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钱锺书的“经子笔趣”说
如前所述,钱锺书将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观念拓展为“经、子、集皆心史”。这是试图从“史”的角度会通古今载籍,既有助于拓宽史学研究的视野,也有助于从总体上把握传统人文学。与此相应,他还试图从“文”的角度会通古今载籍,贯通人文之学。
他在分析“易之三名”时指出:“语出双关,文蕴两意,乃诙谐之惯事,固词章所优为,义理亦有之。”[35]也就是说,双关语作为一种有助于营造“诙谐”表达效果的修辞手法,不仅为文学家所擅长,也会出现于严肃的哲学著述。
在《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七则中,钱锺书解释《老子》第七二章中“夫唯不厌,是以不厌”这句话说,这里的“厌”字“一字双关两意”,第一个“厌”,是“餍足”的意思,第二个“厌”,是厌恶的意思[36]。串起来讲,“夫唯不厌,是以不厌”的意思是说,只有不过于满足,才会不讨厌,比如,美食吃得太多,就会感到厌倦,少吃点,才会更加喜爱。唐代散文家元结在一篇铭文中也借助“厌”字的双关意,表达过相似的意思,他说:“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霜朝厌者寒日,方暑厌者清风。於戏!厌,不厌也;厌,犹爱也。”[37]这里的“厌”,就是“不厌”,就是“爱”,所以“爱”,是因为远山清川,水声松吹,霜晨寒日,暑天清风,皆有动人之美,却都超逸淡远,怡人而不媚人,不会令人厌倦。对于《老子》第七一章中的“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说,钱锺书解释说:“第一‘病’即‘吾有何患’之‘患’、‘绝学无忧’之‘忧’,第二、三‘病’即‘无瑕谪’之‘瑕’、‘能无疵乎’之‘疵’。患有瑕疵,则可以去瑕除疵以至于无。”[38]
在举例说明《老子》这一“义理之书”中亦有诗文中常用的双关手法后,钱锺书进一步指出:
涉笔成趣,以文为戏,词人之所惯为,如陶潜《止酒》诗以“止”字之归止、流连不去(“居止”、“闲止”)与制止、拒绝不亲(“朝止”、“暮止”)二义拈弄。哲人说理,亦每作双关语,如黑格尔之“意见者,己见也”(Eine Meinung ist mein),毕熙纳(L.Büchner)及费尔巴哈之“人嗜何,即是何”(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狡狯可喜,脍炙众口,犹夫《老子》之“道可道”、“不厌不厌”、“病病不病”也。经、子中此类往往而有。[39]
盖修词机趣,是处皆有;说者见经、子古籍,便端肃庄敬,鞠躬屏息,浑不省其亦有文字游戏三昧耳。[40]
这两段话的意思是说,文人与哲人,审美与思辨,并非判然两分。哲人可以有文人心性,思辨中可以融入审美元素。例如,哲人在说理时,也会像文人一样,讲究“修词”,追求“机趣”。黑格尔所谓“意见者,己见也”(Eine Meinung ist mein),毕熙纳(通译“毕希纳”)及费尔巴哈所谓“人嗜何,即是何”(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老子》所谓“道可道”、“不厌不厌”、“病病不病”,就是明证。钱锺书在这里引用了两句德语原文,其中,Meinung是指“意见、看法、观点”,mein是物主代词,意为“我的”,由于一个人的意见、观点往往局限于自身的视野,所以,貌似客观的意见往往是个人的主观看法,黑格尔所谓“意见即己见”,正是有见于此,巧合的是,Meinung一词中恰好嵌着mein这个物主代词,黑格尔见机而作,构造出了Eine Meinung ist mein(本意为“意见是我的”)这个颇具修词机趣的说法,巧妙而精警。毕希纳、费尔巴哈所谓“Der Mensch ist,was er isst”,也同样巧妙,句中的ist是“是”(sein)这个动词的第三人称现在时直陈式,isst则是“吃”(es-sen)这个动词的单数第三人称现在时直陈式,Mench意为“人”,was意为“什么”,全句的本意是“吃什么,像什么”,类似袁枚所谓“读书如吃饭,善吃饭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41]。妙的是,ist、isst不但形近,而且音同,通读全句,不但能体会到人之所嗜决定人的本质这一深刻哲理,也能感受到哲学家的诙谐笔趣,令人会心一笑。汉语修辞学里有所谓“析字格”,包含化形、谐音、衍义三类,毕希纳、费尔巴哈的“吃什么,像什么”之说,可以说是综合运用了化形、谐音这两种手法,所以具有比较突出的修辞效果。
钱锺书提醒研究者注意中外哲学家的修辞与笔趣,除了说明“文字游戏”不限于文学作品、修辞研究应从文学文本扩展到哲学文本以至历史文本之外,还有更大的关怀。从《管锥编》所评十部大书横跨经、史、子、集四部,以及他在研究思路上的打通文、史、哲三科着眼,钱锺书应当具有从审美研究出发会通中国古典人文学的愿心和抱负。他所谓“涉笔成趣”,经、子中“往往而有”、“经、子古籍”亦有文字游戏三昧”,显然是要打破经、子之学与词章之学的壁垒,融义理、考据、词章于一体。这种治学理念深合于“章氏文史之义”,也可以视为钱锺书对章学诚史学思想的传承发展。
章学诚主张打通经史,打通义理、考据、词章之学,超越经师、文人、理学家之壁垒,以求周孔之道。他指出:
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则以萃聚之力补遥溯之功,或可庶几耳。……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于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顾经师互诋,文人相轻,而性理诸儒,又有朱、陆之同异,从朱从陆者之交攻,而言学问与文章者又逐风气而不反,庄生所谓“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矣”,悲夫![42]
《骚》与《史》,皆深于《诗》者也。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43]
在第一段引文中,章学诚再次强调指出,治学、治史的目的是求道、明道,也即还原“周孔之道”。因此,探究“义理”为治学、治史之第一义,“训诂章句”、“考求名物”只是手段,并非治学、治史的目的。由于“训诂章句”、“考求名物”等实证研究需以“博学”为基础,所以章学诚说,“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实之”。在“博学以实之”之外,还要“文章以达之”,也就是说,治学并非创作,讲究词章并非其目的,只是为了让义理之思得以准确传达,即孔子所谓“辞达而已”[44]。换句话说,在经史研究的范畴内,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皆以求道、明道为指归,三者不可分割,必须“合于一”。章学诚所谓“必通六义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意为只有通晓《诗经》的赋比兴等修辞手法及其“言婉多风,皆不背于名教”的风格特征,才可以讲解《春秋》这部经书(清赵翼曰“《春秋》每岁必书‘春,王正月’”[45])。此说固然是从维护“名教”的角度立论,但也揭示了词章之学与义理之学的内在联系。但当时学界的现状却是“经师互诋”、“文人相轻”、“性理诸儒”“交攻”,有如庄子所说的“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章学诚因而有“悲夫”之叹。
钱锺书在分析“易之三名”时,引用苏轼《前赤壁赋》中的文句“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解释易理,然后指出:“词人妙语可移以解经儒之诂‘易’而‘不易’已。”[46](详见本书《“易之三名”的悖反修辞及其哲学依据》一文)类似的说法有,“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47]、“词人体察之精,盖先于学士多多许矣”[48]、“诗人心印胜于注家皮相”[49]、“秀才读诗,每胜学究”[50]、“词人一联足抵论士百数十言”[51]。他又在解析《列子张湛注》“用之不勤”一句的注释后强调指出:“训诂须兼顾词章、义理。”[52]由此可见,钱锺书和章学诚一样,也对“百家不合”的学术现象深感忧虑,他因此发扬“章氏文史之义”,力倡义理之学、考据之学、词章之学的融通。他和章学诚的区别在于,章学诚以探求“周孔之道”为治学目标,而他研读经子古籍之际,不光有求道之心,也致力于探究其中的“文字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