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诸子散文
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纷起,百家争鸣,涌现出许多学术派别。诸子散文,就是阐述各个学派的学术观点的论辩文。其中的儒家散文、道家(当时称“老庄”,“道家”之称始于魏晋)散文和墨家散文,有的成为后世宗教的思想材料和源泉,有的成为后世宗教的经典;作为艺术的散文,它们也各具特色,因此值得注意。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三教”之一的儒教,是从先秦诸子百家之一的儒家发展出来的。儒家散文集《论语》和《孟子》,是儒学的基本典籍,也是后世儒教的思想基础。
作为儒家和儒教经典之一的《论语》
《论语》是一部记述孔子言行的语录体散文集,全书共20篇。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鲁国曲阜人。他的祖先是宋国的贵族,殷商王室的后裔。孔丘的曾祖父为了躲避宋国内乱,迁居鲁国,从此以后在鲁国定居。孔子生当春秋末期。自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以后,周王室已失去对全国大小诸侯国的控制权。诸侯不听天子号令,大夫不听诸侯号令。这是一个犯上作乱、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子的政治理想和实践,就是企图恢复在崩溃中的西周政治秩序。但是他失败了。他是维护宗法制统治的政治伦理学说——儒家学派的创始者,其学说集中于《论语》一书。《论语》是孔门弟子“相与辑而论纂”的,“故谓之《论语》”(《汉书·艺文志》)。
《论语》的政治伦理观的核心思想是“仁”。何谓仁?就是“爱人”。这是团结家庭成员、协调宗法政治人际关系的总原则。从仁出发,孔子又提出了孝、悌、忠、信、义等伦理概念,以规范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诸人际关系,谓之五伦。
儒学之所以是政治伦理学,是因为其全部伦理学说乃是为一个总的政治目标服务的,即为了恢复已破坏了的西周礼法。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这说明:孔子的伦理体系是为恢复《周礼》中规定的全部宗法制政治制度服务的。
孔子强调“学而优则仕”。他要“克己复礼”,推行他的政治伦理学说,就必须从政,做官。他大半生周游列国,“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希望有一个国君重用他。他声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但是,“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于七十余君无所遇”(《史记·儒林列传》)。为了谋求官职俸禄,孔子也有一套办法。他的门徒子张向他请教干禄的学问。孔子教导他: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后世所谓以儒为业者,多半就是按照孔子这套学问,通过考试或其他途径谋求一官半职的人。1500年之后的宋濂所谓“事功之儒”,即为帝王建功立业之儒,指的就是做官的儒者。
孔子以恢复西周的典章文物制度为己任,其中也包括商周两朝的官方宗教——天帝崇拜和祖灵崇拜。他说:“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泰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又说:“吾不与祭,如不祭”(《八佾》)。这表明孔子是商周皇家祀天祭祖宗教思想的传承者,也是儒学被后世继承者发展为儒教的内在基因。
《论语》记述孔子其人其言,多侧面地描绘了孔子的思想和性格。他具有思想家的深沉睿智,教育家的循循善诱,为理想献身的坚韧不拔精神。从这个意义上看,《论语》是一部生动的人物特写。书中往往通过对孔子三言两语、一举一动的描述,再现了这位远古哲人的风貌。
孔子语言的最大特色是“带数释”(借用佛论语),即用一个带数短语对并列的若干事物加以概括,使读者获得一个鲜明的总印象。孔子这一叙事语言特色集中地反映在《论语》的《季氏》篇里。例如:
(一)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宜、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群、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二)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季氏》篇里的带数释,还有“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侍于君子有三愆”、“君子有三戒”、“君子有九思”等。见于《论语》其他篇里的带数释,有“古者民有三疾”、“周有八士”等。孔子的这一语言特色,也为其门人所继承。例如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论语·子张》)
《论语》善于捕捉孔子说话时的反复,淋漓尽致地揭示孔子的感情世界。例如: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悦)。夫子矢(誓)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子路曰:“恒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恒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以上四处反复,表现了孔子在四种不同情境中的不同感情。“天厌之!天厌之!”表现了孔子对天发誓时的激动心情。“天丧予!天丧予!”表现了孔子的悲恸情怀。“如其仁!如其仁!”表现了孔子赞美贤者的心态。“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表现了孔子对天帝的崇拜之情。
孔子一生以“克己复礼”为“仁”的终极政治目的。《论语》中的《乡党》篇着重描述孔子的行为举止,表现了孔子对《周礼》的言行一致的态度。例如:
(孔子)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翼如也。復其位,踧踖如也。
这一段描述了孔子见君时的全过程,每一个动作和细节,无不体现了孔子强调的“臣事君以忠”和“事君尽礼”的政治伦理准则。不过,在孔子所处的那个礼崩乐坏的春秋末期,他的这一套见君时的毕恭毕敬的繁文缛节,已不免“人以为谄”之讥了。
除此以外,《论语》对孔子周围的人物,特别是孔子的学生们的不同个性,也作了简洁而鲜明的点染。
《论语》既是儒学基本经典,又是很有文学价值的人物特写。
作为儒家和儒教经典之二的《孟子》
《孟子》是一部记录孟子言论的对话体散文集,共7篇,孟子及其门人所作。孟子(约前372—约前289),名轲,邹(今山东邹县)人。他是鲁国贵族孟孙氏之后裔,孔子之孙孔伋的再传弟子,与孔子并称“孔孟”。孟子生活于战国时代——一个诸侯互相攻伐,彼此兼并的霸道时代。孟子以“仁政”学说游说诸侯,企图说服他们放弃霸道,实行王道。但由于其说不合时宜,无人采纳,最后他只得退居林下,讲学授徒。他的毕生经历与孔子十分相似,孟子的学说,是对孔子政治伦理学说的继承与发展,儒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学说尽见于《孟子》一书之中。
《孟子》的核心内容是“仁政”学说。这是孟子根据战国时代战乱频繁、人民流离失所和生产力下降的现实,以及孔子“克己复礼为仁”的政治伦理准则提出来的新口号。所谓“仁政”,就是:“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总之是“保民而王”(《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仁政学说的理论基础是性善说,这是孟子对儒学的新贡献。他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告子上》)由此推之,人人有“不忍人之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公孙丑上》),就是仁政。
《孟子》对宗法制政治伦理的论述,比之《论语》,更加系统化了。他说:圣人“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滕文公上》);“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梁惠王上》)。他又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告子下》)总之,无论是孝、悌、忠、信,还是仁、义、礼、智,全部儒家道德规范,都是为巩固五伦,即宗法制等级人际关系服务的,为巩固宗法制政治秩序服务的。
同孔子一样,孟子也继承并发挥了商周天命宗教观。他引《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他相信:商周两朝王权的转移,是天——上帝意志决定的。据此,他得出了“顺天者存,逆天者亡”的结论。
孟子以雄辩见称于当世。他的学生公都子向他反映:“外人皆称夫子好辩。”他回答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这说明孟子好辩,不仅是“外人”的看法;他本人也不完全否认,只不过这“辩”是对手逼出来的“不得已”的结果。因此,孟子散文给人以词锋锐利、气势磅礴的感觉。
《孟子》是对话体论辩散文。论辩主人公孟子总是通过对话,引诱论敌步步就范,同时层层剥笋地推出其结论。在论证过程中,孟子大量采用设譬说理,即类比推理法,一个一个地击破对手的论点与遁词,使之最后不得不向孟子的结论认同。例如《梁惠王上》第七节“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齐宣王意欲仿效齐桓公、晋文公称霸,请教孟子。孟子却要诱导对方放弃称霸之心而行“仁政”和“王道”。首先,他以齐宣王“以羊易牛”故事说明齐宣王具有“不忍”之仁心。其次,他以“力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察秋毫而不见典薪”,以及并非“挟太山以超北海”,而是不肯“为长者折枝”三事为喻,说明齐宣王不行仁政和王道,不是“不能”,而是“不为”。再次,他又根据齐宜王企图以军事手段达到“莅中国而抚四夷”的目的,以“邹人与楚人战”为喻,说明齐宜王必将寡不敌众,无法达到称霸的目的。在破除了对方不行仁政的种种遁词和称霸的“大欲”之后,孟子最终才条分缕析地向齐宣王陈述了他的仁政主张。
《孟子》的文风对后世散文,特别是唐宋古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韩愈、三苏的说理散文,闪耀着孟子式的雄辩光辉。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三教”之一的道教,是从先秦诸子百家之一的道家发展出来的。《老子》、《庄子》、《列子》是道家的基本典籍,也是后世道教的基本典籍。
作为道家和道教经典之一的《老子》
《老子》包括《道经》、《德经》两部分,故又称《道德经》,是一部哲理散文集,陈述老子的哲学思想。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谥曰聃,楚国苦县人,曾为周守藏室之史(掌管图书的史官)。《老子》书中有散文,也有韵文,显系后世门人对老子言论进行搜集整理而成。因此,书中也杂收了不属于老子的阴阳家和法家之言。《老子》作为哲理散文,其中充满辩证逻辑的睿智光辉;同时也包含一些有关养生之道的论述。
作为道家学派哲学经典的《老子》,对什么是“道”作了如下的解释:
(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萧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
(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之所谓“道”,乃是天地万物之“母”,我们不妨理解为自然界法则。
但是《老子》又被后世的道教奉为宗教经典。道教以长生不死为最高追求目标,《老子》中的部分养生言论,被发挥为追求长生不死的宗教经文。例如:
(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兮若存,用之不勤。
(二)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三)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以早(卑)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四)载营魄(即魂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以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远,能无知乎?
以上论述养生、治国之道的言论,被后世道教理论家加以发挥,甚至歪曲,便成了弘扬神仙不死的道教经文。例如《老子》中的“载营魄抱一”,谈的是修养气功,要做到神形合一。《老子想尔注》对此句的注释却是:“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这样一来,就把本来是养生科学的原文曲解为神学了。
《老子》一书,无论是作为道家学派的经典,还是作为道教的经典,均对中国的思想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极重要的组成部分。
作为哲理散文的《老子》,其风格是言简意赅。又由于老子好采用连锁推理,层层深入地道出结论,故体现在语言修辞上,便形成了顶针(又叫联珠)格。例如:“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又如:“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恒德不忒;恒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又如:“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辱。不辱以静,天地将自正。”以上各例,都属于顶针修辞格,但在具体运用上,又不拘一格。同中见异,异中含同,是《老子》散文艺术的顶针修辞特色。
作为道家和道教经典之二的《庄子》
《庄子》是庄周及其后学的著作合集。庄周(前369?—前286),战国时代宋国之蒙(今河南商丘)人,曾任漆园吏。《庄子》是道家学派的又一重要典籍,又是后世道教经典,与《老子》并称“老庄”。此书原为52篇,今存33篇,包括内篇7篇,外篇15篇,杂篇1篇。《庄子》中的哲学思想十分复杂:既宣扬虚无的唯心主义,又赋予某些唯物主义色彩;既主张无为而治,又主张在下者有为;既强调避世,又提倡混世;既强调寡欲,又号召纵欲,等等。
《庄子·寓言》开头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一”。这说明:《庄子》中所写的,十分之九是寄托他人之口而说的“寓言”,只有十分之一才是著者直接表述其观点的庄重的话——“重言”。在书中的大量寓言里,有一部分属于神话性质的关于至人、真人、神人、仙人的故事,都是庄周及其后学的艺术虚构。后来的方士和道士为了迎合帝王们追求长生不死的梦想,就把庄周的艺术虚构当作真实存在了。兹将《庄子》中关于各种超人的描述列举数则如下:
(一)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逍遥游》)
(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逍遥游》)
(三)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
(四)古之真人,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共入不距。倏然而往,倏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德充符》)
(五)(尧到华地视察,华封人祝尧多寿、多财、多男子。尧说:三多反而带来多惧、多事、多辱。华封人说:)“圣人……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天地》)
以上各种具有诸多超自然力的超人形象,都是后世道教创造仙人仙话之原型。道教修炼术有所谓“升仙”之说,即出自《庄子》中的“上仙”一语。“上”就是“升”。
庄子亦如老子,很重视养生之道。故《庄子》中也有这方面的论述。例如:
(一)(黄帝闻广成子栖于崆峒之山,前往请教长生不死之道)广成子蹶然而起,曰:“普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将形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神,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在宥》)
(二)吹响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刻意》)
以上关于“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我守其一,以处其和”等养生之论,与《老子》中的“载营魄抱一”、“为雌”、“无知”等养生之论,完全一致。后来道教以老、庄的这些养生之道为基础,发展出一整套修炼内丹的理论。
先秦诸子散文均长于借寓言以明理,但是《庄子》对寓言的运用独具特色:(一)其他子书多在议论中穿插一点寓言,《庄子》则通篇讲寓言而把它要阐明的哲理穿插在寓言中;(二)其他子书中的寓言多采自民间,《庄子》中的寓言则多由作者本人所虚构。
作为道家和道教经典之三的《列子》
《列子》是一部《庄子》式的散文集,今存8卷,托名列御寇撰。列子实有其人,《庄子》中有一些关于他的记述。但《列子》一书不是列子所作,其中可能还有魏晋人的作品。该书的寓言小说中颇有一些神话作品。例如《黄帝》篇采用大量寓言神话,以阐述至人、神人之理。“华胥氏之国”中写道:
(其民)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砍挞无伤痛,指擿无疗养,乘空而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在《黄帝》篇里,还对《庄子》提出的藐姑射山的神人、御风而行的列子,以及“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的至人,作了更为详细的描述;此外还讲述了名叫商丘开的至人、出于石入于火的至人,以及其他种种至人的超自然力神话。最后作者将神人、至人的一切超人特异功能归之于一个原因,即“一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
又如《汤问》篇引述了很多天文地理神话,以阐明宇宙之大无穷,而人类对宇宙的了解则是极有限的。其神话如:共工氏怒触不周之山、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五神山、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等。这些神话亦多散见于《山海经》、《楚辞》、《淮南子》、《史记》、《海内十洲记》、《王子年拾遗记》等典籍。由此可见,它们多系上古传说,口耳相传,各人所记,大同小异而已。《汤问》中还记述了若干人文神话,如扁鹊换心、师文学琴、韩娥鬻歌、偃师造人、纪昌学射等。这些上古时代的超人超自然力幻想,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日,已经或正在转化为现实。兹录其扁鹊换心故事如下:
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有疾,同请扁鹊求治。扁鹊治之既,同愈,谓公扈、齐婴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腑脏者,固药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与体偕长。今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愿先闻其验。”扁鹊谓公扈曰:“汝志强而气弱,故足于谋而寡于断;齐婴志弱而气强,故少于虑而偏于专。若换汝之心,则均于善矣。”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
二人辞归。于是公扈返齐婴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识;齐婴亦返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识。二室因相与讼,求辩于扁鹊。扁鹊辩其所由,讼乃已。
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陆判》描写陆判为朱尔旦换心,颇似扁鹊换心故事原型的变形再现。换心术在两千年前乃至百年前还是神话,但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它已转化为现实了。俄罗斯总统叶利钦患心脏病,医生曾建议为他换一颗德国人心脏。不但换心术,即使换头术,也有一位美国专家正在研究中,并且已在猴子身上试验成功。
《墨子》里的天帝与鬼灵崇拜
先秦诸子散文除儒、道两家反映了若干宗教意识,并成为后世儒教和道教的思想材料之外,墨家散文中的宗教意识是最鲜明的。墨家散文尽收入《墨子》一书,共15卷,墨子及其后学者撰著。墨子(约前468—前376,一说约前480—前420),名翟,宋国人(一说鲁人或楚人),出身贫寒,以手工制造为业。《墨子》的思想内容,颇多进步成分,如强调节用、节葬、兼爱、非攻、尚贤等,是战国时代平民理想的反映。该书还包含不少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并对某些自然科学如几何学、光学、力学、逻辑学等有所探索。另一方面,《墨子》里的《天志》和《明鬼》两篇,对天帝崇拜和鬼神崇拜亦大加提倡,体现了墨家思想的复杂性。
《天志》篇认为:天是有意志的人格化神,“天欲义而恶不义”。同时,墨子还将“天”与“上帝”置于同位,这与《诗经》中“昊天上帝”的提法完全一致。为了阐明天帝赏罚分明的无上权威,墨子列举上古三代圣王和暴王等的不同命运加以论证:
然则是谁顺天意而得赏者?谁反天意而得罚者?子墨子言曰: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此顺天意而得赏者也。昔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然则禹、汤、文、武其得赏何以也?子墨子言曰: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爱,兼而爱之,人所利,兼而利之。爱人者,此为博焉;利人者,此为厚焉。”故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业万世子孙,传称其善,方施天下,至今称之,谓之圣王。然则桀、纣、幽、历得其罚何以也?子墨子曰:其事上诟天,中诟见,下贼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爱,别而恶之;我所利,交而贼之。恶人者,此为之博也;贼人者,此为之厚也。”故使不得终其寿,不殁其世,至今毁,谓之暴王。
《明鬼》篇肯定鬼神是“众之所同见与众之所同闻”的,因而是真实的存在,并列举了周宣王被杜伯鬼魂射死等传说做论据。墨家宣扬鬼神之存在,其目的与宣扬天帝相同,即强调鬼神具有“赏贤”与“罚暴”的超自然力。
《墨子》散文富于论辩色彩和逻辑性。其论点多以反诘句提出,然后加以阐述论证。这样有问有答,显得辩论锋起,引人入胜。其次,说理层层推进,由浅入深,显得条理井然,富于逻辑的说服力。前面所举“顺天得赏”和“反天得罚”一段文字,鲜明地体现了这两个特色。
《吕氏春秋》与儒道意识
秦丞相吕不韦(?—前235)广罗天下人才,聚门客三千。他令门客各撰所知所闻,汇成一书,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共160篇(其中《有始览》缺一篇),号曰《吕览》,又称《吕氏春秋》。此书完成于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前,故历来被视作先秦诸子散文之一。书成,吕不韦“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史记·吕不韦列传》)。此书是战国以来诸子百家思想之总汇,以儒、道思想为主,兼及名、法、墨、农、阴阳各家学说,对远古各种原始宗教神话也多有记述。故《汉书·艺文志》把此书列入杂家。
因为《吕氏春秋》重在论述治国之道,所以书中对儒家政治伦理学说多所阐发。例如《孝行览·孝行》称:
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所谓本者,非耕耘种殖之谓,务其人也。务其人,非贫而富之,寡而众之,务其本也。务本莫贵于孝。入主孝,则名章荣,下服听,天下誉。人臣孝,则事君忠,处官廉,临难死。士民孝,则耕芸疾,守战固,不罢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
以孝为本是儒家的基本思想。孔子的学生有子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前面引述的《吕氏春秋》论孝为本的一段话,就是对有子的发挥。
《吕氏春秋》对老庄思想也多所阐发,例如《恃君览·知分》对老庄的达观处世哲学,作了如下的论述:
达士者,达乎死生之分。达乎死生之分,则利害存亡弗能惑矣。故晏子与崔杼盟而不变其义;延陵季子,吴人原以为王而不肯;孙叔敖三为令尹而不喜,三去令尹而不忧:皆有所达也。有所达则物弗能惑。
为了证明上面的观点——“达乎死生之分,则利害存亡弗能惑矣”,作者接着列举了许多事例,其一云:
荆有次非者,得宝剑干遂,还反涉江,至于中流,有两蛟夹绕其船。次非谓舟人曰:“子尝见两蛟绕船能两活者乎?”船人曰:“未之见也”。次非攘臂祛衣,拔宝剑曰:“此腐肉朽骨也。弃剑以全己,余奚爱焉!”于是赴江刺蛟,杀之而复上船,舟中之人皆得活。荆王闻之,仕之执圭。
以上关于“达士”的论述,乃是源于《庄子》。《庄子》中的《至乐》和《达生》两篇,都说明了人的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好比“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又好比“昼夜”转化;只有淡然处之,顺乎自然,才能活得有滋有味,并臻于成功。“达生”就是“达乎死生之分”的意思。《吕氏春秋》所述次非斩蛟故事,正好是对这一“达乎死生之分”的处世哲学的生动诠释。
《吕氏春秋》阐述诸子百家,往往援引神话寓言作为论据。炎帝、黄帝、颛顼、共工、蚩尤、祝融、饕餮等神话人物及其相关的故事,多散见于书中。例如《仲夏纪·古乐》记颛顼制乐故事道:
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乐,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鳝先为乐倡。鳝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
战国以后,出现了“三皇五帝”古史神话,颛顼就是“五帝”之一。所谓天皇、地皇、人皇,或曰伏羲、女娲、神农,乃是附会儒家天地人“三才”之义而创立的;所谓“五帝”则是附会阴阳家“五行”之义而创立的。在三皇五帝中,有不少都是从原始宗教的半人半兽神转化而成。颛顼就是如此。《山海经·海内经》说:颛顼的父亲韩流“人面豕喙,麟身渠股”,是人和豕、麟两种动物的组合,处于从野兽神向人格化神的过渡阶段。父亲如此,儿子当然不会例外。在前述颛顼制乐神话故事里,奉颛顼之命作乐的“飞龙”和奏乐的“鳝”,都是野兽神。这样看来,帝颛顼在这则神话里无疑是一位半人半兽神了。因为由神格高于野兽神的半人半兽神称帝,来统治野兽神,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