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谈到文化,人们总会想到人类生活中的那些美好的事物,恰如英国思想家阿诺德所说:“我们需要的是更充分、和谐地造就人性,让思想自由地作用于习以为常的观念,我们需要意识的自发性,需要美好与光明。文化所产生的所培育的正是这些。”文化的宗旨在于培育和造就人性的完美状态,让人臻于“美好与光明”的境界。它让我们“通过阅读、观察、思考等手段,得到当前世界上所能了解的最优秀的知识和思想,使我们能做到尽最大的可能接近事物之坚实的可知的规律,从而使我们的行动有根基,不至于那么混乱,使我们能达到比现在更全面的完美境界”。[1]简要地说,文化的作用在于让人变得完美!
如果这样的表述过于严肃和庄重,那么,更多的时候,文化则常常被人们想象为那些与坚硬、沉重、固态的物质相对应的东西——宛如柔软、轻灵、流动的物质,也就是风。它自由自在地畅行于宇宙天地之间,给栖居与行走在大地上的人们送去季节更替、冷暖变换的意义,提供人生需要的不同物质、气温、湿度及景色等馈赠活动。文化的形象及含义当然远不止此,其实际构成的形态更是多姿多彩,但文化如风这一颇为感性的联想,很难被改变。
文化如点彩之风,给世界涂抹上姿态万千的样态。它总是依季节更替而变换色彩,分别给大地送去春暖、夏雨、秋色、冬寒,调节自然的节律和韵味,使人生宛如节气变化,成为有节律、有韵味之人生。想想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游园不值》)对“春色满园”的称道,就不得不感慨王安石心中对“春风”的期盼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当然,风也会有无情的另一面:“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风会适时吹落那些盛期已过的色彩,变换主导色彩,绝无怜惜之情。
文化如本真之风,吹拂掉人类生活中那些虚假之物,导引人们返回生活的本真状态。它告诉人们,真正的人生价值其实是去掉伪善或虚饰,返回生活原生态,恰如李白和元好问先后想象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离乱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和“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之四)一样。
文化如自然之风,其作用于人的方式恰恰不在于人为建构,而在于平易或自然生成。正如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所说,让人在非强制中受到熏染。
这样的如风的文化,当是人生中尤其重要的东西:人无文化不兴,人以文化而立。正因为如此,文化的功能向来为人称道。
文化如风,在于它可以无形地吹拂、感荡生活于世的人们,正如雨露涵濡万物一般。在林语堂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里,可以见到,故都北京的城市文化,无一不在滋润着主人公姚木兰:“她是在黄琉璃瓦宫殿与紫绿琉璃瓦寺院的光彩气氛中长大的。她是在宽广的林荫路,长曲的胡同,繁华的街道,宁静如田园的地方长大的。”在那座洋溢着厚重的历史韵味的城市里,石榴树、金鱼缸、露天茶座、松柏树下、藤椅子、茶馆儿、戏院、饭馆子、市场、灯笼街、古玩街,等等,都给她无穷的滋养。吃热腾腾的葱爆羊肉,喝白干儿酒,逛每月按期的庙会,“看见旗装的满洲女人和来自塞外沙漠的骆驼队,以及雍和宫的喇嘛,佛教的和尚,变戏法儿中的吞剑的,叫街的,与数来宝的唱莲花落的乞丐”,各色人等个个“各安其业,各自遵守数百年不成文的传统规矩”。北京城打动她的,还有“街巷小贩各式各样唱歌般动听的叫卖声,串街串巷的剃头理发匠的钢叉震动悦耳的响声,还有串街串到各家收买旧货的清脆的打鼓声,卖冰镇酸梅汤的一双小铜盘子的敲振声,每一种声音都节奏美妙”。
正是在这样的如风如雨如露的文化氛围中,姚木兰被形塑成了:“木兰是在北京长大的,陶醉在北京城内丰富的生活里,那种丰富的生活,对当地的居民就犹如伟大的慈母,对儿女的请求,温和而仁厚,对儿女的愿望,无不有求必应,对儿女的任性,无不宽容包涵,又像一棵千年老树,虫子在各枝丫上做巢居住,各自安居,对于其他各枝丫上居民的生活情况,茫然无所知。从北京,木兰学到了容忍宽大,学到了亲切和蔼,学到了温文尔雅,就像我们童年时在故乡生活里学到的东西一样。”北京城的文化是通过北京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仿佛如春风拂面似地渗透进姚木兰内心的,从而以不知不觉而又有力的方式影响她,直到形塑她的外貌和内心世界。温和仁厚、宽容包涵、温文尔雅等性格与品质,正是北京城对她的恩惠。
北京城的文化给予姚木兰的,不仅有这些美德,而且还有想象力:“木兰的想象就深受幼年在北京生活的影响。”而想象力的来源并不神秘,恰恰就在北京城的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过程中:“她学会了北京的摇篮曲,摇篮曲中对人生聪敏微妙的看法也影响了她。她年幼时,身后拉着美丽的兔儿爷灯笼车,全神贯注的看放烟火,看走马灯,看傀儡戏。她听过瞎子唱曲子,说古代的英雄好汉,古代的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听把北京话的声韵节奏提高到美妙极点的大鼓书。从那些说白的朗诵歌唱,她体会出语言之美,从每天的说话,她不知不觉学会了北京话平静自然舒服悦耳的腔调儿。”从摇篮曲到唱曲子,从大鼓书到北京话,这些北京地域文化形式都在塑造着她。
当然,给予姚木兰以深刻影响的,还少不了古都北京特有的皇家氛围:“北京的紫禁城,古代的学府、佛教、道教、西藏喇嘛、回教的寺院及其典礼,孔庙、天坛;社会上及富有之家的宴会酬酢,礼品的馈赠;古代宝塔、桥梁、楼阁、牌坊、皇后的陵寝,诗人的庭园,这些地方的每块砖,每片瓦,都充满了传闻、历史、神秘。这些地方的光怪陆离之气,雄壮典丽之美,都已沁入她的心肺。”可以说,北京城市文化的方方面面,宛如轻柔的和风,无形地“沁入她的心肺”,潜移默化地形塑着姚木兰的外貌与内心,情感与思想,认知与想象。
问题在于,当人以文化而立时,文化又以何物为自身的生长范型呢?有意思的是,《京华烟云》写道,就连北京城的节日,也在默默地塑造着姚木兰的内心:“由一年的节日,她知道了春夏秋冬的特性,这一年的节日就像日历一样由始至终调节人的生活,并且使人在生活上能贴近大自然的运行节奏。”[2]这些节日的设置,并非为了证明人可以凭借文化而高于自然、凌驾于自然之上,而恰恰相反,是为了“人在生活上能贴近大自然的运行节奏”。可见,像节日这类文化仪式之所以被人创造出,终究还是为了能让人回归于自然的本来节奏!真正的臻于至高境界的文化,并非胜于自然,而是归于自然,顺其自然。原来,文化以自然而美!
谈到这里,不禁令人联想到鲁迅笔下的“旋风”:“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3]这里的旋风具有运动雪花,使其呈现出“如粉”、“如沙”等不同形状的神奇功能。同时,这旋风还能让万物“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并且“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显然,在鲁迅眼里,“旋风”不仅是赋予万物以形体的形塑的力量,而且还是使万物旋转、升腾和发光的强大动力。这样的“旋风”,不正相当于人们眼中的文化么?文化如风,可以化育万物,也可以化育人类。
在一位当代作家的想象中,也可以看到:“一小股旋风从石堆里拔身而起,带起了许多的尘埃,在废墟上旋转。在土司们统治的河谷,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正午,处处都可以跟到这种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风,裹挟着尘埃和枯枝败叶在晴空下舞蹈。”神奇的是,这种“旋风”居然具有甄别高下的力量:“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4]这样的“旋风”令人想到文化之力或文化力:它可以帮助人们分清“看不见的”与“看得见的”,区分轻盈、空灵的东西与笨重、板滞的东西。正是如风的文化,让人能够区分人生境界之高低。
这样的奇异如旋风的文化,确实可以化成天下。对一个民族及其他民族而言,文化可以强化人类共同体内部的凝聚力,也可以向外部其他共同体释放出吸引力,从而产生“内凝外吸”的效果。正在建设文化软实力的中国,既需要内凝,也需要外吸,形成内凝与外吸的良性循环。
文化如风,其实也正契合“文化”这个词的本义。在汉语中,“文”的本义是自然中原本存在的各色交错的纹理,引申而指人为的创造物,如语言文字等符号表意形式,及其具体化而成的文物典籍、礼乐制度等,还有人的品德修养,以及与美、善、德行等词语相近之义。而“化”的本义为改易、生成及造化,是指事物形态或性质发生改变,引申而指代人的内在德性的改变。当“文”与“化”合并使用时,“文化”代表了“以文教化”这一动态过程,表示对人的内在品德、德性的涵养。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结合词语本身就包含从自然之文到人为之文、再回返自然之文的循环互动之意。古往今来,汉语中的“文化”一词的古今内涵固然曾经发生颇大的变化,但其如下意义当是古今贯通的:文化来自自然,还得回归于自然。回归于自然,正意味着人回归于自然本身的生生不息的节奏。说文化如风,也如同说文化如雨、如露、如水、如雪一样,或者说,真正的文化当如自然一样。
文化如风,人以文化而立,文化以自然而美。这,或许正是今天谈论文化软实力的部分内涵之所在吧!
[1] [英]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政治与社会批评》,韩敏中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47页。
[2] 林语堂:《京华烟云》,张振玉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页。
[3] 鲁迅:《雪》、《野草》,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0-181页。
[4]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