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如戏
华灯初上,整个蓝府一片灯火辉煌。
前来贺寿的人均已入座。坐在主桌正中的便是蓝老爷蓝德宗,右侧坐的是明经堂与其子明景升,而左侧则是一名凤眉丹目雍容华贵的妇人,想必那便是那蓝夫人了。
蓝夫人在不经意间正好碰上美仁好奇的视线,她微微一笑,便将目光落回谈笑风生的蓝德宗身上。
美仁继续张望,坐在蓝夫人左侧的是一位年纪在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长相与那蓝夫人倒有个五六分像,想必是蓝家公子了,接着便是蓝希凌。
美仁垂下眼帘,锁着眉头,随着向昕在隔壁桌坐下。
这座位安排得真是奇妙,这世上最不想看见的人偏偏就坐在你的眼前。只要一抬眼,美仁便能瞧见坐在主桌的明经堂。
蓝德宗起身举起手中的白玉酒盅,朗声说了一些敬谢之言。至于他说了些什么,美仁并未听清,双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酒盅,目光没有焦距。
不知何时,众人跟着举起手中的白玉酒盅,美仁也跟着举起。蓦地,手中的白玉杯被人夺下,换成了一个茶盅。美仁回过神,一脸诧异地望着身侧的向昕,他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轻道:“你还小,不适合穿肠物。”
闻言,美仁扬起笑靥,道:“大叔最好了。”说着便举起手中的茶盅与向昕对碰了一下,一口仰尽。
莞尔一笑,向昕浅啜一口杯中酒。
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瞥向对面谈笑风生的明经堂,美仁想弄明白一件事,他究竟有何魔力,让那么多女人甘愿为他生为他死?再度端起手中的茶盅,茶水已倒满,原本甘甜清香的上等信阳毛尖何以尝在口中,竟变成了一种苦涩之味?
忽然间,一阵悦耳的丝竹之音惊醒了一直沉浸在遐想世界里的美仁,抬眼便见着几位身着红色舞衣的妙龄舞姬飘然入堂,以舞助兴。那一个个挥舞轻柔的广袖,如弱柳迎风,轻曳罗裙的下摆,似流云缭绕。众人不禁看得痴了,仿佛进入了一个美妙的梦境,梦中那丝竹管弦之音宛如仙乐飘飘一般,不绝于耳,令人沉醉,不愿醒来。
瞅着美仁那迷离的双瞳,向昕挑了挑眉,今夜的美仁与前几日大不相同。向昕为他夹了好些菜,轻道:“之前一直嚷着肚子饿,这会儿倒是抱着茶水猛喝,来,多吃些菜。”
“嗯。”美仁对向昕挤出了一丝笑容,凝视着碗中堆满的美味佳肴,长呼了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明经堂,他一脸兴致盎然地跟着乐曲单手不停地敲打桌面打着拍子。美仁咬了咬红唇,刚欲收回视线,却对上了一旁明景升不解的目光。嗤,自以为是的家伙,白了他一眼,美仁便埋首于眼前的丰富菜肴,不要再看也不要再想任何有关明家的人与事,不能因为那个明家而影响了今日的食欲。
被美仁莫名白了一眼的明景升,望了一眼身旁正在欣赏歌舞的父亲,似乎这个小家伙关注父亲的目光过多了一些,敌意甚浓,看来惹着他的是父亲,而非自己,他微微挑了挑眉,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竟在一时间豁然开朗。
酒过三巡,但凡喝了“琼浆玉液”的那些客人醉态尽显,百态横生,嬉笑一片。宴席散了后,众人便随着有点微醉的蓝德宗移步园中观戏,据说今儿蓝府请的是京城最有名的大弦戏班公兴班。
台上细吹细拉细唱,人影浮动,曲调细腻高雅,旋律优美动听。但一心念着《天一圣经》的美仁,可没这等闲情逸致静下心来欣赏,一首《步步娇》全曲只有六句词,那人却是足足唱了有两盏茶的工夫,尤其那一句“七星北斗叩丹宸”中的“叩”字,行腔竟长达四五十拍,这等唱功,真是不得不让人钦佩。
美仁四下张望,一些人听得如痴如醉,而另一些人不是与身边女性家眷眉目调情,便是哈欠连天,看似用不了多久便要与周公会面了。身旁的向昕双目虽是盯着那戏台,但美仁知道他并未在听戏。
正思索着找个借口脱身,美仁正好瞧见蓝希凌莲步轻移,向他们这边走来。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贝齿轻咬着红唇,对着向昕吞吞吐吐地道:“向大哥……我有些事……想单独同你说……”
向昕轻挑了挑眉,抬眸疑惑地望向她,很快便对美仁说:“小向,待在这里别走开,我去去就回。”
美仁在心中暗赞自己的眼光独到,蓝希凌总是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她咧开嘴,冲着蓝希凌暧昧笑道:“快去吧,可是要与蓝姐姐多聊一会儿。”
“多事。”向昕瞪了美仁一眼,低咒一声,便起身随着蓝希凌离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身边最大的障碍离开了,美仁便无所顾忌地也离了席。无论如何,一定得弄清楚那个发暗器的灰衣人是不是他们族内的那个叛徒。
庭院里的人相较之前多了很多,几乎每走一处便能见着家丁丫鬟,还有一些客人借着火光三三两两地聚在正中的莲池边上高谈阔论。
美仁深蹙眉头,这下若是贸然再到那后院,怕是不妥。她佯装散步,脚下的步子慢移,那些人的烦躁之声也越来越远,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哎哟……”美仁只顾着想事情,竟没看清眼前的路,一头撞在假山石上。她摸着脑袋,瞪着突出的石块,懊恼地踢了石头一脚,还好没将自己的绝色容貌毁了。
她决定还是先回观戏台,或许向昕还有其他的法子,魏贞毅那只老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不应该这么心切。正欲转身回去,便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美仁愕然。一轻一重,分明是一男一女,莫非有人趁今夜来此僻静之处偷偷幽会?
反正在前面看戏也是看戏,在这儿看戏也是看戏。美仁不禁眉尾轻扬,唇角轻勾,迅速钻进假山之后。
“明景升,整个蓝府这么大,你哪儿都不去,偏偏要去我的雅瑰园?”女子的声音听着虽是低沉,却难掩愤怒。
嗯?竟是蓝希凌与明景升。蓝希凌不应该是与向昕在一起吗,怎么这会儿又变成和明景升“幽会”?
出于好奇,美仁忍不住微微探头,想看看这两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方才我就说过了,我只是随便逛逛,并非存心破坏你与向兄之间的谈话。咳咳咳……”明景升眉心暗锁,有点厌恶这种反复解释一件事的情形,口气有点不悦。
“今晚,我好容易才找到机会与他单独说上几句话,可你……罢罢罢,这事再提也没什么意思。”蓝希凌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地调整了气息,“我只想问你,之前你爹都和我爹说了些什么?”
难怪呢?原来这家伙破坏了人家姑娘好不容易等来的一场幽会,真是怪不得人家姑娘如此恼羞。若不是此刻藏身在假山后偷听,美仁真想笑出声,算了,忍着,且听他们后面还要说些什么。
他强忍着笑意,瞟了几眼明景升,似乎从到了这里,他就不曾正眼瞧过蓝希凌。他手抚着假山石,竟摸出了一块碎石,为防止碎石发出声音,只得紧紧攥在手中。
“你说话呀,你爹究竟和我爹都说了些什么?”蓝希凌满脸愤恨,不顾礼节地拉扯着明景升的衣袖。
明景升蹙紧眉头,抬眸看向眼前这位蓝大小姐,不着痕迹地抚开她拉扯的纤纤玉手。
“你要我说什么?”他以手遮唇,轻咳了数声,不失礼节。
“说什么?!要说什么你岂会不知道?你爹这次来,除了给我爹贺寿之外,还有什么目的你会不知道!”黑夜之中,蓝希凌的声音显得十分尖锐。
明景升的目光不经意地往一旁的假山望去,半晌,温和地道了一句:“这件事,之前我并不知晓,也是在进了你蓝家之后方得知,若说比你早一些,也确实如此。咳咳咳……”
究竟是何事让蓝希凌这么怒不可遏?方才她来找向昕的时候,虽神情有些不自在,但也还是一副娇羞的小女儿姿态。还有向昕人呢?美仁转了转乌黑的眸瞳,扒在假山石上继续偷听下文。
明景升明显心不在焉,让蓝希凌倍感失望,声音已带哭腔:“就算是到了这里,你才得知,那你也可以反对的。你明明知道我早已心有所属,不可能与你成亲,你为何不反驳?为何还要点头应允?”
原来蓝希凌愁眉苦脸的原因,是要与明景升这个家伙成亲。若是与这家伙成亲后,没多久他便一命呜呼,这蓝希凌便等于是守了活寡,莫说她还有个心上人向昕。
明景升垂下眼帘,并未急着回应蓝希凌,沉思了片刻后才缓缓抬眸,沉声道:“你认为我今日反对了,这件事便会作罢?”
“为何不会?虽然你的身子不是很好,但明伯伯不是最疼爱你的吗?你若不愿意,明伯伯是不会为难你的,我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蓝希凌急道。
听完蓝希凌所言,望着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明景升轻扯唇角,冷笑一声:“你真是太天真了。即便不是我,也会是我大哥,或是我三弟。急欲联姻的是你爹,而非是我明家的任何人。咳咳咳……”
当明景升说出那句“急欲联姻的是你爹,而非是我明家的任何人”时,美仁顿觉可笑,这明家的男人一个个自负得要命,明明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竟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不愧是明经堂的儿子。
“你?你?你竟说我蓝希凌配不上你?明景升你太过分了!”蓝希凌扬起手便往明景升的脸上掴去。
啪的一声,那巴掌声清脆而响亮。这一巴掌不仅让蓝希凌怔住,也让躲在假山后的美仁惊呆了。那个家伙竟然连闪都不闪!
蓝希凌打完这一巴掌便有些后悔,她万万没有料到明景升没有闪躲,而是选择硬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霎时间,说不出的委屈全数涌上心头,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粉颊盈盈落下,她冲着明景升大声吼道:“我不会嫁你的,死都不会。”说完,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伤心地跑开了。
这场戏唱的到底是哪出对哪出呀?该哭该跑的该是明景升才对啊。
美仁忍不住探出头,瞧见明景升一动不动地独自立在那儿发愣。
明景升只要不走,美仁就得守在那假山后。
美仁倚在那假山后,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快点走吧,你走了,我才好走呢。恶灵散开,速速离去,恶灵散开,速速离去……
“出来吧,你还要躲到何时?”明景升侧转身,对着一旁的假山朗声道。
不是吧,今儿是第二次被人发现了。这个家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会武功之人,何以能发现自己就藏身于这假山之后?美仁不解地咬着红唇,难道是今日出门前没有翻看皇历?她决定能装死就装死吧,就当作他在和空气对话,说不准他见无人出去也就离开了。
“怎么,是腿软了还是手麻了?要叔叔我过去抱你吗?”明景升锐利的目光直射假山之后。若是他没猜错,一直藏在假山之后偷听的定是那向总捕的侄子“像美人”。
“免!”实在是躲不过了,美仁只好眉尾轻扬,换了个泰然自若的神情,从那假山之后走了出来。
明景升斜睨了一眼美仁,似笑非笑地轻道:“怎么,今日公兴班的戏幕不合向少公子的雅兴?”
“此言差矣,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在哪儿看不都一样?”美仁故作讽刺地道。
明景升轻扯了扯唇角,反讥道:“是吗?那叔叔这出戏演得是否令你满意呢?”
这个家伙,且不说他姓明,光是凭这张嘴就很令人生厌,还恬不知耻地自称是叔叔。背着光,美仁瞧不清明景升的表情,她挑高眉,挺直了身体走向他跟前。
向昕的身长在男子当中是很少见的高大,为何这个家伙看上去只比向昕稍矮那么一点点?这对美仁来说,是种悲哀,因为同样要费力地仰望他,可恶!
美仁仰首扬起笑靥,一双晶莹的黑眸对上明景升,朗声道:“要美仁说实话吗?”
明景升不语,凝视着眼前这个除了身材相貌酷似孩子的“像美人”,若有所思。眼下四周漆黑幽静,只有他们两人,他的眼神、他的言行、他的举止,与人前那个佯装乖巧的孩子判若两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演得如此出色,可真是不简单。
明景升微微扬眉,淡淡地道:“直说无妨。”
“神态过于傲慢,表情过于呆滞,举止过于僵硬,言语过于偏激,整出戏就是最后那一巴掌最……”美仁一边说着,一边绕到他的身侧,说到最后一句顿了顿,狡黠一笑,“最大快人心。”
一双浓密有致的眉微微蹙起,明景升偏过头,黝黑的眸子迸射出如子夜光华的目光,好似要射穿美仁。
半晌,他才轻咳一声,与美仁正视,不慌不慢地开口:“是吗?看来在美人心中,明某着实差劲了些。有些事情不宜明说,但有些事情就一定要说明。方才的那番话,在下只是如实说而已,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不过如此说来,论演技我确实略逊你一筹。”
美仁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微笑,是这么多年来美仁学到的第一课,也是学得日子最久的一课。悦姨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微笑,只有笑,才无法让敌人一眼看穿你的想法,探清你的虚实。
最后一句,叫美仁的心猛然一跳,莫非这家伙发觉了什么?他自认为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他怎么可能还会有所觉察?不可能!或许是一见着他们明家人,他的情绪就有些稍稍失控,言语上并非一个小孩所应有的口气。
思至此,美仁的笑靥倏然转变,眨了眨眼,故作无辜,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
“是明哥哥让美仁如实说的,如今说出了口,明哥哥又不高兴,唉,这做人真是难。”
明哥哥?之前是明大哥,这会儿却变成了明哥哥。这小子变得可真快。明景升不由得对他多看了几眼,这个十岁小孩怎么看都不似表面上这么单纯简单。这一声“明哥哥”叫得可真是适时适景适情,让人想追究什么追探什么都有失风度。
明景升轻笑一声,温谦地道:“美人说得并未有错,错的确实是我。”
“明哥哥过谦了。”不知为何面对这人,美仁笑得都很艰难。
明景升轻咳数声,淡淡地道:“出来透透气的时间有些过久,该回去了,想必你叔叔又似之前一样在四处寻你。走吧!”
其实一开始,美仁只想敷衍他而已,孰料一想到他是明家人便有些失控,话中带刺本想叫他难堪,却不想差点露了马脚。眼下听他主动提出说要走,美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是哦,的确出来很久了。”
说着,两人便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往戏台的方向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