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个新时代的线头:明朝中期的台湾
说到“大航海时代”,熟悉历史的人并不陌生,但是长期以来,“大航海时代”似乎只与西方人开辟新航路有关。说起欧洲人的扬帆远航,大多数中国人仅仅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事实上,这却是一个影响了中国近五百年国运的大变局。
台湾“被搬家”的时候,是明朝洪武年间,距离后来达伽马、哥伦布们扬帆远航,还有足足一百年时间。然而对于此时的中国来说,却已经山雨欲来。台湾,是中国迎接这场风暴的第一扇门。
后来的许多史学家,对于明王朝早期对台湾的政策,既充满了误解,也充满了费解。说误解,是因为很多历史学家都把朱元璋的这个政策,简单地当作了“弃台”。事实上,虽然“被搬家”,但是台湾与大陆之间,并没有因此而分割。相反,在明朝的历史资料记录中,台湾岛的少数民族对中央政府的朝贡史不绝书,在明王朝早期的国土划分中,台湾岛始终是大明政权治下的一部分。令人费解的是,作为中世纪世界上国土最辽阔、国力最强大的封建帝国,大明王朝为什么会采取这样的政策?
在后人眼里,台湾的“被搬家”对于整个明朝来说,可谓吃力不讨好。兵没少派,钱没少花,沿海没少折腾,麻烦却越折腾越多,是个十足的笨办法。但为什么明王朝这么“笨”?后代的史家,有说统治者目光短浅的,也有说是当朝大臣愚蠢的,但往根源上说,原因只有一个:那时代的中国,是个封建农业国。
说到中国古代的“封建农业制”,通俗的说法就是“重农抑商”,这是中国自西汉王朝开始就绵延下来的国策。农业是国家的根本,种地就是国家的“手心”,做生意就是国家的“手背”,内陆主要是用来种地的,而周边的海岛大多都是出外做生意的中转站。既然种地比做生意重要,台湾也就自然变得不重要。事实上不只台湾,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的版图中,对内陆的省份,国家可以很快修起衙门、建立政府,但中国沿海的岛屿,没人住的,大多都当作兵营、仓库、中转站;有人住的,只要愿意归顺,基本也就不怎么管。台湾,也就这样成了明朝早期“不怎么管”的地方。
明王朝早期的历史上,“重农”政策可以说被明王朝“重”到底。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本身就是农民起家。在建国之后,国家的大政方针也是建立一个农业大国。朱元璋时代,通过“休养生息”政策,大力恢复大陆的农业生产。台湾汉民“被搬家”,也是为了补充大陆劳动力的不足。与此同时,明朝也把“抑商”给“抑”到底。明朝早期对商业有严苛的限制,商人的地位极低,甚至不许穿丝绸衣服。对外贸易方面,明朝延续了元朝末年开始的“海禁”,勒令“片板不得下海”。朱元璋时期撤销了中国固有的官方贸易机构“市舶司”,到了永乐皇帝朱棣时期虽然恢复,但是对外贸易的特权,却被牢牢垄断在国家手里。在明朝建国早期,甚至农民地里种什么农作物都有严格的规定。不同地区的人员流动,都要有政府的介绍信。老百姓的职业,也有严格的划分。当兵的要世代当兵,就是所谓的“兵户”。做工匠的要世代做工匠,就是所谓的“匠籍”。这一时代的中国,其实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大农庄。海岛台湾,就是这个农庄一个不起眼儿的边角。
其实这样的情景,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里,都有着固定的剧本。任何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说到底都是大农庄,区别只在于农庄内部的松紧程度不同。但凡是有点责任心的中国皇帝,考虑最多的也不过是让这个农庄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家大业大。做到这些,也就是所谓的“盛世”了。不过这个农庄并不是封闭的,很早就与外面的世界有了往来。最开始是走陆路,比如从西汉开始,经河西走廊开辟的“丝绸之路”。稍晚一点儿,又开始坐船,这就是后来被历史学家津津乐道的“海上丝绸之路”。虽然从三国开始,东南沿海的海上贸易就非常发达,但古代造船技术有限,而古代中国主要的往来对象,还是中亚、中东那些国家。所以在14世纪以前,陆路的“丝绸之路”,比海上的“丝绸之路”要发达。
在中国古代,中原王朝与外邦交往,除非涉及国土安全甚至战争,普通的贸易往来在皇帝眼里只是小事。对外贸易的几个小钱,也占不到中国古代政府“国民生产总值”的大头。至于农庄以外的世界发生什么,那时代的中国人并不关心。
然而外面的世界却渐渐变了样。
在中世纪时代,整个西方世界也基本是封建社会。那时候的世界各国,大部分也都是农庄,但比起中国来,可以说是又穷又小又落后。再加上离得远,相互往来不易,所以东西方贸易这类中国皇帝眼里的“小事”,在西方人眼里一直都是大事。其实所谓的丝绸之路上,中国就好比“大批发商”,往来贸易的商旅乃至间接贸易的西方国家,就是层层的“小商小贩”。就像今天美国金融市场一波动,全世界就可能“金融危机”一样。古代中国的对外贸易,我们自己不在意,但对于世界尤其是西方,却常常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中国的丝绸、瓷器在古代世界是最昂贵的“高科技产品”,随便一片丝绸扔出国门,都足够让西方人打破头。比如中国南北朝时期,东罗马皇帝查丁示尼与波斯帝国的惨烈战争,目的就是为了争夺对“丝绸之路”的控制权。中世纪意大利的商业中心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就是靠着加工中国丝绸起家的。地中海经济带的兴起,完全就是被丝绸贸易带动起来的。在明朝之前的元朝,由于震撼世界的“蒙古西征”,从中国西北到地中海的陆上通道被完全打开。这之间的一百多年,是中世纪东西方贸易最发达的一百多年。大量中国商品的涌入,刺激了欧洲工商业的发展。在中国的历朝历代,因为中国封建王朝政局的变化,“丝绸之路”有时繁荣、有时凋零,但毫不夸张地说,它的每次变化,都会导致整个西方的政局发生震荡。欧洲的“农庄”,在每一次的震荡中发生蜕变。按照历史学家的话说,就是促进了欧洲资本主义的萌芽。
而到了明王朝建立之后,整个西方世界却因为中国政局的变化,遭遇了又一次震荡。明朝是取代元朝建立起来的,对于中国来说,这是一次普通的改朝换代,但对于世界来说,却是一次连锁反应。明朝之前,从中国一直往西绵延到中东,全是自成吉思汗西征开始建立的各个“蒙古汗国”。作为“宗主国”的元王朝一灭亡,其他“蒙古汗国”紧接着也发生动荡。察合台汗国、伊儿汗国、钦察汗国、金帐汗国纷纷陷入战乱。短暂繁荣的帖木儿帝国,也在帖木儿过世后陷入了分裂。整个14、15世纪,是中亚、西亚战乱纷飞的时代。原本畅通无阻的东西方商路,尤其是陆上丝绸之路,这时期基本歇菜了。海上航路也好不到哪去。中国元朝末年开始的“倭寇之乱”,逼得元王朝厉行海禁。明王朝也延续了这个政策,在朱元璋时代甚至更严厉。“大批发商”关了门,“小商小贩”们的日子当然难过。以丝绸为例,按照许多西方历史学家的描述,在15世纪的威尼斯,五年之间,丝绸的价格竟然上涨了五十倍。这时期的欧洲,工商业迅速发展,加上中国“三大发明”的西传,早不再是过去的“穷农庄”,科技水准早已追近东方。实力强了,自然心就野了。商路堵塞,自然穷则生变:走路走不过去,那我就坐船去。从14世纪末开始,一代又一代的欧洲人坐上船,驶离地中海,孜孜不倦地寻找着走向东方的路。从早年的征服北非,到后来的发现好望角,再到达伽马造访印度、哥伦布发现美洲、麦哲伦环游世界,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开辟新航路”。这条航路的开辟,开启了人类历史的一个新纪元——大航海时代。而古老的中国,却是这条航路开辟时的终极目标。到了明朝正德四年(1509年),开辟新航路的葡萄牙人在征服了印度和马六甲的诸多国家后,终于来到了中国沿海。之后,就是大批西方殖民者纷至沓来,在中国东南沿海大肆骚扰。西方殖民者对中国的进犯,就是起于此时。
大航海时代的来临为后世中国的命运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比如鸦片战争,比如让国人痛心疾首的一次次丧权辱国。说起这一切,后人总是习惯地说“鸦片战争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而事实是,在此之前,一扇新的大门早就横亘在这个时代的面前——台湾。
前面我们用了这么多的笔墨,去梳理14、15两个世纪东西方交通的演变历史,原因正是在此:在这个大航海时代的早期,中国不是置身事外的。绵延两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同样面临这个时代的风暴。这个历史的新纪元,伴随着西方航海家们的风帆,向中国东南沿海驶来。台湾,将在这段历史中成为主角。
就像欧洲当时发生的蜕变一样,明王朝这个古老的大农庄,自身也在悄悄地改变。
明王朝的立国政策,依然是中国历代流传的“重农抑商”,但改变是不可避免的。中国的东南沿海,在经过了15世纪的“休养生息”之后,经济早已蓬勃发展。明朝立国初期,长期战乱导致经济凋敝,所以“重农抑商”比较好办:吃喝都发愁,种地当然是正事。但后来经济发展了,有钱人多了,贫富分化大了,原先的政策也就越发行不通了。比如明朝立国早期,严禁老百姓随便流动,出村都要政府批准。可到了15世纪中期,明朝土地兼并严重,无地农民增多,农民为了躲避赋税,纷纷逃亡谋生,成了“流民”。相当多的“流民”都跑到经济发达的东南沿海找生计,成了最早的“无产阶级”。有了“无产阶级”,当然也就有“资产阶级”。沿海的商人集团日益增多,赚钱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国内市场”的钱赚到了,自然也就开始打“国际市场”的主意。但明朝厉行海禁,垄断海外贸易。“新富”的沿海士绅越来越多,面对巨大的外贸利润,不眼红是不可能的,搞走私也就越来越普遍了。说到明朝15世纪下半叶的历史,大家津津乐道的大多是“土木堡之变”这类大事。其实明朝的东南沿海,从15世纪中叶明英宗在位起,就不断发生暴动,比如福建的邓茂七起义。历史书上的普遍说法是“农民起义”,其实参与者多是沿海私商。到了后来,许多东南沿海的地方官也与私商勾结,合谋走私、坐地分赃。私商,成了明朝自开国起到明朝中期,一个日益汹涌且发展壮大的暗流。原本被朱元璋封锁得严严实实的中国东南沿海,早已经出现了千百个小窟窿。
在明朝“私商日炽”“奸民日多”的背景下,台湾也越来越多地见诸于史料。不过就像从前“跑龙套”一样,15世纪中叶至15世纪末的台湾,一样还有很多种名字,通俗的叫法还是叫“东番”,也有叫“鸡笼”“淡水”等称呼的。早期记录比较多的,是沿海的商民们。经常有人私下里和台湾岛的少数民族进行贸易、交换货物。而和大陆往来最频繁的台湾少数民族,就是居住在台湾岛南部安平、平甫一带的“台窝湾”部落。后世许多学者都认为,这一支部落的名称“台窝湾”,就是后来“台湾”一词的由来。对于这种和台湾少数民族部落的私商往来行为,按照早期明朝的“海禁”政策,是要厉行打击的。但早在15世纪末的明朝弘治年间,这种情况就已经到了“令不能行”的地步。从明朝成化(1465—1487年)时期,与台湾毗邻的福建,就出现了大量的“乡集”。所谓的“乡集”,就是违背明朝政府垄断禁令下的“黑市”。在这些“黑市”里,来自台湾的鹿皮、甘蔗等货物应有尽有。两岸之间的经济联系,并未因为早期的“被搬家”而割裂,相反越发地密切。
在东南沿海的这些改变背后,是明朝人观念的改变。早期的明朝人,对待商人基本是鄙视的,商人的地位比较低。国家的政策,一直是“农为本,商为末”。政府的财政收入来源,主要是农业税。可是重商主义的思潮,在明朝中期就出现了。最著名的当属明孝宗(1488—1505年在位)时期的名臣丘濬,他在其著作《大学衍义补》中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食货者,生民之根本也。”翻译成白话就是:商业,是国民经济的根本。而从明朝景泰(1450—1457年)年间开始,内阁大学士徐有贞就提出放松海禁。之后到明朝嘉靖年间,明朝的“海禁”政策时紧时松。总的趋势,却是越来越松。从事“私商”贸易的群体,从早期的商人、士绅、官员,到最后也有了底层的平民。当西方人不远万里,冒着死亡的威胁寻找走向东方的航线时,大洋彼岸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也在尝试着冲开沿海的屏障,走出一条新的生存道路。两者的交汇之处,就是台湾。
说台湾是一个“交汇”,看看地图就知道了。台湾岛与大陆东南沿海隔海相望,一个岛屿足够屏蔽中国东南五省。对于一心冲破海禁,走向远洋的早期中国私商来说,台湾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对不远万里开辟航路、一心敲开中国大门的西方殖民者而言,台湾,同样是他们的第一站。一个要走出去,一个要打进来,两股力量的碰撞,势必发生激烈的化学反应。当西方殖民者来到中国沿海后,迅速爆发了倭寇之乱。
对于明朝时期的中国来说,倭寇不是个新鲜词,早在元朝末年就有了。从明朝建国之后,一直都是小打小闹,今天劫掠个州县,明天打劫个村镇。明朝虽然一直在“抗倭”,也不过是把他们当作土匪而已。然而,就是在西方殖民者到达东方后,倭寇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更强大、破坏范围更广、破坏力更强。特别是在明朝嘉靖(1522年——1566年)年间,倭寇,成了一场波及整个东南沿海、持续四十多年的大祸害。之所以如此不一样,是因为此倭寇非彼倭寇。
明朝初年的倭寇,虽然也间或有中国人参加,但主要成员基本都是日本人。但嘉靖时期的倭寇,却有日本人、中国人、葡萄牙人,甚至还有东南亚人,成分五花八门。装备更是鸟枪换炮,用上了当时连明朝正规军都没有的鸟铳和佛郎机炮。战船也不是当年的小帆船,甚至有了比明朝水师更大型的武装炮船。前后累积有数百股倭寇,大的团伙居然有上万人。不同于早年倭寇打一枪换个地方、见了正规军就跑,嘉靖年间的倭寇,很多时候把正规军打得狂逃。比起普通的土匪来,这群怪胎可是难对付得多。
“怪胎”的产生,当然是拜日本所赐。此时,日本处于“战国时代”,日本的“中央政府”早歇菜了,各路诸侯一边抢地盘一边跑到中国打劫,忙得不亦乐乎。倭寇的规模和数量,自然要大得多。但日本人只是催化剂,根子却还在中国自己这边。这时期东南沿海走私猖獗,沿海各地私商林立,明王朝对“海禁”的打击也日益严厉,甚至有了“举家连坐”的法律。但打击越严,反弹就越厉害。为牟巨利,一直在拼命冲破“海禁”的沿海私商们,早就结成团伙、组建武装。这时候西方殖民者已经来到中国沿海。葡萄牙人从明朝正德年间开始,就屡次进犯东南沿海,一面通过走私收购中国的货物,一面趁机大肆劫掠。这自然和私商们一拍即合。外加这时期倭寇猖獗,几股势力合流,也就有了“倭寇”这个怪胎。这时期的沿海私商们,几乎都有自己的武装团伙,游走于明朝政府、西方殖民者和倭寇之间。大部分都是“有奶就是娘”,谁给好处多就和谁合作。于是从明朝嘉靖二年(1523年)开始,东南沿海的大规模暴乱就越演越烈,大批人口被掳掠,无数村镇化成灰烬。海防废弛的明朝沿海军队屡屡溃不成军,中国东南沿海遭遇一场空前的灾难。
这场持续几十年的灾难,为历史留下了诸多记忆:惨无人道的倭寇暴行,明王朝的抗倭战争,戚家军、俞家军荡气回肠的战斗。然而对于灾难中遭受荼毒甚深的台湾岛来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促成了台湾岛命运的改变。
“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林道乾寇乱边海,都督俞大猷逐道乾于台,因设巡检守之。”也就是说,在这一年,一个叫林道乾的海盗骚扰沿海,被当时的福建都督俞大猷驱逐出台湾,明朝遂重新设立澎湖巡检司,加强防卫。从明朝洪武年间开始废止近二百年的澎湖巡检司,就这样恢复了。
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后来证明,成了一件影响明末清初台湾命运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