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门扉
这天晚上,兄弟高台街一号菲尔博士家中的炉火旁洋溢着欢声笑语。红光满面的博士傲然端坐于他那宽大舒适的老旧椅子里;凹陷开裂的椅垫虽足以气坏家庭主妇们,坐上去却也格外舒坦。菲尔博士在那副悬着黑缎带的眼镜后面堆满笑容,边笑边频频以手杖轻叩地毯。每逢朋友到来,菲尔博士总要设宴款待——其实无论大事小事他都喜欢庆祝一番,更何况今晚可谓双喜临门。
第一喜是他的年轻朋友泰德·兰波与多萝西·兰波精神焕发地从美国来访。第二喜则是他的朋友哈德利——别忘了,他现在已经荣升伦敦警察厅刑事调查局主管——刚刚大显神威,侦破了发生在贝斯沃特的文书伪造案,正处于休假之中。泰德·兰波与哈德利分坐壁炉两侧,博士则坐在中间,面前还放着一大罐热气腾腾的潘趣酒。菲尔太太、哈德利太太、兰波太太三人在楼上促膝谈心,而菲尔、哈德利两位先生在楼下已然为某个问题争论得不可开交,怪不得泰德·兰波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亲切。
泰德懒洋洋地深深靠在椅子里,不由追忆起往昔时光。他对面的哈德利警长蓄着齐整的髭须,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一边笑一边用烟斗打着挖苦的手势;菲尔博士则挥舞着酒勺,声若洪钟。
他们似乎正就科学犯罪的话题激辩不休,焦点集中在摄影方面。兰波记得从前的类似争论还被刑事调查局好一番耻笑。有一次,菲尔博士正漫无目的地寻觅新爱好之际,被老朋友马普尔汉主教引去观赏了格罗斯、杰西里奇、米切尔等人的作品,顿时大受震撼。谢天谢地,现在菲尔博士不再沉湎于科学理论,但顶楼还保留着他的化学实验室。好在每次他着手实验时,仪器总要出点毛病,所以迄今为止,除了用喷灯烧掉窗帘之外,他还不曾造成什么严重损失。不过据菲尔博士所言,他在摄影领域颇有建树。他购置了一架戴文特尔牌显微相机,搭配消色差镜头,还搞来一台诊断胃疾的X光仪,胡乱堆放在一起。此外,他还宣称格罗斯博士那套从纸灰上辨认字迹的方法已在他手中得到显著改进。
兰波一边听着哈德利对此大加嘲讽,一边任由思绪飘游开去。他望见炉火的光影在起伏的书墙上舞动,听见大雪在密合的窗帘后轻叩窗棂。他舒心地对自己微笑了,在这完美无缺的情境中,还能有什么烦恼萦绕心头——有吗?他微微一动,怔怔地盯着炉火。谁能料到,在这无比惬意的时刻,却有些小事如同盒中迸出的弹簧小人,突兀得令人如芒在背?
犯罪案件!当然没这回事。都怪曼根过于疑神疑鬼、添油加醋。只不过——
“我才不在乎格罗斯说什么,”哈德利拍了拍扶手,大声说,“你们这些人总以为行家的话就是真理。在大多数案件中,纸灰上的字迹通常无法透露任何信息……”
兰波平静地清了清嗓子,“对了,”他插话,“‘三口棺材’这几个字,两位有印象吗?”
如他所料,沉默突然降临。哈德利狐疑地打量着他。菲尔博士则迷惑地把玩着酒勺,似乎联想到了某种香烟牌子或是某个酒吧,随即眼中亮光一闪。
“嘿,”他摩拳擦掌,“嘿,嘿,嘿!你想打圆场是吗,嘿?难道是认真的?什么棺材?”
“唔,”兰波说,“严格说来也不能算犯罪案件……”
哈德利吹了声口哨。
“——但却是怪事一桩,除非曼根刻意夸大。我和博伊德·曼根很熟,他住在市区另一头好些年,为人很不错,走遍世界各地,拥有凯尔特人典型的丰富想象力。”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曼根那黝黑、不修边幅甚或放荡不羁的英俊脸庞。曼根虽然脾气有点急,行事却十分沉稳,个性宽宏爽朗,笑容平和亲切。“言归正传,眼下他供职于伦敦的《旗帜晚报》,今天早上我在海伊市场偶遇他,他二话不说就把我拽进一间酒吧,一口气讲完整个故事。然后,”兰波语气一转,奉承道,“当他得知我认识伟大的菲尔博士时——”
“得了,”哈德利狠狠盯着他,“赶紧说案子的事。”
“嘿嘿嘿,”菲尔博士喜滋滋地说,“别多嘴好不好,哈德利?听起来还挺有趣的,孩子,后来怎样?”
“唔,曼根似乎非常仰慕一位姓葛里莫的演讲家或是作家,而且他还钟情于葛里莫的女儿,所以他对那位老人更加尊敬。葛里莫和几个朋友习惯到大英博物馆附近的一家酒吧聚会。前几天晚上出了点事,把曼根吓个半死,比撞上发狂的疯子还可怕。据说葛里莫当时正谈及尸体爬出坟墓之类有趣的话题,突然有个外形奇特的高个子走进来胡言乱语,说什么他们兄弟俩有本事从坟墓中逃出生天、像稻草一样飘浮在空气中。”(听到此处,哈德利发出反感的嘟囔声,顿时兴味索然;但菲尔博士依旧好奇地看着兰波。)“其实这陌生人好像是来恐吓葛里莫教授的。最后威胁说他的兄弟很快就会前去拜访葛里莫。奇怪的是,虽然葛里莫当时不为所动,但曼根敢发誓,他实际上吓得脸色铁青。”
哈德利咕哝道:“就这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人本来就这么软弱怕事——”
“问题就在这里,”菲尔博士把脸一沉,吼道,“他可不是那种人。我很了解葛里莫。我说,哈德利,如果你认识葛里莫,就该明白这有多古怪了。嗯,哈,接着说,孩子,后来呢?”
“葛里莫什么也没透露。事实上,后来他借机开了个玩笑,这起风波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陌生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街头音乐家靠在酒吧门口演奏‘高空秋千上的狂放青年’,众人一阵哄笑,纷纷回过神来。葛里莫笑着说:‘好吧,先生们,看来死而复生的尸体还得更加身手敏捷,否则又岂能从我的书房窗口翩然飘落。’”
“聚会到此结束。但曼根按捺不住好奇心,遂着手查探这位自称‘皮埃尔·弗雷’的怪客是什么来历。弗雷留给葛里莫的名片上有一家剧院的名字,于是第二天曼根以采写新闻为名前往探查。结果发现这家剧院位于伦敦东区,只不过是间名声不佳、萧条破落的音乐厅而已,每晚上演各种杂剧。曼根不想和弗雷打照面,所以先与看门人攀谈,经他引荐结识了排在弗雷之前登台的一位特技演员。此人自称‘帕戈里亚奇大师’——天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精明得很,是个百分之百的爱尔兰人。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曼根。”
“剧院里的人都叫弗雷‘疯子’,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他从不与人交谈,每次演出后便匆匆离去。不过——关键是,他的演出非常出色。那位特技演员说,他搞不懂为什么西区的那些经纪人长久以来竟然没发觉这么一号人物,只能解释为弗雷本人毫无野心。他的魔术高妙无比,尤其擅长消失戏法……”
哈德利又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声。
“不,”兰波坚持说,“据我所知,弗雷的魔术绝不是老掉牙的那一套。曼根说他表演时并没有配备助手,所有道具都装进一口棺材大小的箱子里。如果你对魔术师这行当有所了解,就会明白这有多么不可思议。其实,弗雷似乎对棺材之类的东西特别了解。有次‘帕戈里亚奇大师’问他原因,却被出乎意料的答案吓了一跳。弗雷转身咧嘴笑道:‘我们有三个人惨遭活埋,只有一人死里逃生!’帕戈里亚奇又问:‘那你是怎么逃脱的?’弗雷平静地答道:‘我没逃出来,知道吗,没能逃出来的两人中就有我。’”
哈德利扯扯耳垂,开始认真起来。
“喂,”他不安地说,“看来比我的预期还要严重一些。这家伙疯了,百分之百疯了。假如他果真怀有什么幻想出来的深仇大恨——你说他是外国人?要不我打个电话给内政部,派人监视他。还有,如果他想找你朋友的麻烦——”
“他已经闹出什么事端了吗?”菲尔博士问道。
兰波换了个姿势:“从星期三开始,每班邮件中都有寄给葛里莫教授的奇怪信件。而他每次都默默把信撕得粉碎。可是,有人把酒吧事件告诉了他女儿,令她十分担心。到了昨天,情况有变,葛里莫开始表现出异状。”
“怎么回事?”菲尔博士把一直挡在眼前的手拿开了,一双小眼睛光芒凌厉,直射兰波。
“昨天他打电话给曼根说:‘星期六晚上到我家来,有人恐吓我,说要前来拜访。’曼根当然建议他报警,但葛里莫置若罔闻。然后曼根又说:‘该死,教授,那家伙疯疯癫癫的,恐怕很危险。你难道不该有点预防措施?’教授却答道:‘哦,对,一定。我要去买一幅画。’”
“一幅什么?”哈德利坐直了身子,追问道。
“一幅画,挂在墙上的那种画。不,我可没开玩笑。他真的买了一幅风景画,上面画了些诡异的树木、墓碑,体积大得可怕,动用了两名工人才搬上楼。‘大得可怕’是想当然的说法,我还没亲眼见过。作者是一位姓伯纳比的艺术家,他也是俱乐部成员之一,业余也研究犯罪学……总之,这就是葛里莫的自卫措施。”
面对哈德利疑虑重重的目光,兰波有些激动地重复了一遍。接着两人都扭头望着菲尔博士。博士端坐不动,双层下巴上方的嘴唇里吐着气,头发乱成一团,双手紧握住手杖。他点点头,注视着炉火。当他开口时,房里的舒适气息顿时淡了几分。
“孩子,你有葛里莫的地址吗?”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很好,哈德利,你最好去发动车子。”
“好吧。不过——”
“当所谓的疯子威胁一个正常人的时候,”菲尔博士边说边又点了点头,“大可以不去管他。但如果一个正常人的举止开始变得像疯子一样不可理喻,就让我相当不安了。或许今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喘着气挣扎起身,“走吧,哈德利。我们过去看看,就当是巡逻吧。”
兄弟高台街附近的小路上冷风劲吹,雪已经停了。街巷与河堤旁的花园中白茫茫一片,如梦似幻。
每逢演出时间就灯火通明、空无一人的河滨大道遍地都是脏兮兮的车辙痕迹。他们转入艾德维奇路时,看见一座钟显示的时间是十点零五分。哈德利静静地坐在车里,衣领竖起。菲尔博士大吼大叫要求加速时,哈德利先看了看兰波,然后又看着挤在后座里的博士。
“依我看,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他没好气地说,“而且不关我们的事。再说如果真有人去拜访他,现在多半也已经走了。”
“我知道,”菲尔博士说,“我正是担心这一点。”
轿车飞速驶入南安普顿街。哈德利狂按喇叭,仿佛只为一泄胸中怒气——但他们的确越开越快。这条街满目凄清,但通往拉塞尔广场的下一条街愈显萧瑟。道路西侧偶有少许足迹,车辙更是稀少。刚过凯普尔街的时候,如果对北端的那个电话亭有印象,那么不必多加留意,对面那座房子就会映入眼帘。兰波眼前出现一座风格简洁的三层大宅,一楼的外墙裙漆成暗褐色,上方的房屋主体则由红砖砌成。六层台阶通向宽阔的前门,门板由黄铜镶边,门上有个投信孔,把手也是铜制的。整座房子此时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一楼的两扇百叶窗内透出灯光,照亮了通往地下室的小门。这充其量只是一座平凡宅邸,但眼下的情形却非比寻常。
有扇百叶窗被扯裂开来,歪到一旁。两扇透亮的窗户原本紧闭着,这时其中一扇忽然砰的一声被推了上去,一个身影跳上窗台,身后碎裂的百叶窗衬出了他的轮廓;他迟疑片刻,一跃而下。他这一跃越过了一排尖头栏杆,单脚落在人行道上,却在积雪上一滑,冲出路缘,险些被卷入车轮之下。
哈德利急忙踩下刹车,车子滑到路旁停下后,他立刻冲出去,趁那人还未及起身时牢牢钳住他的胳膊。借着车头灯光,兰波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曼根!”他喊道,“究竟怎么回事——”
曼根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双臂和手心里都沾满了亮闪闪的雪屑,双眼被灯光映得光芒闪烁。
“是谁?”他哑着嗓子追问道,“不,不,我没事!放开我,该死!”他拼命挣脱哈德利,使劲拍打着外套,“是谁——泰德!听我说,赶紧找人来。你跟我来,快!他把我们锁在屋里——楼上有枪声,我们刚刚都听见了。他把我们锁在屋里,你知不知道……”
兰波朝曼根身后望去,只见窗边映出一个女人的侧影。哈德利匆匆打断他零乱的叙述。
“不要慌。谁把你们锁在屋里?”
“是他,弗雷。他还在里面。我们听到了枪声,但门太厚,撞不进去。哎,你们来不来?”
话音未落,他已疾步奔上门前的台阶,哈德利与兰波紧随其后。出乎二人意料,前门居然没锁,曼根一转把手就应声而开。玄关十分昏暗,只有远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仿佛有什么东西站在后面窥视着他们,那张面孔比想象中皮埃尔·弗雷的容貌更为怪诞;然后兰波才看清,那只不过是一副形容凶恶的日本武士盔甲。曼根一个箭步冲到右边的一扇门前,转动锁孔里的钥匙,门从屋里打开了,刚才在窗口露出身影的那个女孩站在他们面前。曼根将她一把拥入怀中。恰在此时,楼上又传来轰然巨响。
“不要紧,博伊德!”兰波大喊,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哈德利警长——我和你提过他。声音从哪里来?是什么东西?”
曼根指着楼梯:“快上楼,我来保护萝赛特。他还在楼上,跑不了。老天在上,千万当心!”
众人跨上铺着厚厚地毯的楼梯,曼根则从墙上摘下一柄沉重的武器。二楼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毫无人气。但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壁龛里射下来一束光,而刚才的巨响此时又变成一连串重击声。
“葛里莫教授!”有个声音哭喊道,“葛里莫教授!答应一声,好不好?”
兰波无暇深究此地为何充满浓郁的异邦氛围,只是紧随哈德利登上第二段楼梯,穿过敞开的拱门,进入贯穿房子两端的宽阔廊厅。橡木墙板直铺到天花板,正对楼梯口的墙上有三扇挂着窗帘的窗户;厚重的黑色地毯足以吸收任何脚步声;这一长方形空间的两侧短边上各有一扇房门遥遥相对,离他们较远的左侧房门敞开着,而距楼梯口只有十呎[4]左右的右侧房门则紧闭着,有个男人正挥拳砸门。
他们走近时,那人猛然转过身来,虽然廊厅内本身没有任何照明,但借着来自壁龛内的光线——光源是壁龛里那尊黄铜大佛像的肚子——一切皆可尽收眼底。一个气喘吁吁的矮个男人正胡乱挥着手。他的脑袋很大,顶着一头妖怪般张牙舞爪的乱发,从硕大的镜框后审视着众人。
“博伊德?”他喊道,“还是德瑞曼?喂,是你吗?是谁?”
“警察。”哈德利边说边大步上前,那人往后跳开。
“你们进不去的,”矮个男子拧着双手,啪啪作响,“但我们非进去不可。门从里面锁上了。有人和葛里莫一起被关在屋里。刚才有人开枪——他没回答我。杜蒙太太在哪里?把杜蒙太太找来!那家伙还在里面,我告诉你们!”
哈德利扭头恶狠狠地怒斥道:
“别上蹿下跳的,给我想办法弄一把钳子来。钥匙插在锁孔里,只能争取从外面转动。我要一把钳子,有没有?”
“我——我真不知道放在哪里——”
哈德利看着兰波。
“赶紧下楼去我车里翻工具箱,就在后座底下。尽量找最小号的钳子,最好再拿两把大螺丝起子来。说不定这家伙有武器——”
兰波一转身,正好瞧见菲尔博士喘着粗气穿过拱门走来。博士一言未发,脸色已不像刚才那么红润。兰波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下楼,找钳子这点时间竟有如数小时般漫长难挨。折返时,他听见了楼下那间关着门的屋子里传来曼根的说话声,还有女孩歇斯底里的尖叫。
哈德利依然镇定自若,轻轻将钳子插进锁孔,有力的大手使劲一夹,随即开始向左转动。
“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矮个男人说道。
“行了,”哈德利说,“退后!”
他戴上一副手套,全神戒备,然后猛然推开门。门往里飞弹,砰然撞上墙壁,震得吊灯叮叮当当乱晃。没有东西冲出来,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试图冲出来。除此之外,明亮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兰波定睛一看,只见地上有个东西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正手脚并用、痛苦不堪地爬在黑色地毯上,旋即,那东西喉头一噎,翻倒在一边,再也不动弹了。