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晴居士
碧落山风景秀美,古木参天,碧落观作为百年大观,又深得今上青睐,亦是殿宇森然,堂皇富丽。
天诚为云齐三人安排的院落离山门不远,气派高贵,景色宜人。前院假山林立,流水潺潺,用景观隔开,自成一方天地,后院正对山谷,开窗而望,碧落山的浩瀚深幽尽收眼底。
此刻明琇正在隔壁梳洗,崔宁四处查验,看屋内是否有机关。
云齐立于窗前,目视着深幽的山景,突然道:“你说,这世上,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崔宁猜他是忆及少年时的伤心往事,过了半晌才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公子爷何必再想这些?”
云齐沉吟,因他背对着崔宁,崔宁看不到他的表情:“真的过去了吗?我总觉得阿歆的病来得很突然,是她的魂魄回来复仇了吗?”
明明天气尚有寒意,崔宁却额上沁汗,他担忧地看着云齐:“公子爷,我们先不说这些了,既然那道士有杀你的心思,昨夜未成,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依我看,不如我们还是速速回京,再谋出路吧!”
云齐沉默,半晌后道:“再等等。”
崔宁心下十分着急,现下他们的情况极不乐观,又人生地不熟,从京城过来,快马不过两三日,再等下去,等来的怕是岳贵妃的痛下杀手。
崔宁还想说什么,云齐一笑:“你还记得你哥想把你塞进虎贲军的事情吗?”
崔宁想不明白云齐怎么突然提这茬,有几分脸红道:“自然是记得的。”
他素来散漫,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十七岁时连个立身之本都没有。哥哥看不惯,想把他弄进虎贲军去锻炼锻炼,顺便谋个出身。前面的文武试都过了,最后近身肉搏的时候,他不知是前夜没睡好,还是当时走神了,被对手摔了个大马趴,半天爬不起来,因此被刷下来了。为此,哥哥亲自去找赵怀风说情,却无果。
为此,哥哥生了很大的气,说这赵怀风果然和大家传闻的一样,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云齐道:“因为这件事,我对赵怀风一直很有兴趣,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表弟,还是没有徇私,果然是个正直的人。”
且不管自己的这桩糗事,崔宁回忆起两年前云齐在朝中的风光,参与内阁廷议,在吏部和刑部任要职,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对比现在,王爷称号被夺,未婚妻悔婚,上朝的机会都没有,四处遭人追杀,只觉唏嘘。
崔宁:“公子爷的意思是,赵怀风既然是个正直的人,对岳贵妃母子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恐怕也是敢怒不敢言,心里未尝没有想法,这个时候,不失为争取他的良机?”
“你说得很对。”
崔宁想说,现下来到这碧落观的却并不是赵怀风,而是他的女儿赵晚晴啊,却见云齐移步取下墙上的玉箫。
这箫通体碧绿,莹润透光,在京中负有盛名。
教坊中自有技艺超群的乐师,而毓王爷的一曲箫声却千金难求,多少名门仕女醉倒于此。
崔宁对云齐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心里已经有数,难免生出一丝悲凉。
此时外间传来敲门声,进来的是明琇,她脸上薄施脂粉,头梳同心髻,上插两朵小黄花,以米珠簪点缀,她轻轻一笑,妩媚明艳得恰到好处,开口道:“晚晴居士已经到山门口了。”
云齐点点头,对着崔宁道:“你带着明琇姑娘一起去吧,务必……”
他并未明说,崔宁却道:“公子爷,崔宁晓得。”
云齐点头。
明琇道:“公子爷独自待在这里怕是不安全。”
云齐摇头:“不碍的,放心去吧!”崔宁领命,率先出了房间。
明琇留恋地看了一眼屋内的云齐,云齐立在那儿,貌似悠闲淡然,似看着他的箫,却又像在想心事。
她犹记得他初到肖家庄时的样子,他容止皆雅,待人亦是彬彬有礼,这么优秀高贵的人,却那么不快乐。她经常偷看他,知他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时常发呆。有时候他在后院练功,练着练着就不动了,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看上去那么可怜,很是让人心疼,以致让她越发心心念念,不能释怀。
明琇发着呆,崔宁同她走了一路,都无话。快到观门口时,明琇却冷冷地瞥了一眼身旁满怀心事的崔宁,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昨夜那小贼放倒了你我二人,又怎么可能不进塔去?”她细想来,只觉昨夜每一件事似乎都很可疑。
崔宁此刻心里装着事,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眼看快要到观门口,放眼望去,山门外和前日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乌压压站满了观里的道士和附近村落来看热闹的百姓,以及维持治安的守卫。
他快步上前,费力挤到了前排,终于看清玉阶前停着的那辆朱轮马车,马车后方跟着一队着虎贲军甲胄的兵士,天诚恭立一旁。
明琇紧跟在崔宁后面,挤得有些烦闷,冷冷道:“不过是个道姑,将军的女儿又如何?排场这般大,哪有一点儿出家人的脱俗?”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婶道:“姑娘这就说得不对了,难道一个姑娘家出门还不兴带人保护吗?赵将军是一般的将军吗?再说了,这位晚晴居士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呢,平时哪有机会看到,我们可是自发前来的哟!”
明琇看着崔宁,崔宁小声道:“赵将军在我朝人望很高。”
众人叽叽喳喳的声音终被天诚道长带着谄媚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晚晴居士,贫道碧落观主持天诚在此恭迎多时。”
马车车帘此时正被掀开,众人喧哗,下来的却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身形略胖,相貌平常,脸上糊着厚粉,穿一身黑色细纱衣裙。她下车后,转过身去,亦做恭迎状。车中此时伸出一只手来,那手不染纤尘,莹润饱满,柔弱无骨,围观中几个轻薄些的,看着这手就半边身子都酥了,更莫说看到本尊了。
车帘浮动,一个道姑装扮的女子终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双十年纪,头戴莲冠,身着浅紫道袍,这浅紫本是不好穿的颜色,想是她皮肤白皙透亮,又气质过人,这颜色到了她身上,熨帖之外更添雅致。
细看她的五官,端庄有余,明艳不足,以至于略显寡淡,然而,在她的脸上,这寡淡却变作了圣洁。
众人终于有所体会,所谓过人美貌也是一种震慑力,许多人被这美貌衬托得自惭形秽,自动退开去。
“居士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天诚道长凑上前拱手道。
赵晚晴一笑,说道:“道长客气了,道长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招呼晚晴,真是不好意思。”
她笑容明媚,说话干净飒爽,没有半分矫揉造作之意。
“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啊!”
“观音娘娘怕也不过是这副模样。”
众人的赞叹声此起彼伏,连明琇都心服口服。这种时刻,旁边一个乞丐的反应却大煞风景,他兀自大张着嘴,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她……不……”
明琇侧目,这人正是前日在山门口遇到的那个乞丐。她这厢尚在疑惑,就看到赵晚晴已经被天诚和一群守卫围着,向来不喜露脸又反应迟钝的崔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挤到了赵晚晴身边:“晚晴姑娘……你还记得在下吗?”
“已经为居士安排了厢房,居士这边请……”天诚似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眼中闪现一丝厌恶的光芒,刻意一伸手,广袖将崔宁隔绝开来,似想直接无视,赵晚晴却停了下来。
“崔……公子?你怎么也在此?”
见她识得自己,崔宁松了口气,笑道:“在下还怕居士不记得我了呢。”毕竟他们不过是三年前在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赵晚晴道:“崔公子芝兰玉树,温润亲切,晚晴岂会不记得?崔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崔宁低声道:“在下是陪姑母家的表哥来的……”
姑母?谁人不知崔宁的姑母是当今的崔妃娘娘。那么表哥,自然是……
虽然一闪而过,但崔宁分明见赵晚晴眼中有光闪烁。
“毓……他最近还好吗?”赵晚晴一边往山门里走一边露出很自然的关心。
“居士这边请!”天诚做出请的姿势,对身后的兵士使眼色,想将崔宁逼开,却腰眼一痛,侧头一看,明琇竟不知何时站到了身侧,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知她手中必有暗器,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余下眼中的一抹怨毒。
崔宁一笑,说道:“不怎么好,所以来此间散散心,赵……居士同我表哥相熟?”
赵晚晴道:“当年曾仰慕过他的风采,未曾有机会一叙。不过他的事情,小道虽身在空门亦有听说。”
崔宁不由得在心底赞叹,这赵晚晴果然与众不同,没有半分矫揉造作,亦没有因为云齐如今的处境刻意做出不相识的样子。
“如果居士有意,可同他聊聊,他现今远离朝堂,能与故旧一续,想来是极开心的。居士请看,我们就住在前面那方有假山的院落‘远笙阁’。”
在崔宁看来,赵晚晴当是个极其有教养之人,虽然她未必对这院子有甚兴趣,却还是认真看起来,还问了几个和院落相关的问题,比如后院的景致之类的,然后略点了点头:“这院落看上去倒是不错。”
此时几个脚夫抬来肩舆。赵晚晴在王养娘的搀扶下坐了上去,俯身对崔宁道:“崔公子,小道现时有些乏了,我们稍晚些时分再叙!”说罢示意脚夫启程。
明琇放开天诚,天诚脚步踉跄了一下,立马跟了上去,一行人渐行渐远。
明琇望着赵晚晴的背影,喃喃道:“她可真不简单啊!”
崔宁露出疑惑的表情,明琇讳莫如深:“女人的直觉。”
崔宁:“……”
郁郁葱葱的碧落观,中轴线上铺着白玉地砖,地砖上此时正行走着一辆肩舆,肩舆上坐着一位相貌极美的道姑,正是赵晚晴。肩舆旁跟着一位三十上下的胖养娘,着一身黑衣,正左右扫视,目带警惕。
穿灰色泛银光道袍的中年男子正是碧落观的掌门天诚,他此时分外殷勤道:“我们特意为居士安排了最安全舒适的厢房……”
赵晚晴似真的有些乏了,单手扶额,莲花冠下的长发垂至腰间,亦挡住了她半边的脸庞,让天诚看不清她的表情。突然,她一声令下:“停下!”
天诚大感诧异道:“居士……”
一旁的养娘似能和赵晚晴心灵相通,还不待她下令,便伸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一处小院道:“不用再走远了,我们就住这里可以了。”
众人放眼望去,这处院落非常不起眼,因为很久没有住人,植物疯长,两座颇为高大的假山耸立其间,灰扑扑的。
若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便是离远笙阁非常近,两处院落相互挨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动静。
“这……这里很久没住人了,怕是……不太安全。离山门这么近,若是有什么危险,必首当其冲,还请……”
养娘冷冷一笑:“道长,你非要将我们安排到一个预留的居所,可是有人给你下了什么指令?”
说者可能无意,听者着实惊心,天诚感觉背上一阵汗凉,说道:“哈哈……瞧姑姑这话说的,贫道这么说,还不是为了居士的安危……”
好在他久经风雨,此时依然能保持一派道貌岸然的样子。
“有劳道长,把我和王姑姑安排在这里就好。”赵晚晴亲自发话,天诚还想挣扎,看到身后那几个看上去甚为威武的虎贲军兵士神色不对,只好暂时屈服道:“既如此,那,先住住看吧。”言毕,向那假山林立的院落投去了怨恨阴冷的一瞥。
晚晴居士虽是道姑,做派却仍是千金小姐,入住后,一干人等清扫布置,养娘伺候她梳洗换装,再吃上一点斋饭,已是黄昏。此时天边绯色云朵绵延千里,她穿一身蜜色道袍立在园中看景,将身后那些闲花野草也衬得别有意趣。
不远处依稀传来箫声,行云流水,若幻若虚。
她透过镂空的院墙往外望,正是远笙阁,一男子正对着这边吹箫。他生得风流俊逸,细细看去,一双俊目竟是直直看向自己,惊得她一颗心“突突”直跳。他似乎捕捉到了她这一倏忽的失态,眼睛里竟似蕴含了一点儿淘气得逞的笑意,让他看上去添了几分可爱。
赵晚晴忍不住低下头去,希望别人看不到她脸上异样的潮红,或者天边的彤云能帮她遮挡一下,让人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晚霞折射出的光线所致。但那箫声似有魔力,引得人忍不住一步步向前,赵晚晴穿过两重院门,便到了远笙阁的园中。
这里假山林立,流水淙淙,那个人就立于其中。
她从前只能远望的仙人终于落入凡尘,他终于将她看进眼里,却是这种时刻。
云齐见到面前的赵晚晴,放下玉箫,对着她一笑:“晚晴姑娘,好久不见。”
赵晚晴亦一笑:“殿下的箫声,总是这样令人沉醉。”她还是不敢直视云齐那略带邪气的目光,只能将视线放在花圃中盛放的茶花上。
云齐向她靠近一步,她亦没有后退,就这样亦步亦趋地,二人走到一起,顺势在园中踱步起来,间或喁喁细语。藏在暗处守卫的明琇此时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挂在二人脸上那些细微而又暧昧的笑容,她眼中含泪,面色苍白。她只觉得云齐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都是那样刺眼,毕竟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于他?谁叫自己只是肖明琇呢?
面对赵晚晴,她无端生出自卑来,突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太过自大,她除了一身武艺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孤女……这样想来,她就越发伤心,无人可恨,终是恨起崔宁来,这个杀千刀的窝囊废,说什么自己有急事,必须离开一段时间,说什么让她好好保护主子爷,不要掉以轻心……他定是刻意让自己看到眼前这一幕,好叫自己死了这份心。
而此时的崔宁,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
赵晚晴住在了远笙阁对面,带来的虎贲军守卫用午后的时间做好了严密布防,想来天诚或者说岳贵妃母子若真的有意杀掉云齐,这时候恐怕不会轻举妄动。
他担心的另有其人。
他从云齐口中得知胡霜之前并未从碧津塔出来,想起那塔内机关重重,以及今日一整日都没有她的踪影,他忍不住趁着这个间隙来探一探碧津塔的究竟。
这碧落观依山而建,盘旋千里,待他到那碧落湖前,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波光粼粼的碧津湖里,连一条行渡的船只都没有。
他躲在湖边一处隐蔽的草坡后,细细打量那铁塔,看上去如黑沉沉的铁桶一般,没有半点儿灯火,死气沉沉。他不由得叹息一声,只盼那古灵精怪的女子没事才好。
他正想着,忽然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渐渐浓烈,竟是刺鼻的血腥味。草坡另一侧窸窸窣窣的响声传入耳中。崔宁转过身去,慢慢往身后探去。
他穿过一排如矮墙般的木芙蓉,那血腥味更加浓郁,这里还是山地形貌,沟坎甚多,一不留神便会掉入其中。
黑暗中,崔宁依稀看见一个似人似兽的黑影在这沟壑中晃动。它身形矮小,脊背躬驼,像是猴子,却又四肢灵活,像是人,手脚并用,不知在忙活什么。
“是谁?”崔宁低喝一声。
那东西竟如惊弓之鸟一般,飞蹿而去,弥漫在崔宁鼻端的血腥味却越发浓烈。
崔宁慢慢向前方靠近,掏出了火折子,光亮之下,沟壑之中,却是个身受重伤的女子。
女子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细看那被碎发遮盖的面庞,却正是胡霜。
“胡……胡姑娘?”崔宁轻声唤道。
无人回应。
崔宁无法将眼前这个死气沉沉、面目模糊的胡霜和记忆里那个稀奇古怪、活蹦乱跳的少女联系起来。他望着她的脸,突如其来的难过让他沉默,他恍惚看了一眼夜色中波光粼粼的碧落湖,拉起她一只冰冷的手,以掌对掌,试图渡入真气。
然而,或许他的武功太过低微,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儿胡霜身体内部的回应。或许这女孩已经死了,但他不想放弃,虽然没有感受到胡霜的心脉,他依然努力输出真气,直到感觉身体发虚,眼睛似乎失去了焦距……
“嗬——我居然……又没死……”他耳旁响起有些沙哑的女声,她的声音微弱喑哑,语气却轻松得像在说别人。
“胡姑娘?”崔宁感到不可置信。
看到眼前头上沁汗面色苍白的崔宁,胡霜放柔了眼神:“你是专程回来寻我的?”
崔宁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胡霜咧开因脱水而干裂的嘴唇一笑:“崔公子,你武功这么差,又这么烂好人,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崔宁无语,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说道:“你伤得很重,现下也寻不到大夫,所以……只能我先来帮你看看……失礼了。”言毕,他开始查探胡霜的伤势。
沟壑中阴冷潮湿,胡霜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崔宁除去胡霜那已经被脱掉一半的黑色外衣,里面麻质的白色内衫露出来,黏腻沉滞,褴褛破碎,颜色已变作深红,还沾着些褐色膏脂,崔宁用手指沾了点那膏脂放于鼻尖,比血腥味还要浓烈的,是药味。
“有人给你包扎过?”
“可能……好像是吧……”
“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刚刚我是昏迷的……”
“这药有毒没毒?”
“给我闻闻。”
崔宁将那褐色膏脂递到胡霜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然后沉默。
崔宁着急道:“有毒吗?”
她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你能扶我坐起来吗?我背上……好痛。”
崔宁小心翼翼地从沟壑中扶起胡霜,这才注意到她左手臂的姿势极不自然,仔细看肩背部,竟有一处凸起,上面插着一枚金属物,前端近乎完全没入她体内,只留最外端的菱形把手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这暗器是崔宁没见过的,他原是个闲散公子,哪里见过这等血腥画面?他抖着手想去拔它出来。
“别碰……它有毒。”胡霜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那……那怎么办?”
胡霜点点下巴,望向自己胸前,道:“过来!”
崔宁犹豫片刻,双眼一闭,从胡霜内衣怀里掏出一个敞口小袋。
“倒……”
崔宁依言,将小袋翻倒,内有一颗夜明珠、两截白蜡、两三铁丸、一截炭笔、一张折得乱七八糟的白纸、一支宝石花簪,以及红绿蓝白四只不同颜色的小瓷瓶。
“白瓶,一颗。”胡霜用下巴点点白瓷瓶。
崔宁从白瓶倒出一颗指肚大的蜜色丸药,喂进胡霜嘴里。那丸药似有巨大功效,不过吃下片刻,胡霜连气息都变稳了许多。
她闭目缓了口气,又道:“绿瓶,撒伤口上。”
崔宁依言打开那绿瓶,里面盛满了粉末,他望向胡霜身上的众多伤口,不知道该撒在这一处上还是所有伤口全都撒上。
胡霜深吸口气,除下半边上衣,露出插着暗器的左臂。说时迟那时快,右手反手伸到左肩背受伤处,“噗”的一声拔出三寸长的暗器,只怪夜明珠太过明亮,将暗器前段那黏绿和猩红混在一起的汁液照得分明。崔宁强忍住胃里的波涛汹涌,闭着眼睛颤抖着双手将绿瓶里的粉末一股脑洒在那汩汩淌血的伤口上,这才转身大吐特吐。
胡霜淡淡地看着他,目光茫然,又似并没有在看他。她除了额上沁出点点汗珠,竟是不知道疼一般。
“抱歉,主要是在下生来五感便比常人敏感,所以看到这些自然也反应大些。”崔宁吐了些水出来,转身望向胡霜,突然,他呆住了。
刚刚她身受重伤,生命垂危,他并没有把男女之别放在心上。此刻的她分明又是一个少女了,静静地坐在那儿,略显凌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修长的脖颈,雪白细瘦的手臂,仅仅围着裹肚的身体,让崔宁瞬间脸红。
“劳烦公子帮我包扎一下。”
“好。”崔宁定定心神,专心看她的伤口,发现竟然已经止住血水,心中暗道神奇。于是,他撕了衣摆为她裹住伤口。
碧津湖倒映出点点光亮,远远的,山林里似有火把闪现,崔宁想可能是巡夜的兵士,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脱了外衣裹住胡霜,收拾了东西,道了一声:“得罪了。”随即将她抱于怀中,足尖轻点,往远笙阁去。
他今日穿的原是白衣,宽大的白衣罩在娇小的胡霜身上,此时衣上染了些许血迹,如桃花盛放,胡霜像孩子一样缩在他怀中,身子滚烫,双颊绯红,紧闭双目。两人一路疾行,快到远笙阁的门口,崔宁却犯难了。
此时暮色四合,远笙阁院子里点着灯笼。
一男一女坐在灯影里,院门口和斜刺过道里都站着三四个铁塔一般的虎贲军卫士,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若是被虎贲军撞见胡霜的身份,还有她这一身诡异的伤势,都难免节外生枝。
崔宁只好抱着胡霜藏身于一丛茶花后,那花丛在院墙斜角,虽隔着墙壁,无奈崔宁耳力过人,将园中男女对话听得十分清晰。
“能有机会和殿下这样促膝谈心,晚晴真的觉得如梦一般。”
云齐的声音夹着笑意:“来日方长,晚晴不必在意。”
“不,这种机会想来不会再有了。”
“怎么这么说?”
“殿下,其实从前我总是想靠近你,却没有勇气。”
“是因为我很可怕吗?”
“不,因为我怕你……嫌我丑。”
云齐嗤笑道:“晚晴美若天仙,众人皆知。”
“是的,众人皆知,只是众人却未必能被殿下看在眼里,晚晴早就知道,殿下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谁都比不上的人。”
云齐沉默半晌,才道:“哦?你可知道,我刚刚被未婚妻抛弃,目前只是孤家寡人?”
“殿下又在说笑了,殿下一定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吧?不,其实是十年前,在椒房殿。当时父亲打了胜仗,皇上允许父亲带家眷进宫受恩,十岁的我有幸跟着父亲得窥天颜,彼时白皇后宠冠后宫,传闻皇上只要不上朝,寸步也不会离开她,所以,晚晴也有幸能一窥白皇后的真容。皇后娘娘真美啊,还那样纯真圣洁,无怪乎皇上那般宠爱。”
云齐沉默。
“在椒房殿,晚晴第一次见到了白皇后的养女灼灼,不仅有皇后娘娘的美貌,还有善解人意、温柔可人的性情。以致她身边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始终痴痴看着她,不曾移开双目。那个少年就是您,彼时白皇后的养子,六王爷。”
“是吗?我竟全然没有印象。”
“殿下怎么会有印象呢,那时候殿下的心都被灼灼姑娘占满了。”
“……”
“我真是羡慕,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拥有灼灼姑娘的美貌,希望殿下的目光,殿下的箫声,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已经死去的人,提来做什么?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已经忘了。”
“是吗?如若忘了,殿下的箫声怎么会如此寂寥?不管是多么欢快的曲子,都能吹得让晚晴落泪。”
“……”
“晚晴后来长大了,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灼灼姑娘,但晚晴愿意成为殿下身后的那个人,不管是富贵荣华,还是艰难困苦,都愿同往。”
“晚晴……”
“天晚了,殿下,我也该回去了,希望我们各自都能渡过难关,达成所愿。”
“在下送送晚晴……”
“殿下不必客气。”
崔宁听到二人缓缓步出院门的声音,还有杂沓的脚步声,应当是属于几个守卫的。声音渐渐远了,他松了口气,低头看胡霜,她也正盯着他,眼神冷冷地道:“不要对人泄露我的行踪和伤势。”
“你不是……已经归顺了主子爷吗?”
“先答应我!”
“好。”崔宁左右一望,抱着胡霜,从墙头一跃而入。然而,还不待落地,眼前便飞来一片梭镖,崔宁此前刚刚损失了大量真气,又用轻功跑了一路,身子虚弱,几乎抵挡无能。
他只好一个旋身,抱紧胡霜就地一滚,梭镖落了空,全插在了地上。
“居然是你!你……连你也……”站在二人身前的却是肖明琇,她眼眶红肿,看看崔宁,又看看胡霜,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眼底涌出一抹恨意,冷笑一声,“这丑八怪,就是你的要紧事?”
崔宁低头一看,怀中胡霜此时面色潮红,露出光光的脖颈,自己只着内衫,脚步虚浮,两个人紧紧相依,的确容易被误会。
他想解释:“我……不……”可最后咬着牙说出来的却是,“不要告诉公子爷。”
肖明琇:“哼!你们的这些破事,我只当看不见。只是待回去后,我必当告诉伯父,我俩的婚事算是完了。”
“你误会……”还不待崔宁把话说完,肖明琇已跑出院门,像是追随云齐去了。
崔宁沮丧至极,心中又急又恼,以至于怔怔然说不出话。
“对不起,待以后有机会我会帮你解释清楚的。”他一低头,胡霜那双星辰般的眸子正直直地看向他,似有歉意。
崔宁摇头道:“明琇说话口不择言,其实心地是很善良的,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言毕,他抱着胡霜入了房,将她放在床铺之上。
“你伤处的毒还要紧吗?”
胡霜示意他拆掉背上的绷带,之前的粉末竟然变作了一团墨绿的膏脂,她对他说:“这是蛭粉吸饱了毒液,你用簪子碰一碰,待松了刮下来。”
崔宁依言,用宝石花簪子将那团墨绿小心翼翼挑下来,再看伤口处,已不像此前乌青一片了,不由得感叹道:“这药粉真是神奇。只是这袭击你的暗器是什么?我竟从未见过。”
“是一种机栝弩,我也是大意了,以为凭自己的武功和从前师父教的那些本事就可以一往无前,谁知道这碧津塔里的机栝比我想象中厉害得多。”
她垂着眼目,没精打采,看上去竟然让崔宁无端生出些怜爱来,可一想起她用毒的那些手段,他又生出些害怕来。他心里暗暗地想,也不知怎样的师父才能教出她这样奇特的徒儿。
“这么说,你是在碧津塔里受的伤?”
“嗯。”
“可是我们离开时,塔门分明是锁着的,密钥在天诚的身上,你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胡霜歪头想了想,说道:“我只记得当时我中毒昏迷,好像有人在脱我的衣服……咦……那个人不是你吗?”
崔宁:“……”
胡霜一笑:“逗你的,我当时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我怀疑碧津塔底有人,而且我怀疑碧落观里名震大昱的丹药并不是天诚所炼,而是,塔底的那个人所炼。”
“为什么是塔底呢?”
“因为炉底在塔底。”
崔宁没想到碧津塔里还有这些曲折,说道:“所以你去寻找通往塔底的路时,误触机关,差点没命。”
“嗯,基本上是这么回事,可是奇怪了,是谁把我从塔里弄出来,还给我上药的呢?”
胡霜用右手挠了挠头,示意崔宁将她的火浣纸和炭棒给她,火浣纸上有几条断续的横线,看不出表达的意思。
胡霜一只手垂于身侧,一只手握着炭笔,神情严肃,像是个初入学堂的小童。她在火浣纸上又画出一道横线,说:“我们来理理思路,首先,我们在碧津塔里发现塔底有人,假设这个人一直充当着天诚的炼药者和眼线,那么,他们应该是一伙儿的。这时候,他看到我中毒将死,按理说,应该是会杀死我才对啊,怎么会救我呢?”
崔宁沉吟道:“会不会他是被天诚囚禁在塔底,被什么所要挟,以至于他其实心里虽不满,却无法抵抗。而他是个心善之人,本心不想杀你,所以才救你。”
胡霜想了想,说:“有道理,只是还有些地方想不通。”
“比如?”
“如果他炼药功力那么深厚,但配药水平未免太差,之前我闻了闻擦在我身上的药粉,药物倒都是对的,只是药下得过猛,倒像是个新手把握不住剂量,而且这包扎的手法,还不如你呢。”
“可是,会练长生的金丹未必懂寻常的草药之学呀!”
胡霜皱眉道:“不对,你不知道,若是得妙手天师真传,恐怕草药之学只会在金丹之术之上,因为天师大人虽精通丹药之术,但草药之学更是精纯,用毒用药都出神入化,而且,到了晚期……他分明是反对炼丹的。”
“会不会天师的这个徒儿只学到了炼丹的本事?”
胡霜突然想起碧津塔内的那卷绘着小画的羊皮手卷,漫不经心地用炭笔写下了一个“枢”字。
“嗯,倒是有这种可能。但是,我在此地待了十日,发现他们每日需要的草药量很大,而且大部分药对炼金丹都无用啊!”
“是不是碧落观也有药坊的产业?”
“并没有。”
崔宁纳闷,皇上只是修仙,又没有病痛,他们要这么多药干什么?而且太医院里那么多大夫,也不是摆设啊,为何一定要这碧落观的药呢?
“你帮他们采了这段日子的药,可知道他们到底要配的是什么药吗?”
“猜不出,药草品种太杂,配什么药都有可能。”
“那会不会其实下面不止一人,其实是两人或者是一群人,有的擅长炼药,有的擅长做草药,有的想杀你,有的却想救你。想救你的恰巧就是擅炼丹药的……不过,如果是一群人藏匿于碧津塔下,不可能毫无痕迹吧,你在塔内待了那么长时间,可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响动?”
胡霜皱眉道:“倒是没有听到,塔底如何,我们在这里再怎么猜测也是无用的,还是要找机会去现场看看才是。是不是塔底通往外界有什么密道?比如你发现我的那处沟壑。若是可以找到带路的人就好了。对了,你之前有看到救我的人吗?”
“嗯……我依稀有看到一个……似人似兽的东西在你的身边,但不确定是不是它救了你。”
“能描述一下相貌吗?”
“瘦小,驼背,姿势动作都很古怪。”
“这样啊……他有多高?”
“看上去和七八岁的孩童无异。”
“姿势动作如何古怪?”
“说不出,就是一直佝偻着。”
“你有看清它的肤色吗?”
“夜里确实看不太出来,不过今晚有月亮还是一点儿都看不清他的样子,应该挺黑的。”
“会不会是什么动物?身上有毛发吗?”
“嗯……”崔宁仔细想了想,“看不清。”
“这样啊,那我倒是有些思路了,但还是需要找到一件东西验证才行。可是,为什么碧津塔里没有呢?这么重要的东西……”
崔宁还想追问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此时外间突然脚步声大作,慌慌张张,人来人往,夹杂着呼喊声——
“走水了……不好了……走水了……”
崔宁道:“我先出去看看。”他关上门走了出去,却见对面院子火光大炽,烟尘滚滚,着火的竟像是赵晚晴的居所。
现场一片混乱,众人泼水的泼水,呼喊的呼喊,虎贲军夹杂着护观的守卫兵在其中奔来穿去,救火之余维持秩序。
肖明琇和云齐已然站在远笙阁园门口,崔宁几步奔抢上前道:“公子爷……”
听见脚步声,肖明琇鄙夷地回身看了他一眼,面带冷笑。云齐却依然不动声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崔宁着急道:“公子爷,我们要去救人吗?”
云齐摇头:“有虎贲军在,轮不上我们。”
“公子爷,你刚刚不是和赵姑娘在一起吗,怎么那里突然就着火了?”崔宁很好奇。
云齐道:“这大半天都没见你,你倒是对院子里的动静很清楚啊!”火光中,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却还是给人一股强烈的威压。
崔宁低头:“我……”
“怎么你们守卫才来这么点儿人?皇上不是派了一千人驻扎于碧落观吗?!都是孬种!”愤怒的声音传来,却是一个虎贲军兵士正对着一个道观守卫发飙。他身材高大,相貌平常,说话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
那守卫脸上亦被浓烟熏得黑黢黢的,大声道:“不是不想来……实在是,后山也有火情,比这边更严重,不光着火了,还有……还有……”那人的眼睛里透露出深重的恐惧。
“还有什么?”
“火麒麟……是火麒麟现身了。”
“什么火麒麟水麒麟的,都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正说着,人群中一阵喧哗声仿佛盖过了一切,只听见有人喊:“出来了,赵小姐出来了……”
可哪里有赵小姐的身影,分明是两个虎贲军兵士一左一右将一个胖女人架了出来,那女人极其狼狈,一只脚光着,发髻散乱,满脸泪水,正是赵家的养娘王姑姑,她身形瘫软,呼天抢地道:“我的小姐啊……我的小姐……”
“赵小姐还在里面?”
“回禀校尉大人,搜过几遍了,没有看到赵小姐,而且,这火势……”突然轰隆一声响,却是房子的梁柱被烧塌了。
几个虎贲军兵士俱面如土色,赵怀风年事已高,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女,素来爱若珍宝,若是赵晚晴有个三长两短,后果简直不敢想。
王养娘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你们这些废物,早干什么去了?我们小姐根本不在里面,她已经……已经被火麒麟捉走了啊……”她连哭带喊,众人一听,皆哗然。
“胡扯!”那虎贲军校尉眼看就要发作,却又把气憋了回去,耐着性子道,“姑姑莫不是急糊涂了?你可是看清了那火麒麟的相貌?”他显然并不相信王养娘。
“怎么会看不清……太可怕了……它从地底如一团火般蹿了起来,四蹄直立,比人高大,有一对绿色的铜铃大眼,一张血盆大口,背后还有一对翅膀熊熊燃着火焰,叼着小姐穿破屋顶飞走了……吓得我啊……它浑身是火,房子里的帐帘俱燃起了火,整个屋里都是火,我的小姐啊……不知可还有命……你们何必救我出来……”王姑姑眼神似虚似幻,如梦呓一般。
崔宁抬眼看那屋顶,火势已基本熄灭,可屋顶早已烧成了框架,无法确定她所说是否属实。
突然有人喊:“快看,后山!不得了了!”
众人扭头,碧津塔对面的山林间正熊熊燃着山火,火光冲天。
“天啊,又不是仲夏时分,怎么会有山火?”
“之前我也看到那里有亮光闪烁,像是有什么会发光的畜生在里面奔跑……”
众人面面相觑:“真是可怕,莫不是那杨疯子说的竟是真的?”
“是呀,想不到竟真的有这东西。”
“我原来还半信半疑,但这婆娘从外面来的,竟然跟杨疯子描述的一致,想来怕是真的。”
众人议论纷纷,惶恐如瘟疫一般席卷而来。
那虎贲校尉道:“谁是杨疯子?快把他给我叫来。”
众人一阵叽叽喳喳,左顾右盼。
肖明琇看了看那人的形容,小声道:“想来这个才是他们的头头吧!”
人丛中一个道士道:“他并不是我观里的人,不过就住在这山下面,将军老爷要是想找他,我们派人把他找来就是。”他一身道袍胡乱披挂在身上,想来是起火后临时从床铺上爬将起来的,众人中他这般模样的似乎并不在少数。
旁边的守卫道:“王大人,可要把临近县上的黄县令和捕快叫上山来?”
“哪个黄县令?”
“黄坚仁。”
那军士沉默半晌,道:“不必,去给我把碧落观掌门叫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哪里去了?速速传书给京北大营,务必据实以报。封锁现场,今日之事,谁也不得传出去,但凡有一个人敢胡乱造谣,这里所有人等皆以下狱之罪论处。”
肖明琇轻声问云齐:“公子爷,京北大营是什么地方?”
“是虎贲军日常练兵之所在,在京郊,离这里并不远,想来赵怀风本人此时正在那里。”
“可是,这种查案的事情,不都是县令和捕快管的吗,为什么他们不让那黄大人来?”
云齐皱眉道:“那黄坚仁原是去年恩科的进士,虽不过是个平庸之辈,但……难道……”
崔宁看他欲言又止,问道:“公子爷可是想起了什么?”
云齐看向他,说:“这黄坚仁是燕王的人。”
崔宁道:“公子爷是在猜测,他们是在刻意回避燕王的人?”
云齐点头:“嗯,确实十分可疑,之前我问赵晚晴为何突然要从青棠观离开,她没有明说,只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她不得不离开……刚刚我们详谈了一番,她情绪似有了些波动,又说了些略微古怪的话语。”
肖明琇仔细回忆,只觉那赵晚晴整晚说的都是些暗诉衷肠、勾引云齐的话,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分明每一句都很古怪嘛。
崔宁想了想,想不出是哪一句:“公子爷指的是?”
“是那句,愿我与她都能渡过难关……”
崔宁回忆起来当时其实自己亦对此句感到奇怪,只是他精神紧张,并未刻意深想,旋即就将疑惑抛诸脑后,云齐此时提起他方才想起,问道:“公子爷是在怀疑,她的难关与燕王有关?”
云齐点头:“只是猜测。”
两人正言语间,看到远方有几个守卫举着火把疾走而来,询问众人可有看到掌门天诚。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山火越发大了,这掌门怎么见不到人?”为首的守卫十分着急。
“是啊,掌门人呢?”
“白日里不是还走来走去吗?”
“是不是被皇上密诏回宫了?”
“方丈室可有人?”
“早就去过了,无人。”
“碧津塔呢?”一个道士问道。
“那塔黑乎乎的,连炉火都看不到,不像有人的样子。会不会睡着了?”
“我们掌门从来不在那里睡觉的,你知道什么!”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一个穿白衣的药女在人群中怯怯道:“黄昏时分倒是见到掌门了,和杨大叔在一起,我看到他们好像在……”
“别瞎说,掌门怎么会和那疯子在一起?”说话的正是天林,他话说得又急又快,忍不住让人怀疑他企图隐瞒什么。
“是真的,他们就在观门背后,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在争执,争得面红耳赤的……这可不止我一个人看到了。”那女孩言辞凿凿,天林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讶异,这两个人,一个在观里位高权重,一个疯疯癫癫,有什么话题能引发如此激烈的争执呢?
那虎贲军校尉道:“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其他了,这边火已经灭了,诸位道长听令。”
“你们三个留下来看守王姑姑,不得擅离职守。”他指了先前说话的药女及一个道士和一个守卫。
“其余的在观内搜索赵小姐的下落,这里的虎贲和守卫分为两拨,一拨跟着我去灭山火,一拨去山上找人。”
众人交头接耳。
“不是被火麒麟捉去了吗?让我们去哪里找人?”
“她能遇到危险,我们还不是会遇到危险!”
“算了吧,还是别说了,待会儿危险没遇上,被捉进去可不好。”
“捉什么啊,又不是刑部老爷,有这个资格吗?”
“你不说话会死吗?”
“……”
那校尉对议论之言置之不理,径直往远笙阁走去,对着云齐行礼道:“在下虎贲军校尉王赟,参见殿下。”
云齐道:“校尉大人免礼。”
“殿下看下官目前处理得可有什么纰漏?”这校尉似为人耿直,上来就说了这么一句。
云齐一笑,道:“在下现在不过是一介布衣,哪里能对校尉大人指手画脚?只是刚刚所见,亦为大人的冷静和遇事不慌甚感钦佩。”
王赟道:“自在下来京城当差以来,久慕殿下威名,今日终能得见,实属幸哉。早有前来拜访之心,只是囿于公务,还请殿下见谅。”
云齐说:“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大人就不必说了。”
王校尉道:“王爷此言差矣,身外物何足挂齿,起码我王赟认得的六王爷还是那个六王爷。”
云齐似是有所触动,抿了抿嘴道:“承蒙校尉大人不弃,这番话,云齐受教了。”
王赟呵呵一笑:“王爷客气了。”言毕,他看着云齐左右两侧道,“请教二位高人大名。”
崔宁素来知道虎贲军中多是京城贵胄子弟,其中多是认识他的,听王赟口音不似京城人士,又自称是外地来京,想来可能是赵怀风从西南带来的旧部亲信。
“在下崔宁。”
王赟想了下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敢问可是崔将军的弟弟?”
崔宁点头。
王赟道:“久仰崔将军大名。上次离京之时本想拜访,却说崔将军自西南回来后一直在道观带发修行,以至于不能得见。”
崔宁心下一痛,哥哥疯了的消息不知能瞒到几时。
王赟对云齐恭敬道:“从前王爷任职刑部尚书之时,颇破了些要案,又立了许多规矩,如今京城治安同从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不可谓不是王爷的功绩。王爷智谋超人,现下赵小姐突然失了踪迹,下官真真一筹莫展,还请殿下能屈尊为下官指点一二。”
云齐笑得和悦:“王校尉实在是太客气了,晚晴也是我的相识,我又岂能对此事无动于衷?有什么需要问话的,但问无妨,云齐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校尉点点头:“多谢殿下!敢问之前小姐与殿下在园子里谈话时,可有何异状?或者是提到了些什么?”
云齐摇头道:“赵姑娘并无异状,只是……提到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的事情,以至于从修行三年的青棠观离开,然而离开似乎也并没有解决她的难处。想来,王校尉一直都在保护她,恐怕知道的比在下更多。”
王赟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半晌后道:“王爷,你看这碧落观可是和燕王有甚关联?”
“王大人为何如此说?”
“实不相瞒,自昨岁冬天开始,燕王就一直派人去青棠观……骚扰小姐,为了确保小姐的安全,赵将军将我调到了小姐身边。本来这次是打算将小姐护送回京的,但是一路上……还是颇多意外,而且小姐又执意到这碧落观来,在下原想这也算是临时改道,可以起到隐匿行踪的目的,所以,也就同意了小姐的要求,不承想……”
“大人所说的意外是哪一种?”
“之前走山路之时,意外遇到一伙盗贼,对方虽落败而逃,但看兵器装扮,并不像是普通的山野村夫,倒像是……京城人士……想来他们并没有料到此番保护小姐的都是虎贲的精锐。前日入住驿站,更是离奇,水里竟有迷药,还好王姑姑懂得一点儿药理,识破了,不然后果堪忧……”
“所以,王大人怀疑燕王当初想求娶赵小姐不得,现下打算明抢?”
“殿下,这话其实不该说,但现下朝中这个形势,皇上又一心求仙问道,我们将军在朝中也……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他虽语焉不详,但在场诸位全都懂了。
云齐道:“想必,王大人答应赵小姐改道碧落观,还有一层想法是,这碧落观掌门天诚乃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又有诸多兵卫,应该较为安全。”
王赟低头道:“王爷说的正是在下所想,无奈下官愚钝无用,最后还是弄丢了小姐。”
听到这里,肖明琇忍不住插话:“王大人,就算之前的账可以都算到燕王的身上,可是这次赵小姐被火麒麟捉走,是王姑姑亲眼所见的,这山火,还有大家的证言,恐怕不是燕王可以买通的。这火麒麟出山也是谁都想不到的,你何必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呢!”
云齐似想起什么,对着王赟问道:“王大人,这养娘可靠吗?”
“可靠的,王姑姑自小姐小时候就一直随侍左右,小姐自小丧母,她二人可谓情同母女。”
云齐点头道:“原来如此,大人不必过分责怪自己,这道观虽深受父皇青睐,却是异常诡异。实不相瞒,昨日,我也差点儿殒命于此。”
听到这里,王赟露出极其惊讶的神情。
云齐苦笑道:“大人不必惊慌,其实自被革职以后,这种事情我遇得多了。”
王赟轻声道:“想要置殿下于死地的可是?”他伸手比了个八。
云齐点头,又道:“赵小姐虽然失踪,却还是有生还的可能,大人无须过分着急,我想,此事必有转机。云齐最近也没有公务缠身,愿在赵将军到来之前,在这里助校尉大人一臂之力。”
虽然可能只是安慰之辞,但听到云齐这样说,王赟依然大受鼓舞,对着云齐深深作了个揖,感激道:“多谢王爷。”
王赟确是个能干人,不多时,便将聚集在此处的道士、虎贲和守卫等人部署停当,带着人准备去灭火。
崔宁看着王赟他们离去的背影,道:“公子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云齐收起脸上的儒雅温润,沉声道:“去碧津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