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为人师
从学古书院(经世学堂)肄业后不久,已经在贵州士子中初步崭露才华的熊范舆,迎来了自己人生当中的第一段教书生涯—执教兴义笔山书院。尽管这次初为人师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却对他未来的人生道路有着深远的影响。
1. 刘氏家族与笔山书院
兴义地处贵州西南部,为滇黔桂三省交界之地,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但在19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交通不便,兵燹迭起,兴义的学校长期停办,文教事业不兴。直到各类起义、兵事相继平息之后,该地的文化教育才逐渐恢复,历史悠久的兴义笔山书院也得以重建。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刘氏家族的精心经营下,笔山书院大力延聘名师执教,培养了一批杰出人才,在贵州教育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笔山书院为兴义最重要的文化教育机构,由于各种原因,先后历经多次兴废。第一座笔山书院建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由当地绅士集资兴办,位于兴义老城后山的水井坡山麓。之所以得名“笔山书院”,是因为“其背后山峰耸立,状似笔架”,“花水河绕流其下,阡陌开阔,方正之妙,酷似书卷,山前龙潭似砚,镶于千亩田畴之间。山水相映,乃似笔砚”。[42]这座书院后来年久失修,逐渐荒废。嘉庆十八年(1813年),兴义知县杜友集合地方士绅之力,创建了第二座笔山书院,院址改为府城东门外。这座书院后来还经过一次扩建,规模颇为宏大,但由于咸丰同治年间兵事不断,遭到破坏。第三座笔山书院建于1875年前后,院址为老城后山文昌宫,主要讲授八股文和试帖诗,是当地士子求取科举功名的必由之路,当地人称之为“老书院”。
鉴于“老书院”地势较高,位置较偏,空间狭窄,光绪十五年(1889年),兴义权势人物刘官礼以官、绅双重身份,在兴义知府孙清彦的鼎力支持下,借助当地群众捐献的工料,以团防总局历年库存白银作为基建经费,在兴义土城东北隅的老鹳坟建成第四座笔山书院。院门北向文笔山,门额楷书“笔山书院”四字。门联石刻:“平地起楼台,看万间麟次,五月鸠工,喜多士情殷梓里;斯文无畛域,况榜挂天开,笔排山耸,愿诸生迹接蓬瀛。”[43]新建的这座书院有房屋百间,规模宏伟,成为黔西南第一学府。
刘官礼发起的笔山书院建成后,以剩余库银为基金,同时划拨卷田、学田、匪产、绝产、斗息、称捐、屠宰捐和学租,作为书院的常年经费。刘官礼开出一年300两到400两白银的高薪,希望能够招纳名师前来任教。严修任满离开贵州后,次年戊戌变法宣告失败,雷廷珍一时慨然于新旧学说纷纭、政治腐败不堪,也离开了贵阳经世学堂。[44]在学生刘显治(刘官礼次子)等人的劝说和邀请下,抱着振兴兴义文教的初衷,他来到了笔山书院任教。
雷廷珍并非腐儒,他欣赏清初顾炎武为代表的经世之学,也研读西方各类书籍,与严修共过事,长期以来践行经世、改革思想。他来到兴义后,为笔山书院带来了丰富的办学经验和新式办学思想。除教授学生经学、小学外,在刘官礼支持下,他还派刘之侄子刘显慎前往两湖一带,购进大量经史子集书目,以及各类时务书报,供笔山书院学生阅读。同时,他还从日本购进各种与近代科学相关的图表、书籍、仪器等,供学生学习使用。雷廷珍执掌笔山书院将近三年,使兴义闭塞的风气为之一变。[45]
湖广总督张之洞幼时曾经在兴义生活过,听闻雷廷珍主持笔山书院成绩斐然,且知其与自己政见相合,遂派人邀其赴武昌两湖书院讲学。雷廷珍欣然前往,但行至重庆期间,不幸猝然病逝。雷廷珍离任前,向刘官礼荐举自己的得意门生姚华和熊范舆接替笔山书院的教职。同为学古书院(经世学堂)同窗的刘显治,也向父亲刘官礼竭力推荐二人。
2. 短暂的兴义教书生涯
刘氏家族的邀请,对熊范舆而言来得正好及时。从学古书院(经世学堂)肄业之后,他的身份依然是生员(俗称秀才),还需要参加更高级别的科举考试,在举人—进士的阶梯上继续艰难攀登。但与此同时,已经成年的他也面临着生活的压力。进入学古书院的当年,虚龄20岁的熊范舆,便已迎娶绍兴籍在黔官员黄芑渔的长女黄德昭为妻。熊家家境清寒,开店铺收入微薄,熊范舆还要以每次月考所得奖金补贴家用。婚后三年内,他们有了两个孩子,经济状况更加拮据。幸而黄氏幼习诗书,通情达理。她比熊范舆大3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娶妻过门时,岳父不愿自己的女儿受委屈,曾经声明女儿嫁到熊家后不进厨房。但黄氏过门后并无丝毫大小姐姿态,依然恪守传统妇道,尽心操持家务。[46]
在老师的推荐和同学的邀请下,熊范舆遂与姚华接受了笔山书院的聘约。姚华与熊范舆祖籍均为江西,又为学古书院(经世学堂)的同学。1898年,姚华赴京会试不第,返回贵阳后锐意著书,收徒授学,熊范舆幼弟熊继成(字述之)即在此时拜入姚华门下学习经史。同窗好友加上老师与家长的关系,两人私交更笃。[47]1902年2月,熊范舆偕熊继成,与姚华结伴而行,三人一道前往黔西南的兴义府。
从贵阳到兴义将近一千里远,基本都是山路。熊范舆等三人雇乘肩舆,一路上走了12天,风尘仆仆赶到兴义。同行的姚华在诗中描绘了路上的情景:
行从石隙道巑岏,打杵如篙下旱滩。
(姚华诗中夹注:“交那路中石立夹道,累累散布,舆行甚艰。予与述之谓之旱滩。”)
信口同呼舅子路,问君何处小姑山!
黔道艰难过蜀道,巴人僰仆亦相怜。
黎峨风土谁曾识,浪语传呼小四川。
两山本相连,蓦地忽分判。
为有济人心,路成身已断。[48]
同行三人中,姚华年龄最长,此时也不过26岁;熊范舆居中,时年24岁;熊继成最幼,也已年届18岁,此前已拜姚华为师。他们正当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又兼同窗好友、师生之情,共同奔赴远方,追求事业前程,自然难抑心中的兴奋之情。熊范舆未能留下有关此行的诗文,不过,姚华一路上写下的这些诗歌,肯定也跟熊范舆兄弟两人共同切磋、品赏过。诗中描绘了山路难行、旅途多艰的情景,实际上是在借景言志,表达了深受传统儒家人格熏陶的青年士子已经学有初成,怀抱强烈济世理想,准备一展抱负的心境。这种体验显然不仅姚华有,想必熊范舆也差不多。
姚华、熊范舆先后担任笔山书院“山长”[49],大体遵循了雷廷珍所定的规制,并有所发展和改进。在此任教期间,除了课业授徒、埋头读书,他们也经常一起吟诗作赋、切磋书画。姚华试图创新一种泼墨加拓法的“水画”技法,熊范舆和幼弟熊继成则向他提出批评性的意见,敦促他进一步完善:
拓已伫视颇自喜,易简理得窥天精。
熊四熊六两不许,相与讥弹轰砰訇。[50]
姚华诗中所说的熊四、熊六,即熊范舆和熊继成,他们在兄弟姊妹中分别排行老四和老六。从姚华的诗歌中可以看到,他们三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有不同意见完全可以敞开来谈,毫无保留。正是因为这种融洽、信任,熊范舆三人虽然远离家乡千里之外,但并不感到寂寞。
熊母黄太夫人行述
两人在笔山书院任教的时间不算长。1903年春,姚华再次北上,准备参加翌年的会试。不久之后熊范舆也返回贵阳,参加了1903年秋天的癸卯科乡试,并且顺利考中举人,与陈廷策(字幼苏)、张协陆、桂百铸、何麟书等人成为乡试同年。[51]
他俩之后的继任者,是原学古书院(经世学堂)的同学徐天叙(字叔彝)。三人均秉持认真负责态度,尽力施教。1904年,笔山书院改名为高等小学堂。次年,徐天叙带领该校魏正楷、窦简之等13名学生投考贵州通省公立中学,竟囊括了前13名,一下子震动了全省。后来在贵州乃至全国军政舞台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王文华、王伯群兄弟,也是笔山书院的杰出学生。王伯群夫人保志宁回忆说,王18岁时,曾经从姚茫父、熊范舆、徐天叙三先生专攻孟子、左传和数理学。[52]短短数年间,笔山书院从一所黔西南地区普通的书院,一跃成为贵州知名的新式学堂,这与雷廷珍、姚华、熊范舆、徐天叙“一师三徒”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