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叙事形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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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写性是作者的艺术构思

为什么《金瓶梅》要如此多地写“性”?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很多学者把这归之于时代风气使然,认为晚明时代淫风大盛,故《金瓶梅》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这实际上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与《金瓶梅》的实际情况并不相符。在此,我们只要把色情小说与《金瓶梅》做一个简单的对比,这种说法就不攻自破了。

晚明色情小说泛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此时著名的色情小说有《如意君传》、《灯草和尚》,等等。这些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只写性交。即使有一定的故事情节,这些故事最终都是为各种性交活动做铺垫的。在这些小说中,作家基本上不去塑造人物,重点突出的是人物的生殖器官,如《如意君传》、《灯草和尚》都是如此,赞美的都是硕大的男根,是典型的男根文化的表现。其实,这样的小说是极其乏味的,没完没了地写性交只能使人读起来厌倦无比。

《金瓶梅》虽然有大量的性描写,但是,在这部长达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中,纯粹的性描写只有两万多字,比例并不大。但是,作者借人物之间复杂的性关系,写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这一点是其他色情小说难以比拟的。尤其是作者借性关系的描写,写出了人物颇为复杂的情感世界,这更是其他色情小说难以抵达的高度。因此,《金瓶梅》与其他色情小说是有着根本性区别的。

如此说,并不是为《金瓶梅》做开脱,事实如此。举例来说,《金瓶梅》中也多次写到西门庆的生殖器,写了他硕大的男根,写他靠吃春药来使他的阳具久战不衰,甚至在他死的时候,水秀才在悼词中直接把他比喻成阳具。但是,与色情小说不同的是,《金瓶梅》对西门庆阳具的描写是有隐喻意义的:一、是写这个暴发户的粗俗和浅薄。像西门庆这样的暴发户,没有任何文化修养,一旦暴富之后,纵欲就成了他唯一的快乐和精神寄托。二、作者是写其人品之低下。西门庆暴富之后,偷人之妻,奸人之女,以此为乐,可见其人品之卑劣。三、作者是借西门庆的性生活,串联起一大批人物,如此书中的潘金莲、李瓶儿、宋惠莲、王六儿、林太太、李桂姐都是借助于西门庆淫乱的性生活串联起来的。四、作者最终要写西门庆死在淫乱之中。五、作者把西门庆写成一个大阳具,实际上是对这个人物的嘲笑和谩骂,是写西门庆这个人物在性格上也是横冲直撞的。如此看来,作者对西门庆的性器官、性生活的描写其寓意要比一般的色情小说深刻得多,在某种意义上讲,它是有意义的,也是全书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前面我们提到过《金瓶梅》是一部“艳歌当哭”的小说,而性爱的描写,就是这部小说的“最艳”之处。但在这曲“艳歌”的背后,却是死亡的阴影和凄厉的哭声。《金瓶梅》中的纵欲者基本上都是以死亡而告终的,而且多是壮年夭折。如西门庆死时32岁,潘金莲死时31岁,李瓶儿死时30岁,陈经济死时27岁,庞春梅死是29岁。一个人壮年而死,这本身就是令人恐惧的,而这些人物死的方式更令人震撼:西门庆是脱阳而死,潘金莲死在武松的刀下,李瓶儿下身流血不止而死,陈经济死时身首分离,庞春梅死在周义的身上。因此,《金瓶梅》表面上是写淫乐,而实质上却是在写死亡。在如此多的性描写的背后,晃动着的却是死亡的阴影,这不是欢乐,而是恐怖。

《金瓶梅》的性描写一直被人们所诟病,但本书认为,作者如此写的目的是在“以色说法”,这也是作者的重要艺术构思。如此说的理由如下:

第一,就故事的原型来说,《金瓶梅》写西门庆的猎艳故事,所借鉴的是中国古代色情小说《赵飞燕外传》,此书中汉成帝就是一个纵欲者,最终“脱阳而死”。笑笑生借鉴《水浒传》中的武松故事,但最终并没有让西门庆死于武松的刀下,而是让他脱阳而死,这说明作者认为这种死法是纵欲者最终的下场,也是最可怕的死法。同时,这种死法也有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的意味。以此,作者对西门庆式的人物进行告诫。如此看来,《金瓶梅》大写西门庆的猎艳生活实际上也是其重要的艺术构思,而非纯粹宣扬情色。

第二,情色问题实际上也是人生的一个大问题。《金瓶梅词话》在开篇的楔子中就引用了晋人的诗说明这个问题:“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者耶?”以此来看,《金瓶梅》的全书实际上也是对情色问题的思考,因此,写色情也是在所难免。

第三,在上文中说过,《金瓶梅》是有教育意味在其中的,是写给有产者的教科书,告诫人们要持盈慎满。既然是一部教育小说,那么它就要有一种说教的方式,在这一点上,本书认为它借鉴了佛教的传教方式,即“以色说法”。佛教中的“色”,所指的是大千世界,即“有持”的世界,佛教要人们认识到这个世界是虚假的,由此而悟空,从而放弃对现实世界的痴迷,进而走入四大皆空的境地。《金瓶梅》在整体构思上也是如此,只不过它把佛教中的“色”变成“情色”。这一改动,使其更加贴近现实生活。尤其是《金瓶梅》大量地写情欲背后的死亡阴影,更为突出地告诫人们,无止境的纵欲会给人带来可怕的后果。这对于那些沉迷于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剂清醒药。

如果,我们以这些观点来看《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就会发现这部小说的性描写与一般色情小说的性描写不同。甚至,此书中一些在我们看来极为肮脏的性描写,也多是符合作者创作意图的。如,写潘金莲为西门庆品箫、喝尿,这种描写就极为肮脏。但如此写,作者是为了突出潘金莲的“妾妇之道”。潘金莲用这些方法是为了拢住西门庆,而这是正妻所不为的。再如,作者写王六儿这个女性人物在床上对西门庆可以说是无所不为,比妓女还要淫荡。王六儿是《金瓶梅》中最无耻的女人,她以自己的性来“奉承”西门庆,以达到赚取钱财的目的,而作者对其性丑态的描写就有深刻的意义。

对《金瓶梅》的性描写,我们一直感到很困惑,其主要原因,在于我们没有办法去区分哪些性描写是必要的,哪些是不必要的,更没有办法去指定哪一部分是淫秽的,哪一部分是不淫秽的。因为,这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况且,不同的读者对之会有不同的看法。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讲,此书中的性描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对于一个孩子或女性来说,这种性描写简直是流氓之作。因此,本书提出《金瓶梅》是写给那些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读者去读的小说,是一部典型的成人小说,而不是面向所有读者的作品。

因此,本书认为对《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既不能全然否定,更不能全然肯定。全然否定,就意味着我们否定了此书的整体艺术构思;而全然肯定,则意味着我们接受了此书中一些糟粕。故对《金瓶梅》中的性描写问题,我们应该持较为谨慎的态度。为此我们也有必要把眼界放得更宽一些,从多种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