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东汉诗歌
《孔雀东南飞》的反儒倾向
在独尊儒术,以孝治天下的汉代,出现过不少颂儒颂孝的文学;另一方面,也产生了具有强烈反儒倾向的作品,《孔雀东南飞》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首长篇叙事诗。这首诗,首见于徐陵选编的诗歌集《玉台新咏》,诗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显系编者所拟。除陵在诗前小序中写道:“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从以上诗题、诗序看,这是一首产生于东汉末而长期流传于民间的叙事诗。
此诗描述府吏焦仲卿及其妻刘兰芝在封建礼教,即儒教的逼迫下,双双殉情的悲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儒家制定的婚姻律,“七出”则是儒家规定的丈夫休弃妻子的七种理由和罪状。《孔雀东南飞》的悲剧就是在这样两个儒家伦理教条的压迫下造成的。长诗告诉人们:焦刘婚后数年,十分恩爱,共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但是,焦母对儿媳很不满意,百计刁难,逼迫仲卿休妻。府吏在送妻子回家时保证:“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兰芝也表示:“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然而,兰芝回到家里,阿兄逼她改嫁,她在走投无路之际,投水自尽。府吏闻此噩耗,也自缢身亡。以上情节表明,是儒家伦理“三纲五常”毁灭了焦、刘的美好婚姻,焦、刘则以一死向儒教提出了强烈的抗议。长诗结尾以连理树和比翼鸟的神话形象,表现了反儒的美好婚恋终有一天必将实现的理想。
长诗成功地塑造了刘兰芝性格坚强、感情丰富的悲剧形象。
诗中以请遣、告别和赴水三个情节,刻画了女主人公的坚强性格。“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尺,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从兰芝对丈夫的这一段倾诉看,她早已看出“大人故嫌迟”的用意,但她决不甘逆来顺受,所以主动请“遣”。这一情节,初步揭示了女主人公的倔强性格。接着写兰芝拜别阿母。在封建时代,女子被夫家休弃是极不光彩的事,但是她偏不肯灰溜溜地离开夫家,偏要“严妆”告别:“着我绣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一个弃妇,把自己打扮得如同新嫁娘那般光彩照人,去告别休弃她的婆母,乃是下意识地表示不服输。无怪乎当此之际,兰芝“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长诗对女主人公外貌美的描绘,不同于《神女赋》以及其他诗赋对美女的描绘,而是为了烘托人物的坚强性格。最后写兰芝回到娘家,阿兄逼嫁。她为了实践对焦仲卿的“黄泉相见”的誓言,终于毅然“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了。长诗写到这里,一个刚强不屈的古代女子活生生地立在读者面前了。
另一方面,兰芝又是一个多情女子。她和仲卿聚首二三年,毕竟伉俪情深,难分难舍。所以当仲卿一再表示,不久要接她重圆破镜时,她也下定了不再另嫁的决心。诗中写刘家许嫁太守第五郎一段,一面极力渲染太守家准备迎婚的欢乐气氛与富贵气象,另一面笔酣墨饱地刻画兰芝如万箭钻心的痛苦:“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这一段苦乐对照描写,更加感人地烘托了兰芝对丈夫的无限深情。另外,兰芝告别小姑时,“泪落连珠子”,并一再嘱托小姑“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又表现了她心地良善和豁达大度的性格。
长诗中其他人物也各自性格分明:府吏笃于情而处事委曲求全,焦母专横心狠,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双星神话诗《迢迢牵牛星》
萧统《文选》收入东汉末期无名氏所作《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是其中的第6首。此诗第一次将星辰崇拜神话牛郎织女故事构成独立的文学作品,以伤感的情调描述了双星咫尺天涯、不得团圆的爱情悲剧。全诗如下: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在这篇动人的神话抒情诗之前,双星故事在《诗经·大东》里已经出现。但在那首先秦四言诗里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只是一种陪衬性的文学因素。试看《大东》里有关双星故事的两个诗段: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门七襄。
难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大东》是先秦时期东方各侯国喟叹其财赋西输入周的怨诗。诗中说:“小东大东,杼柚其空”,因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接着写东人西人之贫富对比。然后就是上面引述的几个诗段。在上面的引诗里,先陈述东人贡之以酒,西人不以为浆;东人献之以长长的佩璲,西人却不以为长。从此以下,直至篇终,借河汉诸星设譬,说明连天上的各种星斗,包括织女、牵牛、启明、长庚、天毕,都帮不了东人的忙,只不过把它们置之星河行列中摆摆看相而已。
很明显,在《大东》里,牵牛织女各不相干;《迢迢牵牛星》则把它们幻想成一对彼此相思而不得相见的恋人,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创造。有了这首诗,才启动了以后两千年的牛郎织女爱情悲剧传奇的反复再创作。产生这次艺术飞跃的社会、思想原因有二:(一)《古诗十九首》产生于东汉末年,正是道教创立和佛教输入时期。牵牛、织女二星人格化而成为天河隔岸相恋的一对神仙,实乃当时宗教神话思维创造的一个艺术硕果。(二)东汉末年正处在社会动乱前夕,中下层知识分子为寻求出路,不得不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奔走于京师州郡之间。他们长年在外,成了这组诗中所谓的“游子”和“荡子”。他们的妻子则长年独守空闺,成了天天盼望丈夫归家的“思妇”。就是这种社会生活背景,形成了产生《迢迢牵牛星》的感情根源。类似双星这种“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思偶情结,在《古诗十九首》的其他诗里也有广泛的表现,例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所有这些诗句,都是《迢迢牵牛星》的思偶情结的生动无比的注脚。
所不同者,《迢迢牵牛星》写的是一个星辰神话故事,是对天汉双星的一种移情式描绘,因而它是一首浪漫主义抒情诗;而《古诗十九首》中的其余作品,则是现实主义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