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诗学读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摩罗诗力说[1]

鲁迅

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2]

——尼佉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3]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4]古民神思,接天然之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其声度时劫而入人心,不与缄口同绝;且益曼衍,视其种人。[5]递文事式微,则种人之运命亦尽,群生辍响,荣华收光;读史者萧条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记,亦渐临末页矣。凡负令誉于史初,开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转为影国[6]者,无不如斯。使举国人所习闻,最适莫如天竺。天竺古有《韦陀》[7]四种,瑰丽幽夐,称世界大文;其《摩诃波罗多》暨《罗摩衍那》二赋,[8]亦至美妙。厥后有诗人加黎陀萨(Kalidasa)[9]者出,以传奇鸣世,间染抒情之篇;日耳曼诗宗瞿提(W. von Goethe),至崇为两间之绝唱。降及种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声,渐不生于彼国民之灵府,流转异域,如亡人也。次为希伯来,[10]虽多涉信仰教诫,而文章以幽邃庄严胜,教宗文术,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兹未艾。特在以色列族,则止耶利米(Jeremiah)[11]之声;列王荒矣,帝怒以赫,耶路撒冷遂隳,[12]而种人之舌亦默。当彼流离异地,虽不遽忘其宗邦,方言正信,拳拳未释,然《哀歌》而下,无赓响矣。复次为伊兰埃及,[13]皆中道废弛,有如断绠,灿烂于古,萧瑟于今。若震旦而逸斯列,则人生大戬,无逾于此。何以故?英人加勒尔(Th. Carlyle)[14]曰,得昭明之声,洋洋乎歌心意而生者,为国民之首义。意太利分崩矣,然实一统也,彼生但丁(Dante Alighieri),[15]彼有意语。大俄罗斯之札尔,[16]有兵刃炮火,政治之上,能辖大区,行大业。然奈何无声?中或有大物,而其为大也喑。(中略)迨兵刃炮火,无不腐蚀,而但丁之声依然。有但丁者统一,而无声兆之俄人,终支离而已。

尼佉(Fr.Nietzsche)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獉[17]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既央,隳败随起,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其煌煌居历史之首,而终匿形于卷末者,殆以此欤?俄之无声,激响在焉。俄如孺子,而非喑人;俄如伏流,而非古井。十九世纪前叶,果有鄂戈理(N.Gogol)[18]者起,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或以拟英之狭斯丕尔(W.Shakespeare),即加勒尔所赞扬崇拜者也。顾瞻人间,新声争起,无不以殊特雄丽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绍介其伟美于世界;若渊默而无动者,独前举天竺以下数古国而已。嗟夫,古民之心声手泽,非不庄严,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于今,则取以供览古之人,使摩挲咏叹而外,更何物及其子孙?否亦仅自语其前此光荣,即以形迩来之寂寞,反不如新起之邦,纵文化未昌,而大有望于方来之足致敬也。故所谓古文明国者,悲凉之语耳,嘲讽之辞耳!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19]者何似,尝有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有闻其言,孰不腾笑?夫国民发展,功虽有在于怀古,然其怀也,思理朗然,如鉴明镜,时时上征,时时反顾,时时进光明之长途,时时念辉煌之旧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夸耀以自悦,则长夜之始,即在斯时。今试履中国之大衢,当有见军人蹀躞而过市者,张口作军歌,痛斥印度波阑之奴性;[20]有漫为国歌者亦然。盖中国今日,亦颇思历举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则姑曰左邻已奴,右邻且死,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夫二国与震旦究孰劣,今姑弗言;若云颂美之什,[21]国民之声,则天下之咏者虽多,固未见有此作法矣。诗人绝迹,事若甚微,而萧条之感,辄以来袭。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非然者,口舌一结,众语俱沦,沉默之来,倍于前此。盖魂意方梦,何能有言?即震于外缘,强自扬厉,不惟不大,徒增欷耳。故曰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

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而其因即动于怀古。新声之别,不可究详;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22]诗派。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但,[23]人本以目裴伦(G.Byron)[24]。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惟,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加利)文士。[25]凡是群人,外状至异,各禀自国之特色,发为光华;而要其大归,则趣于一: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虽未生以前,解脱而后,或以其声为不足听;若其生活两间,居天然之掌握,辗转而未得脱者,则使之闻之,固声之最雄桀伟美者矣。然以语平和之民,则言者滋惧。

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其强谓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仍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故观之天然,则和风拂林,甘雨润物,似无不以降福祉于人世,然烈火在下,出为地囱,[26]一旦偾兴,万有同坏。其风雨时作,特暂伏之见象,非能永劫安易,如亚当之故家[27]也。人事亦然,衣食家室邦国之争,形现既昭,已不可以讳掩;而二士室处,亦有吸呼,于是生颢气[28]之争,强肺者致胜。故杀机之昉,与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无有。特生民之始,既以武健勇烈,抗拒战斗,渐进于文明矣,化定俗移,转为新懦,知前征之至险,则爽然思归其雌,[29]而战场在前,复自知不可避,于是运其神思,创为理想之邦,或托之人所莫至之区,或迟之不可计年以后。自柏拉图(Platon)《邦国论》始,西方哲士,作此念者不知几何人。虽自古迄今,绝无此平和之朕,而延颈方来,神驰所慕之仪的,日逐而不舍,要亦人间进化之一因子欤?吾中国爱智之士,独不与西方同,心神所注,辽远在于唐虞,或迳入古初,游于人兽杂居之世;谓其时万祸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恶浊阽危,无以生活。其说照之人类进化史实,事正背驰。盖古民曼衍播迁,其为争抗劬劳,纵不厉于今,而视今必无所减;特历时既永,史乘无存,汗迹血腥,泯灭都尽,则追而思之,似其时为至足乐耳。傥使置身当时,与古民同其忧患,则颓唐侘傺,复远念盘古未生,斧凿未经之世,又事之所必有者已。故作此念者,为无希望,为无上征,为无努力,较以西方思理,犹水火然;非自杀以从古人,将终其身更无可希冀经营,致人我于所仪之主的,束手浩叹,神质同隳焉而已。且更为忖度其言,又将见古之思士,决不以华土为可乐,如今人所张皇;惟自知良懦无可为,乃独图脱屣尘埃,惝恍古国,任人群堕于虫兽,而己身以隐逸终。思士如是,社会善之,咸谓之高蹈之人,而自云我虫兽我虫兽也。其不然者,乃立言辞,欲致人同归于朴古,老子[30]之辈,盖其枭雄。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其术善也。然奈何星气既凝,[31]人类既出而后,无时无物,不禀杀机,进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使拂逆其前征,势即入于苓落,世界之内,实例至多,一览古国,悉其信证。若诚能渐致人间,使归于禽虫卉木原生物,复由渐即于无情,[32]则宇宙自大,有情已去,一切虚无,宁非至净。而不幸进化如飞矢,非堕落不止,非著物不止,祈逆飞而归弦,为理势所无有。此人世所以可悲,而摩罗宗之为至伟也。人得是力,乃以发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所能至之极点。

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而意异于前说。有人撄人,或有人得撄者,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故性解(Genius)[33]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撄我,或有能撄人者,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柏拉图建神思之邦,谓诗人乱治,当放域外;虽国之美污,意之高下有不同,而术实出于一。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虽然,上极天帝,下至舆台,则不能不因此变其前时之生活;协力而夭阏之,思永保其故态,殆亦人情已。故态永存,是曰古国。惟诗究不可灭尽,则又设范以囚之。如中国之诗,舜云言志;[34]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35]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36]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其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作,可无俟言。即或心应虫鸟,情感林泉,发为韵语,亦多拘于无形之囹圄,不能舒两间之真美;否则悲慨世事,感怀前贤,可有可无之作,聊行于世。倘其嗫嚅之中,偶涉眷爱,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况言之至反常俗者乎?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37]返顾高丘,哀其无女,[38]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39]怀疑自遂古之初,[40]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41]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诗人自倡,生民不耽。试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诗宗词客,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几何人?上下求索,几无有矣。第此亦不能为彼徒罪也,人人之心,无不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夫心不受撄,非槁死则缩朒耳,而况实利之念,复煔煔热于中,且其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则驯至卑懦俭啬,退让畏葸,无古民之朴野,有末世之浇漓,又必然之势矣,此亦古哲人所不及料也。夫云将以诗移人性情,使即于诚善美伟强力敢为之域,闻者或哂其迂远乎;而事复无形,效不显于顷刻。使举一密栗[42]之反证,殆莫如古国之见灭于外仇矣。凡如是者,盖不止笞击縻系,易于毛角[43]而已,且无有为沉痛著大之声,撄其后人,使之兴起;即间有之,受者亦不为之动,创痛少去,即复营营于治生,活身是图,不恤污下,外仇又至,摧败继之。故不争之民,其遭遇战事,常较好争之民多,而畏死之民,其苓落殇亡,亦视强项敢死之民众。

千八百有六年八月,拿坡仑大挫普鲁士军,翌年七月,普鲁士乞和,为从属之国。然其时德之民族,虽遭败亡窘辱,而古之精神光耀,固尚保有而未隳。于是有爱伦德(E.M.Arndt)[44]者出,著《时代精神篇》(Geist der Zeit),以伟大壮丽之笔,宣独立自繇之音,国人得之,敌忾之心大炽;已而为敌觉察,探索极严,乃走瑞士。递千八百十二年,拿坡仑挫于墨斯科之酷寒大火,逃归巴黎,欧土遂为云扰,竞举其反抗之兵。翌年,普鲁士帝威廉三世[45]乃下令召国民成军,宣言为三事战,曰自由正义祖国;英年之学生诗人美术家争赴之。爱伦德亦归,著《国民军者何》暨《莱因为德国大川特非其界》二篇,以鼓青年之意气。而义勇军中,时亦有人曰台陀开纳(Theodor Körner),[46]慨然投笔,辞维也纳国立剧场诗人之职,别其父母爱者,遂执兵行;作书贻父母曰,普鲁士之鹫,已以鸷击诚心,觉德意志民族之大望矣。吾之吟咏,无不为宗邦神往。吾将舍所有福祉欢欣,为宗国战死。嗟夫,吾以明神之力,已得大悟。为邦人之自由与人道之善故,牺牲孰大于是?热力无量,涌吾灵台,[47]吾起矣!后此之《竖琴长剑》(Leier und Schwert)一集,亦无不以是精神,凝为高响,展卷方诵,血脉已张。然时之怀热诚灵悟如斯状者,盖非止开纳一人也,举德国青年,无不如是。开纳之声,即全德人之声,开纳之血,亦即全德人之血耳。故推而论之,败拿坡仑者,不为国家,不为皇帝,不为兵刃,国民而已。国民皆诗,亦皆诗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此岂笃守功利,摈斥诗歌,或抱异域之朽兵败甲,冀自卫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仅譬诗力于米盐,聊以震崇实之士,使知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德法二国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剥;示其内质,冀略有所悟解而已。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48]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英人道覃(E.Dowden)[49]有言曰,美术文章之桀出于世者,观诵而后,似无裨于人间者,往往有之。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巨浸,前临渺茫,浮游波际,游泳既已,神质悉移。而彼之大海,实仅波起涛飞,绝无情愫,未始以一教训一格言相授。顾游者之元气体力,则为之陡增也。故文章之于人生,其为用决不次于衣食,宫室,宗教,道德。盖缘人在两间,必有时自觉以勤劬,有时丧我而惝恍,时必致力于善生,[50]时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乐,时或活动于现实之区,时或神驰于理想之域;苟致力于其偏,是谓之不具足。严冬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约翰穆黎[51]曰,近世文明,无不以科学为术,合理为神,功利为鹄。大势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所以者何?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

此他丽于文章能事者,犹有特殊之用一。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如热带人未见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惟文章亦然,虽缕判条分,理密不如学术,而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者,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如热带人既见冰后,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昔爱诺尔特(M.Arnold)[52]氏以诗为人生评骘,亦正此意。故人若读鄂谟(Homeros)[53]以降大文,则不徒近诗,且自与人生会,历历见其优胜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圆满。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复非常教,自觉勇猛发扬精进,彼实示之。凡苓落颓唐之邦,无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顾有据群学[54]见地以观诗者,其为说复异:要在文章与道德之相关。谓诗有主分,曰观念之诚。其诚奈何?则曰为诗人之思想感情,与人类普遍观念之一致。得诚奈何?则曰在据极溥博之经验。故所据之人群经验愈溥博,则诗之溥博视之。所谓道德,不外人类普遍观念所形成。故诗与道德之相关,缘盖出于造化。诗与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与群法僢驰。[55]以背群法故,必反人类之普遍观念;以反普遍观念故,必不得观念之诚。观念之诚失,其诗宜亡。故诗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然诗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则曰,暂耳。无邪之说,实与此契。苟中国文事复兴之有日,虑操此说以力削其萌蘖者,当有徒也。而欧洲评骘之士,亦多抱是说以律文章。十九世纪初,世界动于法国革命之风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腊皆兴起,往之梦意,一晓而苏;惟英国较无动。顾上下相迕,时有不平,而诗人裴伦,实生此际。其前有司各德(W·Scott)[56]辈,为文率平妥翔实,与旧之宗教道德极相容。迨有裴伦,乃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平和之人,能无惧乎?于是谓之撒但。此言始于苏惹(R. Southey),[57]而众和之;后或扩以称修黎(P. B. Shelley)[58]以下数人,至今不废。苏惹亦诗人,以其言能得当时人群普遍之诚故,获月桂冠,攻裴伦甚力。裴伦亦以恶声报之,谓之诗商。所著有《纳尔逊传》(The Life of Lord Nelson)今最行于世。

《旧约》记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终乃抟埴为男子,名曰亚当,已而病其寂也,复抽其肋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更益以鸟兽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树,一曰生命,一曰知识。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侂[59]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识。神怒,立逐人而诅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则既劳其生,又得其死,罚且及于子孙,无不如是。英诗人弥耳敦(J. Milton),尝取其事作《失乐园》(The Paradise Lost),[60]有天神与撒但战事,以喻光明与黑暗之争。撒但为状,复至狞厉。是诗而后,人之恶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诱,人类将无由生。故世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为基督宗徒,则身被此名,正如中国所谓叛道,人群共弃,艰于置身,非强怒善战豁达能思之士,不任受也。亚当夏娃既去乐园,乃举二子,长曰亚伯,次曰凯因。[61]亚伯牧羊,凯因耕植是事,尝出所有以献神。神喜脂膏而恶果实,斥凯因献不视;以是,凯因渐与亚伯争,终杀之。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裴伦取其事作传奇,[62]于神多所诘难。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诗,攻之至力。迄今日评骘之士,亦尚有以是难裴伦者。尔时独穆亚(Th. Moore)[63]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雄美伟大。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此为至上之作;后之劝遏克曼(J. P. Eckermann)[64]治英国语言,盖即冀其直读斯篇云。《约》又记凯因既流,亚当更得一子,历岁永永,人类益繁,于是心所思惟,多涉恶事。主神乃悔,将殄之。有挪亚独善事神,神令致亚斐木为方舟,[65]将眷属动植,各从其类居之。遂作大雨四十昼夜,洪水泛滥,生物灭尽,而挪亚之族独完,水退居地,复生子孙,至今日不绝。吾人记事涉此,当觉神之能悔,为事至奇;而人之恶撒但,其理乃无足诧。盖既为挪亚子孙,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战战兢兢,绳其祖武,[66]冀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诏而自保于方舟耳。抑吾闻生学家言,有云反种[67]一事,为生物中每现异品,肖其远先,如人所牧马,往往出野物,类之不拉(Zebra)[68],盖未驯以前状,复现于今日者。撒但诗人之出,殆亦如是,非异事也。独众马怒其不伏箱,[69]群起而交踶之,斯足悯叹焉耳。

原文作于1907年,选自《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八年二月和三月《河南》月刊第二号、第三号,署名令飞。

[2] 尼采的这段话见于《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第十二部分第二十五节《旧的和新的墓碑》。

[3] 勾萌绝朕:毫无生机的意思。勾萌,草木萌生时的幼芽;朕,先兆。白居易《进士策问·第二道》:“雷一发,而蛰虫苏,勾萌达。”

[4] 心声:指语言。扬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这里指诗歌及其他文学创作。

[5] 种人:指种族或民族。

[6] 影国:指名存实亡或已经消失了的文明古国。

[7] 《韦陀》通译《吠陀》,印度最早的宗教、哲学、文学典籍。约为公元前2500年至前500年间的作品。内容包括颂诗、祈祷文、咒文及祭祀仪式的记载等。共分《黎俱》、《娑摩》、《耶柔》、《阿闼婆》四部分。

[8] 《摩诃波罗多》和《罗摩衍那》,印度古代两大叙事诗。《摩诃波罗多》,一译《玛哈帕腊达》,约为公元前七世纪至前四世纪的作品,叙述诸神及英雄的故事。《罗摩衍那》,一译《腊玛延那》,约为五世纪的作品,叙述古代王子罗摩的故事。

[9] 加黎陀萨(约公元五世纪)通译迦梨陀娑,印度古代诗人、戏剧家。他的诗剧《沙恭达罗》,描写《摩诃波罗多》中的国王杜虚孟多和沙恭达罗恋爱的故事。1789年曾由琼斯译成英文,传至德国,歌德读后,于1791年题诗赞美:“春华瑰丽,亦扬其芬;秋实盈衍,亦蕴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轮;彼美一人,沙恭达纶。”(据苏曼殊译文)

[10] 希伯来:犹太民族的又一名称。公元前1320年,其民族领袖摩西率领本族人从埃及归巴勒斯坦,分建犹太和以色列两国。希伯来人的典籍《旧约全书》,包括文学作品、历史传说以及有关宗教的记载等,后来成为基督教《圣经》的一部分。

[11] 耶利米:以色列的预言家。《旧约全书》中有《耶利米书》五十二章记载他的言行;又有《耶利米哀歌》五章,哀悼犹太故都耶路撒冷的陷落,相传也是他的作品。

[12] 耶路撒冷遂隳: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为巴比伦所灭,耶路撒冷被毁。《旧约全书·列王纪下》说,这是由于犹太诸王不敬上帝,引起上帝震怒的结果。

[13] 伊兰埃及:都是古代文化发达的国家。伊兰,即伊朗,古称波斯。

[14] 加勒尔:即卡莱尔。这里所引的一段话见于他的《论英雄和英雄崇拜》第三讲《作为英雄的诗人:但丁、莎士比亚》的最后一段。

[15] 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上的代表人物之一。作品多暴露封建专制和教皇统治的罪恶。他最早用意大利语言从事写作,对意大利语文的丰富和提炼有重大贡献。主要作品有《神曲》、《新生》。

[16] 札尔:通译沙皇。

[17] 狉獉:这里形容远古时代人类未开化的情景。原作榛狉。唐代柳宗元《封建论》:“草木榛榛,鹿豕狉狉。”

[18] 鄂戈理(H·B·Гоголь,1809—1852):通译果戈理,俄国作家。作品多揭露和讽刺俄国农奴制度下黑暗、停滞、落后的社会生活。著有剧本《钦差大臣》、长篇小说《死魂灵》等。

[19] 武怒:武功显赫。怒,形容气势显赫。

[20] 清末流行的军歌和文人诗作中常有这样的内容,例如张之洞所作的《军歌》中就有这样的句子:“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他作的《学堂歌》中也说:“波兰灭,印度亡,犹太遗民散四方。”

[21] 什:《诗经》中雅颂部分以十篇编为一卷,称“什”。这里指篇章。

[22] 摩罗:通作魔罗,梵文Mára音译。佛教传说中的魔鬼。

[23] 撒但:希伯来文Sātan音译,原意为“仇敌”。《圣经》中用作魔鬼的名称。

[24] 裴伦(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他曾参加意大利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活动和希腊民族独立战争。作品多表现对封建专制的憎恨和对自由的向往,充满浪漫主义精神,对欧洲诗歌的发展有很大影响。主要作品有长诗《唐·璜》、诗剧《曼弗雷特》等。

[25] 摩迦文士:指裴多菲。摩迦(Magyar),通译马加尔,匈牙利的主要民族。

[26] 地囱:火山。

[27] 亚当之故家:指《旧约·创世记》中所说的“伊甸园”。

[28] 颢气:空气。

[29] 思归其雌:退避守弱的意思。《老子》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豀。”雌,比喻柔弱;谿,溪谷。

[30] 老子(约公元前571—?):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人。他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向往“小国寡民”的氏族社会。著有《道德经》。

[31] 星气既凝:德国哲学家康德在《自然历史和天体说》中提出的“星云说”,认为地球等天体是由星云逐渐凝聚而成的。

[32] 无情:指无生命的东西。

[33] 性解:天才。这个词来自严复译述的《天演论》。

[34] 舜云言志:见《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35] 关于诗持人性情之说,见于汉代人所作《诗纬含神雾》:“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玉函山房辑佚书》)在这之前,孔子也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后来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综合地说:“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36] 自繇即自由。

[37] 屈原被楚顷襄王放逐后,因忧愤国事,投汨罗江而死。

[38] 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高丘,据汉代王逸注,是楚国的山名。女,比喻行为高洁和自己志向相同的人。

[39] 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屈原《离骚》:“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修能,杰出卓越的才能。王逸注:“又重有绝远之能,与众异也。”

[40] 怀疑自遂古之初:屈原在《天问》中,对古代历史和神话传说提出种种疑问,开头就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遂古,即远古。

[41] 刘彦和(约465—约532):名勰,字彦和,祖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世居南东莞(今江苏镇江),南朝梁文艺理论批评家。著有文艺理论著作《文心雕龙》。这里所引的四句见该书《辨骚》篇。

[42] 密栗:缜密,坚实。《礼记·聘义》:“(玉)缜密以栗,知也。”引申为确凿,无可辩驳。

[43] 毛角:指禽兽。

[44] 爱伦德(1769—1860):通译阿恩特,德国诗人、历史学家,著有《德意志人的祖国》、《时代之精神》等。他1806年为避拿破仑入侵逃往瑞典,文中“乃走瑞士”,应为瑞典。

[45] 威廉三世(Wilhelm Ⅲ,1770—1840):普鲁士国王,1806年普法战争中被拿破仑打败。1812年拿破仑从莫斯科溃败后,他又与交战,取得胜利。1815年同俄、奥建立维护封建君主制度的“神圣同盟”。

[46] 台陀开纳(1791—1813):通译特沃多·柯尔纳,德国诗人、戏剧家。1813年参加反抗拿破仑侵略的义勇军,在战争中阵亡。他的《琴与剑》(即文中所说的《竖琴长剑》)是一部抒发爱国热情的诗集。

[47] 灵台: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

[48] 卒业之券:即毕业文凭。

[49] 道覃(1843—1913):通译道登,爱尔兰诗人、批评家。著有《文学研究》、《莎士比亚初步》等。这里所引的话见于他的《抄本与研究》一书。

[50] 善生:生计的意思。

[51] 约翰穆黎(J. S. Mill,1806—1873):通译约翰·穆勒,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有《逻辑体系》、《政治经济原理》、《功利主义》等。

[52] 爱诺尔特(1822—1888):通译阿诺德,英国文艺批评家、诗人。著有诗论《评论一集》、《评论二集》,诗歌《学者吉卜赛》等。这里所引“诗为人生评骘”一语,见他的《评华兹华斯》一文:“归根结底,诗应该是生活的批判。”

[53] 鄂谟:通译荷马,相传是公元前九世纪古希腊行吟盲诗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大史诗的作者。

[54] 群学:即社会学。

[55] 僢驰:背道而驰。《淮南子·说山训》:“分流僢驰,注于东海。”

[56] 司各德(1771—1832):英国作家。他广泛采用历史题材进行创作,对欧洲历史小说的发展有一定影响。作品有《艾凡赫》、《十字军英雄记》等。

[57] 苏惹(1774—1843):通译骚塞,英国诗人、散文家。与华兹华斯(W. Words worth)、柯勒律治(S. Coleridge)并称“湖畔诗人”。他政治上倾向保守,创作上带有神秘色彩。1813年曾获得“桂冠诗人”的称号。他在长诗《审判的幻影》序言中曾暗指拜伦是“恶魔派”诗人,后又要求政府禁售拜伦的作品,并在一篇答复拜伦的文章中公开指责拜伦是“恶魔派”首领。下文说到的《纳尔逊传》,是记述抵抗拿破仑侵略的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1758—1805)生平事迹的作品。

[58] 修黎(1792—1822):通译雪莱,英国诗人。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他的作品表现了对君主专制、宗教欺骗的愤怒和反抗,具有浪漫主义精神。作品有《伊斯兰的起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

[59] 侂:同托。

[60] 弥尔顿的《失乐园》,是一部长篇叙事诗,歌颂撒但对上帝权威的反抗。1667年出版。

[61] 凯因:通译该隐。据《旧约·创世记》,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之兄。

[62] 指拜伦的长篇叙事诗《该隐》,作于1821年。

[63] 穆亚(1779—1852):通译穆尔,爱尔兰诗人、音乐家。作品多反对英国政府对爱尔兰人民的压迫,歌颂民族独立。著有叙事诗《拉拉·鲁克》,音乐作品《爱尔兰歌曲集》等。他和拜伦有深厚友谊,1830年作《拜伦传》,其中驳斥了一些人对拜伦的诋毁。

[64] 遏克曼(1792—1854):通译艾克曼,德国作家。曾任歌德的私人秘书。著有《歌德谈话录》。这里所引歌德的话见该书中1823年10月21日的谈话记录。

[65] 挪亚:通译诺亚。亚斐木,通译歌裴木。

[66] 绳其祖武:追随祖先的足迹。见《诗经·大雅·下武》:“昭兹来许,绳其祖武。”来许,后继者,指周武王。

[67] 反种:即返祖现象,指生物发展过程中出现与远祖类似的变种或生理现象。

[68] 之不拉:英语斑马的音译。

[69] 不伏箱:不服驾驭的意思。《诗经·小雅·大东》:“睆彼牵牛,不以服箱。”服箱,即驾驭车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