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兵史:畸形兵制下的中国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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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

所以东汉只有中央军,没有地方军。中央军除宫廷的卫士外,北军的名称仍然存在,称北军五营或五校,就是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每营有校尉一人,五军由北军中侯总领,就是武帝时的中垒校尉。武帝时七校的兵现在并为五校,胡骑并于长水,虎贲并于射声。北军五营中最少有两营完全是外族人,其他三营中是否有四夷的人加入已不可考。据《后汉书》注引《汉官》,五营每营七百人,只有长水营多三十六人,为七百三十六人。所以胡越兵在北军中占五分之二以上的地位。北军平时宿卫京师,四方有事也往往被发。

第二种中央直辖的军队就是驻守要地的营伍:

光武中兴,以幽、冀、并州兵骑克定天下,故于黎阳立营,以谒者监之。……扶风都尉部在雍县,以凉州近羌,数犯三辅,将兵卫护园陵,故俗称雍营。

黎阳就是今日河南浚县,在洛阳东北,所驻的大概就是光武所谓“国有众军,并多精勇”的兵,恐怕是东汉初年中央军的主体。雍营护卫长安与西汉诸帝的园陵,兵数大概也不少。可惜两营到底有多少兵,史籍没有记载。

中央第三种军队就是屯兵。缘边各郡都有屯田,明、章两代(公元58年—88年)发囚徒到边疆屯田的事前后共有八次。《后汉书》卷二《明帝纪》永平元年,八年,九年,十六年,十七年;卷三《章帝纪》建初七年,元和元年,章和元年。可见从前的屯兵都已变成边地的土著农民,已不堪当兵,只得再发囚徒去充实国防。明帝向王莽时丧失的西域方面活动,也恢复了屯田的事业。同时又在金城一带屯兵,防备西羌。

东汉也有属国兵,可算中央的第四种军队。东汉官制,有使匈奴中郎将一人,主护南单于;护乌桓校尉一人,主乌桓胡;护羌校尉一人,主西羌。《后汉书》卷——八《百官志五》,护乌桓校尉与护羌校尉西汉时已经设立,但西汉时羌兵与乌桓兵还不是中国不可少的兵力。这三个都是专管边境属国的人。匈奴在王莽时反叛,大半又都逃出塞外,东汉初年屡次寇边。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匈奴内部分裂为南北,南单于自称呼韩邪,又来投降,中国又把河套以及整个并州的地方交给降胡。南单于本人居西河,韩氏骨都侯屯北地,右贤王屯朔方,当于骨都侯屯五原,呼衍骨都侯屯云中,郎氏骨都侯屯定襄,左南将军屯雁门,栗籍骨都侯屯代郡。

乌桓本是东北塞外(今热河南部)的东胡种,西汉时弱小,投降中国,代中国守边。王莽乱时与东汉初年屡次寇边。南匈奴投降的次年,建武二十五年(公元49年),乌桓见强大的匈奴投降,自己于是也要求入居中国,光武也就容许他们迁居幽州塞内,为中国的属国。北军五营中长水一营的胡骑多半是乌桓人。

西羌本是小族,在西汉时就在凉州边境与汉人杂居,时常反叛,中国总是用屯田的方法防御他们。建武九年(公元33年)光武设立护羌校尉,有事时可领降羌替中国打仗。所以并州由匈奴代守,幽州由乌桓代守,凉州由西羌代守。此外又有些囚徒屯田各地,与外族人共同守边。整个的北边,由辽东到敦煌,都不用内地士大夫良家子与一般顺民去费力保护,中兴盛世的安逸人民大概认为这是又便宜又舒服的事!

总之,东汉只有中央直辖的军队,并且外族在这个军队中占很重要的地位。不过废地方兵并不是简单的事。最低的限度,地方的治安是须有人维持的。所以各郡的太守一定要招募些保安的地方兵。关于这件事,在中兴时代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东汉末年各地州牧太守纷纷割据,一定原来有兵。然而这都是地方官的私军,不受中央的调动。所以严格讲来,仍可说东汉只有中央军,没有地方兵。

由东汉向外用兵的情形就可知道当时兵的性质。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窦固伐北匈奴,这是东汉第一次并且是中兴盛世的向外大发动,所用的兵很可玩味:

固与忠(耿忠)率酒泉、敦煌、张掖甲卒及卢水、羌胡万二千骑,出酒泉塞;耿秉、秦彭率武威、陇西、天水募士及羌胡万骑,出居延塞;又太仆祭肜、度辽将军吴棠将河东、北地、西河、羌胡及南单于兵万一千骑,出高阙塞;骑都尉来苗、护乌桓校尉文穆将太原、雁门、代郡、上谷、渔阳、右北平、定襄郡兵及乌桓、鲜卑万一千骑,出平城塞。

这四支军队中都有外族兵,祭肜、吴棠的一支完全是胡兵。后来窦固的从孙窦宪于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又大伐匈奴:

会南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金印紫绶,官属依司空,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发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及羌胡兵出塞。明年,宪与秉各将四千骑及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万骑,出朔方鸡鹿塞;南单于屯屠河,将万余骑,出满夷谷;度辽将军邓鸿及缘边义从羌胡八千骑,与左贤王安国万骑,出阳塞。皆会涿邪山。宪分遣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将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精骑万余,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遂临私渠比鞮海,斩名王已下万三千级,获生口马牛橐驼百余万头。于是温犊须、日逐、温吾、夫渠王柳鞮等八十一部率众降者、前后二十余万人。宪、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

这是东汉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一次外征,解决了三百年来的匈奴问题,最少当时的人相信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但所用的兵大半是外族人,而实际败北单于的完全是南匈奴的兵。我们对东汉能驾御外族、以夷制夷的政策能收大功,不能不表示钦佩。但军队不是汉人的军队却也是不可掩蔽的严重事实。

除此次大败北匈奴外,东汉惟一的对外武功就是班超的平定西域。但班超当初所用的只有三十六个人,后来政府发给他的也不过一千多囚徒与义勇兵。

班超所以制服西域,一方面靠他个人特殊的将才与超人的勇敢,一方面还是靠以夷制夷政策的大规模利用,西域各国的军队互相攻击。

这种专靠外族的办法极其危险。一旦外族不肯受利用,或转过来向我反攻,自己就要束手无策。这件事后来的确实现,并且就在窦宪大破北匈奴后还不到二十年。东汉初期,西羌屡屡扰边。塞外的羌人想要向内地劫掠,塞内投降的羌人又常受地方官与边民的侵害,因而怨恨反叛。建武九年班彪上书:

今凉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束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夫蛮夷寇乱皆为此也。

西羌、匈奴虽然强悍,但对中国国家与中国文化似乎十分景仰,对中国一般人也无恶感。只要中国肯收容,他们就乐意移居塞内,为中国守边。由窦宪的攻破北匈奴可见他们也很诚恳地为中国卖力。但中兴以后政治日坏,地方官与豪右对这些异族的人不免侵夺、压迫,勉强他们服役。地方无知的人民恐怕也常推波助澜,因而时常引起叛变。待叛乱一起,地方官与边民又惶恐无措,敏捷的逃入内地,迟钝的束手待毙。

最大最长的一次羌乱于安帝永初元年开始,直到灵帝建宁二年才算平服,前后乱了六十多年的功夫(公元107年—169年)。羌乱的导火线很为简单。汉要发羌征西域,羌人不愿远屯,遂发兵反,出塞与塞外羌人联合,大乱于是开始。羌人在内地居住已久,多无兵器,只持用竹竿木枝为戈矛,用板案为盾,甚至手持铜镜为兵器。这种易与的叛羌就足以把边官与边民的胆惊破,都不敢动。顺民已驯顺到如何的程度,可想而知!中央派兵去剿,总是打败的时候多。边官多为内地人,不愿出死力守凉州,就上书勉强边民内徙逃难。领兵的人“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贿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羌人夺取了官军的兵器之后,势力更为浩大。这种种不堪设想的情形王符描写得最为活现。王符是西北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县)人,恐怕他自己的亲友戚族就有受祸的人:

往者羌虏背叛,始自凉、并,延及司、隶,东祸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寇抄祸害,昼夜不止,百姓灭没,日月焦尽。而内郡之士不被殃者咸云:“当且放纵,以待天时!”用意若此,岂人心也哉?前羌始反,公卿师尹咸欲捐弃凉州,却保三辅,朝廷不听。后羌遂侵,而论者多恨不从惑议。余窃笑之,所谓媾亦悔,不媾亦有悔者尔,未始识变之理。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

前日诸郡皆据列城而拥大众……然皆不肯专心坚守,而反强驱劫其民,捐弃仓库,背城邑走。由此观之,非苦城乏粮也,但苦将不食尔!……

谚曰:“痛不著身,言忍之;钱不出家,言与之!”假使公卿子弟有被羌祸朝夕切急如边民者,则竞言当诛羌矣!今苟以己无惨怛冤痛,故端坐相仍;又不明修守御之备,陶陶闲澹,卧委天听,羌独往来,深入多杀。己乃陆陆相将诣阙,谐辞礼谢退云状。会坐朝堂,则无忧国哀民恳恻之诚,苟转相顾望,莫肯违止。日宴时移,议无所定。已且须后,后得小安,则恬然弃忘。旬时之间,虏复为害,军书交驰,羽檄狎至,乃复怔忪如前。若此以来,出入九栽。……一人吁嗟,王道为亏,况百万之众叫号哭泣感天心乎?王符《潜夫论》卷五《救边篇》第二三,同卷《劝将篇》第二一、《边议篇》第二三、《实边篇》第二四也都论述羌祸与边事。

民众已不是战国时代人人能战的民众,士大夫更不是春秋时代出将入相的士大夫。军事情形的不堪可谓达到极点。羌乱方平,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贼的乱事又起。这时虽是方经长期的羌乱,国家仍是忙得手足无措,军事毫无把握。“诏公卿出马弩,举列将子孙及吏民有明战阵之略者,谐公车。”同时又“诏敕州郡修理攻守,简练器械”。国家发了五校与三河的骑士(大概就是黎阳营)与招募的义勇兵,靠皇甫嵩与朱俊的将才算是把乌合的黄巾贼捕灭。但两人(最少朱俊)似乎有“家兵”杂在国家的军队之内。各地的刺史、太守都有私军,朱俊曾做过交趾刺史,这些“家兵”就是做刺史时所召的私军。国家现在只有羌、胡兵与地方官的“家兵”可用,天下的大势显然已不可收拾。

黄巾贼的次年,中平二年(公元185年),汉阳贼边章、韩遂与羌胡联合东侵三辅。皇甫嵩奉命讨贼,就请求发乌桓兵三千人。北军中侯邹靖认为乌桓太弱,应当往塞外去招募鲜卑。下公卿大臣讨论此事,两方面都有赞成与反对的人。(大臣应劭)反对用鲜卑的理由,就是从前征匈奴与西羌曾用过鲜卑,结果并不美满:

斩获丑虏,既不足言,而鲜卓越溢,多为不法。裁以军令则忿戾作乱,制御小缓则陆掠残害。劫居人,钞商旅,噉人牛羊,略人兵马。得赏既多不肯去,复欲以物买铁。边将不听,便取缣帛聚欲烧之;边将恐怖,畏其反叛,辞谢抚顺,无敢拒违。

乌桓、鲜卑都不愿用,最后听了应劭的话,决定用陇西“守善不叛”的羌胡!一统天下的公卿大臣公开承认用外兵要忍受外兵的跋扈,但说来说去总是逃不出招募外兵,对于召用汉人始终无人提起一字。连方才平定黄巾、威震天下的皇甫嵩也是一样。可见本国兵只能对付国内乌合的土匪,一牵涉到外族就非用其他的外族不可!

汉人现在并不是完全不会用兵器。但只有保护自己的家乡才肯出力,并且还必须有领袖指导。若无勇敢的领袖,即或家乡被扰,大家也都是驯羊。例如应劭不敢提议用汉人到边疆打仗,但他于献帝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守太山,复起的黄巾贼入郡界,“劭纠率文武,连与贼战,前后斩首数千级,获生口老弱万余人,辎重二千两。贼皆退却,郡内以安”。至于远离乡土去冒险,除非是荒年被迫为盗,没有人甘心去做。

列国并立时,每国都是一个有机体的坚强体系,天下一统之后临时尚可勉强维持,但不久就成了一盘散沙,永未变成一个大的有机体。这样的民族是任何内部野心家或外来野心族的战利品,决难自立自主,自己的命运总不操在自己手里。董卓之乱将这种情形暴露无遗(公元189年—192年)。董卓虽是汉人,手下所率领的兵最少一部分是羌胡:

是时洛中贵戚室第相望,金帛财产家家殷积。卓纵放兵士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谓之搜牢。人情崩恐,不保朝夕。及何后葬,开文陵,卓悉取藏中珍物。又奸乱公主,妻略宫人。虐刑滥罚,睚眦必死,群僚内外莫能自固。卓尝遣军至阳城,时人会于社下,悉令就斩之,驾其车重,栽其妇女,以头系车辕,歌呼而还。……

于是尽徙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步骑驱蹙,更相蹈藉,饥饿寇掠,积尸盈路。卓自屯留毕圭苑中,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又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已下冢墓,收其珍宝。

迁都长安之后,长安又遭李傕、郭汜之乱,受祸不亚于洛阳。车驾于是又迁回东都:

自此长安城中尽空,并皆四散,二三年间关中无复行人。建安元年车驾至洛阳,宫闱荡涤,百官披荆棘而居焉。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尚书郎官自出采耜,或不能自反,死于墟巷。

董卓以后各地的太守、刺史都扩大私军,割据自雄。实际上五胡乱华的局面已经成熟。中国社会已经崩溃,只有边地的属国还有组织,同时又勇敢善战。布满幽、并、凉三州的外族很可向南移动,占据中国。恰巧当时中国出来几个特殊的人才,把这种厄运又暂缓了一百年的功夫。所谓三国时代,由这个观点来看,可说是曹操、司马懿几个善练兵善将兵又有政治谋略的人重新组织散漫的中国以便抵抗外族的时代。曹操曾大破乌桓,并分散并州匈奴的势力,可见他明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外族的势力根深蒂固,无从斩除;中国内部的病势过于沉重,难以根治。几个特殊人才死后不久,中原终于成了汉代那些属国的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