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宋相假:中国学术思想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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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子与庄子

慈湖对老子思想有尖锐的批评,主要在形上本体的根本性问题。《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慈湖评道:

夫道未始不一,何以复混为?此其大蔽也。此意之所为也,道不如是也。(《先圣大训》,5:26a)

第十六章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慈湖说:

离动而之静,此蔽也,非道也。(《先圣大训》,5:26a)

慈湖喜欢称引孔子“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的话头,在他的思想体系中,表现出鲜明的“一以贯之”的特色,所谓“万殊无不通一”[2],可以“通一论”称之。老子主张于虚静中观照经验世界之根据原理,慈湖认为道心无有动、静的分别,所以二者思想不能融摄。再者,《老子》第三十八章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经由“德性我”的否定,进至社会文化活动之否定论,从而肯定“情意我”之自我境界。[3]慈湖基于儒家重视礼乐的传统立场,以礼为道之体现,认为社会制度文化生活之秩序,有一形上本有之秩序作为基础,[4]故不能认同此语,他认为这是“后人附益”之说,与儒家传说中孔子问礼的老聃并不相类。[5]

尽管如此,慈湖对老子仍有许多肯定。他说,“简观老子书,深有疑焉,盖入乎道,而犹有蔽焉者也”[6],“老氏窥本见根,不睹枝叶”[7]。虽然对《老子》一书“深有疑焉”,认为老子“未至于大通”[8]、“犹有蔽焉”,但是“入乎道”“窥本见根”之语,已可见出慈湖的基本态度。慈湖臧否古人极为严格,认为“自古之人知道者寡,是以其言之害道者多”[9],在他眼中,连子思、孟子等儒家巨子都只是“小觉”[10],他称老子为“入乎道”,可以说是极高的评价了。慈湖因此肯定儒学史上孔子曾从老子问礼的传说,并作出解释:“孔子无常师,师其是者,不师其非也。”[11]

《老子》第一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二十章云“我独怕兮其未兆”[12],慈湖对这两句话极为称赏,他说:

呜呼!非入乎道者,断不及此。今人心逐逐不休,不能斯须止静,有能寂然不动乎意而久者乎?兆谓意起而象兆也,怕者,兢兢业业也。虽兢兢业业而非意也。孔子所谓用力于仁者。呜呼至矣!(《先圣大训》,5:25b—26a)

特别是后一句“我独怕兮其未兆”,慈湖认为与其心学宗旨“不起意”近似(在慈湖看来,道德的本心如果因世间种种分别情形,而产生种种分别等差的念虑,因而在道德实践中不能全然地体现整个的道德心,即为“起意”),故而在著作中多处表示出赞赏之意。[13]在具体的心学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思想的印记。慈湖说:

人情好进而恶退,好高而恶卑,而天道不然。高者抑之,下者举之,盈者亏之,谦者益之。(《杨氏易传》,19:10b)

“高者抑之”云云,出自《老子》第七十七章:“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慈湖解《易经》“既济”卦九五爻辞说:

既济盛极则衰至,君子当思患豫防,持盈以虚,保益以损。(《杨氏易传》,19:16b)

亦当兼用《老子》第七十七章,以及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第十五章“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之义。慈湖又言:

善有不有,善外非离,为无所为。(《杨氏易传》,6:19b—20a)

虽然佛教也有“处有不有,故不有于有”[14]、“妙有不有,真空不空”[15]之义,但是慈湖之意显然与《老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第二、十、五十一章)、“无为无不为”(第四十八章)、“为无为”(第六十三章)更加接近。

关于庄子的思想,慈湖也有所取用。其《偶书》诗中有句云“秋毫莫大泰山小,殇子上寿彭祖夭”[16],是出自《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慈湖主张三才一道,故对篇中以朝三暮四之寓言,解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之义,深表赞赏。[17]

但是总的来看,慈湖对庄子评价较低,他说,“庄周之学浅矣”[18],“庄周寓言,陋语良多……未大通者也”[19]。与老子相比,慈湖对庄子有更多的批评。

首先是关于天人关系,即天道与人道,具体落实的一个主要方面,即在于对善与仁义的肯定问题。《庄子·缮性》篇说“浇淳散朴,离道以善”,《天运》篇说:“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齐物论》:“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大宗师》说“物不胜天久矣”,“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儒家传统上认为,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他崇尚无为,鄙薄仁义(以旅舍视之),消泯是非之分别。慈湖则肯定天人一道,天道即人道,二者之间并无分别与距离。落实在人生道德实践上看,善即是道,德行即为道的体现。慈湖特意以孔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之义(《论语·学而》)进行衡量,故指庄子之说为“陋语”,“自纷纷于意虑之间,岂知乎”,认为“庄周陷溺乎虚无之学也,非圣人之大道”,“惟睹夫二,未睹夫一也”。又《齐物论》:“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慈湖以为所谓“不用”“寓”,皆为“意说”,“未悟有无之一”,为“恶动好静、陷溺之巨病也,似广大而实小也,似高明而实卑也”。《大宗师》篇有关于颜回“坐忘”的寓言,由“忘仁义”进至“忘礼乐”,直至“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慈湖认为“此乃老庄弃动趋静之偏蔽,而谓颜子亦然,其言似高妙,而未免于不一,足以惑乱学者”。[20]

其次是关于有、无的问题。《人间世》说“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大宗师》说“古之真人……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同篇又有“以无为首”之言(《庚桑楚》篇作“以无有为首”),慈湖以孔子“天下何思何虑”(语见《易·系辞下》)之义为极至,而“万世自莫得而窥之”,认为庄子所言乃“繁说”,“是皆意虑之未息也”[21]

再次则生死之说。《大宗师》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同篇载桑户之歌“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慈湖持孔子“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之说,立足于“明乎生死之一”的儒家立场,反对庄子以死为反真,以人生为不真的观念,认为这是“梏于生死”,所谓“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是“乐死而厌生”,与“贪生而惧死”相同。《在宥》篇以长生为说,所谓“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云云,慈湖加以讥刺,认为庄子“既谆谆言无物之妙矣,兹又守形,陋矣,又自矛盾矣”[22]。实则庄子破除生死障执,用意在通过否定“形躯我”,从而表现纯粹之主体自由。而且,道家揭示出现实人生的负面性(凡虚伪、阴暗的种种,故有“劳生息死”之说),正是为了要肯定去除虚伪、还复本真自然状态的可能性,因此又有“善生善死”之说。[23]由“善生”之观念,故道家讲求“卫生之经”(《庚桑楚》)、“完身养生”(见《养生主》《达生》《让王》诸篇)、“长生安体乐意之道”(见《在宥》《盗跖》诸篇),慈湖对此种思想均未能有同情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