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烟波月
林斤澜是北京老作家中与汪曾祺关系最近的一位,汪先生扬州人,林先生温州人。林先生与汪先生一样擅长写短篇小说,他的小说原被称为“怪味豆”,现在说法是“有点魔幻”。“文革”前他最有名的小说是《台湾姑娘》,清纯而属当时要批判的小资情调一类。80年代最有名的小说是《溪鳗》,写开“鱼非鱼”餐馆的一个外号叫“溪鳗”的女人,其中精彩的一段溪鳗勾引镇长,镇长在有月光的桥边碰到她,女人变成“白忽忽的影子”,“脚下绿荫荫的石头桥晃起来,晃着晃着扭过长条石头,这桥下似有大白鳗扭向下游头,扭到水中央,扭到网里头”。鳗与人化来化去,汪先生后来专门写文章称这是“表现主义”,是林先生写得最好的小说。
林先生在1977年写成的《竹》,是我在《人民文学》当见习编辑接触的第一篇小说。这小说以母女的书信体表现过去与现实的交叉。20多年前刚读时候,实在被那种竹山中缠绕的意境所折服。至今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描写:“这山谷真像一口尖底铁锅,团团转转,锅沿锅底,严严密密,长满了绿毛——那是竹子。刹那间,我感到静得出奇。左右一看,一个人没有。不是还有一个我吗?可这个我,也像是绿毛毛中间的一个影子。”还有“我看着对面的山梁,那里明亮的阳光照得竹林仿佛刷了层金。那阳光不是匆匆忙忙赶过城市的阳光,那阳光一动不动站住了,站在那里做起梦来了”。现在每到山里,想到的还是这样阳光一动不动站住的景象。
林先生对竹山太熟悉,他在这篇小说里有一段很精彩的关于竹品质的叙述,从原始森林一尺地会生出几尺东西,各种东西都要争阳光争水争土说起,各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本事,他说竹靠的是一株紧挨一株肩挨肩站在第一线,又都一齐弯下腰,没有一株不碰着地皮,身子下遮得一点阳光也漏不进去,从而保护了一座竹城,“那站在第一线弯腰的,竹梢在地上都磨破碎了,没有好叶子了,朝地的半边身子都枯黄了,却没有一株直起身来晒晒太阳”。对竹子另一种生存方式,他说得更有感情:“竹子是缺不得水的。地下水要干了,地上要大旱了,竹子就会晓得自己活不长了。怎么办?它开花,别的花是好水好肥好时节开的,竹子偏偏在最艰难时节,拼出全部养分,顶牢个死开花。开花做什么?结籽。结籽做什么?好叫风吹到别的地方去。若是落到身边地上,就一年两年地等。等到地上地下好起来了,再发芽生根,竹子钻出来又活了,又成林了。”
关于这竹子开花,我在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中读到:“竹花为覆,死曰荮,六十年一易根,则结实枯死。”《酉阳杂俎》中还有一条说“棘竹”:“一名笆竹,节皆有刺,数十茎为丛,南夷种以为城,卒不可功。或自崩根出,大如酒瓮,纵横相承,状如缲车,食之落人齿。”“竹城”看来是受此启发。
林先生说他不喜欢郑板桥的清风翠微、烟光日影之竹。他自己的小说,怪也怪在好像水正常流着就会出现梗阻,其中好似有“死面疙瘩”,揉也揉不开。他说,那是经历的事情多了,觉得清风明月般的清纯其实没有,于是也不会再有一潭水能见底的抒情。比较郑板桥,他真心喜欢的是倪云林。他说倪云林是身居绿竹猗猗之中,能画出磨砺得形销骨立的枯竹,那枯竹是滤去绿竹本来丰盈的水分,才更有味道。郑板桥的“胸中之竹”其实还是节与叶之间的意境,“窥窗映竹见玲珑”而已。他说他喜欢倪云林画中意境,比如“野竹寒烟外,霞柯夕照边”,比如“竹梢清泪浩难消”。而我则更喜欢“鹧鸪啼处竹苍苍”。
倪云林的竹,被称为“笔简思清”,徐渭对其评价是“古而媚,密而疏”,董其昌说他是“笔法秀峭”。而他自己说:“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他的竹的味道在苍老者笔弱,以显其嫩;清瘦者笔老,以显其古;遒劲中有清婉,详整中又有简淡,按石涛评点是“淋漓高下,自有性情”。“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
倪云林当年所居之“清閟阁”,“如方塔三层,疏窗四眺,远浦遥峦,云霞变幻,弹指万状”。“松篁兰菊,茏葱交翠,风枝摇曳,凉荫满阶。”他的逸事在《云林遗事》中有两个细节,一是当时张士诚高邮起义后成为吴王,其弟张士信送钱财想要一幅他的画,他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后来张士信游太湖,闻小舟中有异香,士信曰:“此必一胜流。”傍舟近之,乃倪也。士信大怒,即欲手刃之,诸人力为营救,然犹鞭倪数十,倪竟不吐一语。后有人问:“君初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倪云:“一说就俗。”二是后来张士诚将其关押,狱卒送饭他让将饭举到齐眉。卒问其故,不答。旁曰:“恐汝唾沫及饭耳。”卒怒而将其锁在溺器侧。他被称为“迂倪”,最大毛病是洁癖,也有两个细节。一是他家厕所是历史上最奢侈的,木格下实以鹅毛,排泄物下去了无声息,鹅毛起则有童子移去。二是一天夜间听有客咳嗽,他清早非要仆人找出痰在哪里。“童惧笞,拾败叶上有积垢似啖痕以塞责。倪掩鼻闭目,令持弃三里外。”我喜欢他的迂而不喜欢他的洁,喜欢他的一首《居竹轩》诗:“翠竹如云江水春,结茅依竹居江滨。阶前迸笋从侵径,雨后垂荫欲覆邻。映叶黄鹂还自语,傍人白鹤亦能驯。遥知静者忘声色,满屋清风未觉贫。”
关于竹的诗文,我还喜欢白居易《池上篇序》中“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一句。林先生其实也喜欢白居易的诗,在《溪鳗》中他引白居易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意境深长。
(2003.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