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徒四壁
我的老友陈村积书成癖,“闭户读遍家藏书”大约是读书人念念不忘的理想。陈村年轻时就开始嗜书,半辈子辛勤地积少成多,先在上海万科花园购一套公寓,设书房一间,根本容不下所有藏书。无奈只得喜新厌旧,将原先一间老屋作仓库,堆积一批“后宫粉黛”。之后继续疯狂争购,新人不断代替旧人,把一个大厅也四处占据,空间日见狭窄。至去年年底全家终于痛下决心将公寓换成楼上楼下复合两套,冷落多年的“后宫粉黛”们有幸一起搬迁。一时间上下堆积如山,人无立足之地。等到书一一归位,该占的地方全部占满,只剩下上下两个阳台成为人的去处。陈村夫人吴斐因此在电话里告诉我:“现在最有钱的就算能够买足够的空间放书。”她说,“我跟陈村说,没有办法,现在要‘焚书坑儒’了。”
藏书按理说先要有藏书楼,所谓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难上加难。像最有名的浙江宁波“天一阁”,虽有上下两层六开间,也装不了几万卷书。书也需有舒展的居所。似陈村与我这等,也就是无用之酸文人——虽有四处搜罗各色佳黛之欲望,却无购买足够空间之能力。于是所集之书只得卑躬屈膝,贴胸叠肚,或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于压弯的书柜之中;或不分男女老幼一本本累积压迫于墙边屋角。这样的书虽被占有,阅读使用却难上加难——“众里寻他千百度”,结果常常不是“蓦然回首”。要命的是,欲望尚存便会寻书不止。新书堆积于老书之上,十有八九束之高阁。但读书人见到心仪之书又舍弃不得——占有书为占有权力之一种,此种权力再没有,所谓知识分子还有什么呢?
四周朋友,将本来无用之书当成救命稻草者多矣。所谓“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大家尚在欲望饥渴之中,也就实在难到宗璞先生恨书的地步。
宗璞先生在我所认识的作家中,属学贯中西。她是冯友兰的女儿,冯友兰研究了一辈子中国哲学,而她又是学欧美文学出身,文字中有书卷之气。她的散文描述其居住的燕园曾令我神往——56号住过周培源,院里樱花烂漫春来如雪;60号住过王力,攀墙有粉蔷薇,满墙攀成春色娟红;而她所居住的57号是白丁香加玉簪花,“春来结成两道霜雪覆盖的花墙”。这样的院内自有书房为“三松堂”,有庐为“风庐”,其意境令人联系白居易的“雨砌长寒芜,风庭落秋果”。《恨书》是宗璞写于1985年的一篇散文,那时候冯友兰还未过世。文中称恨书起因就是地盘问题——本来书与人各得其所,因人口与书同时扩张,人显得比书委屈——“书把人挤得没有了地方”。懊丧的是,身居书山书海之中,“不要说读,连理都做不到”。从恨到卖书换空间。1989年她又写了一篇散文《卖书》,其中写到,一千卷线装的《全唐文》在当时卖了1000元人民币。文中称她卖书,是因受吕叔湘推荐英国散文《毁书》的支持,那位作者是因书太多无法处理,用麻袋装了大批初版诗集,待午夜沉之于泰晤士河。“书既然可毁,卖又何妨!”她借而认为,“对大家无用的书可毁,对一家无用的书可卖。”于是心安理得。
写此文时候,令我羡慕的她家藏4000册一套的《丛书集成》还在。过了5年,1994年,因创办《爱乐》杂志,我知道她喜欢古典音乐,约她为创刊号撰稿。那是夏天,推开虚掩的院门进去,院里有树阴而多少有些凄清。进得门,屋里暗而阴凉,再没有四壁容不下,书墙层叠的那种景象。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唯有一柜子百衲本二十四史孤独地站在屋角。“父亲去世后,他的书全都捐给图书馆了。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办法,把书全请了出去,所以再不用在满眼旧书中磕磕碰碰。”宗璞先生解答我疑问的时候完全是一种如释重负,她说,“我现在才感觉到家徒四壁的好处,要读书上图书馆,要听音乐就按收音机。没有了这些书,阳光进来了,不用因为摆着那么多书无用负疚,也不再为保管这些书而感到遗憾。”
“家徒四壁”过去是读书人对书占有,其余皆可忽略不计的境界。查其语出《魏书·任城王顺传》:“顺为陵户鲜于康奴所害,家徒四壁,无物敛尸,止有书数千卷而已。”这王顺好像还是个皇亲,他一生所有钱全用以卖书,以至到最后竟无以敛尸。黄庭坚后来因此有名诗:“家徒四壁书侵坐,马耸三山叶拥门”,表现一种拥有的洋洋自得。而宗璞的“家徒四壁”则实在是什么都不需,什么都不留,真正空壁,也就是庄子的“游于无何有之乡”了。
自此想到这实在是另一种向往之境界——家里东西应该越来越少,将受累嫁祸于他人。但事与愿违,欲望在先,总要换回越来越多的东西。书也是这样。旧书清出去,新书请进来;新书忽然没用,请出去成为旧书;旧书忽然又感觉有用,再请回来变成新书;旧书变新书,新书又变旧书。再想想日子也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过下去。宗璞不是一辈子都泡在他父亲留下的那些旧书里,也就不会从厌、烦到腻到恨,到老了还将它们扫地出门。
(2003.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