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归属的缪斯
在她最活跃的二三十年代,有人说她家的沙龙装下了整个巴黎。
伊夫·圣·洛朗和皮埃尔·贝杰收藏的这批艺术品被公开后,很多人对他们的鉴赏品位感到惊奇。价值相当的私人收藏也不是没有,但像他们这样,从东方古董、欧洲古代大师绘画、19世纪印象派、20世纪现代绘画和装饰艺术都在收藏视野中的人还是极为少见。贝杰说,他们的收藏趣味深受玛丽-劳瑞·德诺雅伊(Marie-Laure De Noailles)夫人的影响,是这位夫人家中的艺术品教会了他们欣赏无所顾忌的率性和混搭,也是这位夫人,引导他们成为最早收藏20世纪装饰艺术品的先锋人物。
在20世纪欧洲,能够呼风唤雨的艺术赞助人,德诺雅伊夫人算是一个。在她最活跃的二三十年代,有人说她家的沙龙装下了整个巴黎。报纸上不提名字,直呼“Mecene”,也能使人知道说的是这位子爵夫人。法语的“mecene”一词从古罗马而来,罗马皇帝屋大维身边有个重臣名叫梅塞纳斯(Caius Cilnius Maecenas),他喜欢充当文学艺术的保护人,诗人维吉尔和贺拉斯就在他的资助和庇护之下。“Mecene”后来就被用来代称那些慷慨赞助文学艺术或者科学研究的人,他们有丰厚的家族资产,交游广阔,品位超前,乐于用金钱和人脉帮助那些无人识得的天才人物出人头地。在和子爵联姻之前,玛丽-劳瑞也有显赫出身,20岁出头就继承了大笔遗产。她的父系家族里有德国犹太银行世家的血脉,母亲是法国贵族后裔,情色文学鼻祖萨德侯爵是她曾曾祖父,而她的祖母劳瑞·德萨德,曾被大作家普鲁斯特作为人物原型写入《追忆似水年华》。小时候,玛丽-劳瑞曾把普鲁斯特写给祖母的信随便撕掉,这样的琐屑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要被反复谈论的,佐证玛丽-劳瑞从小便有睥睨一切的特权。
和她同时代的另一位沙龙女主人路易丝·维尔莫兰,家中也多有文学和政界名流,但维尔莫兰有着坦诚的虚荣,只有那些已经身为名人的人才有资格坐在她家的壁炉旁边喝咖啡。德诺雅伊夫人不一样,她热爱贫穷的天才,有兴趣和世俗的眼光豪赌一把,拿自己的钱为巴黎和法国制造名人,超现实主义小团体的成就至少有一半是她豪赌的成果。早期那批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靠山就是德诺雅伊夫人,美国摄影家曼·雷,西班牙画家达利、导演布努埃尔都曾在她的庇护之下。不过,这两个令巴黎上流社会着迷的女主人至少有一处是相同的,她们都爱诗人让·科克托。让·科克托也是超现实主义小团体里面的成员,和曼·雷这些漂在巴黎的外地艺术青年却不一样,艺术和诗歌对他来说都只是华丽生活的道具,毒品、双性恋,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一直都没有断过。科克托和超现实主义这帮人一起谈主义,同时也是毕加索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出入巴黎上流社会,活得轻盈自在又叛逆颓靡。他是子爵夫人终生渴慕却无法得到的人。玛丽-劳瑞还只有十四五岁的时候,27岁的让·科克托已经是她家中的常客。小女孩就这样陷入了爱情,传记作者称她为“科克托的洛丽塔”,一生都被这段感情囚禁。在这帮艺术家里面,子爵夫人另一个好朋友是法国作家雷内·克勒维尔。雷内认为自己有通灵天赋,1922年把催眠术和困倦术引入到超现实主义圈子里,很多诡异事件因他而起。1935年克勒维尔在家中用瓦斯自杀,遗言被他用别针缀在胸前,上面写了一个单词:厌倦。
德诺雅伊夫人曾说,她为优雅和品位而生。在和科克托发生了一段短暂的恋情之后,1923年她和子爵成婚,家族赠与他们的礼物是位于法国南部海滨小城耶尔(Hyere)的一片土地。他们决定在上面建一幢住起来有意思的小屋,而不是海边常能见到的那种豪宅。子爵夫人找来建筑师罗伯特·马勒-斯蒂文斯设计建造她的幸福城堡。和同时期几位现代主义建筑师相比,比如勒·柯布西耶,斯蒂文斯显得毫无分量,他为十几部电影做过布景设计,人们便觉得他更像一个装饰设计师而不是建筑师。他倾心几何造型,被视为立体派艺术家,可以满足子爵夫妇对于房子的各种古怪想法。别墅1928年落成,但到1933年才完成所有内部装饰,整个过程像是在做一件临海的现代装饰艺术品。而且也早就不是一幢小屋了,除了40个卧室,还有电影放映室、室外游泳池,德诺雅伊夫妇差不多把当时巴黎观念最前卫的装饰艺术家都请来了,门窗交给路易斯·巴里尔特(Louis Barillet),家具由弗朗西斯·乔丹(Francis Jourdain)和皮埃尔·查里奥(Pierre Chareau)亲手设计制作,室内室外雕塑是亨利·劳伦斯(Henri Laurens)和雅克·利普希茨(Jacques Lipchitz)的作品。诺雅伊别墅最终成了法国蔚蓝海岸的一处名胜,超前的现代建筑形态只是其一,女主人在这里举行的宴请和狂欢才是这幢房子真正神秘诱人的地方,那些被邀请过的客人一生都在回忆过往。1929年诺雅伊别墅还并非一件完整作品,曼·雷被它强烈吸引了,女主人资助他拍了那部25分钟的著名短片《骰子城堡的秘密》。另一位超现实主义导演布努埃尔也小住了一些日子,写出剧本《黄金时代》,子爵夫人又资助他和达利一起拍成了电影,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超现实主义电影代表作。1930年,她为科克托投拍了《诗人之血》。
20世纪30年代也是诺雅伊别墅的黄金时代,战争开始后,这幢房子慢慢也就清冷了,不复盛时景观。1970年德诺雅伊夫人去世后,子爵把别墅转让给了耶尔市政府,但早已失修,几近荒芜。1980年,诺雅伊别墅被法国政府列入文化遗产名单,修缮之后变成市府文化中心向公众开放。法国现在有一个“时尚和摄影节”放在这里举行,大牌设计师、超模的到来让这幢老屋又热闹起来,但它失去了德诺雅伊夫人,也就已经不再是那座有秘密的传奇城堡了。诺雅伊别墅在2005年夏天再次见证了子爵夫人超前的鉴赏眼光: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为斯蒂文斯举办了一次个人设计作品展,在法国现代建筑史上一直被低估的斯蒂文斯重新进入学术评论界的视野。在他去世60年后,德诺雅伊夫人喜爱的这位建筑师被奉为大师。
20世纪20年代,德诺雅伊夫人从父母手中继承了另一幢老宅,位于巴黎的美国广场13号。她和丈夫多半时间住在那里,这幢宅子也因她收藏的艺术品和沙龙里那些客人的身份而成为巴黎一个传奇。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刚在巴黎时装界露脸的伊夫·圣·洛朗被人引进德诺雅伊夫人的客厅。对于这个天才少年,她仍然是保护人的角色,为他在时尚界铺路,伊夫·圣·洛朗也从这个令他进去就要屏住呼吸的客厅进入了艺术收藏的殿堂。子爵夫妇去世后,老宅被转卖给奢侈品牌Baccarat公司做了水晶博物馆。20世纪20年代留下的装饰风格被新的奢华抹去,而那曾经是德诺雅伊夫人邀请极简主义代表人物让·米歇尔-弗兰克留下的作品。
在一张摄于老宅客厅的黑白照片上,可以看到年轻时的子爵夫人裹一袭黑色长裙,落寞独坐。她迷恋一切叛逆于时代和秩序的人和事,1936年西班牙爆发内战,她出钱为西班牙共产党购买武器。1968年巴黎学生上街,她66岁了,仍然跑到街垒后面和学生们一起投掷石块。她一生的爱也没有归宿,就连身边的子爵,偏好同性爱也是圈子里面公开的秘密,他们有两个女儿,却没有爱情。
(200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