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惜湘学之衰
全国范围内新旧递嬗的主流趋向,也影响到湘中一隅,使湘学风气发生变化、湘学传统遭到破坏。这种变化,无论是在对先贤的评价上,还是在学风文风上,都有所体现。作为亲历这种变化的人,李肖聃对湘学之衰有切肤之痛。而正是在批判与反思这些变化的同时,李肖聃也在不断总结湘学的特色与传统。
湘学在近代受到关注,与湘军的崛起、湘人的事功业绩分不开;湘军将领集团成为湘人引以为傲的先贤偶像,也是湘学知识谱系中不可或缺的成员。然而,在清季革命排满思潮兴起后,湘军的正面形象逐渐遭到瓦解,由中兴名臣一变而成“杀同胞媚异族”的历史罪人。这种思想在清末湖南留日学生群体中一度盛行,流风所及,影响深远。进入民国时期,传统湘学知识谱系中的湘军将领地位更加沦落,几有被掩埋之势。这是李肖聃极为忧心的。
在李肖聃看来,事功可以因时势而变化,而精神修养则历万变而不渝。换言之,尽管时代不同了,所追求、成就的事业不同,但湘军将士的精神依然有效。在他看来,湘军将领是能“遏滔天之狂流,为天下之雄国”的豪杰之士,[21]而诸人之成功根植于宋学义理。如曾国藩之问道,“始于从唐镜海先生游,因与倭仁、吴廷栋、何桂珍、窦垿诸公讲求义理之学也”;左宗棠之进德,“始于受贺蔗农先生之教,因读陆稼书、陈榕门之书,而尤心敬张杨园之说也”;胡林翼之建业,“始于家居读《礼》,因其父芸阁宫詹所著《弟子箴言》,而究穷于性理之学,故其后事业足传。而及其巡鄂,犹师事姚桂轩而日与讲论也”;罗泽南“秉义讲学,苦战殉军”;刘蓉、郭嵩焘等,“皆承洛闽之绪,而立名业”。 [22]因此,李肖聃提出:“清代程朱之学,得湘人而益显,曾文正所谓大本内植,伟绩外充者也。” [23] 以宋学义理植其根本是湘学的传统之一。
湘学不仅以程朱理学修身制行、植其根本,而且为文典雅,文体规范。“湖南文风,自咸同以来,曾文正、郭筠仙、周荇农、吴南屏诸老,声气冥合,骈散俱长,上下粹然,一揆于正。王葵园先生续为《类纂》,尤重梅、曾,示多士以准绳,守前修之义法,意甚善也。学使如陶方琦、朱逌然、张亨嘉、张预辈,按试诸生,虽策问时务,犹不敢稍轶范围。”[24]文风典雅是湘学的又一传统。
晚清以来,湘学风气渐变,传统破坏。这种变化首先体现在名士之风代替了理学之风。李肖聃指出:“光绪以来,老辈渐逝,名士代兴。湘绮或敢菲薄宋贤,或乃偏重汉学,甚则殚精簿录。群下承风,专骛博闻,于是环天、石甫,皆号圣童;文起、稚非,仅为才鬼。诸公以祭酒之尊,擅风流之盛。春台歌舞,艳绝一时;秦凤二娇,扬声湘市。于是郭耘桂作栖流之略,吴翊云为哭妓之诗,而某公游戏人间,竟有《双梅景暗丛书》之刻矣。前辈之倡导如斯,后进之趍从何自,吾甚悲诸公之爱奇好僻,而不为世教人心计也。”[25]这里暗指的是王闿运、王先谦、叶德辉等汉学人物及其对湘省学风的影响。王闿运以公羊学著称,王先谦、 叶德辉等人以汉学考据著称。诸人对理学都不甚措意,甚至颇多非议。这在李肖聃看来,是以名士习气代替了理学前辈的修身制行,是丢掉了湘学的优良传统,于世道人心大有坏处。
风气变化还表现在文体上。“自元和江标,选拔异才,废除经课,名倡实学,虽所录信多琦士,而杂流亦出其间。迄宛平徐仁铸继任,首为《轩新语》,以教士人,谓考古为无益,谓开始为起点。其时湘报适兴,怪说时作,其文全不守先贤矩镬,时杂鄙俚之词,葵园时与书陈巡抚宝箴,谓观文体之变,知祸乱之将作也。”[26]学政江标、徐仁铸、报纸《湘报》都曾被视为湖南维新运动的关键人物与标志性事物,而从文体演变角度看,则产生了很坏的影响。
随着湘学风气的变化,湘学传统在沦丧,先辈前贤不再是后学景仰的对象。李肖聃注意到:“三十年来,湘中少年,喜谤前辈,功名之士,敢于菲薄曾左;闳览之儒,或乃诋呵皮、王。乡里长老,不诏后生以故事;学校师儒,不语生徒以乡志。以至居岳麓者,罔讲紫阳之学;游城南者,或昧南轩之书。诸生入船山之社,不识姜斋为何人;据校经之堂,不溯渊源于南海。不与上考贾生《冶安》一策、屈子《离骚》之经,其谁与证《新书》之至言,阐灵均之心影乎?”[27]没有对先哲前贤的了解,也就没有对湘学传统的把握;没有对先哲前贤的景仰,也就没有对湘学传统的敬意。他担心湘学传统在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