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家在书房里接待他们。那是一间古老而低矮的房间,迫使他们两人在进门时就像卑躬屈膝似的弯下腰。屋外那只长着黑脑袋的小白狗依然在狂叫,屋内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小孩在哭喊。作家坐在那扇哥特式窗户前,穿着一条工装裤和一件棕色皮夹克。他坐在椅子里转向这两个进门的人,没有离开上面高高地堆满纸张的书桌。他没有站起来,几乎也不打招呼,只是问警察找他要干什么。这人好没礼貌,贝尔拉赫心想着,他不喜欢警察;作家从来都不喜欢警察。老人打定主意谨慎行事,钱兹也觉得整个事情有些不妙。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看出什么,不然的话,我们就会被写进一本书里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心想着。然而,当他们遵从作家的一个手势坐在软乎乎的靠背椅上时,他们吃惊地发现自己处在那扇小窗户的光亮中,而他们在这低矮的绿色房间里,在堆积如山的书籍中几乎就看不到作家的脸面,这逆光是如此的奸诈诡异。
“我们是为施密特案子来的,”老人开口说道,“他开车路过特万时被人杀害了。”
“我知道,普兰特尔案件,他暗中监视加斯特曼,”窗户与他们之间那个黑乎乎的影子回答道,“加斯特曼已经给我说过了。”刹那间,那张脸闪亮了一下,他点燃了一支烟。他们还看到那张脸变成了一副狰狞的模样:“你们要我证明不在案发现场?”
“不。”贝尔拉赫说。
“你们不相信这事是我干的?”作家显然失望地问道。
“是的,”贝尔拉赫干巴巴地回答道,“不相信是您干的。”
作家叹息道:“果不其然,在瑞士,作家被可怜至极地低估了!”
老人笑起来:“如果您非得要知道的话:我们当然早就知道您当时不在场。夜里十二点半,在拉姆灵根和舍尔奈兹之间,您遇见了那个护林员,和他一起回家了。你们走同一条路。护林员说您很有趣。”
“我知道,特万的警察就我的情况已经询问过护林员两回了,还有这里所有其他人,甚至连我的岳母都不放过。这就是说,你们曾经怀疑这案子是我干的,”作家盛气凌人地断言道,“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成果吧!”这时,贝尔拉赫心想着,这正是这位作家的虚荣所在,他要人家认真对待他。三人都沉默了。钱兹想方设法试图看看作家的神情。在这种光线中,什么都看不到。
“你们到底还想干什么呢?”作家终于气呼呼地说道。
“您与加斯特曼交往很多吧?”
“是审讯吗?”那个黑乎乎的影子一边问,一边把身子更近地挪到窗前,“我现在没有时间。”
“请您别这样无情,”警长说道,“我们只是想跟您随便聊聊。”作家嘟嘟哝哝,而贝尔拉赫又一次问道:“您与加斯特曼交往很多吗?”
“时有交往。”
“为什么?”
老人此刻期待着又一次生气的回答,但是作家只是笑了笑,朝两个人的脸上吹去一缕缕烟雾,并且说道:
“加斯特曼是一个有趣的人,警长,像这样一个人,会吸引一群像苍蝇似的作家。他会做一手好菜,有绝活,您听我说吧!”
于是,作家开始谈论起加斯特曼的烹饪艺术,描述着一道又一道菜肴。两个人洗耳恭听了五分钟,然后又是五分钟。然而,当作家已经谈论了一刻钟加斯特曼的烹饪艺术,除了谈论加斯特曼的烹饪艺术而不谈任何别的东西时,钱兹站起来说,只可惜他们不是为了听人谈论烹饪艺术而来的,但贝尔拉赫却变得兴致勃勃,并反驳说,他对此很感兴趣,于是他也开始讲起来。老人精神焕发,滔滔不绝地讲起土耳其、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捷克的烹饪艺术,两人你来我往,菜来菜去,津津乐道。钱兹冒汗了,心里在抱怨。两人无休无止地谈论着烹饪艺术,简直没完没了。然而,过了三刻钟后,他们累得精疲力竭,就像享用了一次漫长的大餐后终于停下来了。作家点上一支烟。鸦雀无声。旁屋里,那个孩子又开始哭叫起来。楼下狗在狂叫。这时,钱兹十分突然地冲着房间里说道:
“是加斯特曼杀害了施密特吗?”
这个问题好幼稚,老人摇摇头,他们面前那个黑乎乎的影子说:“您真的一切都不顾了。”
“我要你回答。”钱兹一边果断地说,一边向前倾着身子,但是作家的脸面依然无法让人看清。
贝尔拉赫很好奇,要看看这个被问的人如何反应呢。
作家保持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那个警察到底是什么时候遇害的呢?”他问道。
“事情发生在午夜前。”钱兹回答道。
他当然不知道,逻辑法则是不是也适应于警察,作家回应道,而且他对此十分怀疑,正因为他——警察局似乎存心这样断定——夜里十二点半回舍尔奈兹的路上碰到了那个护林员,照这么说,他和加斯特曼告别一定还不到十分钟,所以,加斯特曼显然不可能是凶手。
钱兹还想知道,是否还有别的社交聚会成员这个时候去过加斯特曼那里。
作家否定了这个问题。
“施密特是和其他人一起告别的吗?”
“普兰特尔博士总是习惯于倒数第二个离去。”作家不无嘲讽地回答道。
“谁是最后一个?”
“我。”
钱兹穷追不舍:“两个仆人在场吗?”
“我不知道。”
钱兹执意要知道,为什么不能给一个明确的回答呢?
他认为,回答已经足够明确了,作家毫不客气地说道。他向来对这样的仆人不屑一顾。
那么加斯特曼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呢,钱兹带着一种绝望和无所顾忌的口气问道,使得警长感到如坐针毡。如果我们不被写进下一部小说里,那才叫怪呢,他心想着。
作家朝钱兹的脸上吹去了一股烟雾,呛得他不得不咳嗽起来。屋子里也久久地无声无息了,甚至也听不到那个孩子的哭喊了。
“加斯特曼是一个坏人。”作家终于说道。
“尽管如此,您经常登门拜访他,难道仅仅因为他做一手好菜吗?”钱兹再次咳嗽过后气愤地问道。
“仅此而已。”
“我弄不明白。”
作家大笑起来。他正好也是一种警察,他说,但是没有权力,没有国家,没有法律,也没有监狱做后盾。他的职业也是监视人。
钱兹不知所措地沉默了,而贝尔拉赫说道:“我明白。”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的下属钱兹过分激动,现在使我们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我从中再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找到出路了。但是,年轻人也做了一些好事,一头公牛势不可挡地为我们开辟了这条路,我们从中受益匪浅(钱兹听到警长这番话时气得满脸通红)。既然现在都以上帝的名义把事情摆在桌面上了,那么我们该问就问,该答就答吧。我们抓住时机吧。您现在怎样看这事,我的先生?能不能怀疑加斯特曼是凶手呢?”
房间里变得阴暗了,然而作家并没有想起来打开灯。他此刻坐在窗台上,而两个警察则像囚犯一样坐在地狱里。
“我认为加斯特曼有可能犯任何罪行,”从窗前无情地传来这句话,拖着一种不无奸诈的声音,“但是,我深信,施密特不是他杀害的。”
“您了解加斯特曼。”贝尔拉赫说。
“我对他有所了解。”作家说。
“您对他有您的了解。”贝尔拉赫冷静地纠正了那个黑乎乎的影子,他就坐在面前的窗框里。
“他身上吸引我的东西,并非完全是他的烹饪艺术,尽管我更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热衷于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的可能性,他真的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作家说,“在现实中碰上一个虚无主义者,总是很惊人。”
“首先始终非常惊人的是,聆听一个作家说话。”贝尔拉赫干巴巴地说。
“也许加斯特曼做过的好事比我们坐在这歪斜的房间里的三个人做过的还要多,”作家接着说,“我之所以说他坏,因为他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是凭一时的兴致,出于心血来潮,我对此深信不疑。他要干坏事,绝对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不像别的人那样,他们之所以犯罪,要么为了占有金钱,要么为了争霸女人,要么为了赢得权力;他要干坏事,即使没有意义,他也会干,也许吧,在他身上,好事也好,坏事也罢,二者始终都皆有可能,偶然决定一切。”
“您这样推断,仿佛这是数学逻辑。”老人应对说。
“这当然也是数学逻辑了,”作家回答道,“你可以在邪恶中构想出其反面,就像你把一个几何图像构想为另一个的镜像一样。我可以肯定,也存在着这样一个人——不管在什么地方——,您也许会碰到这样的人;只要你碰上一个,那你就会碰上另一个。”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个纲领。”老人说。
“是啊,这也就是一个纲领,为什么不呢,”作家说,“所以,我就把一个人想象为加斯特曼的镜像,他似乎是罪犯,因为他把邪恶表现为他的道德,他的哲学,他会疯狂地作恶,同样就像另一个人出于明智而多多行善一样。”
警长认为,话题还是回到加斯特曼身上吧,他觉得加斯特曼更容易理解。
“随您便,”作家说,“我们把话题回到加斯特曼身上,说说邪恶这一端吧。在他身上,邪恶不是一种哲学或者本能,而是他的自由的表现:虚无的自由。”
“我认为这种自由一文不值。”老人回应道。
“您也可以认为它一文不值,”作家针锋相对地说,“但是,要研究这个人以及他的自由,你恐怕要付出毕生的努力。”
“付出毕生的努力。”老人说。
作家沉默了。他好像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我现在要过问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加斯特曼,”老人终于说道,“要过问的是一个人,他就住在泰森贝格平原的拉姆灵根附近,经常举办社交聚会,让一个警察少尉在那里丢了命。我要知道,您给我所描述的图像是加斯特曼的图像呢,还是您的梦幻图像?”
“我们的梦幻。”作家说。
警长沉默了。
“我就是弄不明白,”作家最后边说边走向这两个人,要跟他们道别。他只是向贝尔拉赫伸出手,冲着他说:“我从来都不关心这样的事。调查这个问题,毕竟是警察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