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张璇如[1]
田子馥先生将他的近著《中国东北汉文化史述》传给我,看后赏心悦目,大快吾心。我立刻打电话告诉他:“我没有做到的,你做到了;我想说的话,你说了,谢谢你!”我的真情表达,是有根据的。
首先,就书稿来说,观点鲜明,可谓独树一帜,不同凡响,有许多闪光点。
(一)在导论中,他列举了中国汉文化在东北有十三个第一的例证,来认识史前“东北文化区”的历史觉醒,也是他自己的觉醒,史学家的觉醒。基于此,他重新阐释了“东北”不是现在的东北区划,是古代的东北,历史的东北。其地凡南到北京、燕山,东到朝鲜半岛,提出了“大东北汉文化史观”。
(二)从红山女神是东北文化之根,龙起辽河源,辽西乃中华源头之一,东北是“主源”。
(三)箕子是东北汉文化第一圣君,著有最早的典籍《洪范九畴》,商亡后东归朝鲜,以“八条之教”,实践了《洪范九畴》,建东方第一君子之国。东北不是没有伟人和精英。
(四)从燕、秦在东北设五郡,筑长城,汉又在朝鲜设四郡,考古确证:汉人遗迹遍布东北各地。东汉末年,公孙度执掌辽东,继之汉化的鲜卑人慕容氏统一东北,盛唐时又强化了东北的建置。明在汉人聚落区设了辽东都司控带东北各地,清在盛京、吉林设旗民二重制,旗管旗人,州县治汉民。从汉政权和理民机构的建制到汉文化,作者用史实娓娓道来,有力地说明,汉人政权从燕起在东北延续几千年,汉人是东北黑土地的主人,汉文化也不是移民文化。
(五)在“中华一体”中,东北各民族跌宕起伏,在流动中发展,人口大迁徙大流动具有必然性,也加速了文化之间的冲撞、涵化与融合,最终形成了汉文化为东北的主体文化。“闯关东”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六)汉文化滋养了东北各民族,崇尚尊儒拜孔,涌现出不少儒学精英,出现了大飞跃大发展的盛况。高句丽享国705年,渤海被誉为“海东盛国”,辽与金逐鹿中原,元与清成为大一统的主宰者。演绎出中国历史上的独特而生动的景观。
(七)东北文化是以汉文化为主体的多民族多元的“复合”型文化。东北汉文化汲取了野性的精华,融入豪爽粗犷的东北精神,形成了情趣和幽默的东北方言,有土生土长的全国独特民间小戏“二人转”,“汉文化圈”又辐射东北亚,说明东北汉文化的贡献和深度影响。
仅列举上述几点,足以说明这是作者凝注心血对东北汉文化的总结,填补了东北史、东北汉文化研究的空白。作为一个文艺理论大家,初涉陌生的史学领域,能写出高屋建瓴、缜细入微的史学大作,真是难能可贵!
子馥先生行文,大气、率真,语言犀利,对错误论点,不留情面。这是出于对汉文化的热爱和自信。我记不得在哪里看到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自信是一根柱子,能撑起精神的广漠天空。自信是一片阳光,能驱散迷失者眼前的阴影。”当他看到社科项目只研究满族,研究高句丽,研究渤海、扶余的项目,没有研究汉族汉文化时就提出质疑。费孝通先生也曾批评过,这是当前民族学科研究的现状。
1989年,费孝通先生应邀在香港大学讲演,题目是《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讲稿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很大的共鸣。1990年5月17日至19日,国家民委在北京盛唐大饭店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民族研究学术会议。出席会议除国家民委领导外,有国内许多著名的专家:林耀华、哈米提、王辅仁、陈高华、刘尧汉、胡振华、何耀华、尤中、李绍明、周维洲、史金波、陈连开,我也参加了这次会议。费老在会上作了题为《中华民族研究的新探索》的主旨报告。他说:“把民族研究和民族学的研究对象限于少数民族有它的缺点。缺点在于把应当包括在民族这个整体观念中的部分突出,甚至从整体中割裂开来。中国民族只限于少数民族,势必不容易看到这些少数民族在中华民族中的地位,以及他们和汉族的关系。……这就是说,民族研究不能只研究少数民族,以一个部分代替整体,是不合适的。”虽然费老和子馥先生表述方式不同,但都在是指研究中华民族,不研究汉族,是不合适的。出席会议的学者都支持费老的观点。
我从事民族研究三十多年,过去我们把“民族”作为冠词使用时,都是指少数民族,不包括汉族。造成这种现象是有其原因的,新中国成立后,党一贯主张民族平等,制定了一系列有关民族平等政策,为了实现民族平等,做好工作,国家相应地设立了各种机构,包括研究机构。研究对象指少数民族,是与民族工作相适应的。一提到民族问题,就意味着指少数民族,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这种观念,在理论上是说不过去的,而在习惯上是行得通的。子馥先生的大作是对费老观点的有力支持。在你的背后,有费老和众多学者作为靠山,你的立论更加理直气壮了。
“欧洲文化中心论”,也称欧洲中心主义,出现在19世纪,发展成为一种文学领域的思想偏见,认为欧洲具有其他不同地区的特殊性和优越性,引领世界文明发展的先锋,也就是种族的优越论。“全盘西化”,实际上是“欧洲中心论”在中国的一种变体,最早出现在戊戌变法时期。破除这两论,亟须加强对中华文明史的研究。
1978年邓小平同志提出改革开放,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二次伟大革命。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就出现一种“全盘西化”的噪音,社会科学院佟冬老院长很反感,于是对老友杨向奎先生、吴承仕先生曾说过,清末,满朝满野讲“公羊”,因而促进了变法运动。当时虽然变法不成,但“公羊”的精神未泯。并请杨先生来院(所)讲“公羊”。《春秋公羊传》首倡“大一统”。当时我聆听了杨先生的讲演,字字句句一直回旋在我的脑海中。1988年我参加了国家课题《中华文明史》(十卷本)的编撰,与出版社合作编写一套《中华一统丛书》,请杨先生撰写《大一统与儒家思想》。这部书在1989年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2011年人民出版社再版,使更多的读者一窥其学术堂奥。他在书中开宗明义地说:
“一统”和“大一统”思想,三千年来浸润着我国人民的感情,这是一种向心力,是一种回归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源泉不是狭隘的民族观念,而是一种内容丰富,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各种要素在内的“实体”,而文化要素,有时要占重要的地位。“华夏文明”照耀在天地间,使人们具有自豪感和自信心,因而是无比的精神力量,它要求人们统一于“华夏”,统一于“中国”,这“华夏”与“中国”不能理解为大民族主义或者是一种大的征服力量,它是一种理想,一种自民族、国家实体升华了的境界,这种境界有发达的经济、理想的政治、崇高的文化水平而没有种族歧视及阶级差别,是谓“大同”。
另一位经济学大师北京师范大学何兹余教授于1996年应台湾清华大学之邀,讲“中国文化”。他说:“我对中国文化在未来世界能够存在而且发扬光大,是有信心的。信心来自中国文化的精神符合人类未来社会的需要,人类社会总是一步一步走向一体化,一步步走向和平,一步步走向世界大同,而这些正是中国文化精神所在。”(《中国文化六讲》)
费老、佟老、杨老、何老这些前辈们对中国文化、汉文化充满自信。子馥先生亦步亦趋,紧跟其后,值得我们大家仿效与学习,坚定对中国文化的自信。子馥先生自觉地把全部身心凝聚在书稿中,经五次修订,终成鸿篇巨制。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新的历史时期,这不仅是对东北汉文化的一次历史总结,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是对中国文化未来寻找出路,是对当代问题的反思与期望。
暮年之交淡如水,两期相悦纸一张。是为序。
2013年11月16日
[1]张璇如,著名历史学家,研究员,原吉林省民族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