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如何把书读“活”
能否把书读“活”,与阅读目的有关。
关于读书,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和比喻。有人说,读书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工作态度、一种精神追求、一种生活方式。有人说,读书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风度,人适当有些书生气,是可爱的。有人说,读书养心,它改变的是你面对世界的态度。这些,都从一个侧面传达出为什么要读书的意思。人们的阅读目的,虽各种各样,但从总体上说,无非是为树信仰、求真知、促实践、养心智、达情意。毛泽东酷爱读书,自也包括这些追求。
毛泽东还留下一句力道甚足、意味甚深的名言:精通书本理论的目的,“全在于应用”。所谓“应用”,就是通过阅读来满足个人或社会实践的需要。
着眼于现实实践,围绕中心工作,配合大事业、大追求,是毛泽东阅读的需求主线。但也不能说,他的阅读,都是为了实用,是实用主义的。他看“闲书”,也看政治家不必去关注的“杂书”,体现的是个人兴趣和书斋乐趣。比如,他喜欢读《茶花女》,甚至翻小人书,执着地研读书法,等等,就看不出与工作实践有直接关联。这类阅读也不是全然无用,它有消遣养心、增智达情、积累知识、开阔视野之效,只是在事功方面不立竿见影罢了。
毛泽东有如此多的动力酷爱读书,又该怎样理解他于1930年提出的“反对本本主义”口号呢?
解开此疑不难。那时,中国革命正在探索正确道路,遇到百怪千难的事情。毛泽东在“山沟里”急于读到一些能够用作实践指导和参鉴的马列著作,却非常困难;一些在“洋楼里”能够遍读马列著作的教条主义者,因照搬书本上的词句,而一再坏事。有的人读了很多书,但用错了方向;有的人在实践中摸索到正确道路,却难以得到理论上的支撑。这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层当时面临的奇特矛盾。
1927年至1933年,毛泽东在革命根据地内进行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和理论创作。这是当时写的农村调查报告和《调查工作》(即《反对本本主义》)一文。
于是,毛泽东当时花相当大的精力如饥似渴地去读另一本“无字大书”——中国农村社会,并写了大量调查报告。从1927年上井冈山到离开中央苏区,他做了十多次社会调查。1930年,他写的《寻乌调查》,达8万字左右。他写得非常详细,寻乌县城有多少杂货店,是什么样的人在经营,经营的本钱和货物,都详细列出。全县和有代表性的家族,出过多少秀才、举人和进士,他们在对待革命的态度上的区别,也都写上了。正是通过大量的农村调查,毛泽东对中国革命道路的独特性,有了越来越实际的感受,由此喊出“反对本本主义”这个口号。
“反对本本主义”的实际含义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离开调查研究,就会产生脱离实际的唯心主义领导方法;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的情况。显然,这些都是针对教条主义的,反映了毛泽东在读书问题上的一个鲜明主张:要把“有字之书”和“无字之书”结合起来读。要善于运用所学,就必须既入“书斋”,又出“书斋”。这就是他后来反复强调的理论联系实际的学风。
很明显,毛泽东并不反对“本本”,而是反对“唯本本是从”的学风。
毛泽东能够把书读“活”,盖源于这种读书理念。
所谓把书读“活”,就是把书本知识转化为认识,把认识转化为智慧,把智慧转化为能力,把能力转化为实践,进而在实践中有所创造。从掌握知识到实践创造,体现了从主观到客观、从认识世界到改造世界的实现逻辑。贯不通这根逻辑链条,很可能就是教条主义。因为书本知识不能代替人们在实践活动中的复杂判断和艰难选择。同一部兵书,马谡的用法是背本本,诸葛亮的用法就不是。王明和毛泽东都读马列著作,王明读的甚至更多,但他是教条主义,毛泽东不是。可见,读书效果的好坏,关键在于读法和用法,在于是不是拥有从书本到实践进出自如、出神入化的本事。
怎样才算是联系实际,把“本本”读“活”呢?毛泽东把自己的方法概括为两条,即读书的时候一当“联系员”,二当“评论员”。这是他在1958年11月同陶鲁笳等人谈话中提出来的。
所谓“联系员”,有两层含义。一是把书中写到的观点主张、人物事件,同与这些观点主张、人物事件有关的或对立的另一个侧面,联系起来思考和理解。例如,毛泽东读《史记·高祖本纪》,不仅关注刘邦的内容,还联系书中有关刘邦的对立面项羽的描写,来做比较,进而加深理解,由此得出“项王非政治家,汉王则为一位高明的政治家”的结论。再如,读日本学者坂田昌一谈基本粒子还可以再往下分的《关于量子力学理论的解释问题》,他就联系《庄子》里说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观点来理解,认为坂田昌一说的“是对的”。
“联系员”的第二层含义,就是联系现实来理解和发挥。1958年,毛泽东在读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的批语中,表达出这种读法的好处。他说,把书中的“‘我国’(指苏联——引注)两字改为‘中国’来读,就十分有味道”。他针对现实工作中存在分散主义、本位主义和有禁不止的情况,要求党的领导干部读《史记》时,要体会秦始皇在统一六国的战争中,善于调动各方面的力量集中到主攻方向上来的领导方法。读苏联的《简明哲学辞典》,他就抓住其“同一性”条目只强调矛盾的对立、否定矛盾转化这个形而上学的观点,把它同斯大林时期苏联不善于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不做敌我矛盾转化工作联系起来理解,进而认为,这个条目反映了斯大林晚年政治上犯错误在思想方法上的根源。
所谓“评论员”,就是对书中内容要有自己的看法,要有所评论,要进行创造性的发挥和运用,而不是跟在书本后面亦步亦趋。毛泽东的读书笔记和谈话,常常体现出政治家的敏锐和见识。例如:他读《徐霞客游记》和郦道元的《水经注》,关注的是两位作者通过大量的调查研究,才能写出有所发现的“科学作品”;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说蒲松龄“很注意调查研究”,否则他哪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这样的评论,显然已经离开书本的主题,借书论事,强调只有调查研究才能写出有水平的东西。再如,《通鉴纪事本末·石勒寇河朔》叙述石勒拿不定主意是否攻取幽州,问计于谋士张宾,张宾详细分析了王浚、刘琨和乌桓几方面的情况,帮助他下决心攻取幽州,毛泽东从中读到的是“分析方法是极重要的”。此外,他读《汉书·赵充国传》,认为赵充国建议汉宣帝实行屯田的奏折,由于分析得当,才取得了对公卿们“说服力强之效”;读《老子》,说其中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句,是告诫人们分析问题,“不但要看到事物的正面,也要看到它的反面”;读《不怕鬼的故事》,认为《宋定伯捉鬼》一篇对“新鬼大,旧鬼小”的描述,说明对具体事物“要具体分析”。这些评论,说明毛泽东很善于从书本中读出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的方法论。
当“评论员”的阅读方法,还使毛泽东常常在书中见一般读书人所难见到的精妙,发一般读书人所难发的评论。诸如:他认为过去被看作荒淫无度的商纣王,其实是一个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有辩证法,歌颂了一个模范丈夫;枚乘的大赋《七发》,是批判保守主义的;贾谊的《治安策》是最好的政论;《水浒传》里的“三打祝家庄”,反映了搞统一战线的重要性;等等。这些评论,往往成为前人和今人所未曾言到的一家之言。
当“联系员”和“评论员”的攻读之法,彰显了理论联系实际的学风,说明毛泽东的读书活动同客观实践是如何发生关联的。这种关联,激活了书本,让一些“闲”书有用,“死”书变活;也激活了毛泽东的思考,使他常有新的思想收获,进而在实践中有新的运用和发挥。比如,他读苏联威廉斯的《土壤学》,与他提出的“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不能说没有关联。1964年,毛泽东读了竺可桢的论文《论我国气候的几个特点及其与粮食作物生产的关系》后,又有新的想法,当面对竺可桢说,你的文章写得好,“农业八字宪法”尚有缺点,还应该加上光和气(日光和气候),“农业八字宪法”只管地,你的文章管了天。
毛泽东的读书理念和把书读“活”的本事,为党内领导层所推崇。1943年10月,朱德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发言中说,毛泽东读的书不少,但他读得通,能使理论与实际合一。1949年,周恩来在《学习毛泽东》一文中说,“读古书使他的知识更广更博,更增加了他的伟大”。1958年3月,刘少奇在成都中央工作会议发言中讲:对主席的思想、观点、方法,认真地切实地学习,是可以学到的;但有些是不可及的,例如看那么多书,记忆力那么强,有那么丰富的理论和经验,这些在我们党内是没有一个人能及得到的。邓小平在主持第二个《历史决议》起草过程中,专门讲到:现在我们很需要从思想方法、工作方法上提高一步,很需要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也要学点历史。《历史决议》中关于毛泽东同志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贡献,要写得更丰富,更充实,结束语中也要加上提倡学习的意思。这个要求,显然也是从毛泽东的读书理念和方法中受到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