查的血样中检测出超高浓度的西地那非与亚硝酸异戊酯,而在现场酒杯内提取的液体残留样本中同样检出亚硝酸异戊酯。
实习生站在她身后探头与她一道看报告,半晌,吹一声口哨:“有钱人的世界!”
“结果与死者肝脏切片显示的中毒反应一致。”
连默合上报告,往楼上办公室找青空,不料扑空。
“他们出差,去小镇找当事人核实信息。”费永年接过连默带来的报告,翻了两番,“两名死者生前服用过伟哥和……”
他指一指亚硝酸异戊酯:“催情药?”
连默轻轻颔首:“剂量相当大,与西地那非同时服用足以造成两名健壮的成年男性血压猛然急降,在短时间内引起休克,进而心脏骤停,导致死亡。”
费永年眉头紧蹙:“年纪轻轻,吃什么伟哥?!”
连默摇头:“死者肝脏肿大,有中毒反应,切片显示两名死者生前有服用亚硝酸异戊酯的习惯。但这一次服药过量,是自主摄入还是遭人下药,尸检无法给出答案,要靠你们进一步调查。”
费队拍拍连默肩膀:“昨晚辛苦你,走,我陪你去找老乔,让他批准你早点下班。”
连默失笑:“费队……”
连默被乔主任轰小鸡般赶出来,让她提早一小时下班,站在停车场上,她有片刻茫然。
滚滚红尘,只身一人,竟无处可去。
有刹那冲动,连默想打电话给以谌,念头在脑海里转一转,最终还是压下去。她缓缓开车驶离,驱车在还未到下班高峰时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良久才发现自己下意识中还是朝着临江苑的方向前进。
十字路口等红灯的片刻工夫,连默半伏在方向盘上,暗暗苦笑,原来,她竟已将那里当成家了吗?
说不清内心深处到底在别扭什么,忽然便不想那么早回去。绿灯亮起,连默扭转方向盘,在路口左转,驶往距临江苑不远处的菜场。
菜场里人来人往,有中年阿姨接了刚放学的孙女,一肩替扎马尾辫穿白棉T恤、蓝色运动裤的小姑娘背着沉重的书包,一手牵牢她白胖可爱的手,一边倾身挑拣蔬菜摊上的绿叶菜,又时不时侧头征求孙女意见。
“囡囡想吃鸡毛菜还是西兰花?”
小女孩儿正在啃一个肉馒头,听见“西兰花”三个字,眉心一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吃西兰花!我要吃卷心菜!”
“好好好!阿娘买卷心菜给你吃!”中年阿姨口气里满是纵容,“囡囡还想吃什么?”
“我要吃红烧鸡翅、清蒸鳜鱼、椒盐排条!”小胖妞迭声说。
“晓得了!”
祖孙二人在前头有说有笑,连默不知不觉跟在她们身后,流连二十分钟,购买许多食材。待走出菜场,她看看手中大大小小数个手拎袋,忍不住微微摇头。
将食材放在后座上,连默这才驱车回到临江苑。在门口刷卡准备进门时,门卫室里值班的中年保安探出头来:“连小姐,有你的访客。”
连默意外。自发生詹姆斯·庞将她绑架,其母威胁“请”她做有利于儿子的证词,费队当机立断让她搬家后,她的住处一直对外保密,分局内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她如今借住在信以谌临江苑的房产中。
与门卫室相邻的访客接待室的门此时推开,一个满月脸戴眼镜的年轻男子迟疑中带着些许惊喜地喊她:“小默!”
连默闻声,倏忽扬睫,一双眼直直望向他。
男子被她的目光刺得倒退一步,却还是鼓起勇气,直面她:“小默,你让我们找得好苦。”
后头有人短促地鸣笛催促,连默敛神:“有什么话,上车再说吧。”
“哎!”胖胖的年轻人连忙拉开车门上车。
连默将车停在楼下,想了想,轻声道:“我目前暂住在朋友家中,多有不便,就不请你上去坐了,纪琤。”
纪琤圆脸上露出一点点失望的神色,转瞬即逝。他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没关系,能找到你,我已觉得万分庆幸。”
连默指了指楼前的花园:“我们去那边讲吧。”
她没办法和纪琤在车厢如此狭小幽闭的空间中相对而坐。
“好,都听你的!”纪琤点头如捣蒜。
两人一同来到花园,坐在铸铁靠背长椅上,齐齐望着面前水浪轻拍堤岸的浦江,一时默然。
连默是与纪琤无话可说,而纪琤则是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良久,纪琤才仿佛重新拾回语言能力,清清喉咙,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我们找你整整十年了……”
连默不由得哼笑一声,并不接茬。
纪琤尴尬地搓搓手,动动身子:“当年拆迁买房的时候,我在外地读大学,家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也鞭长莫及。等到放暑假回浦江,木已成舟。我爸我妈忙于装修,外婆病得厉害,我几乎整个假期都在医院陪她老人家……”
“谢谢你,琤哥,陪祖母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连默凝视纪琤。无论如何,他对老人家是好的,她知道。
纪琤只觉得她乌沉黝黑的双眼里透出的光似能剥开他的皮肉,将他的内心完完全全袒陈在阳光下,让他那些不能说、不可说的心思无所遁形。
他和连默都清楚,事实远非他口中那般轻描淡写、冠冕堂皇。
纪琤苦笑:“我妈……中风瘫痪,已经卧床两年,这大半年精神状态尚好,话也比以前多些。今早看娱乐新闻,无意间看到你和你男朋友……”
连默面无表情,内心充满疑问。娱乐新闻?她和男朋友?
纪琤是了解她的,忙取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翻娱乐新闻给她看。
连默大致浏览一遍,果然是娱乐新闻,大意是众多娱乐明星出席信二少为冯、钱二人举办的追思会,小编无意中发现信大少偕女友共同参加,追思会后二人携手散步,并一同返回位于临江苑的千万海景房,疑似已同居云云,还配有两张清晰度不错的她和以谌肩并肩自别墅走出来随后同车返回临江苑的照片。
纪琤见她无意解释,只当她默认与信以谌的关系,支吾道:“我妈说她也不晓得还能撑多久,这些年你下落不明,我们没能好好照顾你,她心里一直觉得愧对舅舅、舅妈……”
话说到这里,纪琤难掩伤心:“她怕自己时日无多,想见见你和你男朋友,说要把当年舅舅、舅妈留下的东西都交给你,那些是你的嫁妆……”
往事蓦然涌上心头,连默忽然不想再听下去。她正打算起身走开,手机铃声响起。连默接听电话,以诺的大嗓门传来:“小默默,给我通行码!”
连默从无一刻似现下这么欢迎以诺。
收到通行码驱车进入临江苑的以诺远远就看见坐在江边的连默,随后才注意到她身边还有别人。以诺向上推起车门,从跑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椅跟前,一手按在椅背上,笑嘻嘻地问:“小默默,怎么不带朋友上去坐?怕被以谌看见?”又转脸肃容,“我是信以诺,小默默的小叔子,您是?”
连默啼笑皆非,出声介绍:“是我表哥,纪琤。”
“表哥?哎呀,表哥你好!不知道表哥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以诺主动隔着铸铁椅背,一把抓住纪琤的手,热情地连连摇动。
连默忍无可忍,伸手屈指在以诺手肘上轻弹,他“嗷”一声触电般放开纪琤,曲起手臂,回瞪连默,委屈:“小默默!”
连默不理会以诺的瞪视,轻轻对纪琤点头:“你说的事,容我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
纪琤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一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连默:“我等你消息,就先不打扰你了。”
说罢识趣地先行离开。
以诺望着他圆墩墩的背影,一手轻抚下巴:“你们表兄妹……长得一点相似处也无。”
以诺帮连默将汽车后座上大袋小袋的食材拎下来,两人一道上楼,连默由得他在客厅里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自己则进厨房去处理鸡翅与鳜鱼。过不多时听见以诺在客厅里喊:“以谌要上来!”
“帮我发个通行码。”连默在煎鸡翅油星微溅的“噼啪”作响间回他。
以谌上楼来,门一开,便看见弟弟以诺大剌剌半瘫在沙发中,双脚搁在沙发扶手上,翘得老高。以谌在玄关换拖鞋进屋,用手中公文包一拍以诺穿着艳橘色袜子的脚:“坐没坐相!”
以诺脚心吃痛,缩回腿,拿遥控一指以谌:“我要告诉小默默你欺负我!”
以谌不理会他,脱下外套搭在沙发靠背上,解开衬衫袖扣,向上挽起袖口,走向厨房。走得近了,他停下脚步。
厨房内,连默正在埋头做菜。一头张扬的乌黑长发此刻悉数绾在脑后,用一条素色手帕固定,手帕两角左右支棱着,似两只兔耳,安静可爱。
即使在满是烟火气的厨房里,她的背影也透着一种有条不紊的沉静从容,“噼噼啪啪”四处迸溅的油星并不令她花容失色、手足无措。她手持锅铲静静等锅中动静渐消,一手握住平底锅锅柄,一手快速翻炒,又将平底锅一送一颠,一个完美翻面,一蓬火光蹿起,随即香味飘散开来。
以谌趋近连默身后,张望平底锅里的手撕包心菜:“看来今天没有让我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连默闻言回头,鼻尖堪堪擦过以谌穿着白衬衫的胸膛,她微微朝旁侧身:“乔主任提早放我下班,顺路买了一点儿菜,今天就由我下厨。水平有限,请多多包涵。”
以谌才要说话,客厅里以诺煞风景地高声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以谌失笑:“要不要帮忙?”
连默想了想点头:“拍几颗蒜,再切点儿香葱香菜末儿吧。”
两人在厨房,一人炒菜蒸鱼,一人拍蒜切葱,锅铲刀案声之间偶尔交谈,外头以诺贼忒兮兮地又将脚翘在沙发上,一个人无声闷笑,只觉大哥终身大事恐怕八字已有了一撇,父母一时半刻便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干涉他的感情生活,到时他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以诺想得正得意,厨房里以谌和连默已在做扫尾工作。刀具擦洗干净重新插回刀架上,锅铲与平底锅用热水一冲,拿无纺布厨房纸抹干净,沿墙壁一一挂好,厨余垃圾通通送进垃圾处理器。随后两人洗手,布置碗筷,端菜上桌。
以谌替连默拉开椅子,待她坐定,才扬声招呼弟弟:“以诺,洗手吃饭!”
以诺笑眯眯走进餐厅,仿佛没看见哥哥以谌拍他身边餐椅的动作,乐颠颠径直坐到连默身边,挑衅地朝以谌一扬下巴:“我刚才遇见一个人,你猜是谁?”
“谁?”以谌取过汤勺,盛一小碗酸辣汤放在连默面前,“凉一凉再喝。”
以诺伸长头颈:“原来不是盛给我喝的啊?”
又看一眼完全不提纪琤其人的连默,嘿嘿一笑:“那我就不告诉你我遇见了谁!”
连默瞥他一眼,对他的欲言又止,视而不见。
以诺夹过一个煎得金黄香酥的鸡翅,咬一大口,表情夸张地惊叹:“小默默想不到你人美心善厨艺好,我以后来你这里搭伙可好?”
以谌抬手盛一碗汤,放在他面前:“偏你话多,快喝吧!”
连默看以诺笑呵呵接过酸辣汤,转瞬就被以谌引得转移了话题,两兄弟即使拌嘴也和乐融融的样子,抿嘴微笑,努力压抑内心深处几欲喷薄而出的苦涩哀伤。
吃罢晚饭,以诺赖着不走,一边对连默做的香煎鸡翅、清蒸鳜鱼赞不绝口,一边邀功:“我出的主意不错吧?有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我这算不算得上积极配合警方破案?破案之后,能不能获得一面锦旗?我可以挂在况哥的办公室里招徕客户……”
以诺猛然收声,眨眨眼。
连默不以为意:“已经查到线索,正在核实当中。锦旗之类的,你得问费队。”
以谌从玄关衣架上取下以诺的风衣,兜头盖脑地罩在以诺头上:“天色不早,你可以回家去了。”
以诺从头上拽下风衣,抱在怀里,向连默道再见,随后换鞋,风一样走了。
以谌叹息,自茶几上取一个橙子,在手心里揉几揉,剥开来递给连默:“他口无遮拦惯了,你别放在心上,我回头罚他写两千字检讨。”
连默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得肩膀微颤:“他会不会记恨我?两千字是否太多?”
对于连成语都用不恰当的以诺,两千字检讨,大抵是很让人苦恼的惩罚了吧?
以谌见连默露出今晚第一抹发自肺腑的笑容,只觉得夜色都为之温柔。
“不会,接着再告诉他,因为你替他求情,所以改为一千五百字检讨,他会对你感激不尽。”以谌坐在沙发另一侧,朝连默微笑。
连默轻笑,亲兄弟之间彼此毫无顾忌地相亲相爱、拆台调侃,真好!
以谌稍坐片刻,帮连默将餐厅收拾干净,餐盘碗筷都放进洗碗机内,叮嘱她早点休息,告辞离去。
连默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带走房间里的所有光与热,有那么一瞬间,想叫住他,请他留下,别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这偌大的空间和汹涌而来的回忆。
可最终,她只是默默地任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合拢。
连默静静蜷缩在沙发一角,戴着耳机,双手紧紧环抱膝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足够的温暖,以抵抗来自过去黑暗的侵袭,不让自己堕入无尽的寒冷深渊。
整排落地长窗外是浦江灯光璀璨的长夜,载有巨大广告屏的游船缓缓穿行于两岸之间,霓虹闪烁,光影流离,痴迷于这靡丽景色的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连默沉浸在耳机内巴赫B小调弥撒曲悲伤沉重的旋律中,唯有如此才能阻止她剖开早已结痂的伤口,将往事血淋淋地从看似愈合了的空洞中扯出来,翻检舔舐。
青空与小刘连夜从江南小镇核实信息赶回来,来不及归家,先到刑侦队向费永年汇报。二人两腮都有新生的胡髭,青虚虚一片。小刘嘴角冒出一个红亮肿包,显然上了火。
“基本可以证实‘爱美丽今天也要开开心心的’提供的线索的真实性,她的女性友人杜晓蕾现在确实在水镇幼儿园当老师,我们前去调查时,她说看到冯鹏、钱一帆横死的新闻,料想到也许会有人找她了解情况,所以已经做好充分准备。”
青空思及在水镇的一间茶室里,端坐在他们对面,剪着刻板齐耳短发,戴厚重亚克力框眼镜,穿衬衫长裤的年轻女子,与‘爱美丽今天也要开开心心的’提供给他们的照片中那个高挑纤长、梳丸子头、穿轻纱连衣裙的女孩子,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用冷硬伪装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仿佛这样便能将过去与现在隔绝,一切丑陋罪恶都不曾发生。
小刘从公文包里取出两个物证袋,隔着物证袋,费永年勉强能看出其中一件物证像是一条去年很流行的薄荷色薄纱裙,还有一件则是肉色内裤。
“那女孩子……”小刘轻叹,“稍微懂一点儿法律,可惜当时没有报警,只把冯、钱二人迷奸她之后她身上所穿、沾有二人精液的衣物保存了下来。”
“杜晓蕾说她知道还有其他受害女性,她们都害怕这社会加诸她们身上的异样眼光而选择沉默隐忍……”青空补充,“她提供了另一位同样受到冯、钱二人强奸的受害者的姓名。”
“现在看来,这两个人,绝不是他们朋友圈里所显示的那样,是阳光正直、热情友善、仗义疏财的五好青年,反而有不少令人发指的行径。”费永年略略沉吟,“有没有可能,是有受害者因自己的遭遇而心生报复,伺机寻仇?”
“不排除这种可能。”
“先将物证送去实验室,尽快提取上头残留的生物样本进行比对,”费永年当机立断,“联系其他案发当晚在场的证人,取得口供,寻找蛛丝马迹。另外要尽快找到杜晓蕾说的另一位受害人,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
“是!”
两人将物证交到连默处,由她签字确认。
连默戴上手套,从一号物证袋中取出柔烟般轻软的薄荷色裙子,摊在检验台上。
纱裙在真空压缩袋中存放得久了,又塞在物证袋中被带回来,显得皱巴巴的,原来有细细裥褶的裙摆如同乱麻。连默示意实习生将实验室的照明关掉,叮嘱众人戴上护目镜后,取出黑光灯悬在薄纱裙上方,只见黑暗中裙摆上显现出星星点点的喷射痕迹荧光斑。另一件二号物证肉色内裤在黑光灯下显示出来的荧光斑更密集,大片银白色痕迹表明内裤曾被用来擦拭物体。
室内照明再次亮起,连默取下护目镜:“还要做进一步检测才能知道两件衣物上的可疑斑痕到底是什么,我会尽快给你们检测结果。”
“麻烦你了。”青空与连默道再见。
小刘看一眼格外客气的青空,又看一眼仿佛毫无所觉的连默,内心暗暗叹息。当时陈师兄摆明喜欢连默,大家也乐见其成,青空对连默的暗自倾心,便无人留意,只有他隐隐感觉到一些。怎料陈师兄忽然远赴美国探望前女友,连调查工作室都移交给信二少打理。他总以为青空会趁机展开追求攻势才对……难道是不想乘虚而入,更愿意公平竞争?
青空率先走出实验室,小刘赶紧朝连默摆摆手,跟上他。
实习生站在连默身旁,注视她用剪刀一一剪下薄软纱裙和内裤上沾有可疑斑痕的数个织物样本,又仔细用放大镜逐寸检视纱裙同内裤,拿镊子自纱裙内衬上取下一根嵌在网纱经纬间的人体毛发。
“如果最后脱氧核糖核酸比对结果一致,那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死有余辜了。”实习生感叹,见连默再次提取织物样本,不免好奇,“不是已经取过样了?”
“在两名死者的血液样本中检出超过人体承受范围的高浓度亚硝酸异戊酯,使我怀疑在这两件旧衣物上,是否也会检测到其他残留成分。”连默小心翼翼地取样,编号,交给实习生,“送去实验室,做精斑、脱氧核糖核酸与气相色谱分析。”
“得令!”实习生捧着样本离开法医解剖实验室,将之送往楼层另一侧的检验鉴定实验室。
连默双手撑在检验台边缘,俯瞰曾经轻柔美丽的裙子似一块被丢弃的抹布,退去光鲜靓丽,只余千疮百孔的破败陈旧,一如衣服的主人,被伤害,被辜负,被遗忘……
她轻轻将薄荷色薄纱裙与肉色内裤折叠好,分别装回物证袋中,放回案件物证箱内。
下午两点,一对打扮精致、身材高挑的双胞胎姐妹走进分局大门,两人身后还跟着她们的经纪人,在门口接待处表示收到传唤证,前来接受问讯。民警将三人引至刑侦队,由青空接手。
小刘上前请蓄着胡须英伦打扮的经纪人到一旁接待室稍坐,经纪人一挺胸:“我是茉茉、莉莉的经纪人,我有权在场。”
小刘笑了笑:“目前只是警方传唤协助调查,你想太多了。”
经纪人一噎,还待反驳,小刘已经走出接待室,还体贴地替他拉上了门,徒留他在接待室干瞪眼。
在问询室内,青空与小刘搭档,对双胞胎姐妹花沈茉、沈莉展开问讯。
茉莉姐妹在回答完关于姓名、年龄、籍贯、职业等问题后,妹妹沈莉从鳄鱼皮手提包中取出银色香烟盒,懒洋洋地问:“我可以抽烟吗?”
不等小刘回答,姐姐沈茉扯一扯她手臂,努嘴示意她抬头看。
问讯室的墙壁上贴有醒目的“禁止吸烟”标志。
沈莉抖动肩膀甩开姐姐沈茉的手,将烟盒粗鲁地用力塞回手袋中,不耐烦地嘟囔:“有什么话快点问,我早晨五点才拍完照,现在困得要死!”
“不会占用二位太多时间,”青空朝旁看一眼问讯室的双面镜,有种预感,费队和其他人都在注视着他们,“我们只想向二位了解十月二十二日晚,两位是否参加了冯鹏、钱一帆在安帝曼别墅俱乐部举行的私人派对?”
茉莉姐妹对视一眼,大概心中明白,既然警方“请”她们来谈话,想必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不是她们扯谎就能抵赖的,两人点头,齐声回答。
“是的。”
“说说吧,当晚还有什么人参加这场‘特别’的派对?”青空加重语气,进一步问。
茉莉姐妹彼此对视,你一言我一语,报出好几个名字,其中包括当红小生万友华。两人提供的派对宾客名单与万友华所说的和警方已经掌握的,基本相同,并没有太大出入,可以认定当时确实就只有这些人在场。
青空淡淡瞥一眼因无烟可抽而不停拉扯皮包锁链,显得有些烦躁的沈莉,微微后仰将座椅朝后稍微移开一点,金属椅脚在水泥地面划过,发出尖细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突如其来的动静令沈莉涂有闪钻亮片指甲油的手不由得一抖,手包不慎掉落,包里的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刚才还懒洋洋心不在焉的沈莉先是一愣,随后猛地起身扑向散落在地上的物品,甚至无心看一眼她的名牌鳄鱼皮手袋。
小刘停下正在做记录的笔,蹲下身,想帮她将东西收拾起来,沈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小刘眼疾手快,从一堆烟盒、手机、口红、眼影之类的物品中,捡起一个拇指长短的小小玻璃瓶,里头装有小半瓶可疑的白色粉末。
小刘用拇指食指捏住瓶子上下两端,没有立刻还给沈莉,站起身朝她摇了摇玻璃瓶:“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洗衣粉吧?”
沈莉一愣神的工夫,姐姐沈茉伸出手拉起她,轻轻将她按坐在椅子上:“这个瓶子不是我妹妹的,摄影棚人多物杂,有可能收工时拿错了东西。”
沈莉闻言忙不迭点头:“对对对!这不是我的东西!”
“那……”小刘作势要开门将玻璃瓶递给门外的警察,“在瓶盖内侧应该也检不出你的指纹或者DNA对吗?”
饶是自进门以来一直镇定从容的沈茉也慌了神,终于忍不住剜了妹妹沈莉一眼,随即轻叹:“两位警官想知道什么?我们姐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们只想了解你们当晚在派对开始直到离开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毕竟你们是死者生前最后接触过他们的人。”青空说,“你们也许能给我们提供有用的线索。”
姐姐沈茉闻言仿佛松了一口气,轻轻握住妹妹沈莉的手,沈莉这一次没有甩开她,只是用力咬住丰润的嘴唇,仍颇为紧张。
沈茉微微侧头,接着便从她们姐妹二人接到经纪人分派的任务开始巨细无遗地讲述事情经过。她语速缓慢,中间还时时停下来回忆,但讲得非常有条理。
茉莉姐妹只有初中学历,从老家出来到大城市打工。姐姐沈茉想脚踏实地,找份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能够脱离压榨女孩儿供养老家父母兄弟的环境她就知足了。妹妹沈莉娇气,吃不得苦,不愿意端盘子站柜台,嫌没出息、不好听。最后两姐妹凭过人的身高与年轻姣好的容貌,一道应聘进一家小有名气的经纪公司当模特。
模特市场竞争激烈残酷,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风光稍纵即逝,真正能闯出一番事业的人凤毛麟角。两姐妹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两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除了给一些不算有名的服饰品牌拍拍产品型录,参加一些商务楼宇的开业仪式,为各类展览站站台,再没有更好的资源。
更糟糕的是,妹妹沈莉还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引得她攀比之心日盛,动辄要买名牌手袋、轻奢首饰,隔三岔五要在社交圈晒旅行美照。沈茉的收入大半拿来支付日常开销,还要节省一部分寄回老家去。妹妹非但不懂得体恤她的辛苦,花钱大手大脚,一点儿积蓄也无,还时常反过来伸手向她要钱,两姐妹之间矛盾日渐加深。
恰在这时,一向嫌弃她们不够放得开的经纪人替她们接下一桩伴游的活儿。
“隋哥说,是两个出手十分阔绰的有钱公子哥,想找一对双胞胎姐妹花,陪他们参加变装派对。他暗示我们,两个有钱人喜欢玩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样,但是伴游一次的收入,抵得上我们辛辛苦苦工作半年的所得,让我们别那么傻,和钱过不去。”沈茉自嘲地笑了笑,“我心里犹豫,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陪他们参加什么派对就有大把钱赚?!隋哥就笑话我们俩是土包子,有快钱不挣,眼里只盯着小家败气的几块银圆。”
沈茉握住妹妹沈莉微微颤抖的手不放:“小莉早就心动,被隋哥的激将法一激,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沈茉厌烦了成日跟在妹妹后面替她打算,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想这一回攒够一笔钱,就同沈莉拆伙,两姐妹以后各走各路,彼此眼不见心不烦,因此也就顺势答应。
到约定好的十月二十二日晚上七点,经纪人隋哥送她们与冯鹏、钱一帆会合,先在米其林两星餐厅吃饭,随后两人分别乘冯、钱二人的跑车抵达别墅会所。
冯、钱已事先为她们准备好服装,两套都是自颈部缠绕下来堪堪遮住胸部后在背后打结的薄纱上装,下头是露脐薄纱裙的款式,裙脚缀着一排小小金铃铛,走动之间“丁零”作响。她们穿上如烟似雾的薄纱衣裙,内里完全赤裸,由钱先生示意,站在房间里一块竖有钢管的小舞台上随着音乐起舞。
“陆陆续续前来参加派对的男人,谁都可以在我们身上捏一把,摸一下……”沈茉神色漠然,眼里却闪过屈辱的光芒,“钱先生甚至还放言,哪位客人要是看中我们姐妹,尽管把我们都带进‘后宫’赏玩。”
一直不言不语的妹妹沈莉终于仿佛抵不住耻辱感,垂下头去,将脸掩藏在发丝间,微微发抖。
沈茉咬咬牙,咽下满腔屈辱:“开始气氛还好,参加派对的客人有些在灯光昏暗的角落与同伴卿卿我我,还有些纯粹只是来放松一下,喝酒唱歌,骚扰我们的人并不多……直到钱公子开始发酒疯,非要让会所的一名女服务员来陪他唱歌,不然就到大庭广众之下裸奔。冯先生一开始还拉着他,后来见他不依不饶,闹得厉害,索性不理会他,任由他折腾。”
之后发生的事与万友华的回忆一致。
钱一帆不肯善罢甘休,吵着非要让主管把女服务员叫来。
“那名女主管言辞颇客气,但态度很坚决,说员工并不当班,她无权要求对方赶来加班。又表示愿意由俱乐部请一轮酒水以示歉意。”沈茉声音里泛着些许佩服,“钱先生顿时恼火起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场面十分难看。万先生试图劝他,他还嘲笑万先生:‘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戏子!’后来大概也意识到话说得有些过分,便过去攀住万先生的肩膀,对领班说,今天看在万先生的面子上,算了!”
沈莉轻轻颤抖着靠在沈茉身边,小声地吸吸鼻子,沈茉紧了紧妹妹的手。
“闹得这么凶,气氛尴尬,万先生没过多久,借口要赶拍夜场,提前离开。钱先生嘴上说算了,到底心气不顺,连砸了好几杯酒,又把调酒师叫上来,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才消停下来。”
客人们见此情形,陆续寻机告辞,只有她们姐妹作为冯、钱二人的女伴,不得不留下来。
“调酒师按照钱先生的要求,又调了两杯鸡尾酒送上来,钱先生喝了一口,哈哈笑着对冯先生说,看,经过我亲自调教就是不一样!又‘啪啪啪’用力拍了调酒师脸颊好几下,嘲笑他,‘不要以为调过几年酒便是行家了。’我看那调酒师脖颈上青筋突突直跳,强忍着才没有还手痛揍钱先生一顿。冯先生大概也看出来了,上前拉开钱先生,又掏出钞票塞在调酒师的手里,让他出去,然后将钱先生一把拽坐在床上,笑眯眯说:发什么疯?闹得这么难看做什么?把人吓跑了就不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总能让你得偿所愿。”
“这话是冯鹏说的?”青空追问。他一直以为吵嚷着要让卢蓓蓓陪唱是钱一帆的意思,冯鹏只不过是没有极力阻止他而已,可现在听下来,倒好像冯鹏才是从中起主导作用的人。
沈茉轻轻点头:“是,是冯先生说的。钱先生那时好像酒劲儿过了,撒气也撒够了,或者是冯先生的话劝到了点子上,他忽然笑起来,同冯先生碰杯,嘀咕了一句:你说得对,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
一直垂头不语的沈莉伸手环抱自己裸露在短袖连衣裙外的双臂,整个人不停簌簌发抖。
青空和小刘对视一眼,沈莉这明显是成瘾反应。
沈茉握紧了妹妹的手,紧到指关节发白:“他们喝完酒,就边脱衣服,边让我们姐妹过去给他们……脱裤子。我起初不肯,冯先生没说什么,只似笑非笑地半躺在床上,钱先生又开始发脾气,嘴里骂骂咧咧,讥讽我既然出来卖,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那一刻的屈辱,令沈茉不堪回首,可更加不堪的是还要将之毫无保留地示于人前:“莉莉为我辩解,说茉茉为人古板,两位老板别介意。钱先生从裤袋中取出两粒封装在铝膜中的药丸,给冯先生一粒,他自己一粒,往床上一躺,任由莉莉将他们两人脱得精光。”
沈茉闭了闭眼睛,脑海里两人的面孔闪过。钱一帆双手枕在脑后,大剌剌仰卧在床上,用脚将沈莉踹开。冯鹏微笑着拍拍巨大得足可以同时睡五六个人尚且绰绰有余的大床,温和地朝她招招手。
“来。”
她踯躅不前,冯鹏脸上表情不变,脸色却有些泛红,嗤笑:“想轻轻松松赚大钱?总要令我们都快活了,才能体现出你的价值。”
沈茉看了眼被踹得跌坐在地毯上的妹妹哀求的眼神,思及不时来电催她们给家里寄钱去的父母,终于咬牙上前。
“大概因为吃了药的关系,两个人折腾得特别厉害……”沈茉没有详细描述过程,“后来,他们一前一后脸色发白,相继倒下,我试图叫醒他们但没有成功,以为是最后那杯烈酒调制的鸡尾酒的酒劲混合助兴药的后劲上来了,就和沈莉换回自己的衣服,离开套房,自行回家。”
“没给你们钱,你们就离开了?”小刘怀疑。
沈茉看着再也坚持不住眼泪鼻涕直流的妹妹,深深叹息。
“隋哥在临行前交代过,他们出手大方,而且每次都给现金,不走公司的账。我在房间里找过一遍,没有找到现金,干脆拿了他们的车钥匙,离开别墅后在冯先生的车里找到装着现金的小健身包……”
“你在房间中翻找的过程当中,就没惊动死者?或者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青空提出疑点。
沈茉眼神游移,最终轻声说:“中间有人抽搐过,我吓得停了一会儿,看到冯先生好像要吐的样子。我怕他们中途醒来看见,就将撩起的床帐全都放下,还让沈莉关掉所有灯,用手机当照明……”
小刘对青空点点头,她的陈述侧面印证了服务员早晨前去打扫时室内一片漆黑的证词。
“接着说。”小刘用笔敲了敲笔录本,“有什么不能说的?!”
沈茉苦笑。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离开别墅前,我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专车,等我在停车场找到冯先生和钱先生开来的跑车,从冯先生车里找到现金,那辆专车也到了。上车时我留意过,当时是两点四十分。”
双面镜后的费永年双手负在背后,右手食指不停敲击左手手背,转头问站在他身边的连默:“你怎么看?”
连默透过双面镜留意到问讯室里茉莉姐妹确认两人证词后,先后在笔录上签名,沈茉尚算镇定,沈莉的手已抖得不成样子,勉强执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进去提取一下两人的口腔上皮细胞,尽快与现场采集的生物证据做比对,以验证两人的说辞是否属实。”连默拎起放在一旁的生物物证采集箱,准备前去提取样本,旋又顿足,“沈莉出现明显戒断反应……”
费永年点点头:“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连默遂不多言,自观审室出来,推门进入问讯室,戴上手套,打开采集箱,取出两根独立包装样本采集管,拿取样棉签先为沈茉做了口腔上皮细胞采集,封装并做好标记后妥善放入采集箱内保存,随后来到沈莉身边。
沈莉整个人挛缩抽搐,鼻涕眼泪令她脸上描摹精致的妆容糊成一片,同沈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此时已毫无美感,全然看不出稍早走进问讯室时的神采。
连默接近她并试图让她配合取证,然而沈莉已陷入渴求药物而不得的疯狂境地,蓦然朝连默扑来,张口便咬。
在沈茉的失声惊叫中,一直在旁警惕着的青空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挡在连默身前,把连默护在身后,同时用另一只手全力推开扑上来的沈莉。
小刘则趁机绕到沈莉背后,扭住她双手手腕,反剪扣在她背上。
狂乱中的沈莉力气大得惊人,拼命挣扎,守在门外的警察进来与小刘一起才将她控制住。
青空回头望了眼连默,见她面孔雪白,双唇微抿,轻问:“没吓到吧?”
连默摇头:“我没事,可咬到你?”
青空收回手,垂头看看袖管上头一丝口水印子,长叹:“咬到衣服了……这可是我上周新买的外套啊!”
小刘将沈莉交给同事带走,返身回来听见青空叹息,勾住他肩膀:“应该感谢这件外套,替你抵挡了那来势汹汹的一咬。”
“必须赠它一面锦旗才行!”青空闻言笑道。
“谢谢你,青空……”连默回神,朝与小刘勾肩搭背的青空道谢。
“同事之间,无须客气,举手之劳而已。”青空伸手拍拍她膀臂,微笑,“其实我注意到你已经做好准备要捏住她下颔,阻止她咬合,我那是反射性动作。”
小刘听得一捶他肩膀,邀功都不会!
青空笑眯眯的,上前捡起混乱中掉落在地的笔录本:“走,向费队汇报新进展,再总结一下目前所有收集到的线索。”
连默垂眸。她再不善交际,也明白青空从尝试走入她的生活,转而同她拉开彼此的距离。
陈况也好,卫青空也好,无一例外,终将离开。
冯鹏与钱一帆的照片以吸铁石固定在办公室内的线索板上,上方标注有时间线。左侧贴满当晚进出过案发现场的证人照片,右侧则贴着两张女性半身照。一张是已知冯、钱二人的受害人之一杜晓蕾,另一张则是由杜晓蕾提供的另一名受害人解莛莛。
连默拎着物证采集箱自问询室出来,经过刑侦队办公室时,恰见小刘用笔点了点解莛莛的照片:“冯、钱二人在男女关系上,作风很不正派,喜欢玩夺人所爱的游戏,并且手段比较恶劣。除了已知受害者杜晓蕾之外,仅仅知道两人夺爱游戏中的另一受害者叫解莛莛,目前只了解到她曾经在‘触碰’酒吧当过两年调酒师,后来辞职离开本埠。进一步情况仍在等她原籍警方的协查回复。”
连默留意到杜晓蕾与解莛莛五官有几分相似,都生着饱满额头,长一双晶亮杏眼,鼻尖挺翘,嘴唇丰润,颈项纤长,有一种温润古典的美。
一旁冯鹏与年轻女郎粲然而笑的合影同解、杜二人的照片在线索板上形成等角,如隔参商。
有什么东西在连默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消失无踪,无迹可寻。她拎着物证采集箱,下楼将生物样本送往实验室。
离开实验室时,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在灯光明亮寂静无人的走廊里形成一阵回声。连默取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陌生的本城电话号码,接听。
彼端是一个喘息哽咽的声音,带着惶然焦急。
“……默默,我妈快不行了……”纪琤在电话那头吸吸鼻子,“看在我们从小同喝一瓶汽水、同吃一个冰激凌的情分上……请你来见她最后一面……”
连默沉默良久,就在纪琤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淡淡问:
“在哪家医院?”
纪琤喜出望外,连忙报上医院地址与病床号:“你到了打我电话,我下来接你。”
连默率先挂断电话。
原来至死不见,也不过是年少时的气话,真到生死别离的一刻,她到底还是不忍心拒绝见上最后一面的要求。
连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下班之前打电话给以谌。
“抱歉,今晚临时有事,无法和你一起去听演奏会了。”
接到连默电话时,信以谌正在整理工作台上的图纸、报表,同时应对不请自来坐在他对面喋喋不休的弟弟以诺。
信氏实验室在协助警方破获案件的同时,逐日成为本城最先进的具有专业检验技术和权威鉴定资格的私人检验机构,他从中窥见生物科学技术同生物工程的庞大应用市场,正着手规划信氏生物制药,目前一切初具雏形。
以谌接起电话,听见连默的声音,朝以诺竖起右手食指,示意他暂时静音。
“什么事?要不要我陪你?”以谌问。
他总觉得自那天晚餐之后,她便情绪低落,整个人置身于拒人千里之外的保护罩内,好像变回那个他最初认识的连默——冷静、疏离、封闭。
“没什么事,只是去探望病人。”连默的声音听起来遥远疲惫。
以谌望着就压在工作台灯座下的两张匈牙利音乐教父李斯特世界巡演唯一一场国内钢琴演奏会的门票,瞥一眼坐没坐相的以诺,轻道:“来回路上注意安全,演奏会以后还有机会。”
在得到连默肯定的答复后,以谌结束与连默的通话,将两张演奏会门票从台灯座下抽出,递给以诺:“我有报表没看完,你找个朋友一起去吧。”
以诺连连摆手:“我才不要听!闷死人!”
以谌收回门票:“送你学钢琴真是爸妈回报率最低的投资。”
以诺嘿嘿笑,谄媚地往工作台前一凑,一手摸着下巴,一手弹琴般用五根手指轮流敲击台面:“想想小默默也是可怜人,被亲人如此伤害,难得她还能好声好气的,换作我,休说客客气气,好脸色都不会给他一个。”
“你想表达什么?”以谌太了解弟弟以诺。
以诺耸肩摊手,对以谌“有话快说,没话再见”的冷脸不以为意:“小默默没对你说她那天见了她表哥?”
以谌挑眉。以诺见哥哥并不接茬儿,十分做作地叹息,朝后靠回椅子里:“唉……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啊……”
以谌懒得再听他卖关子,垂头,翻阅报表。
得不到哥哥以谌的关注,却又有一肚子八卦,以诺到底还是忍不住,半趴在工作台上:“她表哥也好意思找来!他们一家对小默默做的事,真是人神共愤!他是怎么做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小默默面前的?”
人神共愤?以谌早懒得纠正以诺乱用成语,但这个词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翻看表格的手。
以诺将他调查获悉的关于连默的过往,一股脑讲给以谌听。
连默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上有寡母同一个姐姐。寡母带着他们住在石库门一套只有七平方米的亭子间里,靠为人驳衣服样子改衣服尺寸,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连姑姑为家里的生计,十六岁初中毕业考进职校,十八岁便进工厂当工人,用自己的工资和母亲的收入一道供连父到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原本也是极和睦的一家人,直到连姑姑结婚。
小小一间亭子间,哪里容得下老少两代四口人?连默父亲设法申请到教工宿舍,随后将寡母接去同住,把亭子间让给姐姐姐夫。过了两年,他与同校讲师相恋结婚,学校在最后一批分房福利时,分给两人一套两室一厅的教师公寓房。年轻的连教授夫妻带着老母亲入住新房,次年女儿连默出生。一家人欢欢喜喜。连姑姑的儿子纪琤彼时已经三岁。姐弟两家人关系还不错,纪琤暑假里常常住到舅舅家,一住便是个把月。
两家关系急转直下,发生在连默十五岁初中毕业时。连父连母被大学公派至美国做交流访问学者,考虑到女儿的教育,夫妻两人决定将她一同带往美国,寡母暂时请连姑姑照顾。连姑姑当时已经下岗,本就觉得亭子间狭小、逼仄,儿子大了都还没有独立空间,要是再接母亲来照顾,更加没有辗转腾挪的余地,心中老大不快,可是又不能拒绝照顾母亲。
连教授夫妻商议再三,转而请连姑姑一家住到他们的公寓,方便照顾母亲,这才令连姑姑欣然点头同意。
之后连默随父母前往美国,在美国完成高中学业。在她高中毕业前夕,连教授夫妻双双遇害,警方一直没有找到凶手,还未成年的连默扶棺回国。
“因尚未成年,作为她父母遗产共同继承人的祖母和姑姑,顺理成章地成为小默默的监护人。”以诺自鼻管里喷气,为连默抱不平,“住在她家里,一边用着她父母的遗产,一边嫌弃屋子小,人多事杂,表兄妹都大了,生活太不方便,用冷暴力逼得她在考入本城基础医学院法医学系之后,就一直住校,寒暑假以打工为由,绝少回家。”
以谌终于抬起头来:“原本的亭子间呢?”
以诺一拍大腿:“气人就气人在这里!她姑姑、姑父将亭子间租出去,对外说多点儿收入好供外甥女读大学!”
以谌放下报表,面色冷然:“也挑不出理来。”
“还有更加气人的!后来石库门拆迁,她姑姑一家独吞了包括小默默和她祖母应得的全部拆迁款,随后将她父母的那套房子挂牌出售,用售房款与拆迁费在近市中心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小默默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方,就这样失去了!”
以谌默然。他总想等连默愿意向他敞开心扉,谈及过往,却不知道她经受过如此深重的伤害。
以诺气哼哼:“大抵小默默祖母在这件事上,并不能做主,胸中郁气难消,不久便生病去世。她当时正读大二,出席祖母葬礼之后,同姑姑一家就彻底断绝往来。想不到时隔多年,她表哥还有脸找上门来。”
“总不会无缘无故,知道是为了什么吗?”以谌无心再看图纸表格,将之通通推到一边。
“嘿!人在做,天在看!”以诺透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神色,“大概坏事做绝,老天都看不下去。小默默姑父用买房剩余的钱款炒股,最后血本无归;她姑姑同人合开美容院,结果合伙人卷款潜逃,剩她姑姑一个人面对前来要求退卡的顾客……”
“想让连默帮忙渡过难关?”以谌难得地露出一丝怒色。
“那他们脸皮还没厚到如此地步。”以诺挥挥手,喘口气,“讲得我口干舌燥!”
以谌起身到一旁饮水机接一杯温水递给他:“喝吧。”
接过水杯,以诺眉开眼笑,一仰头牛饮而尽:“还是大哥你这里的水甘洌。”
以谌扫弟弟一眼,以诺识趣:“刚说到哪里了?啊,对,连默姑姑没钱退还顾客,被美容院顾客围堵推搡,一时承受不住,中风瘫痪。”
当时场面混乱,连姑姑中风倒地后,迫切想要拿回自己充值卡内钱款的顾客以为她假装晕倒博取同情,好借机逃走,因而不肯散去。等到有人看出连姑姑不似装相,好像真撑不住了,犹豫着提出要不要叫救护车时,已贻误最佳救治时间。
连姑姑从此瘫痪,长年卧床,需二十四小时监护照顾。而连姑父早就抛弃瘫卧在床的妻子,与新结识的情人去外地双宿双飞,全然不管妻子死活。
丈夫无情无义的行为无疑对瘫痪在床的连姑姑是雪上加霜的打击,健康状况急剧恶化,人时常处于半昏迷状态。
“想求得怜悯与宽恕?”以谌冷哼一声,按熄工作台灯,长身而起,“走吧。”
“走?去哪里?”以诺装相。
以谌挑眉,居高临下俯视以诺:“凭你的本事,竟没查出她姑姑住在哪家医院?”
“没好处的事,做起来没有动力。”以诺鼓起勇气,对上以谌充满压迫感的眼神。
以谌微笑:“黑皮抄,允许你随便撕走一页。”
以诺想起载满自己从小到大犯的错、出的丑的黑皮记事本,自椅子上跳起来,得寸进尺:“两页!”
绕过工作台,以谌经过弟弟身边,伸手拍拍他肩膀:“我想查,自己也查得到。”
说罢取过挂在门边衣架上的外套,朝总经理办公室外走去。
以诺一愣,随即追上他:“大哥,亲兄弟何必算得这么清楚?不然一页半,一页半!”
“一页。”以谌不理会他的讨价还价。
“好好好!一页就一页!”以诺妥协,一边跟在兄长身后嘀咕,“我这算不算中国好弟弟?为促成哥哥恋情,公器私用。”
以谌拿眼角余光斜他一眼:“感动中国!”
连默跟在纪琤身后,走入病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姑姑,她有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记忆中的姑姑,身高中等,皮肤白皙,烫一头在当时相当时髦的波浪卷发,穿料子不好但款式新潮的衣服,永远风风火火,中气十足,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而眼前的中年妇女,头发花白散乱,油腻腻地披在枕头上。因已无法自主进食,全靠输液维持营养摄入,整个人瘦得脱形,只剩一把骨头,眼眶怪异地凸出。
连默来时,她恰好醒着。
纪琤上前,替母亲将病床微微摇高,轻轻附在她耳边说:“妈,默默来看你了。”
连姑姑的眼神由最初的昏沉茫然,慢慢变得清醒起来,她转动混浊的眼珠,朝连默望来,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手指不断颤抖。
临床病人家属不停探头探脑朝他们张望,嘴里还不住打听:“小纪,你女朋友啊?”
“是我表妹。”纪琤对临床家属点点头,随后将两床之间的隔离帘拉上。他强忍眼泪,面向连默,“我妈这两天已经无法说话,水米不进,清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就是撑着这口气,想见你一面。”
连默走近一些,并不说话。
纪琤微微侧头,脸在肩膀上来回蹭一蹭,蹭去眼角的眼泪,强颜一笑:“太久不见,妈你还认不认得出默默?”
连默站在距离病床一步之遥的地方,无话可说。
连姑姑眼中的光慢慢暗淡下去,喉间仍不住“嗬嗬”作声。
纪琤领会母亲的意思,一手握住她枯瘦的手,一手伸向连默。
连默不为所动,纪琤脸上露出一点儿哀求之色来:“默默……”
往事如浮光掠影,在连默脑海中一一闪过,曾经有多开心快乐,失去时就有多悲伤难过。姑姑的所作所为,则在她人生最黑暗寒冷的时刻,兜头浇来一盆冰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直刺心间的利刃。
那些伤口从未痊愈,轻轻触碰,便汩汩向外流血。
“……我要照顾外婆,照顾小琤,还要打两份工,哪里有工夫照顾她?”
“外婆睡一间房,小琤睡客厅,她要睡哪里?我总不能让她睡卫生间吧?她和小琤都大了,表兄妹两个洗漱穿衣多不方便?!”
“什么?住校?!不回来过年?人家会怎么想我?!我不是要被人家戳断脊梁骨,说我怠慢你?你这小囡心怎么这么坏?”
“你翅膀硬了,不把我们长辈放在心上,随便你!有本事你一辈子也不要开口求我们!别说是我们做长辈的不肯搭把手帮你的忙。”
……
连默闭了闭眼睛,将回荡在脑海中的声音挥去,终于走到床边。
纪琤垂头对母亲露出笑容:“妈,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我全都记得。”
他拉住连默的手,与母亲枯瘦的手叠在一起,一道合在自己掌心里。
“我妈说,她对不住弟弟、弟妹,对不起你。”
连默想抽手扭头就走,可纪琤合紧了掌心:“我妈已经立好遗嘱,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等她过世以后,有一半归你所有。婶婶的珠宝首饰她都一件不差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送去。”
连姑姑“嗬嗬”两声,纪琤连连点头:“你放心,我晓得,不会忘记。”
他转而对连默说:“妈妈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我们表兄妹相依为命,但有你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还有我这个娘家哥哥。”
连默看着一脸诚恳的纪琤,又望了眼听完儿子一番话,明显平静许多的姑姑,纵有千言万语满腹,最终也不过化成一声轻叹。
“让姑姑好好养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纪琤见她没有一口回绝,暗暗高兴,服侍筋疲力尽的母亲平躺下,打算送连默下楼。
“你留下来照顾姑姑吧,我自己下去。”连默婉言谢绝。
纪琤也不强求:“我们电话保持联系。”
连默辞别纪琤,走出病房。幽长的走廊充满消毒水味道,偶尔有病人扶着四脚架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走过,整层楼充斥着盘旋不去的死亡气息。
连默一刻都无法多做停留,闷头上电梯,下楼。
离开住院部,连默通过连廊,途经急诊留院观察室。男女老少病人挤满偌大一间留院观察病房。
正值晚饭时间,有身材颀长高大的男青年在门口饮水机处打开水泡方便面,然后返回急诊留观室,坐到一个年轻女子的病床边,满脸温柔地将她叫起来准备吃面。
两人的侧脸映入连默眼里,刑侦队办公室线索板上的照片自她记忆里走马灯似的飞快闪过,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却又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碎片终于形成一条清晰脉络。
连默快步走出急诊大厅,朝停车场走去。
当看见一手提一个大牛皮纸袋,微笑着站在她的汽车旁边的以谌,连默的鼻尖倏忽一酸。
他浓密的黑发被秋日傍晚将雨未雨的水汽微微打湿,一缕头发落在额上,显得年轻随意。他向她伸出手,笑容加深。
“我来得不早,也不晚,刚刚好,没有错过你。”
连默闻言,怔怔落下泪来。
以谌一愣,迅即上前搂住她肩膀,手掌温柔地按在她头上,侧首轻轻用脸颊压住她头顶:“乖,不哭。”
这三个字却似拨动连默心底最细最难以触及的弦,势要将她这些年隐忍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般,她无声地,不管不顾地,靠在以谌肩膀上,放任自己纵情流泪。
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沿着脸颊滴落在以谌肩膀上,温柔的眼泪转瞬间渗透进他的开司米外套和衬衫,洇在皮肤上,那么热又那么冷,仿佛烙印在他心里。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停车场痛哭,并不引人侧目,这里每天都有太多太多生的欢欣与死的沉重在不断上演。
以谌任连默哭了个够,这才一手捧住她的脸,以拇指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吻她额角:“我回去要记下这重要一刻,免得你将来赖账不承认。”
刚哭得鼻尖通红的连默哑然失笑:“谢谢你没把这狼狈的一刻拍照存证。”
以谌假意遗憾:“啊,失策!”
他将连默让到副驾驶座上,替她关好门,把手上的牛皮纸袋放在后座,自己开着连默的小排量油电混合汽车,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载着她来到滨江一处建筑工地旁的观景平台上。
工地已几近完工,脚手架拆除大半,地面的建筑垃圾与多余的建筑材料正由土方车陆续运走,一切显得忙碌而有序。
由平台望出去,是宽阔的浦江。夜幕低垂,江面一片平静,偶有江鸥展翅掠过水面,对岸的建筑在暮色中形成一片高低错落的剪影,一切静谧又安然。
以谌侧身从后座取过牛皮纸袋,取出里头的小保温袋,打开,拿出两个卷得紧紧实实的锡纸卷,将其中一个递给连默。
“公司在这附近承接工程,我偶尔会过来看看进度,忙里偷闲坐在车里,吃个三明治,欣赏欣赏风景。”他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谢谢你今天陪我一起吹吹风、看看景。”
连默将锡纸卷握在手心里,仍然热烫,如同他的心意。
剥开锡纸,里头是夹着饱满小龙虾肉与大量芝士和番茄的长面包,上边挤着厚厚一层芥末沙拉酱。一口咬下去,鲜美弹牙的小龙虾肉和浓郁的芝士同清爽的番茄由刺激的芥末沙拉酱在口腔里中和出奇特的美味,直冲脑门。
连默“嗯”一声,简单到近乎粗陋的包装内,包卷着的热辣热狗,意外地好吃。
以谌眼里漫过疼惜,另递上一瓶插好吸管的温热鲜奶。
连默吃得全然不顾形象,沙拉酱从指缝里漏出,便抬高手将酱汁用舌头舔干净,一点儿也不肯浪费。
一场痛哭实在消耗她太多体力。
“慢慢吃,我这条面包也给你。”以谌轻抚她后背。
一条小龙虾热狗卷落肚,又喝掉半瓶鲜奶,胃里的满足感令连默轻轻打了个饱嗝。
以谌轻笑起来,指一指她嘴角:“有芥末酱。”
连默伸出舌尖轻舔唇角:“还有吗?”
以谌忽然倾身,越过两人之间的排挡,一手搂住连默后颈,不给她闪避的空间,将她半压在车门上,随后亲吻她另一边嘴角,低喃:“这里……”
他的掌心火热,贴在她颈后,令她动弹不得;他的吻轻如蝶翅,却灼热火烫,剥夺她所有感知,只剩唇角那一处……
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轻柔得不可思议,好像足有一生那么漫长,却又短暂得无迹可寻,毫无预兆地开始,突如其来地结束。
以谌放开连默,摸了摸她乌亮的头发,随后发动引擎,驱车驶上回家的路,任由她呆呆坐在副驾驶座上,一手轻抚嘴角,两眼空茫,思绪抽离。
他目视前方宽阔的道路,微笑。
实验室将杜晓蕾提供的生物样本检测结果送至连默办公室,她看过检测报告,连忙将报告交往刑侦队,正遇见青空和小刘准备出发。
在排除冯大、钱二“夺爱”游戏受害人之一杜晓蕾和其男友的作案嫌疑之后,警方的调查重点落在另一名受害人解莛莛身上。解莛莛目前下落不明,只知道她曾在“触碰”做过两年调酒师,离职之后便再无音讯,青空和小刘决定到酒吧了解情况。
“一起去?”青空接过检测报告,问。
“好。”连默点头。
生物样本检测证实杜晓蕾的贴身衣物上确实有冯鹏与钱一帆二人的精液,而那条薄纱裙上残留的酒渍里则含有高浓度甲烯二氧甲苯丙胺。一丁点甲烯二氧甲苯丙胺已能令人产生强烈的幻觉和极致的喜悦感,而这样高浓度的,则足以使人丧失意识,对发生过的事毫无印象。
“正常人绝不会服用如此高浓度的甲烯二氧甲苯丙胺。”青空指出。
“是。杜晓蕾很可能在不能清醒表达自己意愿的状态下遭冯、钱二人迷奸。”
检测结果提高了杜晓蕾证词的可信性,也使嫌疑人范围变得更大,作为冯、钱二人的另一个受害者,解莛莛也许将会是解开案件重重谜团的关键。
下午四点的酒吧内光线昏暗,即使通风做得再好,空气里也沉淀着前一晚酒客留下的呛鼻烟味与酒气,久久不散。
清洁工提着吸尘器,来来回回地打扫地面,两名酒保在吧台内为晚上开门营业做准备。
吸尘器工作的轰鸣声掩盖了青空一行推门而入时门檐上挂着的铜铃被触及后发出的“丁零”脆响。
三人绕过堆叠着座椅的酒桌,走往吧台,其中一名酒保察觉有人走近,头也不抬,一边擦拭酒杯,一边说:“我们六点才开始营业。”
青空、小刘齐齐向两名酒保出示证件:“想向你们了解一些情况。”
连默认出其中一名酒保正是那名追思会上的调酒师。
调酒师显然也认出连默,他放下手中酒杯,脸上有释然与解脱的神色:“我们到外面说吧。”又朝另一名酒保小声道,“阿杰,这里麻烦你一个人先顶一顶。”
他领三人穿过吧台旁边的过道,推开门,来到酒吧后巷。这个时间的酒吧一条街后巷空无一人,零零散散地停放着几辆电动车与脚踏车。
他在一盆被人丢弃在门口、无人照料的发财树前站定,在口袋中摸索半天,取出香烟来,可到底也没点燃,只夹在手指间。
“我叫许治裘,大家都叫我阿治。”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了解情况?”青空问,小刘在一旁记录。
阿治点头:“其实,那天在追思会,我已经有话想对这位警官说。”
只是场合不对,稍一犹豫,便错过机会。
“你认识解莛莛。”连默轻道。
“是,我认识莛莛姐。”阿治半垂着头,凝视手指间的香烟,“她比我早一些在‘触碰’当调酒师,因为长得漂亮,又能调一手好酒,老板很看重她,酒客也格外喜欢找她攀谈,请她调一杯我们酒吧的招牌特制‘触碰’……”
阿治的神色怀念中带着惆怅:“莛莛姐脾气好,有时候客人醉酒闹事,她总能三言两语化解,教我们这些后辈调酒也全无保留,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
“发生什么事?”青空追问。
“莛莛姐当时已经有一个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听说打算过年回家领证结婚。结果冯鹏、钱一帆和几个朋友到我们酒吧来,两个人同时看上莛莛姐,对她展开热烈追求。送花、送礼物都是小意思,他们还经常请酒吧客人喝酒,消费额都算在莛莛姐身上。”
“解莛莛有什么反应?”
“莛莛姐不胜其烦,再三表示她已经有男朋友,很快就要结婚,请冯和钱不要再纠缠她。”阿治将香烟捏成一团,“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两年前的五一假期,酒吧晚上生意火爆,冯鹏与钱一帆照例来酒吧向莛莛姐献殷勤。那一天他们留到特别晚,临近打烊都没离开酒吧。当时我在吧台外面收拾酒桌,莛莛姐在吧台整理酒水……”
阿治脸上闪过自责内疚的神色,把捏碎的香烟扔在发财树花盆里:“我隐约听见冯鹏对莛莛姐说,既然她不愿意接受他们的追求,他们也勉强不了,想请她喝一杯酒,山水从此不相逢,祝她幸福美满。我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如果他们真放弃纠缠莛莛姐,喝一杯酒算什么。”
“然而事实并不只一杯酒那么简单。”连默轻声接口。
“是……”阿治闭了闭眼睛,以此平复内心不断翻涌的痛苦,“等我将酒桌收拾妥当,残酒、垃圾分类扔进垃圾桶,从后巷回到酒吧,只看见冯鹏、钱一帆一左一右搀扶莛莛姐走出酒吧的背影。我追上去想拦住他们,可是钱一帆回身威胁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他能使我在浦江混不下去。在我稍一犹豫的工夫,他们就架着莛莛姐离开了。”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能想见,解莛莛被带走之后的遭遇。
阿治垂头,用脚尖踢了踢后巷弹格路的青石块:“之后两天,莛莛姐没来上班。老板即使再看重她,也不会任由她在小长假生意最红火时无故旷工,赶紧从外头高价聘请一位花式调酒师回来撑场,又打电话给莛莛姐,说她大概觉得自己无可替代,搭架子想乘机要求加薪,没门!”
没人关心解莛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不能前来上班。
“莛莛姐再没有回到酒吧来,反而是冯大、钱二过不几天,若无其事地又来酒吧喝酒,被守在酒吧外头好几天的莛莛姐的男朋友撞见,上前找他们理论,一言不合,双方在酒吧前大打出手……”
“等一下!你说解莛莛的男朋友和冯、钱二人在酒吧前大打出手?”青空想起冯鹏姐姐提及弟弟与人在酒吧内与人打架,两人都受了伤,“你确定是解莛莛的男友?”
阿治肯定地点头:“曾经有几次凌晨下班,他来接莛莛姐,我正好看见,所以我认得他。”
“你有没有带证人的照片?”连默低声问小刘警官。
“带了,你要?”小刘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夹。
“请他辨认一下,这些证人里,有没有解莛莛的男朋友。”
小刘将文件夹打开,向阿治一一展示证人照片,他看见其中一张照片,伸手一指:“他!他是莛莛姐的男朋友!虽然发型打扮有变化,但是他没错!”
连默缓声问:“你可知道解莛莛是否有姐妹?”
阿治一愣,随后颔首:“听莛莛姐提起过,在老家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那么拼命工作赚钱,一方面是要结婚,另一方面是想供妹妹上大学。”
青空与小刘对视一眼,一直缠绕在这件双尸命案中的疑点,渐渐被解开,只不知连默的问题,与案件有什么关联?
服务员卢蓓蓓与调酒师戴添荣收到传唤,两人一同来刑侦队接受问讯。
年轻的蓓蓓还未从发现死者的冲击当中彻底恢复过来,面色苍白憔悴,走路脚下虚浮。戴添荣面露担忧,几度想伸手搀扶,到底还是忍住了。
青空与小刘将两人分别请入不同的询问室,青空与区警官负责询问戴添荣。
青空朝戴添荣宣读权利义务告知书后,说:“今天请你来,是有些事情,想向你深入了解一下,以便厘清整个案件的时间线索,请你如实回答……”
戴添荣显得有些紧张拘束,还没等他作答,门被人敲响,随即被由外而内推开,小刘探头进来:“小卫,来一下。”
青空对区警官点点头:“我去去就来。”
两人转而来到另一间询问室隔壁的观审室,透过双向玻璃,旁观对卢蓓蓓的问讯。
卢蓓蓓面孔雪白,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大概因为高烧刚退没几天,整个人显得荏弱苍白,楚楚可怜,同案发当天上午一丝不苟的服务员装束形成鲜明对比。
她双手捧着水杯,安安静静地坐在问讯桌后面,在回答关于年龄和籍贯的问题时,乖巧得像个学生。
“家里还有什么人?”费永年看了眼面前年轻的女孩子。
“还有我妈妈。”她垂眼轻声说。
“父亲呢?”
卢蓓蓓抬起眼来,带着点儿防备:“他们早已离婚,他从来没管过我妈和我,在家那几年,不是喝酒赌钱,就是回家对我妈拳打脚踢,嫌她没别人会赚钱养老公!”
费永年看得出她眼底的气愤,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戴添荣和你是什么关系?”
“戴大哥?”卢蓓蓓愕然,“我们是同乡,俱乐部的工作是戴大哥给我介绍的,他一直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我们还能有什么其他关系?”
费永年笑了笑:“你直接说同事关系啊,解释这些做什么?”
小姑娘一噎。
“那你认不认识戴添荣的女朋友——”费永年从面前的文件夹中取出解莛莛的照片,推到卢蓓蓓跟前。
卢蓓蓓放开合在掌心里的一次性水杯,用手指将解莛莛的照片按住,缓缓拉到自己身前,细细凝视片刻,摇摇头:“没见过,不认识。”
“没见过?”费永年提醒她,“你再仔细看看。”
“确实不认识。”卢蓓蓓坚称。
“不认识啊……”费永年朝一旁做记录的丁警官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记性还不如我们好。”
说罢又自文件夹中拿出一张照片摊在卢蓓蓓眼前:“那解莛莛的父亲解岩生,你总认识吧?”
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站在犯罪嫌疑人身高尺前拍摄的照片。中年男子穿一件灰色棉衫,外罩橘红色背心,皮肉松弛,双眼无神,面相颓然,然而仍能看出年轻时英俊的样子。
卢蓓蓓看到中年男子的照片,双手下意识地放到问讯桌桌面下去,咽了两回口水,整个人不自觉地呈现出自我防卫的反应。
“你入职时虽然只填写了母亲的资料,但根据你户籍所在地警方协查反馈的信息,你父亲,正是戴添荣女友解莛莛的父亲。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费永年用手指轻敲桌面,“如此,你还是不认识解莛莛?”
卢蓓蓓抿紧嘴唇,不答话。
“你又怎么解释,解莛莛在两年前每个月汇款一千元至你账户的事?”费永年将从银行获取的解莛莛明细账单拍在卢蓓蓓面前,“不认识的人会坚持每个月给你汇款,一汇就是四年?!不认识的人会给你母亲购买城镇医疗保险?不认识的人会在一起合影?!”
随着证据一样样摆在桌面上,卢蓓蓓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起来随时会晕倒似的。
“你再说一遍你不认识她!”费永年面有威色。
卢蓓蓓终于崩溃,将所有证据揽在胸口,泪如雨下。
“认识!我认识!她是我姐,是我姐!!”
站在观审室双面玻璃后的青空与小刘,齐齐转向静静站在一旁的连默。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姐妹?”
连默望着询问室中抱着解莛莛资料痛哭流涕的卢蓓蓓,轻轻解释。
“遗传基因之所以神奇,是因为会在家族成员之间留下鲜明烙印,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甚至远隔数代的亲人,五官与面部结构之间,仍保有无法忽视的相似点:一样的眉骨,相同的颧骨,如出一辙的鼻子……”
“杜晓蕾和解莛莛也很像……”小刘不解。
连默扬扬下巴:“当时我并没有联想到受害者之间的关系,直至看见冯鹏与女朋友和杜晓蕾、解莛莛的照片,她们存在明显共性:皮肤白皙,额头饱满,鼻尖挺翘……冯、钱二人追逐的,都是这一类型相貌的异性。由此我想,卢蓓蓓一定具有吸引他们的特征,这才令他们在俱乐部闹事要求她进去陪酒。线索板上卢蓓蓓的照片证实了我的猜测,并且,提供给我另一条线索——”
连默伸手隔着双面镜指了指卢蓓蓓的下巴:“她和解莛莛下巴中间都有一条纵向的下巴沟,虽然并不明显,但这是一种父系遗传特征。两个祖籍一样,又有相似的五官结构,还拥有相同父系遗传特征的人,有亲缘关系的可能性非常大。”
“所以你让我们深入调查她与解莛莛之间的联系。”青空陈述道。
连默点点头:“现在,可以去询问另一位‘证人’了。”
戴添荣在听闻卢蓓蓓已向警方承认与解莛莛之间同父异母的姐妹关系之后,仿佛有一瞬间的释然,他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始终紧绷的肩部肌肉放松下来,双手搭在大腿上,嘴角甚至带着一点儿笑意。
“是我杀了那两个畜生,”他十分平静地承认,“只可惜没能亲眼目睹他们在痛苦中死去的模样。”
不必青空审问,戴添荣便面上含笑,一五一十地将犯罪事实交代清楚。
他与解莛莛,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他母亲嫌弃父亲是只会埋头种地的泥腿子,在他三岁时抛下丈夫儿子,同人跑了。
解莛莛的遭遇,比他更凄惨。
解莛莛的父亲生得极英俊,当年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美男子,镇上照相馆橱窗里都挂着他的彩色照片做招牌。因为实在长得太好看,家里从没让他干过一天重活累活,从小到大全都是家中姐妹替他分担家务和农活,养成他好逸恶劳的习性。
解岩生初中毕业,游手好闲地在游戏机房混到十八岁,家里姐妹相继出嫁,他就听从父母安排,草草结婚,次年生下女儿莛莛。他不事生产,闲来不是跳舞打牌,就是喝酒赌钱,把家里当成免费宾馆。如果女儿在他睡觉时啼哭,将他吵醒,他会不由分说痛揍妻子一顿。后来索性连家也不回,干脆与人在外同居,回家就是向老婆要钱,不给的话拖过女儿便拳打脚踢。
解莛莛在父亲的家暴阴影中长到四岁。
解岩生回家要钱不遂,妻子终于鼓起勇气拒绝他,说要存钱给女儿读书,他一怒之下操起板凳抡向妻子,她闪避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解岩生见势不妙,转身逃了,还是四岁的解莛莛跑去找隔壁邻居向戴添荣父子求救,将昏迷的母亲送到医院去。
在乡下,男人打老婆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把老婆打得半死,靠邻居送到医院去急救的,到底还是少的。
莛莛妈出院后与解岩生离婚,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解岩生次年再婚,又生了个女儿,便是卢蓓蓓。他恶习不改,仍然喝酒赌钱,不如意就耍酒疯揍老婆打女儿。左邻右舍哪怕听见哭声,也没人愿意前去阻止他。
“莛莛说,她第一次看见蓓蓓时,蓓蓓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她家门口,天已入秋,她却还穿着短袖,光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戴添荣忆起女友,眼神温柔痛惜,“莛莛看见蓓蓓露在袖子外的胳膊上,青青紫紫全是新旧瘀痕,气得快要发疯。”莛莛认下蓓蓓这个妹妹,让她进屋,给她洗脸洗手,找出自己的旧外套给她穿上,又让她在家里吃了饭,才将蓓蓓送回去。
蓓蓓妈已经被解岩生打得麻木,女儿跑出去没回来吃饭,她木然不知,见女儿由莛莛送到家,她也只如一具行尸走肉。
自那以后,蓓蓓隔三岔五会跑去莛莛家。莛莛可怜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有好吃的总会留给她,辅导她做功课。
“莛莛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十名,可她为了早点赚钱养家,放弃考高中,选择读职校,她妈妈气得一边用鸡毛掸子抽她,一边痛哭。”戴添荣无奈地摇摇头,“她职校毕业,来浦江闯荡,在一次同乡聚会上碰见,我们就此重逢,渐渐彼此心生爱慕。”
青空可以想象两个身在异乡打拼,又多少同病相怜的年轻人,如何彼此依偎取暖,抵抗冰冷的现实。
“后来她爸爸因为拖欠赌债不还,债主上门讨债,他在推搡中失手打死人,被判了刑……”戴添荣说起解岩生的下场,表情冷漠,“蓓蓓妈妈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一时见人就笑,一时又逢人便打。莛莛不忍心看蓓蓓受苦,出钱资助她读书。”
在戴添荣的记忆里,解莛莛是他平生所见的最美好的女孩儿。
“眼看蓓蓓就要毕业,我俩也有点儿积蓄,打算回老家结婚……”戴添荣直直望向青空,双眼赤红,“莛莛却被两个畜生奸污……”
他捏紧双拳,手背青筋毕露,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声音里带着痛苦地嘶吼:“他们玷污了莛莛,像打发妓女般甩下一信封现金,扬长而去!”
“所以你才去酒吧外蹲守,找冯、钱二人算账。”青空听明白前因后果。
戴添荣点头:“他们……毁灭了莛莛的灵魂,她说自己不干净了,配不上我……她怎么会不干净?!不干净的是那两个畜生!!”
戴添荣猛地用拳头敲击桌面,小刘出声安抚他:“别激动,慢慢说。”
戴添荣稍微平复情绪,将双手放回大腿上,面无表情:“我打了那两个畜生,回到住处,发现莛莛离开我们借住的地方,只留下一纸诀别书。她说她没办法面对污浊不堪的自己,请我代她照顾蓓蓓,今生诀别,来生再续。”
他弯下腰去,双手捂住面孔,肩膀微微抖动,良久,才抬起头来。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莛莛,每当听见发现无名女尸的新闻,我都祈祷那不是她。蓓蓓……执意不肯继续完成大学学业,她和我一样,想找到莛莛,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放弃。”
他将蓓蓓介绍进自己工作的俱乐部,方便就近照顾。
“我想过要报仇,可是我更想找到莛莛……”
“是什么使你做出杀人的决定?”青空问,“因为他们对卢蓓蓓的纠缠?”
戴添荣苦笑:“我答应过,要代莛莛好好照顾蓓蓓,哪承想他们阴魂不散,又来骚扰蓓蓓!姓冯的还口口声声说以后有的是机会,总能让姓钱的得偿所愿……我不能让他们再毁了蓓蓓!”
“就为了这句话?”青空疑惑。
“是。”戴添荣供认不讳。
“他们没认出你?”
“他们有钱人哪里记得住我们这些给他们服务的人?”戴添荣冷嗤,“我端着两杯添加了致命剂量催情药的鸡尾酒,站在他们跟前,他们都不认得我。”
“你从何途径获取催情药?”
“俱乐部酒吧老板私下向客人兜售违禁药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很轻易就能拿到他放在酒吧暗格里的催情剂。老板曾经说过,这药无色无味,一滴助兴,两滴使人欲仙欲死,三滴便人事不知。”戴添荣嘴角划过讥诮,“我在他们最后要求我调制的鸡尾酒里加了半瓶料,亲手端给他们。”
“酒吧老板没发觉药少了?”
“我又倒进去一些纯净水,后来一见俱乐部里死了人,警察来调查取证,老板害怕被搜查出暗格里的违禁药物,偷偷都倒进马桶,用水冲走了。”戴添荣耸肩,“替我省了不少事。”
小刘见他毫无悔意,不由得问:“当初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莛莛不愿意面对世人加诸她身上的异样眼光,也不愿意连累蓓蓓被人指指点点……”
“你宁愿去同他们打架,甚至杀死他们,也不肯报警,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交由法律制裁。”小刘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私心里,已经认同她受到玷污,不再干净如初,又怎么能让她有勇气和你共同面对可能的风言风语,一起走下去?”
戴添荣一愣。
小刘却已将记录得整齐干净的笔录推向他,示意他仔细看一遍有无出入,签字确认。
戴添荣望着笔录出神,久久不肯落笔。
“卢蓓蓓知不知道,冯、钱二人是伤害她姐姐的罪魁祸首?她有没有参与到你的复仇行动中?”青空蓦然追问。
“没有!蓓蓓根本不知道他们!”戴添荣大声反驳,“我下定决心动手的那晚,她甚至都不当班!”
“所以你早有计划要杀死冯鹏、钱一帆,只不过两人对卢蓓蓓的强烈企图刺激了你,使你化计划为行动。”青空平铺直叙,“你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的计划。你调的酒故意没有达到最佳水平,因为你算准了他们会挑剔你的调酒水平。你为自己制造机会,亲手将死亡之酒端到他们眼前。即使这次不成功,也还有下一次,总有一次会成功。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反而没人怀疑酒杯中的催情剂是你加进去的,冯、钱二人过往的所作所为很容易令人以为是他们自己服下催情剂和伟哥以图增加快感,结果不小心服药过量。”
戴添荣没有试图否认,在他痛失至爱的那一日,他的世界便已经崩塌损毁,余生不过是用来复仇的苟活罢了。现在他已杀死仇人,了无遗憾。
他平静地在笔录上一笔一画签下他的名字:“我的所作所为,与蓓蓓无关。”
“真同那个女服务员无关?”信以诺赖在临江苑不肯走,捧一罐爆米花半趴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满心八卦地问。
“目前没有证据显示她参与戴添荣的复仇计划。”连默坐在餐桌前剥毛豆。
能在月底将这件双尸命案侦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可以安心迈入新年倒计时。
“想不想知道冯大、钱二究竟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夺爱游戏?”以诺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扑在沙发靠背上,面向连默问。
连默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捧场地问:“为什么?”
“我的线人告诉我,他们留学时曾在当地结识了一个跳芭蕾舞的华裔女孩,两人一同对她展开追求,女孩同冯大、钱二往来过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选择嫁给刚自南加大毕业还在找工作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连默想起线索板上冯鹏与女郎并肩,脸上满上灿烂笑容的合影,轻叹:“爱情,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以谌坐在连默对面削芋艿,回头看了眼弟弟:“大好周末,你没有其他安排?”
以诺搓搓手:“我能有什么安排?没有,没有!如今我洗心革面,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四好青年。”
“连默有什么计划?”以谌又问连默。
“除了约好到费队家吃饭,并没有什么具体计划,就是睡懒觉,听音乐,看书吧。”
节假日之于连默,从来都是寂寞的代名词。越是人潮汹涌、举国欢庆的时刻,越显得她孤身一人,寂冷凄清。
以谌推开削到一半的芋艿,从旁取过毛巾擦擦手,随后握住连默的手腕,紧一紧手指:“那么,预留出一天给我,应该不存在太大问题,是不是?”
连默不明所以,却还是在他的注视下点点头:“好。”
以诺忍不住吹口哨,双手拍打沙发背:“约会!约会!”
以谌不堪其扰,瞪他一眼:“烧啤酒鸭还缺一罐啤酒,你闲着也是闲着,跑一趟吧。”
以诺扯过风衣胡乱穿上,在玄关处换鞋时嘴里不住咕哝:“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到底还是乖乖出门买啤酒去了。
连默半垂着头,继续剥豆子,嘴角漾起一丝不自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