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与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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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近代中国的第一场意识形态战争

一 假设的历史

太平天国是19世纪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内战,造成了惨重的损失。在十多年残酷的拉锯战后,太平天国最终失败,清朝也是“惨胜”。根据历史学家们保守的估计,至少有一千多万人丧生,最多则可能是近一亿人,占当时中国人的四分之一。这种惨酷,也许只有20世纪更大规模的战争可以与之相提并论。面对生命的凋亡,争论清兵和太平军谁该负更大的责任,谁是谁非,虽然显得是那么的苍白,却仍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主题,它牵涉到诸多的子课题,诸如政教关系、制度改革与革命、宗教竞争与冲突、如何包容异文化、暴力与和平等等。我们能看到的历史后果,只是太平天国彻底改变了清朝的命运,使一个帝国走向了衰败。我们面对历史,所能做的是,以史为鉴,让历史上的灾祸成为后人的“历史记忆”,使他们具有“历史免疫力”,面临相类似的处境时从前人的错误中汲取教训,避免犯同样的错误。而避免同样错误的最好方法,当然是从制度上建设“防火墙”,隔绝犯错的可能性。比如,西欧宗教改革引起了天主教和新教之间、新教各宗派之间的厮杀,而促使思想家们(如霍布斯和洛克)和政治家们提出并逐渐实行政教分离的政治制度,国家和教会各有权限,政治和宗教各自良性发展,从而使西方和其他文化传统区分开来。[1]

历史没有“假如”。[2]但这不能妨碍我们去“假设”。假设当年太平军不是顺江东下占领南京,而是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北京又会如何?假设当年曾国藩自杀成功,湘军全军覆没,又如何?假设石达开获得洪秀全的信任成为“军师”,又如何?假设洪秀全借鉴朱元璋,以“驱逐鞑虏”为帜,弃明教(上帝教)而采儒教,使儒士归心,又如何?假设太平天国推翻清朝,统一中国,中国又将如何?最后这一个“假设”,各派史家会给出不同答案。冯友兰先生曾说太平天国是神权政治,倒退到中世纪,阻碍中国现代化。不过为何不可以设想,太平天国由洪秀全建立起一个韦伯式的清教国家,而由洪仁玕将之现代化呢?须知洪仁玕的《资政新篇》已获洪秀全赞同,只是时势不给其落实的机会。如能落实,则太平天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藉由在“道”的层面与英美的相通,而对科学、民主渐进地接纳,避免法俄式的反宗教革命。

20世纪“太学”曾经是盛极一时的“显学”。民国时,在孙中山三民主义的烛照下,太平天国被萧一山、简又文等称为“民族革命”;共和国建立后,史家又都将太平天国视为“农民革命”。随着90年代初“告别革命”的“现代化论述”的兴起,“五朵金花”黯然失色,被视为“伪问题”弃置一旁,“金花”丛中开得异常艳丽的天国研究也遽尔衰落。“太学”界人才老化,框架陈旧,一个时代缓缓落幕。新世纪前后,对天国宗教的研究则“异军突起”,比如历史学家唐德刚就承简又文之遗绪,把太平天国称为“宗教革命”。也有人把太平天国视为“邪教”,如潘旭澜《太平杂说》。史景迁的《上帝的中国之子》和夏春涛的《天国的陨落》亦从宗教视角来考察太平天国。除了注意太平天国与基督教的联系外,亦有人将之与民间宗教作比较。

以往的“太学”太局限于中国视域,其实从世界传教史和思想传播史来看,不能不为洪秀全、冯云山的“世界性”惊讶。就跟20世纪初进化论、民族主义、国家主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科学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在世界各地传播,也汹涌澎湃进入中国并掀起阵阵惊涛骇浪一样,太平天国也可以被视为18、19世纪英美基督教两次“大觉醒运动”的海啸在中国掀起的巨浪。“现代化”在思想上采取了法俄式的“剧烈”断裂和英美式的“温和”改良两条不同进路,前者是与天主教、东正教传统决裂,后者则是在基督教的包容中逐步改进。美国独立和法国大革命,使那个时代普遍洋溢着一种千禧年主义激情:世界出现异象,将趋于文明之境,某些人或民族负有拯救人类的使命,要将福音传遍全人类。只不过法国人持世俗版千禧年主义(启蒙主义进步史观),美国人持基督教版千禧年主义罢了。从其传播到中国的时间上说,后者只比英美本土晚了一点,而前者则要晚上一百多年。就在太平天国前后,在英美(尤其美国)兴起了一系列的新宗派、新宗教,如卫斯理宗、安息日复临会、摩门教,如果与太平天国相比较,我们会很容易发现它们之间的诸多相似,都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救世使命感与紧迫感。从这个角度,我们可能会得出一个新颖的结论,那就是太平天国是“大觉醒运动”在中国结出的一个果,可称为“中国人的基督教”,正如摩门教是该运动在美国结出的一个果,而被称为“美国人的基督教”一样。这一点,如果用以五旬节派和灵恩派为代表的“南方基督教”在20世纪中后期的风行作比较,会看得更加清楚。南方(亚非拉)基督教的特点是字面解经、治病赶鬼、圣灵感动、神魔对立,天堂地狱二分。在组织上本地人主导,在观念上以基督教的神系压倒和取代本土神谱。南方由于未能像北方(欧美)那样充分现代化,而处于“前现代的世界观”中,因此其宗教经验很容易与新旧约中的中东处境相吻合,获得共振。就此而论,太平天国的上帝教未尝不是“南方基督教”的先驱。夏春涛认为向西方学习的“先进中国人”应该是洪仁玕而不是洪秀全,是没有认识到洪秀全赶上了当时英美的最新潮流,眼光还是比不上毛润之。

无论是“民族革命说”、“农民革命说”还是“宗教革命说”,都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晚清。曾国藩就将剿灭太平天国视为“卫道”之圣战,传教士亦竭力想搞清它是否为基督教异端。但任何一种理论,都难以解释太平天国这个“四不像”。它有极度的复杂性,古今中外新旧文化因素杂糅为一,前现代性与近代性纠结不清,自具一种古怪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