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体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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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出航

没想到,在大雨中泡温泉,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如果身边没有这些醉鬼就好了。

在叔叔家已经住了一周,渡边佑每天无所事事。叔叔说既然马上要上船了,就要跟其他的人打好关系,可实际上他带着渡边佑去酒馆喝酒,只是为了让他掏酒钱。

渡边佑不在乎这些钱,来海泽町之前,就有人为他准备了充足的资金。但是在这个小地方,钱并不是万能的,他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渔民,才能加入那些人当中。

请客喝酒确实是个好办法,没有几天大家就和渡边佑很熟悉了,就连一脸凶相的藤原岩,对渡边佑说话的态度也柔和了很多。

不过现在来看,可能有点太亲近了。

“我说阿佑啊,你一个大学生,在城市里有轻松的工作不做,为什么要来当渔民?”藤原搂着渡边佑,满嘴酒气地说。

他们正泡在温泉池子里,水温正热,从水面上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硕大的雨滴落下来,淋在头上脸上,一阵凉爽。

渡边佑扭了扭身体,藤原把他拉近了些,温泉下赤裸的身体贴上渡边佑的后背,在温热的池水里,他的皮肤倒显得冰凉。

尽管渡边佑知道这只是藤原用最粗鲁的方式表达善意,但他还是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历练历练。”

“历练?”藤原撇了撇嘴,“什么意思?”

“就是锻炼。”远处的启太解释,雾气中看不清他的面貌。

“锻炼啊。”藤原大笑,露出满嘴腐烂的黄牙,仿佛荒地里留下的断木桩,“这个我在行,你说是不是,阿亮!”

叔叔瞟了渡边佑一眼,好像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唯唯诺诺地说:“对,对。”

“可惜到最后也没把你锻炼出来,还是这么没出息。”藤原岩哼了一声。

叔叔低下头没有接话。

大家一阵哄笑。

“藤原!”澡堂老板出现在入口处,对着雾气蒙蒙的澡堂喊,“电话!”

“来了。”藤原迈出池塘,连毛巾也不裹,便光着身子去接电话。

“差不多也该到时候了。”启太说。

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

“到什么时候了?”渡边佑问。

“要出海了,阿佑,”叔叔说,“要出海了。”

没过一会儿,藤原接完电话回来,“三天之后出海,都别泡着了,快回家准备!”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村子开始忙碌起来,那些每天喝得烂醉的渔民一瞬间戒掉了那些让人晕头转向的东西,个个精力充沛,精神焕发。连叔叔的动作都麻利起来,渡边佑跟着叔叔张罗出海需要准备的物资,看着叔叔有条不紊地清点物品、捆扎打包,安排家里一切事务,与前几天总是畏缩在酒馆一角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第四天清晨,渡边佑才第一次看到这次出海将要乘坐的“桑田丸号”,这是一艘中型渔船。渡边佑站在码头上,看着“桑田丸号”迎着朝阳出现在海平面上时,着实吃了一惊。

“这船这么大?”渡边佑问叔叔,“我还以为是用村里的渔船出海呢。”

叔叔双手抱怀,看着渐渐驶来的船说:“这几年近海的水质不好,污染太严重了,鱼都养不活,大家没办法,只好去远海碰碰运气。”

“去多远?”

“很远。”叔叔胸有成竹地说,从这几天的近距离接触来看,渡边佑确定叔叔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

“咱们要去多远?”渡边佑回头问启太。

“很远,”启太笑着说,他停了几秒,“我们要横穿太平洋,到美洲去。”

“去那干什么?”渡边佑接着问,“要去几天?”

“大概三四个月吧,”启太转过脸,“你很着急吗?”

“不着急。”渡边佑说。

说话间,“桑田丸号”已经开到了码头,渡边佑更觉得这船比想象中的要大。

“桑田丸号”长四十多米,锈迹斑斑的船体占据了渡边佑的整个视野,渡边佑后退了十几步,仰着头向上看,才能看到树立在船头的雷达灯桅和船尾门字桅的顶端。

“这船……能乘多少人?”

“二三十个,船是一个渔场老板的,不知道倒了七手还是八手的旧船,船员都是这附近几个村子的渔民,七拼八凑起来的远洋舰队。”

渡边佑数了数身边的人,加上自己一共是十一个人。

“船上还有其他……”他还想继续问,船已经靠岸了。

藤原大喊一声,“开始装货!”

众人忙碌起来,“桑田丸号”刚把跳板搭在码头,就有人扛着一大包东西跳了上去。

渡边佑和叔叔把自己的东西送上船之后,就已经很累了。他的双腿发酸,因为总是弯着腰上下跳板,他的后背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他站在船头,一边扭着腰,一边看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向上运东西,好像一群蚂蚁。

东西还真多,蔬菜、食物,还有淡水,十一个人整整四个月的口粮,都要运到储藏室放好。

“嘿,大学生,你是来当监工的?”炸雷一样的声音突然在脑后响起,吓了渡边佑一跳。

“不……不是。”渡边佑回头一看,是藤原岩。

“那就快去干活,还有那么多东西要运。”

“我只是休息一下,马上就去。”渡边佑解释说。

可是藤原不理会这一套,他把肩上的货物轻轻地放在甲板上,拍了拍,转身一把抓住渡边佑的领子,满口烂牙地凑在渡边佑眼前,“听着,小子,今天,就是你‘历练’的第一课,没有累这个字。你想偷懒?那你就趁早滚回城里去,一旦这艘船离开码头,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当逃兵了。”藤原恶狠狠地说,“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走吧。”

“不。”渡边佑挤出一个字,“我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推开藤原的胳膊,转身跑下跳板,从运货的卡车上捡起一个大包就往肩上扛。可是那包货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得多,渡边佑头一次使劲竟然没站起来,反而差点被那包货压倒在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投过冷冷的眼神,连叔叔都没有为他放慢脚步。

渡边佑调整呼吸,再次使劲,终于站起来了。他扛着大包,一步一步走上跳板。

当所有的货物都装完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渡边佑瘫倒在甲板上,浑身的肌肉和骨头像是换成了棉花,瘫软无力。叔叔坐在他身边,掏出婶婶做的饭团和小鱼干。但是渡边佑连动都不想动,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于是他又把眼睛睁开。

“在海上,很累的。”叔叔吃着便当,看着船舷外的大海说,“这才第一天,你就吃不消了,以后怎么办?”

“我能行。”渡边佑说,但是颤抖的声音根本掩饰不了他的虚弱。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找罪受。想去看海,随便坐什么游轮都可以,就像那些有钱人一样。”

“我是想救你们啊。”渡边佑说。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渡边佑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一个翻身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这才放心了些,“我是想体验一下我的祖祖辈辈的生活,毕竟,我流着渔民的血。”

“哈哈哈哈,”叔叔笑起来,“在这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做个渔民有多骄傲,只是生活所迫。没想到你还拿这个当成了光荣。”他嚼完嘴里的饭团,用一口水送下喉咙,接着说,“既然你坚持,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我看你也熬不了几天。”

“我先熬过今天吧。”渡边佑又把自己重重地扔在甲板上。

他没躺多久,藤原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好了好了,都过来都过来。”

海泽町的人听到呼唤,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向藤原靠拢。

藤原岩站在船楼的阴影里,身旁还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比高大的藤原岩还要高出一头,身上穿着粗布汗衫,包裹处显露出结实的肌肉。而另一个人要矮了许多,身高与渡边佑相似,满头花白的头发,干瘦干瘦的,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这个老人弓着腰,呼吸声很重,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然咳嗽起来。

“这些是你们村里的人?”高个子问,声音出乎意料的轻柔。

“是。”

“这次来了多少个?”

藤原伸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启太插嘴说:“十一个。”

高个子皱了皱眉,“我只给你留了十个人的位置。”

“有一个小伙子临时才加上来的。”藤原毕恭毕敬地说着,扭头看了渡边佑一眼。

高个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来,上下打量了渡边佑几遍,说:“这个这么嫩,能干活吗?”

“能。”渡边佑挺起胸脯说。

“他说能。”藤原说。

高个子点点头,“好吧,什么时候你证明了你能干活,就给你分一张床。在那之前,你只能睡到地上。”

“明白。”渡边佑说。

“很好。”高个子转向藤原,“五到十号船员室是你们的,去吧。”

“你们都听到了,走吧,拿上自己的东西。”藤原喊道。

海泽町的人背上自己的东西,顺着楼梯走进船舱。

“刚才那个高个子就是船长吧。”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渡边佑悄悄地问启太。

“那个是大副山田高,旁边那个老头才是三浦船长。”

五号到十号船员室在船舱的右侧,左侧的房间里已经住进了人,有的门开着,露出几个脑袋。

“嗨,山口老兄,你也来了。”

“这不是石川吗?有一年多没见了。”

船员之间都是熟悉的面孔,彼此之间热闹地打起招呼。寒暄过后,海泽町的人纷纷回到自己的舱室里收拾东西。

渡边佑被分在十号船员室,同屋的还有叔叔和启太。

船员室长两米、宽一米二,只有两米高,像个小盒子。左侧是一张高低床,右侧固定着一张小书桌,头顶上亮着一盏小灯,像是黄昏时候的太阳。

叔叔和启太先进了舱室,渡边佑也想进去,但是舱室已经满了,他只好站在走廊里等着。

待叔叔和启太收拾好,渡边佑才能进去。启太在上铺躺着,叔叔盘腿坐在下铺。留给渡边佑的,只有床边半米左右的空间,他躺下后,床上的人再想下来,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地板又凉又硬,叔叔坚持要把被子塞给渡边佑,但是他现在实在是懒得动。他摆摆手,没听清叔叔说的是什么,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渡边佑全身都在疼,仿佛被一辆卡车撞过。但这不是最痛苦的,因为地方狭小,他只能保持一个姿势,半边身子由于久未移动已经麻木,仿佛只是装在身上的假肢一样。随着渡边佑缓慢地坐起来,血液流回肢体,失去知觉的大腿开始像被几千只蚂蚁啃噬一样,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只好以一个别扭的姿势靠在小书桌上,等着身体恢复正常。

叔叔和启太已经睡着了,大声打着呼噜,一条深绿色的毯子盖在他的肚子上,而叔叔却在床上缩成一团。

渡边佑把毯子给叔叔盖好,一瘸一拐地走出船员室。

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了,正在晴朗的夜空下乘风破浪地快速航行。

甲板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同样睡不着的船员,渡边佑扫了一眼,没有熟悉的面孔,他找到一处没人的角落,趴在船舷上,海风迎面吹来,“桑田丸号”仿佛重新焕发了活力,这艘陈旧的老船冲破海浪,向海洋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