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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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花生树

前些日子,收到叶兆言寄来他新出的两本书,其中有一本《杂花生树》,收他这几年写成的二十来篇历史人物笔记。想想此事有些惋惜:当初编《华夏记忆》时征询兆言的稿子,他曾说有兴趣写一连串的历史文化人物。我当时竟没很动心,致使这事竟错过去。现在回头看,这真是些极有意思的读书笔记,其中细节多来自日记、书信、回忆录。这些常常是大部头的集纳品,非闲空很难读完,兆言算是到现在还能静心静气、保护着那份迂腐的读书人。家长里短的边角材料,加上他自己有点迂腐着俏皮的议论,读着亲切,甚至也有几分感动。这本书里写得最好的其实是《周氏兄弟》与《阅读吴宓》开头两篇,也许因为《周氏兄弟》中考据鲁迅与周作人的恩怨,其中说到鲁迅冬天故意不穿棉裤;而《阅读吴宓》中考据吴宓与陈心一、毛彦文,及至他对女人的粗糙态度。还记得兆言当时几次打电话,都为集齐十卷本《吴宓日记》。许是因为这两篇记的多是家长里短,趣味加津津乐道跃碎屑之上。后面一些篇不见琐碎,则也就显写得仓促。可见能将文字记得琐碎实在是极高境界——琐碎中才会有万花筒般的光斑陆离。

我与兆言1988年相识,那时他的《枣树的故事》刚在上海《收获》发表,之前阿城曾推荐他1985年在《钟山》上发表的中篇小说《悬挂的绿苹果》。《绿苹果》的情节至今已经模糊,记得强调的是苹果意象,也就是80年代把意象作为结构前提的一般小说。有意思的是意象后错位的男女私情,还记得清的是其中反复强调的偷窥细节——男人从裙子底下看到的是女人的水绿色内裤。后来大家在一起调笑兆言,为什么是水绿色?它与当时朱新建画的那类洒金粉红肚兜俗女好像正好构成雅俗两类趣味。朱新建当时在南京的时髦就是专画这类惺眼蒙眬的女子,躺在那里,有很短的腿。朱新建谈女人时候,小眼睛炯炯有神,多少有些粗俗。兆言平日说起女人则好像总有些不屑一顾。但凭良心说,他小说里支撑场面的却总是充盈着情感水分的女人,而且他好像兴趣在这种“浑身肉都会动”的女子。比如《枣树的故事》,岫云出场穿的又是“葱绿的印度绸单褂”,这小家碧玉女人的清白完全是在一种连锁的偶然中被越染越黑。她为躲日本兵而由父母包办匆匆嫁了男人,男人以她父母给的嫁妆置枪,引来土匪白脸。土匪白脸杀她丈夫时因未及时表示态度,使她开始蒙怨;她要杀白脸报仇,最后白脸身上的邪恶却反而般配了她身上的罪恶感。后来她与白脸一起成为小叔子的俘虏,解放后在一个干部家当保姆,又成为其姘妇。我一直以为这是兆言写得最好的小说——时空转换得特别潇洒,而细腻的味道就来自这个女人的感伤。

那时候兆言还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当编辑,一见面就称当编辑要上班苦不堪言——一则晚上读书,早起是太重的折磨,尽管那时他家离单位也就是几步距离。二则要在被管理下工作,他认为在管与被管前提下总是错位,所以总像是“一条沾在网上的干巴巴的鱼”,“天天是不断的莫名其妙”,“总是活得尴尬”。那时的兆言,见面总有一种疲惫,他说在单位里他怎么都别扭,“别人看我别扭,我自己也别扭”。他一心向往的是闲散与闲在——“做事情高兴做就做做,不高兴就不做。读书也是这样,兴之所至。”他是能真正做到读闲书的,床上堆着各种书,读书只为寻趣味,不太有实用与功利。他津津乐道的张岱、李渔,想想都属风流才子。那时总觉他在日常生活中有点拙——在单位柴米油烟老婆孩子之中,他好像总是一个不协调者,或者说他天生只活在自己的滋味中。他是一个品质主义者,但这品质只在自己品味。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一杯苦茶、一卷闲书,好友间可以交流,但总会疑义相析。除读书,最重要的当然是吃饭,其他都可马虎就是吃饭马虎不得。他坚持吃饭的味道一定要从拿着菜篮在熙熙攘攘的人味道中穿行开始,从买菜、料理到器皿使用到吃饭的人,是一个全过程。至今记得见面他请我吃的第一顿饭,是用汽锅煨鸡与蛇,这是我第一次吃蛇。他称蛇要肉厚又嫩的青蛇,鸡必须是当年仔鸡,配菜为春笋加上碧绿的豆苗。第二顿饭是清蒸碗口大的小甲鱼,只只一样大小,处理得没一点腥气,清淡、鲜美得有一点娇嫩。这般吃得有滋有味又真正精细的,在作家中大概也只有兆言。那时的习惯称呼不是“小资”而是“小布”,即“布尔乔亚”,大家都说兆言“最小布”。

其实兆言是一个将自己相对幽闭的人,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在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专门研究民国小说,我感觉他实际一直徘徊在民国氛围中。这氛围是老派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只不过他的徘徊都在对一本本书的流连与一次次通过写作寄托自己的情愫之间。那生活仍然是恬静、柔波微漪甚至厚厚地绿着,有些柔媚。越是在日常生活中痛感日子艰辛,他就越将自己沉迷于书香幽境。在当今作家中,他算是难得残存的江南文人,至今写信依然用竖着写字的信笺,一直用签字笔很像毛笔的写法。在《杂花生树》中,专有两篇文章写江南女子与江南文人,对江南文人,用了批判态度:“缺钙”,“继承的是北方文人颓败的传统”,“不再有恢弘大度,聊以自慰的只有一点魏晋风度”,远不如江南女子。不满足于孤芳自赏,无法融进那种现代的灯红酒绿,又无法挣脱孤影自怜,柔弱的读书人大抵都是如此。文人精神支柱中离不了醇酒美人,酒色也就成为兆言搦管吮毫的乐趣,这样的搦管吮毫势必被感伤缠绕,于是他作品的味道就常常在甜甜的薄媚之中。

《杂花生树》中有几百字的自序,兆言写到他父亲一生坎坷,很长时间里除阅读别无他事,因无人交流培养了儿子,使多年父子成为兄弟。父亲去世,他失却了交流对象。此序里的寂寥是兆言骨子里最本质的感伤——书读多了的拖累,是越读越沉入时光倒流,与现实越来越分道扬镳。沉入时间的历史后,能交流者只会一个又一个隐去,最后只剩下越来越多关于他自己的感叹。(2004.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