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突然醒来:窗户那边传来三声急促的敲击声。我很惊讶,因为我之前的卧室是在二楼。换句话说,没人能够敲窗户,除非他们有超能力,比如会飞。
我坐起来,拉开窗帘。外面很黑,但是我还是认出了艾斯·朱克曼。我在我的钱包里、桌子上、年刊中以及其他地方见过他的照片。尽管他本人看起来跟詹姆斯截然相反,但是我的“真男朋友”和“假男朋友”之间的对比真是很有喜感。
艾斯穿着牛仔裤,詹姆斯上次也穿牛仔裤;艾斯上身穿着热身运动夹克,但是艾斯全身上下整体都要比詹姆斯看起来大一号。我不用看也知道艾斯夹克里面穿的肯定不是一件褪色的乐队T恤。艾斯长着有些蓬松的浅棕色头发。他肌肉发达,人也英俊,很像漫画人物的感觉。他整个人看起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如果有人现在当场问我对他什么感觉,我会说“绝对不是我的菜”。
我打开窗户,他轻松地跃过窗台。他动作像运动员般敏捷,我知道他把腿尽可能往前伸以免碰到窗户下面的书架。他一整套熟练轻松的动作告诉我这绝对不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进入我房间。
他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吻我,吻我的嘴唇,而且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我想不起来他以前是否亲过我。
实际上,我想不起来之前是否有任何人亲过我。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我的初吻。
他的吻的味道像是佳得乐运动饮料的味道(我想这个味道可能还不是最差的),他的舌头迟钝,没有方向感,还把我的嘴填得太满了。关于他的这个吻,我唯一可以给出正面评价的地方就是结束得很快。
他的吻结束了,但是他还是坐在我的床边。“你真的不记得了,是吗?”
“是的,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但是我还是说不出那个词,“我的……”
“男朋友,”他替我说完,“艾斯。”
“是的,我的男朋友。”
“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儿来看你。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参加网球训练营了。我今年是学校参赛选手……”
“真的吗,你也打网球?我也打网球。”我只是接话而已。这点我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们就是通过网球认识的。你打得很好。”突然,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他的用力程度着实吓了我一跳。“我真是脑子被门夹了!我应该早点儿离开训练营的。我应该早点儿来看你!”
“没关系的,艾尔。”
“我的名字是艾斯。”他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叫他“艾尔”。我知道他的名字,我想我是被他刚才大尺度的突然自虐给吓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换了一个话题:“看,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这是在训练营专卖店买的,这个东西总是让我想起你。”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对白色棉织网球腕带。
我不知道我身上的哪点让他通过腕带想到了我。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呢?我从他嘴角坚毅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是认真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浪漫的礼物,但是很显然这个男生是认真的,所以我戴上了腕带。
“很好看,”他说,“嗯,跟你的……呃……睡衣很搭。”
我走到衣柜镜子前假装看着我手上的腕带,但我其实是从镜子里观察艾斯。我想搞清楚坐在我床上的那个人。我看着他看着我。他的眼神有些疲倦,但他看起来挺高兴,看着我戴着他送我的礼物。他的眼神中似乎透露出一些渴望,也许跟我抽屉里的药丸有关(呃),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可能就是和他发生性关系的。我觉得现在还不是跟他谈这件事的时候,很难预测这个话题会导致什么结果。
我转身背对镜子,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吻了他一下,好像通过这个吻可以把事情弄清楚。他的嘴唇柔软,但是下巴就像砂纸一样粗糙,尽管我没看到他下巴上有任何胡子。过了大约十秒钟,但是感觉过了很久,我结束了这个吻。“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说。我不知道怎么跟艾斯说医生交代我接下来几个月都不要做任何运动。“嗯,我今年打网球打得多吗?”
“你是今年年初开始练习的,”他回答道,“但是你将来肯定会有很多时候能用到这对腕带的。”
“对不起,”他说,“刚才以那样的方式进到你房间。我不该先吻你的。应该让你吻我。我吻你的时候不该用舌头。我,好吧,我有些惊慌,有些没分寸。我平常不是一个没分寸的人,不管是在球场上,还是在球场外。”
我跟他说没关系,每个人都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我说我有点头痛,他把这当作是我的逐客令,然后按进屋的路线原路离开了。
我拉上窗帘。我正要取下腕带,这时爸爸轻轻地敲门。“哦,你还没睡?我要出去一下。”我看了看时钟,已经是晚上9点30分了。
“去哪里?”我问。
“就是去买些咖啡。我们家里的咖啡喝完了,而且今天很可能要熬夜。”他说,“你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我告诉他我不需要什么。
“我半小时就回来。”他说,“腕带看着不错。”
我听到他离开的时候锁上前门。
我听着他把车倒出车道。
我们的房子变得很安静。
我取下腕带。
尽管我感觉筋疲力尽,但我还是睡不着。
我决定戴上耳机听威尔送给我的专辑。
我听的第一首歌,无疑是那首《战力测试》。我记得威尔说这首歌跟我们的认识有关,所以我决定给他打电话问问。
“哈利路亚,你电话终于恢复使用了,”他说,“我想打电话给你来着,但是我妈妈说我应该让你休息。”我听他唠叨着各种事情,关于年刊、他给我写的信、他在网上查找到的关于失忆的信息以及他大脑中涌现的各种各样其他的事情。
“那么,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当他终于停下来吸口气的时候,我问他。
“我知道这有些难以置信,但是我必须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并没有立刻就喜欢上我。”
“没有吗?”我假装不相信地说。
“确实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是慢慢培养出来的。我喜欢这样的友谊。我是一个栽培者。严格来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九年级开学第一天,在凤凰社的报告会议上,但是那天我们并不算真正地认识。我们只是看了一眼对方,说了一下各自的名字,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我们真正认识是在一个月后。那时候他们教我们如何用电脑排版,我在背后看你的操作,这是你很厌恶的一件事,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我打断道:“事实上,这是所有人都厌恶的事情。”
“对的,这是很好的建议,主编,我会写下来。回到我们是怎样认识这个话题上,那时候你粘贴了一张拉拉队的图片到那页上,效果变得很好,但是照片使得其他内容有点跳页,照片标题段只有第一行在照片同页,其他行都窜到下页去了,他们把这称为……”
“孤页,我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是确实知道。
“嗨,你记得!这是一个好迹象。那时我对你说‘孤页糟透了’,你回头,用想杀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以为我说的是你被领养……[16]”
“你知道这事?”
“我告诉你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威尔说,“但是不幸的是,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所以我又重复了一遍关于孤页那句话,然后你说:‘去你的。’我们有可能一直这样争吵下去,但是最后我说:‘我是说那页内容。’你笑着说:‘是的,我想我需要把照片调小一点,解决孤页问题。’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我们俩更熟了之后,你跟我提到你是被领养的事,我们之前的所有误解就这样澄清了。”
“因为在那之前你觉得我就是一个贱人吗?”
“我可没这么觉得。”
“那这首歌跟我们认识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好吧……”威尔清了清嗓子说,“我想,在某种程度上,这跟现代人的沟通障碍有关。正如我所说,我没有足够长的时间制作一张所有歌曲都恰到好处的专辑。但是我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想起你和我刚认识时的场景。你难道没有这个感受吗?难道没有这样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某个人?而你想起的那个人对此一无所知。”
“有时候也许会。”
“我爸也很喜欢这首歌,他是烈焰红唇乐队的大粉丝……”
我忍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对不起,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爸……”
“嗨,你该睡觉了,主编。如果你愿意,可以明天再打给我。”
“嗨,威尔,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任何事情。”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艾斯?”
“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回答这个问题最合适的人。”
“那谁是?”我问。
威尔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觉得你是喜欢他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哪点吸引你了,但是你确实跟他在一起了。”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他不是别人?”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听到威尔喝了口水,然后继续回答道:“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所以我只是从理论上说。我觉得你就是想让别人看到你和一个帅气的学校运动员在一起。我希望这么说没有让你不舒服。”
“所以你觉得我很肤浅?”我反问道。
“我可没这么说。我觉得你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姑娘,但是你也是人。而且在学校里有个像艾斯那样的男朋友也不完全是坏事。”
我想着……
所有这些猜想让我很疲惫。“晚安,威尔。”我说。
“晚安,主编。这样,你觉得劳动节你可以和大家一起回到学校上课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学校。我还是感觉很累。”
“好的,慢慢来,好吗?我会帮你补上所有的课程和作业,所以不要担心学习上的任何事情。”
“谢谢你。”
我钻进被子里又听了一遍那首歌。歌还没有放完我就睡着了。
我连续睡了十三个小时。爸爸回家我都没有听到。
我回学校前一天,我告诉爸爸我想试试自己还记不记得怎么开车。
“你确定你准备好了?”
并没有,但是我也不想去哪儿都要爸爸开车送我。
“才过了三周,孩子。我觉得这样很不安全。”
“但是我必须开始自己去搞清楚这些东西,你知道吗?”
我们朝车子走去。我把钥匙塞进点火装置,然后发动引擎。这一整套动作倒是足够熟练。
我正准备踩油门,这时爸爸说:“你需要先挂倒车挡。”
“哦,是的。”我边说边操作。
我正准备第二次踩油门,这时爸爸说:“你需要从后视镜看看有没有人过来。然后回头检查一下盲区是不是安全。”
“是的,是的。”路前后两个方向都没有什么障碍。
我开始倒车,车的后保险杠刚刚离开车道,我便听到三声尖锐的喇叭声。我一脚踩下刹车,一辆SUV飞奔而过,差点儿撞上我们。
“白痴!”爸爸大喊一声,虽然除了我肯定没人听到,“很多车在这个地方都开得很快,不用担心。”
但是我很担心,我再也不能自信地认为自己还会开车。“我应该知道怎么开车的!”我一拳打在汽车仪表盘上。所有这些事情都让我觉得非常丢脸。我感觉自己很幼稚、很愚蠢、很弱小、很无助,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我不喜欢所有人都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我。我必须离开这该死的车。
我没有关闭引擎,砰地关上车门朝房间跑去。
爸爸在后面追着我:“内奥米,等等!我想跟你聊聊!”
我放慢速度:“聊什么?”
“我……你准备好的时候再自己开车。我们可以下周再试试。不要急。”
爸爸眼中充满血丝。他看起来没怎么睡觉,而且他本来睡得就不多。“你看起来有点累,爸爸。”
爸爸叹了口气:“我昨晚熬夜看一个自然节目,是关于旅鼠的。人们以前总是觉得它们群体数量太大的时候就会选择自杀。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
“结果真正的原因是它们视力太差。”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这种节目的?”我问。我爸爸并不是一个多么喜欢亲近“自然”的人。爸爸摇摇头说:“说不准。应该是从离婚以后吧。我明天开车送你去学校,好吗?”
我还没有开始担心上学的事,但这仅仅是因为我还没开始想学校的事。
在医院的时候,他们测试了我的认知能力,结论是我的大脑除了遗失了部分记忆,其他一切正常。不管这正常意味着什么(又或者是像我爸爸开玩笑说的那样:“想法不会比之前怪异。”)。我还记得学过的数学和科学,但是忘了我看过的所有的书和大部分的历史,世界历史以及……当然还有以前认识的那些同学。我还有学习新东西的能力,也记得七年级之前的事情,所以,把所有这些因素都考虑在内,我的情况还不是太糟糕。有些头部受到创伤的人不得不进行几个月甚至长达数年的理疗,他们所有东西都要重新开始学,读书、写字、说话、走路,甚至是洗澡和上厕所。有些人最后不得不剃成了光头或者戴着头盔。我相信这两种情况如果发生在我身上都会让我的高中时代彻底改变。
学校里面最让我担心的不是学业上的事,而是那些同学。从表面上看,没人会看出我身上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不过就是有点淤青加上缝了几针而已,但是在我内心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担心认不出一些人,担心自己的行为不正常。我担心不得不解释一些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事情。我担心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看,或者在背后会说我什么。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愿去想关于学校的任何事情。
第二天早上在汤姆·普杜学校,大部分在临时停车区下车的学生看着都很青涩,像是高一或高二的学生。而我这么大的人,还坐在爸爸旁边的副驾驶,不能自己开车来学校,感觉很郁闷。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问。
“没有。”我回答道。
我昨晚就把今天的课程表都写在手上了;我还准备了一份学校的地图;我知道我的储物柜密码;爸爸也给所有老师打过招呼了。为什么打开车门还是这么难呢?
爸爸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长方体盒子:“你妈妈让我把这个给你。这是上周五寄到的。”
“我不想要她的任何东西。”我说。
“对我来说没问题。我只不过是转交一下。”爸爸说。
跟盒子一起寄过来的,还有一张礼品卡,上面是她特色鲜明的艺术范字迹:“小甜心,爸爸说你用得上这个。回校第一天顺利。我爱你。妈妈。”但是我既不是她的,也不是任何人的小甜心,而且我讨厌别人贿赂我。我甚至不关心盒子里面是什么,原则上我是不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但是,对于一个就放在你大腿上的礼物,想打开一看究竟的欲望真是让人难以抗拒。
所以我掀开了盖子,里面是一副看起来非常昂贵的银边太阳镜。
我看着爸爸:“你告诉她关于我怕光的事了。”
“她还是你妈妈,孩子。”
这次事故一个“有意思”的后遗症是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北极。眼前所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亮,而且我总是感觉很冷,虽然现在还只是九月。我估计头部受过创伤的人一般都会有这种副作用。正如我之前得到的解释那样,大脑里的各种电路需要重新布线,所以有时候会传达出错误的或者过多的信号。结果就是暖和的时候我会感觉冷,对光诡异的敏感,就是在没那么亮的环境下也感觉很亮。
尽管如此,我还是打算把妈妈的礼物扔出车窗丢到校园车道上去。希望有辆车把礼物给碾碎了。
这也许就是一个大脑条件反射,我违背自己想法戴上了眼镜。
这天上午外面很亮,我不知道是正常还是不正常,我说不好,但是戴上眼镜后我头部的悸动确实缓解了很多。我照了照副驾驶的镜子,发现戴上这副眼镜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是,它可以盖住我脸上大部分的淤青和缝针的地方留下的一点疤痕。
我必须承认,真正出卖我自己的就是肤浅。我戴上眼镜甚至有点酷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她是一名艺术家,妈妈的品位确实很好。这点要实事求是地说。那个女人总是精准地知道一个人该穿戴什么。“这副眼镜很适合你,孩子。”爸爸说。
我把眼镜的票据撕成两半,连同盒子一起给他:“麻烦你帮我把这些扔掉。”
我推开车门,走出爸爸的车。我戴着眼镜——就算我妈妈是个十足的荡妇也没有理由拒绝一副完美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